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锋:如何解读蔺相如?

2016-01-10 06:43
新校长 2016年8期
关键词:和氏璧廉颇秦王

争锋:如何解读蔺相如——这个批判性思维板块内部的小单元,非常有意义。

蔺相如是语文学科当中的重要人物,因为与他相关的故事《完璧归赵》入选了语文课本。不过,在语文教学界,如何解读这个人物存在非常大的争议。本单元选了三篇典型的观点文章,给各位读者比较阅读,分别是:余党绪的《蔺相如: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王岳东的《蔺相如的三张面孔》、郑义广的《略谈批判性思维之度——不得安宁的蔺相如》。

这三篇文章,它们每一篇内部都尝试按照批判性思维的方法进行思考和写作,但是它们的观点截然相反,且似乎各有道理。这样的特点形成了一个有意义的结果:我们既可以参考每篇文章内部的批判性分析,也可以站在更宏观层面上,以批判性思维的方式去看待这一组文章。

无论你最终的观点如何,这个单元的设置都可以给你带来一些启发。

蔺相如: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重读《廉颇蔺相如列传》

文 / 余党绪(上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他山之石

蔺相如完璧归赵,古来美誉如云,贬斥者亦众。宋杨时《蔺相如论》、司马光《廉颇论》、明王世贞《蔺相如完璧归赵论》,对蔺相如都有微词。如王世贞认为,蔺相如行事不合常理,“完璧归赵”完全是一次撞大运式的成功。他的逻辑是:秦欲“以城易璧”,赵国要么答应,规避战争;要么拒绝,断了秦国的念想。最糟糕的做法,就是蔺相如式的“既畏而复挑其怒”:先愤然承诺,后暗渡陈仓,既不合礼数和道义,又构成了羞辱和挑衅。若秦王暴怒,杀了蔺相如,再发兵十万直指邯郸,不仅和氏璧保不住,恐怕赵国也岌岌可危了。

2013年,有幸读到南开大学徐江教授的文章:《“完璧归赵”逻辑思维批判——〈廉颇蔺相如列传〉另类教学思考》《教学生认识蔺相如是冒险主义者:〈廉颇蔺相如列传〉解读》。徐江先生保持他一贯的批判色彩,观点也很“犀利”——蔺相如不仅不是一个智勇双全、公忠体国的英雄,相反,他轻率、无理、无礼,罔顾赵国安危,损害赵国国格,缺乏战略眼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险主义者。

徐文与王文在逻辑上有其一致性。王世贞说,“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将“完璧归赵”之功归于“天”,等于否定了蔺相如的主观因素——“智与勇”。徐江先生则直言不讳,用语也更富颠覆性和挑战性。但无论是王逻辑严明的质疑,还是徐锐气十足的否定,都不能给历史事实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恰恰就是这个蔺相如,践行了“完璧归赵”的诺言。王文将“完璧归赵”归为“天”,不知是调侃呢,还是感慨。历史当然不排除偶然与巧合,但将一桩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归结为天意,恐难服众。徐文解构了蔺相如的神话,蔺相如原来如此不堪!但更深的疑问也随之产生: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物,何以办成了“完璧归赵”这样一桩卓绝伟岸之事?如此追问下去,想必徐先生也只能将一切归之为好运气了。

此外,贬低蔺相如,我们又将置司马迁于何地?如此不堪的人物,何以在史迁笔下竟成了英豪?难道司马迁仅仅因为自己那点“尚奇”的美学嗜好,就不惜牺牲历史和人物的基本面貌?

在这样的解读困境下,我开始关注蔺相如常被人们忽视的身份:他原本是个汲汲于功名、为自我实现而奔走的战国士子。

蔺相如是另一个版本的毛遂

蔺相如乃战国士子,出身卑微。他本来“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廉颇气急败坏时也骂他“相如素贱人”。遗憾的是,这个信息除了用来反衬蔺相如“从奴隶到将军”的非同凡响,多数时候都被人忽略了。

秦国提出“以城易璧”的条件,不管动机如何,对赵国来说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国宝,不想丢;拒绝,又不敢;战争,明摆着打不赢;乖乖服输,又不甘心。赵国表现出十分纠结的状态。

和氏璧与国家安全,孰轻孰重?显然,赵国的当务之急首先是避免战争,其次才是保住和氏璧。正如司马光所说:“夫和氏之璧,怀握之玩,得之不足以为重,失之不足以为轻。”怕就怕和氏璧没保住,秦兵还打上门来。蔺相如出使,能够“完璧归赵”最好,就算丢了和氏璧,只要能阻止战争(或许这场战争本来就只是赵国的假想),就算不辱使命了。若以和氏璧来托底,战争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秦国总不至于一拿到和氏璧,就立即翻脸开战吧?

当然,若仅仅做个捧璧求和的转运使者,那么蔺相如的价值就黯淡了。这显然不是蔺相如的初衷。蔺相如最希望的,是既阻止战争,又保住和氏璧。至于那十五座城池,秦国答不答应,赵国都不能当真。就算今天答应你了,明天他不移交给你,你能怎么办?当年秦国拿六百里地诓骗楚王,结果怎样?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蔺相如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三十年前的闹剧。

理清了这个逻辑,再看他与赵王的对话,就能发现一些很有意味的信息:

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秦强而赵弱”,这是事实;但“不可不许”,就太绝对了。弱国也有外交,只不过战略与策略要适应国力与地位罢了。弱国外交也并不一定都是丧权辱国,斡旋与运筹的空间也不是没有。赵国在经历了赵武灵王改革后,国力大增,一时间号称关东群雄之首。秦赵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对话与博弈的基础。从课文来看,蔺相如公然羞辱秦王,又派人携璧潜逃,秦王并没有“斩立决”,足见秦王也并非有恃无恐,可以为所欲为。

可见,拒绝秦王有风险,但这个风险也并不比先答应再赖账更大,正如杨时所言:“夫以小事大,古之人有以皮币犬马珠玉而不得免者,至弃国而逃,况一璧乎?虽与之可也。相如计不出此,乃以孤单之使,逞螳怒之威,抗臂秦庭当车辙之势,其危如一发引千钧,岂不殆哉!”

如此看来,不“许”,未必就是下策。那么,蔺相如主张“许”之,意欲何为?

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蔺相如关于“曲”的阐述,也颇牵强。秦王觊觎和氏璧,志在必得,但他毕竟没有赤裸裸地勒索,也没下最后通牒,只是“以城求璧”。可见,秦王还是讲点体面的,至少面子上还得过得去。设想,如果秦国强大到可以任性胡来,如果秦王无耻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他弄只破瓦罐,吆喝着跟你“易璧”,你能不给吗?

“许”还是“不许”,本身没有“曲”的问题。“许”了有人情在,“不许”当然得罪了秦国,但道义上并没什么不妥,这本来就是一桩交易。何况,在生死存亡之际,赵国要考虑的,首先还不是在不在理的问题,而是国家安全不安全的问题。正如杨时所言:“夫秦借累世之资,肆虎狼之暴搏噬天下,有并吞诸侯之心,非可与礼义接而论曲直也。”

蔺相如如此高调地讲“曲直”,难道是他太迂腐了?目的究竟何在?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明知秦国狼子野心,还要以羊饲虎,美其名曰“宁许以负秦曲”,这就有点像“钓鱼执法”了。就算你让秦国在道义上亏得一塌糊涂,于赵国又有何裨益?况且,明知秦国偿付城池有诈,还非要带着和氏璧深入虎穴,难道就为了给秦国挖一个道德上丢脸的“坑”?蔺相如此言,甚难理解。

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铺排了那么多,话说到这里,蔺相如的真实意图才显露出来了——这不就是毛遂自荐吗?诚如徐江先生所言,出使之前,你蔺相如怎敢确保完璧归赵万无一失?可以推测,他承诺的“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主要是向赵王表决心,有些夸大其词,近乎豪言壮语。他的目的,恐怕是为了实现其“奉璧往使”的意愿。那句“王必无人”,表面看是谦虚,其实何尝不是自告奋勇?

归纳一下蔺相如的这段劝谏之词,他的逻辑是这样的:不答应秦国,不行;不派人奉璧往使,不行;去个人,非我不行。

如此看来,与其说赵王需要一个蔺相如出使,还不如说蔺相如需要一个出使的机会。将蔺相如与自荐的毛遂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他们在动机上的相似。毛遂对平原君说:“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他希望平原君给他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蔺相如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心机比毛遂更深:这世上原本没有我“颖脱”的机会,我何不自己来编织一个“囊”?

我的理解是,秦国“以城易璧”的悍然要求,让赵国君臣陷入了战争的恐慌,这给了蔺相如一个千载难逢的展示政治才干的机会,他抓住了。至少蔺相如在谋得赵国相位之前,“先己之前途”的动机更重。他急于登上政治舞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有人疑问,蔺相如明知随身带着和氏璧风险极大,为什么还要携璧入秦?这样的理解,恐怕忽略了蔺相如的身份及其入秦的动机:蔺相如乃无名小辈,宦官门客,微如草芥,若无和氏璧与身,他还有什么分量?他哪有与秦王直接对话的机会?

和氏璧,正是蔺相如登上政治舞台的敲门砖。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

在秦国,蔺相如舌战秦君臣,慷慨陈词,视死如归。其勇,绝非莽汉之冒险,他敢以性命作赌注,以性命博取个人功名与赵国利益。其智,亦非狂徒之骜猾,他洞悉大势,对秦赵的国力对比了如指掌;他明察秋毫,对秦王的喜怒心态洞若观火;他纵横捭阖,进退自如,示好而不示弱,既呵斥、谴责,又劝导、警告。

他断定,秦有吞赵之心,却暂无动兵之意(此时秦国以主要精力对付齐与楚,赵国尚未成为其吞并的重点目标);他明白,赵王有心独占和氏璧,却更渴求世代享国;他清楚,纵然危机四伏,秦王也不会轻易砍他的头。事实上,秦昭襄王“明而熟于计”,“完璧归赵”这年,在位已23年,是个成熟的君王了。政治不是儿戏,归根到底,角逐的是国力,是利益,是国策,是微妙的平衡。蔺相如深通此道,他劝缪贤放弃“亡走燕”的念头而“请罪”于赵王,其智谋与识见可见一斑。他敢玩,他敢冒险。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冒险无异于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所谓艺高人胆大,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没有本钱,谁敢拿生命去冒险?但有时,胆大者艺更高。有了赴死的决心,反倒过来促使他大开大阖。之后的渑池之会和廉蔺交好,也印证了我的判断:蔺相如绝非瞎折腾,绝非冒失鬼,他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

正因此,司马迁赞叹说: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争。蔺相如有底气,因为他有两个身份:他是赵国使臣,杀他等于向赵国宣战;同时,他是和氏璧的临时保管人,他与和氏璧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共生”关系。人在璧在,人亡璧亡。无璧在手,蔺相如就没有发言权;有璧在手,他蔺相如就有主动权和操控权。在秦国朝堂上,蔺相如利用这两个身份,进攻时有胆有识,防守时有理有节。通过和氏璧,蔺相如不仅显示了赵国的诚意,也烘托了自身的政治价值与地位。想象一下,当秦王及其后妃伴臣们沉醉在美玉之中,蔺相如的内心一定涌起了一个底层士子特有的豪迈。当然,这激情持续的时间很短暂,蔺相如掩饰得也很到位。

“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对秦“以城易璧”的欺诈性,蔺相如有着清醒的认识。不过,他依然奉“璧”往使。为什么?除了用来表征自身的身份与分量,和氏璧还是谈判的筹码。有璧在手,就可以做一些实质性的试探与冒险。秦国是交易的要约方,但肯定没想到,赵国竟然真的会派使者携璧而来,一时间难免手忙脚乱;相如棋走险招,咄咄逼人,未必没想过在秦国窘困无措的情况下,逼迫他签下偿付城池的合约。想一想,若能带着秦国的一纸诺言(其实,那肯定是一张空头支票)回国,那该是何等风光!至于最终能否拿到这十五座城池,恐怕也不是他蔺相如能够负责的了。

当蔺相如发现这个愿望落空之后,他决定铤而走险,再搏一把,争取实现其“完璧归赵”的承诺。文章说“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这个“度”字,反映了蔺相如最终放弃了先前的侥幸之念的决断过程。离开和氏璧,蔺相如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使臣这个身份了。他以死国之决心,警告秦国君臣:你们千万要理智,不要落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蔺相如深通虚实、进退、收放之道,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但这都源于他必死的信念。在紧要关头,他慷慨陈词:“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在那剑拔弩张的时刻,这话绝非矫情造作之语。幸运的是,秦昭王果然是个有所作为、能够隐忍的君王,他没有任性使气,没有丧失理智。他认识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由此也可见出,政治游戏绝非简单的赌气与任性,收放之间,权衡的都是利益与实力。蔺相如敢赌,这不正是其智勇之处吗?

蔺相如出使,终以“完璧归赵”而告终;而他自己,也一战成名,威震天下,一颗政治新星就此闪耀登场了。

蔺相如:追求自我实现的战国士子

蔺相如出使秦国,绝对是一次冒险之举,但蔺相如不是冒险主义者,也不是机会主义者。他深思熟虑,进退有据,理性而不呆滞,灵活而不轻率;他守住了赵国的底线利益,实现了对赵王的承诺,完成了精彩的政治首秀。

必须承认,“完璧归赵”确有天意的成分与运气的因素。天时、地利、人和,蔺相如简直样样占尽。试想,若赵王再多点主见,蔺相如未必有出使的机会;若秦王是个不顾后果的暴君,蔺相如恐怕性命难保;若秦赵国力悬殊,那么,蔺相如纵有回天之力,也阻挡不了秦军入侵的步伐。再假设,若秦王身边有个与蔺相如势均力敌的谋士,恐怕也不一定是这样的局面吧?

但是,天意成全的,恰恰就是这个蔺相如。

这就不能不归结为他的才干与品格了。

在我看来,蔺相如确实智勇双全,且公忠体“国”,但推究其动机,他首先是一个汲汲于功名、渴求自我实现的战国士子。确认这一点,才能在“完璧归赵”的理解上达成事实、情理与逻辑的统一。

战国时代的“士”,作为一个靠思想与才学谋求生存资源的自由阶层,在政治上有很大的自主权。所谓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并非个例。他们信奉“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仕”,与君王所代表的“国”在本质上是一种合作关系。像苏秦、张仪这些纵横家,与其说他们在博取“国家”利益,还不如说他们把自己与一个政治集团捆绑在一起,用身家性命博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杨时说:“周室之季,天下分裂为战国,游谈之士出于其间,各挟术以干时君,视其喜怒悲惧而捭阖之。徼名射利固无足道者,间有感愤激昂,以就一时之功,其材力有足过人,而鲜克自重其身者何多耶?”

可见,挟术干君、纵横捭阖、徼名射利,是战国士子的普遍心态。

秦赵之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谁也谈不上正义。我们几乎本能地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于赵国,多因为赵是弱国,人们总是同情弱小;且在传统文化语境中,秦国又被赋予了霸权、暴虐、狡诈等道德色彩。其实,撇开这些文化与情感因素,秦赵之争本无所谓是非曲直。蔺相如投身于赵国,与其投身于秦国、楚国或者其他国家,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他之所以“爱”赵国,尽忠于它,乃是因为赵国给了他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与机会,这是一种知恩图报、有诺必行的意气,与我们今天的“爱国主义”不可同日而语。彼“国”非此“国”,所谓“公忠体国”,主要体现在他在追求个人功名的同时,兼顾了合作者的利益诉求。这种美德,恐怕更近乎说到做到的信义,而非现代意义上对祖国的忠诚和奉献。

既然这样,蔺相如使出浑身解数,争取到一个出使机会,又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展示自己的政治才干,就不能作简单的道德褒贬。更何况,他一诺千金,秦廷上大义凛然,“渑池会”上舍身护主,在廉颇挑衅时又能“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这样的人当然应该肯定。智、勇、信,三个美好的品德成就了司马迁笔下的这位政治奇才。

顺便说,蔺相如的传奇色彩,与司马迁的“尚奇”也不是毫无关系。司马迁的一生,本来就是个传奇。蔺相如以走钢丝式的方式谋求自我生命的实现,何尝没有司马迁寄托的人生理想呢?

蔺相如的三张面孔

文 / 王岳东(河北师大附中)

余党绪老师的《蔺相如: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从战国文化和士人心态的角度解读了蔺相如的故事,让人颇受启发。但是整篇文章只解读了“完璧归赵”一个故事,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沿着“战国士人心态”这个思路接着解读后面两个故事,从而获得对蔺相如这个人物的另一种解读。

写作一篇人物传记,作者选择材料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一定有整体的设计、规划。太史公选择的三个故事是有内在逻辑联系的,“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三个故事分别展示出蔺相如三个阶段、三个侧面,这互相联系的三个侧面恰好构成了丰满的、不断变化的蔺相如形象。

完璧归赵:孤注一掷的赌徒

余老师的文章准确定位了蔺相如接受任务时的心态:“无名小辈,宦官门客,微如草芥”,“与其说赵王需要一个蔺相如出使,还不如说蔺相如需要一个出使的机会”,基于这种心态,他用豪言壮语甚至大言欺君的方式获得了改变自己命运的这次机会。虽然蔺相如在赵王面前夸下了“完璧归赵”的海口,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出使秦国的蔺相如完全可以根据形势调整自己的外交策略,只要能够阻止战争,维护国家尊严,就算不辱使命了。可蔺相如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先用欺骗、威逼的手段让秦王交出和氏璧,再派人将其偷偷送回国。这样一来,蔺相如固然做到了“完璧归赵”的承诺,但这样小家子气的行为非但不能维护赵国的尊严,反而会让赵国失信于天下,甚至让秦国找到对赵国发动战争的借口,“其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就是秦昭襄王的报复行动。

其实蔺相如的选择绝非一种,明人王世贞在《蔺相如完璧归赵论》中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案: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

清人俞祖恩在《史记菁华录》中则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

相如果为赵谋,宜正谢秦曰:“和氏璧,玩好之资,匹夫之好也,君乃捐土地以易无用之具,当不其然。寡君勿敢从命。”

后两个方案无疑更符合赵国的国家利益。从后来的表现看,蔺相如的智谋和大局观足以让他想出这样的对策。但是,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那个危险而短视的方案呢?

答案在蔺相如的心态上。正如余党绪老师分析的那样,草根出身的蔺相如好不容易遇到了出使秦国的机会,如果能把握住,他就能一飞冲天,成为赵国大臣;如果把握不住,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当他的宦官门客。此时蔺相如的利益和赵国的国家利益并不一致。采用后一种稳妥堂皇的思路,固然符合赵国的国家利益,但是并不能体现作为使臣的蔺相如的个人价值,回国后的蔺相如也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回报。要想使这次出使利益最大化,蔺相如就必须铤而走险,巨大的风险才意味着巨大的利益。

这时蔺相如的心态就是一个赌徒的心态,把本钱全部压上,要么一飞冲天,要么人头落地。只不过,一般赌徒押上赌台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蔺相如押上的却是赵国的国运。赌赢了,受益的是蔺相如;赌输了,受害的是赵王和赵国军民。这种心机其实是有些阴暗的。所以,古人王世贞和今人徐江才对蔺相如的行为给予尖刻的批评。

余党绪老师花了很多笔墨替蔺相如辩护,认为他的冒险并非毫无胜算的赌博,而是基于对天下大势和秦王心理的透彻把握。诚然,蔺相如在冒险之前一定作了充分的估量和计算,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有必胜的把握。

首先,正像蔺相如自己说的“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秦国在这方面可谓劣迹斑斑:远的有商鞅在酒宴上诱捕旧交魏公子卬,近的有楚怀王被秦国诱骗囚禁。善玩权谋、背信弃义是“虎狼之秦”的国家性格,蔺相如怎么敢肯定这一次秦王一定会按常理出牌?其次,秦国当时的权力结构很是微妙。秦昭襄王即位时年纪尚幼,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魏冉在其即位的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宣太后一族长期把持国政,直到昭襄王四十一年(前266年),他才真正夺回权力。而根据《史记》记载,完璧归赵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283年,秦昭襄王二十四年。“完璧归赵”故事发生时,昭襄王已经在位23年,但还是没有真正掌权。在如此微妙的权力结构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导致朝政走向的变化,即使是秦国朝廷中人也未必能品得其中三昧,更何况是蔺相如这样的外国小臣?

按照这样的分析,“完璧归赵”故事里的蔺相如绝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那样形象高大,反而有些阴暗。这并不完美,但很真实。战国时代的国家和我们今天理解的“民族国家”完全不是一回事,作为“想象共同体”的民族国家是近代欧洲的产物,那时的秦、赵、齐、楚,与其说是国家,还不如理解成今天的“集团公司”更符合历史情境。位置决定思想,“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我们很难要求公司中那些看不到前途的下级职员能时时处处为公司利益着想,甚至为了公司利益损害个人前途。相反,当眼前出现一个机会时,尽一切努力抓住机会,哪怕这种努力有时候都不太光明正大,这或许才是多数人的选择。明白了这一层,我们或许就不会苛责蔺相如了。毕竟他不是一位道德完善的谦谦君子,而是纵横战国的一代能臣。

蔺相如的赌博成功了,他被赵王拜为上大夫,一下子从身份低贱的宦官门客变成了赵国的中高级官员,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的行事风格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渑池会:把握分寸的朝臣

“完璧归赵”后不久,秦国连续发动对赵的战争,并且挟胜利的威势要求赵惠文王到渑池参加会盟。这对于赵国君臣而言,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在应对这场危机中,蔺相如的贡献有二:

第一,和廉颇等大臣一起确定了“积极准备,强硬面对”的对策。

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

这里的“廉颇、蔺相如”并非实指,而是赵国当时大臣群体的代称,当时赵国的名臣还有相国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等人。只是因为这件事放在了“廉蔺”传中,所以司马迁才特别点明了二人的名字。“积极准备,强硬面对”的对策应该是赵国领导层集体讨论的结果。蔺相如参与了谋划的过程,但应该不是起决定作用的核心成员。

第二,在渑池会盟中,有理有力地挫败了秦王侮辱赵王的企图。

这一点是《史记》中着力刻画的,蔺相如机智勇敢地维护了赵王的尊严,保全了赵国的体面。

但我们必须指出,在“渑池会”中蔺相如在台前的精彩表演并没有起到决定性作用,真正决定渑池会结果的其实是赵胜、廉颇等人的未雨绸缪。秦国当时的战略重心并不在赵国,而是南方的楚国,秦国的武力威胁和渑池会盟都是为了稳住赵国,避免在战略上两面受敌。

因为这个前提的存在,廉颇等人才判断赵王参会应该是安全的。为了避免当初楚怀王被劫持的命运,赵国君臣还做了两方面的准备,一是“赵亦盛设兵以待秦”,二是“请立太子,以绝秦望”。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赵国君臣才能在渑池会上表现出较为强硬的一面。

明白了上面的背景,我们或许就明白了蔺相如在渑池会前后的表现:他出色地完成了作为外交官的本职工作——“折冲樽俎”,但是在定策过程中只是参与谋划,未能发挥多大作用。比如“请立太子,以绝秦望”就是廉颇而非蔺相如提出的。有趣的是,渑池会这一段的主角是蔺相如,可是偏偏在这一段中插入廉颇的这桩功劳。这就是所谓的“不写之写”,建议预立太子固然显示出了廉颇的见识和胸襟,可是不写这个建议是蔺相如提出的,并非他没有这样的见识,多半还是身份、地位使然。

在集权时代,倡议立储从来都是人臣大忌,因为很可能会给现任国君留下恶劣的印象。因此,廉颇“请立太子”固然是从赵国国家利益出发,但是对他本人而言,却是风险极高的行为。这一倡议最终得以实施,固然与赵惠文王是一个英明的君王有关,也和廉颇的身份、地位颇有关系。一来,廉颇性格耿直、心直口快,这一点从后文的“廉颇宣恶言”就能看出。二来,廉颇是赵国的名将,而且是没有什么背景、从刀枪丛中拼杀出来的名将,他的忠诚早就用鲜血和战功证明过了。对这样胸无城府一心为国的臣子,国君总是能宽容一二的。

但是蔺相如的身份和地位就不允许他这样做。作为一个新晋之臣,他还没有足够的根基和名望去提出这样敏感的建议。建议通过了,未免有“投机”之嫌,会给国君和朝野上下留下恶劣印象;提议不通过,当下就有性命之忧。

蔺相如无疑是清醒的,他的分寸感极好,他知道定策幕中、运筹帷幄还不是他的舞台,他的名望和地位都还不够,能够参与谋划就已经足够了。他的舞台在外交场合,那是他的本职工作,也是他尽情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所以他在国内保持了适当的沉默,而在渑池会中将自己的机智、勇气、辩才展现得淋漓尽致。

适宜的人生策略很快得到回报,在渑池会上,他维护了赵王和赵国的尊严,也因此被提升为“上卿”,成了真正的国之重臣。身份和地位发生变化的同时,蔺相如的处世之道也再一次悄然改变。

将相和:公忠体国的重臣

“上卿”是爵位而非官名,类似于现在的“省部级、厅局级”等行政级别,有的材料上说蔺相如是赵国相国,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因为当时的相国应该还是平原君赵胜。但是蔺相如无疑已经步入了赵国的领导层。官场上春风得意的蔺相如遭遇了廉颇的挑战。廉颇的不服气应该是蔺相如意料之中的,毕竟他的成功比起廉颇的野战争城而言,的确有些机缘巧合的因素。廉颇一口一个“素贱人”却正中蔺相如的痛处。

可以说低贱的出身是蔺相如最大的痛处,他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要改变这一点。现在他成功了,位极人臣,但是廉颇偏偏要把这块伤疤扯得鲜血直流。士可忍孰不可忍,蔺相如一定无比愤怒。一场由意气之争而引发的党争似乎又要在赵国重演了。

这样的故事在战国历史上有很多,但是蔺相如没有让这样的故事在赵国发生,他容忍了廉颇的挑衅,并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廉颇,上演了“将相和”这场好戏。

我们常常称赞蔺相如在这件事中体现的宽宏大量,但是我们要明确,蔺相如的大度并非出于天性,而是理性选择的结果。我们与其赞扬他宽广的胸襟,倒不如赞扬他杰出的政治智慧。站在赵国权力巅峰的他很清楚,作为赵国上卿,他的命运已经和赵国紧密联系在一起,纵观战国七雄,再也不会有一位君主能像赵惠文王这样信任他,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如果和廉颇争斗,意气之争很快就会演化成文武党争,两虎相争,受伤的只能是赵国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况且,从“渑池会”廉颇首倡“立太子”一事中,蔺相如看出了廉颇的公忠体国,如果自己做出大公无私的姿态,多半会引起廉颇的共鸣。这才有了他一系列忍辱负重的表现。

“完璧归赵”时的蔺相如不会这样行事,因为那时的他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机会,果断决绝是他唯一的选择;“渑池会”时的他也不会采用这样的策略,那时的他根基不深固,即便他隐忍退让,别人也只会嘲笑他胆小无能;身为上卿的他可以这样做,他的身份地位让他有足够的资本“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站在权力巅峰才能拥有的开阔视野,也足以让他看清楚这样行事背后的利弊得失。

高明的政治策略让蔺相如赢得了廉颇的尊重,避免了内斗引起的无谓内耗,也真正让蔺相如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无比闪亮的名字。

余论:司马迁为何偏爱蔺相如

蔺相如是司马迁偏爱的一个人物,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史记》卷八十一是廉颇、蔺相如、赵奢赵括父子、李牧的合传,但是在最后的“太史公曰”中,却只就蔺相如一个人发表感慨: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以致清人姚祖恩略带调侃地批评道:“四人合传,赞止相如,史公好奇之过也。”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偏爱,让许多人感觉司马迁将蔺相如的形象塑造得过于完美,从而才激发了他们做翻案文章的兴趣。司马迁为什么这样偏爱蔺相如?姚祖恩和余党绪老师将原因归结为“好奇”(尚奇),这种评价自扬雄“子长多爱,爱奇也”开始几成定评。但是我认为还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太史公曰中的那句“处死者难”。

“处死”即面对死亡,李陵之祸后,如何面对生与死是司马迁一生中最困难的抉择。活着意味着屈辱,同时让事业继续;死亡代表高贵,但太史家族的血脉也就此终结。他最后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面对死亡”这个问题思考的结束。这并不是最终的答案,生存的屈辱仍然折磨着他,《报任安书》最后一段生动地记录了他的心理活动: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因此,如何面对死亡成了司马迁始终关注的命题之一。在《史记》写作的过程中,他一次次遭遇历史人物面对死亡的情境,他也一次次去拟想那些人物面对死亡时的心理活动,于是死亡和面对死亡往往成为《史记》中最动人的片断:屈子披发行吟,抱石沉江;荆轲易水悲歌,一去不返;项羽慷慨悲歌,拔剑向颈;李广不愿见辱刀笔吏,横刀自刎。同时另一些人在面对死亡时选择了隐忍地活着,司马迁同样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评价伍子胥“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对年轻时差一点死在厕所里的范雎,他评价道:“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而前者的“处死必死”和后者的“处死苟活”还不是司马迁理想的处死之道,蔺相如的选择或许才是司马迁最向往的。

年过四十的蔺相如在秦王面前手持和氏璧时,也面临着生死抉择:要么让秦国夺取和氏璧,使秦国担负失信于天下的罪责,这样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这也意味着他政治生涯的终结;要么触怒秦王,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博取政治生命的新生。蔺相如选择了后者,他抱着必死之心,孤注一掷。必死之心激发出他巨大的潜能,勇气、机变加上幸运(他面对的是成熟睿智的秦昭襄王,而非独断残暴的汉武帝),这一切使他的赌博大获成功,不但保全了生命,也获得了光辉灿烂的前程。面对这样的历史故事,对比自身的悲惨遭遇,司马迁多半会生出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慨。因此他才对蔺相如抱有特别的倾慕和喜爱,也才会在“太史公曰”中单独就“处死”一点生发出这样一段肺腑之论。

最后还要指出的是,虽然司马迁对蔺相如有些偏爱,这种感情也渗透在对蔺相如故事的叙事中,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种情感倾向而刻意粉饰甚至歪曲历史。他没有掩饰蔺相如出身贫贱,反而刻意强调;“完璧归赵”一节中,他并未刻意掩饰蔺相如的失信行为,反而明明白白记下了“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他更没有为了给蔺相如增光添彩,而将“立太子以绝秦望”这样掷地有声的话从廉颇那里夺去。司马迁真正做到了班固对他的评价:“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即便是面对蔺相如这样自己偏爱的人物,也没有改变他的原则。

略谈批判性思维之度——不得安宁的蔺相如

文 / 郑义广(浙江慈溪实验高级中学)

《史记》所载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情节曲折,充满戏剧性,古往今来许多学者文人都对其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和异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明人王世贞写的《蔺相如完璧归赵论》。不过王氏在文章中只是质疑了故事的合理性,认为蔺相如的成功不足为训,实乃“天曲全之”的结果,对蔺本人并未骤下惊人断语。余党绪老师的文章(《蔺相如:一个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自己新的观点,认定蔺相如是一个富有心机、汲汲于功名的战国士子。而到了《蔺相如的三张面孔》,作者王岳东老师承余文观点而发挥,基本摈弃了文本,只从难以捉摸的心态角度考量蔺相如,认为他为了抓住机会一飞冲天,不仅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而且还搭上整个赵国君民的身家性命,是一个十足的见利忘义、心理阴暗的赌徒。

如此解读,与其说是体现批判性思维的学术评论,毋宁说是一种充满文学想象的再创作,是一种臆造和戏说。这种观点,这种对作品人物的评价方式,如果被越来越多的老师接受,笔者不敢想象,若干年后,中学语文课堂上蔺相如的形象将会变得怎样面目全非。

诚然,如果文本确实透露出相关信息,司马迁也确有类似的描写或暗示,那么在证据充分的基础上,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传主形象,说他阴暗,说他心机重,说他汲汲于功名,皆无可非议;但问题在于,无论从司马迁的作传动机、文本的叙述方式,还是蔺相如本身的言行举止,都看不出任何值得非毁的地方。余老师和王老师在解读这个人物形象的过程中,虽均以“理性批判”为名,却有很多表述似是而非,并不“理性”,其论据与论点之间难以构成足够强的逻辑说服力。兹举几例如下:

首先,蔺相如出使秦国是“毛遂自荐”吗?非也。在此之前,赵王“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一个“求”字,足见其诚意,而“未得”足见其焦急。当此之际,若口才极佳的蔺相如真的想去,完全可以自己捕捉机会,何必等到缪贤推荐!由此可见,他未必愿意出这个风头,至于个中原因究竟是清楚风险太大还是担心有辱君命,我们不得而知。而在被缪贤推到前台,觐见赵王之后,蔺相如接受考察、准备出使报秦已是上层的既定之策,也就是说,这个“囊”早已由缪贤和赵王编织好,他“脱颖”的机会已经摆在面前。“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一语千钧,这不是自负,不是强出头,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气,是为君为国除难解纷的担当。

其次,以苏秦为代表的一些战国纵横家鼓舌摇唇,唯利是趋,一味追求自我利益,缺乏原则立场,这是事实,但是否所有的战国士子都是如此?恐怕未必。凡事就怕一概而论。我们看到了朝“秦”暮“燕”、反复无常的苏秦,也应该看到“义不帝秦”、高尚其志的鲁连。退一步说,即便抱逐利心态的战国士子为数不少,那是否代表蔺相如就是其中之一?恐怕也未必。据《史记》载,蔺相如本身就是赵国人,当时各国招贤纳士的国君、诸公子很多,以其智慧才能,应该很容易找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如果真的汲汲于名利,完全可以去而他之,另谋高就,为何要呆在本国,并且甘心长期屈就于小小宦者令的舍人之职?

第三,两位老师对追求自我价值的做法似乎都不以为然。对于蔺相如,先是论之以“汲汲于功名”,继而利用各种心态分析剖分出他在完璧归赵过程中的“阴暗心理”。不说蔺相如未必希望利用这次出使的机会一战成名,即使他真有这种想法也不为过。试问人生在世,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有什么错误?古今中外有几个人不想成功?有几个不希望志得意满?我们评价一个人的高低优劣不应是他是否渴望成功,而应是他追求成功的方式。蔺相如在展示自我风采、实现人生价值的同时,保住了和氏璧,挽回了赵国的外交颜面,智勇双全,公私两得,正应该被引为榜样,接受世人的崇高敬意。

那么如何看待“完璧归赵”的情节合理性呢?笔者认为,蔺相如在整个事件前前后后的说法和做法都是可圈可点的:秦遣使者至赵,作为实力不同而地位对等的诸侯国,赵国即便感受到了对方的胁迫,也理应遣使答复,否则便是“示赵弱且怯也”,尚未交手即矮了三分,这与赵王应邀赴“渑池之会”是同样的道理。去了能否“以璧换城”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摆出一种姿态:我们不怕你!蔺相如在秦廷的表现,有礼有节,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外交使命。

按照王世贞提出的方案,璧入秦而城弗予,相如上前慷慨陈词一番,最后说:“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可秦乃虎狼治国,背信弃义早已天下皆知,连楚王都能骗过来囚禁,还会顾忌一介之使的性命?和氏璧拿到手才是王道!因此说,蔺相如真的那么做了,不过是无知无谋、走投无路后“以头抢地”的愚夫所为,白白丢了性命,对秦国不会有任何损失,于赵国也没有任何好处。而按照俞祖恩在《史记菁华录》中提出的方案,让蔺相如对秦王说:“和氏璧,玩好之资,匹夫之好也,君乃捐土地以易无用之具,当不其然。寡君勿敢从命。”则其必死之处有二:一是将秦王类比于“匹夫”,无礼之甚,与《史记》本传中“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的说辞注意维护秦王脸面自不可同日而语;二是以使臣的身份生硬地教导秦王该怎样处事,把国君当成了三岁小孩,何其造次!韩非说过,人主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韩非子·说难》),总之,以上都是送死的方案。蔺相如既然接受了危险的出使任务,就说明他并不怕死,但智慧如彼,绝不可能选择这种毫无意义的死法。

故此,权衡再三,还是蔺相如的现实做法进能不辱于秦王,退可践诺于赵君,智勇兼备,最为恰切。不使秦国,不送璧去,那说明赵国怯懦,没有诚意,不给秦王面子,贻人口实。遣使送璧去而复还,秦国要发难固然有说辞,但赵国亦可以给予有力的回击:和氏璧都送过去了,这还不是最大的诚意吗?使节代表国家,秦王坐章台见相如,舍之广成传,分明没有把赵国放在眼里,而且秦王得璧之后传以相示,礼节甚倨,将秦赵外交视为儿戏,根本没有割城的诚意!

很多人觉得蔺相如在秦王答应斋戒换城后派人偷偷将和氏璧送回赵国做法错误,这很可能激怒秦王,导致秦国大兵压境。其实不然。一方面,如前所述,是秦王无礼在先,蔺相如也已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释;另一方面,弱肉强食的时代,大国吞并小国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可以找到任何借口,和氏璧的给与不给并不是赵国是否会遭受侵犯的决定性因素,“远交近攻”是秦国一贯的蚕食策略。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秦攻赵、拔石城、杀二万人,蔺相如不但没有被贬、被杀,而且仍然受到重用的原因所在。如果真的像两位老师说的那样,和氏璧乃赵国安危所系,蔺相如的做法严重错误,秦攻赵与和氏璧事件处置失当有直接关联,难道赵国君臣之智竟连这一层都想不到吗?他们会饶得了蔺相如?

笔者认为,中学语文教学长期存在重情感、重知识而轻逻辑的现象,加强批判性思维的训练确实非常必要,但前提是一定要把握好尺度,不能为了批判而批判,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果只取一点,不及其余,抛却背景,罔顾“全篇”,看不到“全人”,以妄自揣度人物心态代替对文本的涵泳,挖掘其中所谓的微言大义,那确实很容易创立新说,但也更容易造成过度解读,乃至严重曲读、误读。这里提到有关“完璧归赵”的两篇文章即属此例,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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