情义风月场

2015-12-31 11:22张长菊
民间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嫖客二娘黑子

张长菊

一、女儿模样男儿身

哈尔滨桃花巷,有家莺燕坊。民国十六年的一天傍晚,大红灯笼刚刚点亮,就听二楼的客房里发出了一声撞鬼般的惊叫。叫声未落,浓妆艳抹的老鸨秦二娘和大茶壶沈黑子已快步奔到了院子里。

秦二娘虽徐娘半老,可皮肤依旧白嫩,她原是莺燕坊名号响亮、炙手可热的头牌,后来跟对了人,摇身一变成了老鸨。平素她对姑娘们管束极严,下手也够狠辣。大茶壶沈黑子生得肚圆腿短,脸黑如炭,两人站到一块儿,活脱脱就是一对“黑白双煞”。

那声惊叫是从柳三妮的房间里发出的,秦二娘正要催促沈黑子上楼去瞧瞧,只见房门打开,一个嫖客跌跌撞撞,骨碌碌滚下了木楼梯。

这个嫖客姓张,来头不小,且花了大价钱。见此情景,秦二娘忙喊:“黑骡子,你能不能有点眼色?快把客人扶起来!”

黑骡子,是秦二娘给大茶壶沈黑子起的绰号。在旧时北方的勾栏院,把专门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子叫大茶壶,社会地位低,一旦干上这行,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

好在沈黑子没老婆没孩子,光棍一条,不怕丢脸。事实也是,你自己都不要脸了,自然也没人把你当回事。

就像此刻,被摔得鼻青脸肿的张姓嫖客恼羞成怒,扬手就抽了他一记耳光:“奶奶的,你们胆敢耍我,信不信老子烧了你的烂窑子?”

秦二娘赔笑问道:“是不是三妮惹到你了?她是雏儿,头回接客,难免有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少废话,还钱!”张姓嫖客抢过话,恨恨骂道,“你真以为老子喝多了?用男人糊弄我,亏你想得出这种损招!”

柳三妮是男人?不可能!吃惊之余,秦二娘命沈黑子去看究竟。要知道,柳三妮可是她花十块大洋买来的。

五年前,一接手莺燕坊,她就四处寻找模样俊俏的小丫头,养在坊中加以调教,准备做大生意,独占桃花巷。

柳三妮家在乡下,大姐遭了山匪的毒手,含恨投了松花江,二姐又惊又怕,匆忙嫁进了大山里。念及处境实在艰难,为给年仅十岁的三妮寻条活路,老爹柳老蔫心一硬,领她走进了遍地风月场的桃花巷。

经过莺燕坊时,秦二娘一眼就相中了身穿小花袄、扎着麻花辫的柳三妮,也没验身便痛痛快快付了钱。从此,柳三妮在莺燕坊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做起了当红头牌眉月的使唤丫头。一转眼,五年过去,柳三妮出落得越来越高挑水灵,秦二娘乐不可支地给她赶制了旗袍,买了高跟鞋,并办理了《妓女请领许可执照》。

张姓嫖客出手大方,几番竞价赢得了初夜权。哪承想,刚撕烂柳三妮的衣裳,人便傻了眼。柳三妮羞愤难耐,抬脚踢中了他的肚子。

就在张姓嫖客吵闹不休的当口,沈黑子匆匆跑回来,向秦二娘低声道出了亲眼所见:三妮确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你还有脸说?这四五年,你没长眼珠子啊!”秦二娘火冒三丈,又赏了沈黑子一个响亮的嘴巴子。与此同时,柳三妮被几个护院打手拽到了院中空地上。秦二娘越发恼火,喝令往死里打。眼瞅着众打手如狼似虎般扑过去,柔弱单薄的柳三妮就要命赴黄泉,楼上传来了一声呵斥:“住手。你买柳三妮花的钱,我赔!”

生死关头救下柳三妮的,正是莺燕坊的头牌眉月。喝住一干打手,眉月取出十块大洋递给秦二娘,沈黑子却拦住了她:“眉月姑娘,他是个骗子,不值得你救。”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眉月推开沈黑子看向秦二娘,“这几年,我一直视他为妹妹,眼下竟成了弟弟。二娘,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秦二娘抓过大洋,转手送给了那位仍在叫骂的张姓嫖客:八块是嫖资,两块是补偿。随后她嘎嘣脆地算起了账:当初买柳三妮的确花了十块大洋,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此后五年,利息少说也要翻两倍,加上吃喝睡、调教费和对嫖客的赔偿,还有造成的影响,若想让他全手全脚地走出莺燕坊,一口价,一百五十块,没得商量。这个价码,就算柳三妮当牛做马,两辈子也未必能挣够。

算完账,秦二娘斜瞟着眉月,皮笑肉不笑地说:“眉月姑娘,我知道你没少存私房钱。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你就当一回活菩萨,给这个假丫头赎了身吧。”

听到这儿,眉月不觉蹙紧了眉头。明摆着,老鸨秦二娘比吸血蚂蟥还狠,绝不会放过任何敲骨吸髓的机会。也只有榨光姑娘们的私房钱,才能让她们乖乖听话,断了赎身从良的念头。特别是像眉月这般姿色出众的女子,必须把她牢牢攥在手心里。

“二娘,我——”

“眉月,你是我的心头肉,千万别为难自己。” 秦二娘假惺惺说着,话题一转又发了狠,“黑骡子,把柳三妮关进柴房,然后去乡下找他那死爹柳老蔫讨债。一天要不到钱,就打柳三妮一百柳条,直到打死为止!”

二、欢场女子亦有情

次日午后,大茶壶沈黑子颠着大肚子返回了桃花巷,前脚刚跨进莺燕坊,就见眉月站在楼上冲他招手。

上楼进屋,关上房门,眉月着急地问:“柳三妮的爹,能拿出多少钱?”

“别提了,人早没了。”沈黑子说,世道不太平,柳老蔫卖了柳三妮,在回家路上遭抢丢了命,尸骨还是乡亲们帮着掩埋的。以二娘的脾气,没钱赎命,柳三妮活罪死罪都难逃。“你为啥非要帮那个假丫头?”沈黑子问。眉月幽幽回道:“他伺候了我整五年,还几次救过我的命。黑子,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黑子问:“怎么帮?”

“想法子放了柳三妮,给他一条生路。”眉月边说边去枕下拿银圆。在莺燕坊相处了六七年,眉月虽未正眼瞧过长相丑陋的沈黑子,但对他多少了解一些:嗜酒如命,但不嫖。每到月初,秦二娘都会问他和护院打手,是要工钱还是让姑娘陪一宿?

有一次,向来只要钱的沈黑子瞅着眉月走了神,秦二娘劈手就是一巴掌:“别的姑娘都行,胆敢惦记头牌,老娘阉了你这头黑骡子!”

听闻此事,眉月再碰上沈黑子也叫起了他的绰号,冷嘲热讽地奚落几句。后来,沈黑子总躲得远远的。但如今,他却如打了鸡血一般,猛地抱起眉月压上了床。眉月拼力挣扎,张口想喊,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任由沈黑子折腾。

“你死人啊?真扫兴。你听着,想救那小杂种,二十块大洋!”沈黑子骂道。

眉月移开了枕头。沈黑子划拉起大洋,迈动短腿滚向门口。刚一拽开门,沈黑子便定住了。

不知何时,秦二娘已立在了门口:“黑骡子,你胆儿不小啊。”“没,没,我没碰她。”沈黑子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讪笑,“她勾引我,想让我背着你放了柳三妮,这是二十块赏金。给,我沈黑子绝不做吃里爬外的蠢事。”

“滚。”轰走沈黑子,秦二娘扭臀摆胯地晃进屋,冷脸质问眉月为何执意要救柳三妮,眉月沉默不语。她十四岁被卖进莺燕坊,没少吃苦,也没少挨打挨骂,尤其是接到酒鬼、赌徒和提着脑袋溜进城寻花问柳的马匪,身上经常被掐得咬得伤痕累累。每次受完折磨,都是柳三妮给她抓药敷药。

前年的一天深夜,一个马匪垂涎她的姿色,打晕她装进麻袋,欲偷回山寨做压寨夫人,是柳三妮听到动静,冒死拦住马匪,还硬生生咬断了对方的手指头。马匪暴跳如雷,如抓小鸡般抓起柳三妮重重摔向墙壁。柳三妮当场昏死过去,差点去了鬼门关。

去年深冬,眉月不小心怀了身孕,秦二娘撬开她的嘴巴,强灌下两大碗虎狼药。若非柳三妮照顾她,顶风冒雪寻来民间偏方,恐怕她这头牌早就香消玉殒了。几天前,察觉秦二娘要让柳三妮接客,眉月曾塞给他几块大洋,让他找机会逃离火坑。谁知,柳三妮没要,说会一辈子陪着她,哪儿都不去。可这些,即便说给冷漠无情只认钱的秦二娘听,也只会招来冷嘲热讽。

“不说是吧?好,老娘还没闲工夫听。”秦二娘狠狠剜了眉月一眼,哼道,“我警告你,再敢耍花招,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二娘,三妮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哼,戏子无义,婊子无情。既然你想当有情有义的婊子,我就成全你。前提是一百五十块大洋,分文不能少!”秦二娘撂下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等到天色傍黑,眉月去了后院的柴房。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柳三妮强撑着站起来,又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姐,谢谢你能来看我。”

惨状入目,眉月止不住心疼阵阵:“三妮,你是男儿身,也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为啥不听姐的话,早点逃走呢?”

“我大姐叫柳大妮,长得和你一样好看,非常疼我、爱我。那天,山匪进门前,她把我推进了地窨子。山匪打她,糟蹋她,我却救不了她。现在,我长大了,能保护我姐了,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

眉月听明白了,柳三妮把她当成了亲姐姐。可他太天真,看不破人心险恶,本以为露了馅,秦二娘充其量会斥责一顿,然后让他继续留在莺燕坊打杂。但他想错了,秦二娘绝非善类,柳三妮的爹又骗了她,这口恶气岂能咽下?思来想去,眉月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救柳三妮出火坑。

三、骡子翻天当男人

当晚,眉月给福泰钱庄的冯老板捎去口信,说暂借一百块大洋。冯老板是她的老顾客,曾多次拍胸脯发誓,等家中那个河东狮病婆娘死了就为她赎身。很快,回信到了,只有两个字:没钱!恰恰这时,警务厅陈厅长醉醺醺地踏进了房门。

“我需要钱急用。”眉月说。陈厅长也是她的老顾客,乜斜着醉眼问:“说,要多少?”

“一百块。”眉月说。

陈厅长喷出一串熏人的酒嗝,冷哼一声掏出手枪拍到了桌上:“臭婊子,少拿自己当金枝玉叶。脱!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次日天亮,眉月翻出所有私存下的值钱物件,走出莺燕坊向珠宝行而去。这些物件她原本是想赎身用的,但她万万没想到,就在拐出桃花巷的那刻,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冷不丁地蹿出来,夺过包裹撒丫子就逃。

眉月穿的是高跟鞋,只追了两步便脚下一歪摔倒在地:“你站住,快还给我,那是救命钱啊——”

“喊啥喊,人早跑没影了。”沈黑子抱着膀子横在了面前。眉月摇摇晃晃爬起来,一头撞去:“你们是一伙的,对吧?你还我钱!”

沈黑子没躲没闪,张开双手将眉月搂了个满怀:“嘿嘿,这可是你主动投怀送抱的,真软,真香。”

“流氓,你滚,滚啊!”眉月破口大骂,疯了般又抓又挠。

这次,沈黑子想躲却没躲开,黑脸上顿时多了几道血红的抓痕。沈黑子痛得探手揪住眉月的长发,骂骂咧咧拖进了莺燕坊。

老顾客一个个翻脸无情,私房钱又被抢得一干二净,此后两天,眉月消停了,老实了。但这日后半夜,趁莺燕坊的护院打手喝得迷迷瞪瞪之际,眉月又偷偷去了柴房,掏出钥匙快速打开锁头,搀起柳三妮跑向墙角。墙角处,码放着一堆木柴,只需爬上柴垛翻过院墙,就能逃离苦海。

不曾想,自打出事那天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柳三妮头晕腿也软,“哗啦”一声踩翻了柴堆。响声一起,两个打手朝这边飞快奔来。

“姐,你先走,我拦住他们。”柳三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眉月推上柴垛。眉月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急急催促道:“你必须走,他们要害你。快走啊,秦二娘还指望着我赚钱,不会为难我的。”

眉月说的是实情。秦二娘买下柳三妮,又养了他五年,置办行头加上办理《妓女请领许可执照》,没少花钱,若打死他,蚀大本不说,也真白瞎了那一身细皮嫩肉。

于是,秦二娘邪念顿生,开始笼络好男风的嫖客,欲把柳三妮也打造成和眉月一样招财进宝的摇钱树。

更要命的是,后院一乱,秦二娘醒了,推开后窗跺脚大骂:“快抓住那两个贱货,别让他们跑了。谁先抓住眉月,她今晚就归谁!”

骂声脱口,众打手争先恐后地往柴垛上冲。眼见眉月和柳三妮就将羊入虎口,楼上变故突生,一个手持火把的男子抱住了秦二娘。

是大茶壶沈黑子。沈黑子火把一扬,毅然决然地点燃了帷幔。眨眼间,莺燕坊火光四起,众打手全慌了神,扔下眉月和柳三妮四散而逃。很快,眉月听到了沈黑子的大喊声:“你个老妖婆,总拿我不当人使唤,骂我是骡子。骡子受够了,要翻天当男人了,哈哈——”

四、有情有义大茶壶

天色放亮,曾名噪桃花巷的莺燕坊化为一片废墟,老鸨秦二娘和大茶壶沈黑子也双双葬身火海。眉月和柳三妮连夜奔逃,藏进了松花江畔的密林。路上,眉月说她去珠宝行典当首饰被抢、与沈黑子撕扯时,沈黑子就把开柴房的钥匙和一张纸条塞进了她的衣服。纸条上写着救人时间,到时他会引开护院打手,灌醉他们,还说那次冒犯,是窥见了秦二娘在外面,不得不逢场作戏。尽管不能断定沈黑子的话是真是假,念及别无他路可走,眉月只能冒险一试。正说着,一个男子风风火火追来。

是那个抢劫眉月的乞丐!乞丐重重叹口气,把包裹递给了眉月:“我是黑子的老乡。这里头除了你的东西,还有他攒了多年的积蓄,想留着将来给你赎身用。你不知道,每次听到你遭罪,他都会找我喝酒,边喝边哭,絮絮叨叨地说你看不上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你。唉,人都走了,不说这些了。对了,他还托我给你带句话。”

眉月听得心头一颤:“啥话?”

乞丐说:“他的愿望,一点都不高。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会求老天让他托生得俊一点,也省得你看见他就烦,连个笑脸都不肯给他——”

听着听着,眉月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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