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那个少年

紫颜烟雪

1

一楼到十二楼的距离，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来消磨。我推开门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安南正站在窗前，我听见了雪的召唤。站在安南的身边，看细雪纷纷，时光安静而美好。有过那么一刻，我有种错觉，所谓幸福，就是你生病了，还有一个人陪你一起生病。

我与安南并不相识，安南是我的病友，在我来到这间病房之前，安南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我来到这里之后，安南还在这里;也许，当我离开的时候，安南还是会在这里！我早已无法去考量安南在这里住了多久，还会住多久。

在我的印象里，安南向来都是孤单的，从没有一个人来看或者陪他！而安南，也总是沉默着，脸色憔悴得可怕，仿佛一出声，就会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也有时候，瞥见安南一个人嘴角弯弯地笑，也只是痛苦地挣扎。

很多的时候，安南只是站在窗前，像一个木偶，怔怔地发呆。而我，也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为他心疼。就像遇见安南的那一刻，我停顿了;听到安南的名字，我安静了;知道了安南的病后，我哭了。

后来，我总是在想，命运如此荒唐，总是在你不经意时，安排一个人悄然无声地走进你的生命里，用一秒钟的时间俘虏你。然后，你会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甚或是一辈子，去追寻那个人、那段情谊。

2

侧过脸看安南，安南的脸上写满惨白、茫然，仿佛就像生活给予他的孤独无依。安南只是一个人，去抗争病魔，去抗争世界。我想唤一声安南，只是，嘴张开的一刻，却失了声音。我只知道安南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个病了很久很久惹人心疼的少年。而安南对于我的了解，更是如一张白纸，无论上面画满多少色泽鲜明的风景，他都不愿看一眼。

安南说，冬天，是最纯洁的季节，也是最让人心安的季节。那时候，安南的头上、眉宇，都早已被细细的雪花打上纯洁的记号。安南的小眼睛，也一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对这个季节、对雪，安南有一种迷信的执著。也许，在安南的记忆里，有过一段深刻的回想。也或者，只是安南一直以来的企盼。

我娇羞地低着头，用手轻轻碰了碰安南的手，安南，我们一起去玩雪吧？良久，没听到任何回答。仰头看安南的那刻，安南还是神情落寞地望着窗外，世界，仿佛只是他和窗外飘飞的雪。我想问安南，既然向往，为什么不追逐？只是，安南用沉默将我的一切问答杀得一败涂地。也许，对于安南，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那以后，我不再主动与安南说话，也不再邀约安南做些什么。因为我明白，安南给我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那时候，观摩一个人的生活成了我生活里最大的事。而安南，还是那个主角，演绎着那场无声的电影。

3

这个冬天，因为有雪的存在，日子飞一般地逝去。当冬天的故事要画上句号的时候，安南的生活，我还没来得及一一记录。可我，却已健好如初。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了，要离开那个病了很久很久让人心疼的少年了。可是到现在，安南，你还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你会遗憾吗？生活真的只该如初见吗？

临走的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走廊里，我抓住照顾了安南很久很久的白衣天使，我说，姐姐，你说安南的病，会好吗？她抓住我的手，握紧，才缓缓地说，每一种病都有它结束的时候。姐姐眼睛里闪烁的神情是我看不懂的，就像安南看我时的一脸漠然和他整日的沉默寡言。

安南，我走了。当我走出病房后，又转身推门进去，走向安南的身旁，向安南告别。安南瞳孔放大、充满疑惑地看我，那神情似乎在告诉我，我们在一起过吗？我紧闭双唇，垂头丧气地离开，走出门的那一刻，又忍不住看了安南一眼，那时候的安南，眸眼深邃地看着我离去的方向。可是安南，你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4

时隔一年，我的脑海连安南的影子都不复存在了。事实却告诉我，我又要见到安南了。寒假，冬令营的名单上，“安南”两个字像毒药，瞬间蛊惑了我。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安南的名字，仿佛在时光里，把安南召唤，看看安南如今的模样。

远去的车缓缓地行驶着，夕阳温柔得无可救药。安南坐在我的身旁，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南还是一句话不说。因为我在安南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而安南，曾那么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真实而安然。

我一直看着安南的面无表情，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悉心与长久。我说，安南，那年冬天下雪了，今年，还会有吗？安南转过头，看了我许久，仿佛想到什么，原本冰封的脸瞬间阳春三月，安南激动地说，你是……我恬然笑了，我是……

11月的时光，从安南开始说话起，就驶向温暖的岁月。安南的脸上多了许多原本属于少年的朝气，小眼睛也投射出希望的光芒。安南说，又到冬季了，我们又遇见了。不同的是，第一次，我们是同病相怜。而现在，我们是同欢相聚。

5

晨光熹微，当车稳稳地停在叫锦屏的村口前，我唤醒了熟睡的安南。我说，安南，看日出。安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我的身前，把头探出窗外，一脸欢欣，真的是日出。两个都不曾真正观赏过日出的人，忽地见到这自然的壮观，唯一的言语，只是贊叹。我说，安南，该下车了，我们下去看吧！安南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冬令营的时光，大抵是为了还我们一个更自然的童年。我们住进古朴而老旧的小屋，走在乡村里覆满尘埃的小路上，看那黄昏时分，牛羊归家，倦鸟知还，还有那家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那日，我和安南坐在光秃了叶的梧桐树下，我说，安南，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安南说，喜欢，但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夜半，安南敲我的门，轻轻地说：下雪了。打开门，夜空黑得一塌糊涂，伸出的手，能清晰地感到雪的凉意和轻盈。安南的脸上充满了欢乐的笑，安南是雪的使者，会把雪来了的消息传给每一个睡梦中的人，让他们同享那一份惊喜与欢乐。我看着一路跑来的安南，静静地说，这个冬天，有你，有我，还有雪。

那晚，安南牵着我的手，从村头跑到村尾，在一个大大的草垛旁边，我们靠在一起。享受着无风无月、连落雪声音都听得清楚的晚上。安南说，小时候的他，最喜欢雪天了，爸妈会陪安南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后来，爸妈走了。安南的冬天就只剩下雪和那些与爸妈有关的雪的记忆了。

6

当我们被领队老师找到的时候，阳光刚刚爬上脸庞，我和安南还紧紧地牵着手，像两个雪人依偎在一起。我还记得安南说了，雪，是他冬天唯一的记忆了。所以安南看到雪的时候，会沉默。老师说，幸好你们没出什么事情。我和安南会心一笑。但因为我和安南的违纪，我们的冬令营在白雪纷飞开始时，提前结束了。

回去的时候，我说，安南，又一个有你、有雪的冬天，我們又要分开了。安南不说话，回归了原有的沉默。如今，不舍的换做安南了。我看出了安南满满的遗憾，我说，安南，我去你那里看看吧，我还不想回家。安南看我一眼，眼里满是惶恐，这一声“好”似乎是个痛苦的绝对，很久很久安南才说出来。

安南带我去了孤儿院，在那里，安南是最大的孩子，每个人都叫安南哥哥，安南也欢心地应着。我说，安南，这些孩子都好可爱，都好可怜，他们的眼神里，都充满着渴望。安南看了看我，抱起一个小孩儿，对我说，他们充满渴望，他们缺少爱，也渴望有一个平台，但我们只有靠自己。

我说，安南，我要去你家，你为什么带我去孤儿院啊？安南沉默了一下，语气轻快地对我说，我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里就是我的家。我呆住了，良久，才说出一个“哦”字。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当初在医院的安南为什么只是一个人，也明白了安南为什么执意地不肯与我说一句话。原来生活，天壤之别。

7

渐渐地发现，我和安南相识竟有一年了，而一年里，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两次而已。一次开始，一次结局。安南说，感觉好长，又感觉好短，感觉一直都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说，安南，半年后，我们考到同一所大学好不好？我满以为安南会欢欣地同意，只是他又沉默了，安南，你能告诉我这是默许吗？

努力而有安南的时光，总让人留恋。六月，走出考场的那刻，看到安南正含笑等着我，我也笑了。我说，安南，我们说好的——北方。安南说，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那个夏天，我和安南经常去照顾孤儿院的孩子，教他们读书，写字，看那些稚嫩的脸上绽放出花儿般的笑颜，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

又是一年的冬天。天还下着雪，我忽地想到安南，那个和我拿到同一所大学的通知书、说好和我一起上大学的少年，却在那个夏天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当初姐姐对我说“每一种病都有它结束的时候”这句话的深意。可是安南，天堂里也该落着雪吧？

胡逊摘自《中学生博览·综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