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要见郑西宁(中篇小说)

2016-01-11 14:06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表嫂西宁表哥

光 盘

表哥要见郑西宁(中篇小说)

光 盘

因为市政府大门前一起车祸,我们的车被迫停下。现场乱糟糟的,车祸应该刚刚发生。新上任市长郑西宁面无表情,静静地等待公安方将道路疏通。这是一起什么性质的车祸,严重不严重?我还没来得及推测,目光已触碰上表哥。他在围观的人群中,似乎正在离开现场。我们的目光对视。表哥并没有看到我,他看到的只是墨绿色的车窗。后来事实证明表哥与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但车祸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是一次预谋。因车祸与本故事无关,姑且不提。表哥家住在西边,距离市政府办公大院较远,平常表哥不会轻易到来。表哥是来堵郑西宁的。表哥后来说,他手里拿着竹笛。至于表哥为什么知道郑西宁这天回到瓦城,表哥以冷笑表示对我质疑的抗议。表哥多次强调他当天手里拿着竹笛,哼着《姑苏行》的曲调。我没任何印象。当时我只注意到表哥的脸,那是一张愠怒并且不可名状的脸。他的嘴巴确实在动。他向我们的车走过来,试图眼睛贴在车窗玻璃上观看车内情况。他被公安或者保安拦开。我真的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进入市政府大院的了,突然到来的车祸以及表哥,搅浑了我的记忆。

作为市政府秘书长,我要安排好郑西宁的一切。这样,我冷落了表哥。表哥要到了我的电话,天天给我打。表哥知道我忙,但他不知道我忙成什么样。我也是第一次回到瓦城上班,我18岁未满便离开瓦城去广州上大学,然后分配在桂城,在桂城升的官发的财。我比郑西宁早进桂城机关,我当市政府副秘书长后郑西宁才来。郑西宁来后不久我就荣升为秘书长。郑西宁从常务副市长升为瓦城市市长,他给省委提出要求,要带我回瓦城。省委没有二话,这个要求在省委那里太不是要求。郑西宁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直接跟两边沟通。回不回瓦城,我倒没太多的想法。桂城没什么留恋的,除了三个情妇,我什么都可以带走。况且,情妇们已渐渐与我脱离。我们双方都腻味,早分手早自由早光荣。带不走的,倒是件好事。离开桂城半个月,她们无一人跟我联系。老婆还没调过来,她在桂城一所大学当老师,学期结束才能调到瓦城,调来后老婆继续在高校当老师。无老婆的深夜清闲而无聊,我脑子里时常闪回三个情妇的身影。我感谢她们又埋怨她们。表哥要我上他家喝酒,天天说。我哪有空啊。桂城与瓦城是两座完全不同的城市,她们的不同在于老百姓过日子的方式、机关干部上班的方式。我得一一摸清,我得提示郑西宁。表哥天天为我准备好酒肉,期盼我上他家。直到他搬出二姨妈,我才狠下决心。表哥的酒席设在二姨妈家。这是一顿丰盛的晚宴。二姨妈家缺钱,她和二姨父的那点退休工资大部分做了表哥一家的补贴。二姨父早几年大病一场去世,花掉许多钱,留下一个大大的债务窟窿。二姨妈破费这么大来招待我,证明她老人家还像以前那样爱我。是的,二姨妈很高兴,她连哭了三次。二姨妈说你早该调回来啦!在我眼里,这顿饭谈不上丰盛,我亲历过的最丰盛的晚宴是毛董事长宴请的,据说花费十一万。丰盛不丰盛,是相对的。毛董事长花费十万请客不心疼,而二姨妈花费二三百元就费了大劲儿。二姨妈家穷,理论上我应该资助,只要我从受贿金中拿出极少一部分,二姨妈一家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可是,我常想,人各有命,从我口袋里拿出钱来资助任何人都是没有道理的。这次我给二姨妈带来一万元。我很心痛。这是我离开桂城前最后一次获得的红包,具有纪念意义,但就这么给了二姨妈。我给表哥带来两千元,表哥拍开我的手不要。他说,这算什么!表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是嫌少还是觉得表兄弟间直接给钱太俗气。

酒宴还没开始,表哥急着从他脏兮兮的挎包里掏出一支竹笛。他说你认识吗?我摇头。我从没见过他的这支竹笛。

这是郑西宁的。而且你见过。表哥说。

表哥小时候跟二姨妈他们住在金刚石厂,那是一个远离城区的“不毛之地”。旁边有一个地质队。郑西宁是地质队子弟。郑西宁刚出生,他父亲就牺牲在找矿的深山老林。他妈是外地农村的,地质队照顾他们母子俩,安排他母亲进队里当清洁工。郑西宁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与表哥上同一所小学,两人同桌。表哥没有歧视郑西宁,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有一天两人同时爱上音乐,他们无师自通地分别制造出了笛子、二胡。那个数学兼音乐的蒋老师教会他们吹笛子拉二胡。放学后,只要不下雨,两人都要爬到后山上吹笛子拉二胡。他们的保留曲目是《姑苏行》。小学毕业,他们同时升到大地镇初中,初中毕业,郑西宁考上瓦城中学。表哥没考上,表哥成绩一向很差,能拿到初中毕业证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姨夫却在瓦城中学弄到一个指标,表哥可以继续深造。二姨妈为表哥准备足学费,表哥拿到钱后起了歪心。表哥把钱全部给了郑西宁。郑西宁母子正为学费发愁。上瓦城中学是要住校的,住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每个月开支都很大。他父亲去世多年,地质队新领导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只有嫉恨,生活上已不再照顾。新的领导对他母亲说,你回农村种田不行吗?有驱赶的意思。他母亲给新领导跪下求情,几个同事帮腔,才保住她地质队当清洁工的工作。地质队的人都知道,他母子俩最穷最苦。表哥把钱给了郑西宁,自己去城里找工作。表哥进了田禾食品厂,这个街道工厂正在招工。厂长嫌表哥年龄太小不想要,表哥从书包里摸出竹笛,吹起《姑苏行》。厂长也爱吹笛子,也非常爱吹《姑苏行》,厂长就把表哥留下了。(后来我偶然听到一位老者吹奏《姑苏行》,少年的记忆立即复苏。回家后我查资料得知这曲子由江先渭先生作于1962年,采用昆曲音调,是一首颇具江南丝竹韵味的优秀笛曲。难怪那么好听,难怪那么多人喜欢。)表哥在食品厂干了一年,二姨妈二姨父才知道。可是为时已晚。即使表哥读高中,也是考不上大学的,早工作也好。二姨妈自我安慰后,接受了事实。表哥继续资助郑西宁,到三年级时,表哥突然停止了资助。这天表哥去瓦城中学,他在校门口看到了光荣榜。郑西宁排在光荣榜的第一位,他是全年级学习的标兵。表哥顿生醋意。他手伸进口袋狠狠地抓住钞票,离开学校。假期郑西宁回到地质队,他去找表哥。表哥没好气地说,你滚,以后不要再来找我。郑西宁说,欠你的以后还。表哥说,不用,我当买包子喂狗了。从那天起,表哥心里埋下了对郑西宁仇恨的种子。人的心态实在是一个复杂的系统,人们喜欢同情弱者,而弱者一旦成为强者超过自己时,又会对他产生嫉妒和憎恨。郑西宁学业上非常顺利,他考上了北大,官运一路亨通。郑西宁每前进一步,都在表哥的掌握之下。郑西宁越来越顺利,表哥越来越生气。破口大骂是家常便饭。郑西宁工作后,回瓦城来找过表哥,表哥不见。表哥换过几份工作,下岗前在阀门厂。表哥恨郑西宁,想从记忆中清除,却越清除越感兴趣。所以表哥有意无意地打听郑西宁的工作轨迹,从未间断。郑西宁在明处,表哥在暗处。三十年后,郑西宁的这个记忆被压在心底。

我跟表哥相差十岁,两三岁时二姨妈时常把我带到金刚石厂,一直到五岁。我见过表哥跟郑西宁吹笛子拉二胡,但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郑西宁,将来会成为我的领导,我是他的秘书长。郑西宁也料想不到,我是表哥的表弟。

表哥要我把竹笛带上,适当时候在郑西宁面前晃一晃。这笛子做工粗糙,保存倒是完好。我让表哥吹一曲。表哥说技艺早生疏。表哥拗不过我,他吹。没有薄膜,表哥贴上我递过去的口纸。表哥吹得不好听,不是因为缺薄膜,表哥真的手法丢尽。我记得你以前吹得很好听的,为什么不坚持?表哥说,自从我将厂长揍了一顿后,我就不再吹笛子了。厂长没我吹得好,他硬要我在全厂人面前说他吹得比我好,我不说,他逼我,我就揍了他。揍了他,我就离开田禾食品厂,从此再也不吹笛子了。

竹笛我带上了,我没带在身上。我搁在家里的衣柜里,盖上衣服。后来发现竹笛有股霉味,取出来搁在书柜顶上。表哥很关心竹笛的处境,他问我晃给郑西宁看了吗?我说还没呢,没机会。表哥说,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怎么会没机会?我说真没机会。表哥说你创造机会。我仍然没有在郑西宁面前晃竹笛的想法。在一个大市长面前晃个破竹笛成何体统?表哥是个难缠的主儿,为了这点破事,他会一天给你五个电话。有一天正在陪郑西宁开会,表哥的电话又进来了。我终于生气了,我说,你什么意思?在市长面前晃个竹笛有意思吗?你仍然按以前那样生活不是很好吗?表哥说,郑西宁回来当市长了,他成为我的“顶头上司”,我无法沉默,无法继续以前的生活。

表哥一直很关心我,特别是我很小的时候,他对我的呵护我终生难忘。可是我打心里不喜欢表哥,我看不起他,他学习差,工作吊儿郎当,谁在他眼里都不是东西。要不是他毛病太多,他也不至于下岗。阀门厂现在的效益不错,表哥曾经的同事,有一半还在厂里。表哥下岗后,曾经想让我在桂城为他谋一份工作,我找出各种理由拒绝了。以我的能量,给表哥找一份工作不算太难。我不愿为表哥求情用权。我怕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只有初中文化,并且各方面都不行的表哥。

郑西宁回瓦城,给了表哥很大的压力。我跟二姨妈说他这是庸人自扰。二姨妈赞同我的观点,她叫我别理他。可是,不理他行吗?

在我还没在郑西宁面前晃动竹笛前,表哥沉不住气了。他翻出三十多年前的那把破二胡蹲守在市政府大门前。他是想进去的,保安不让,保安说你要卖唱就去街上。表哥的二胡保存得不好,弦断了一根,蛇皮也破掉了,已经拉不出声音。表哥关注每一辆进出政府大院的车辆,他高举的破二胡时刻摇晃。郑西宁的小车进进出出,郑西宁竟然没有发现。郑西宁通常坐后排,他的贴身秘书坐副驾。我坐郑西宁旁边,车快到市政府大院我总能找到话题引开郑西宁对街面的关注。保安认为表哥是个疯子,报告给派出所政府执勤点的民警。民警叫表哥离开,别在市政府门前晃悠。政府门前不仅仅是门前,还是一个不小的广场。表哥说他在等郑西宁市长。表哥不明说还好,说明来意,他就再也无法接近政府大门。公安保安们认为,在市政府门前晃悠的通常没好事。

郑西宁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工作活动,报社电视台有专门跟在身边的记者。表哥不看报纸,不光是他一看报纸就头疼,重要的是周边根本找不到报纸。现在的日报办得太官方,空话套话连篇文章啰里啰唆,老百姓都不喜欢看。日报基本是少部分人自娱自乐的阵地。表哥也不爱看瓦城电视台,新闻除了会议消息就是无聊的事件,自办节目又一塌糊涂。自从郑西宁回到瓦城当市长,表哥天天守着瓦城电视台新闻看。新闻节目傍晚6点播出,22点还有一个重播。表哥都不落下。他想看看郑西宁长成什么样儿了。每天陪同郑西宁视察检查工作开会的人很多,前呼后拥。电视台镜头扫过来时扫着一大群。表哥只认出了我,而且是连看几天后才认出我。我在电视上的形象与现实生活中不一样。郑西宁是谁,表哥始终没认出来。表哥问我郑西宁是谁?我告诉他是哪个哪个,镜头最多的那个。表哥说,这不可能呀,郑西宁变化也太大了。我说难道你变化不大吗?走在街上郑西宁能认出你吗?

表哥花费一笔钱将破二胡修整好。解放西三路上有卖各种乐器的店子,有一家还负责修理乐器。修理师傅建议表哥别再修,这东西太破。表哥坚持要修,师傅开出条件,要修就得搭上一把新二胡。表哥咬咬牙答应下来。二胡修好后,表哥试拉了一回。音质勉强还行。表哥让我把二胡也带上,竹笛不能唤起郑西宁的回忆,加一把二胡,双保险。表哥送二胡到我家,他拉二胡,让我吹笛子。或者相反。我不懂乐器,上大学那会儿叶公好龙地弹过一阵子的吉他。没有配合,表哥自己拉二胡吹笛子。我小时候听过表哥郑西宁笛子二胡双重奏,那是小时候,换作现在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表哥离开后,我仍然没有拿着乐器在郑西宁面前晃悠的想法。郑西宁一向严肃严厉,骂起人来鬼都害怕。当官的都爱骂人,骂得越凶越能证明他们有魄力有威严。要是乐器惹郑西宁不高兴了,他连打人耳光的事都做得出来。表哥把一切希望全押在我身上。我最终给他讲实话,倾吐心中的顾虑。表哥说,他敢?你带我去见他。我不可能带表哥去见郑西宁,他堂堂一个市长,成天忙得连轴转,哪有时间见一个无聊人士。

事情竟然有了转机。

会间休息时,我陪郑西宁坐在湖边。不远处有一个老人乐团,他们弄出的竹笛声传过来。郑西宁说,我有一个发小,他的笛子吹得可好了,二胡拉得也不错。他叫薄兵,金刚石厂子弟。我说,你还记得他吗?郑西宁说,当然记得,回瓦城当市长后,瓦城的记忆从心底浮上心头。我说,你想见他吗?郑西宁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也不知道薄兵怎么样了?我说,你还是想见他的。郑西宁说,他不一定想见我。

第二天我把笛子带上。郑西宁要下到双林县检查工作。我坐在他的身边。我从包里拿出笛子。郑西宁一眼认出笛子来。我说,薄兵是我表哥。郑西宁让我拨表哥的电话,我对表哥说,给你听一个电话,看看你能不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薄兵吗?是我,郑西宁。我们三十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

表哥那边没有声音。

喂,喂,喂,郑西宁一边看着我,然后把手机递回来。

表哥,你在干吗呢?

你说我在干吗呢!郑西宁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他屁钱不值。

我说,表哥你太没意思了。

郑西宁面带微笑,表示没事。郑西宁抚摸一会儿笛子,横在嘴上试吹。跟表哥一样,郑西宁技艺生疏,调子一愣一愣,像结巴说话。郑西宁自嘲说,都忘记了。我说弄乐器也像骑自行车一样,终生难忘记的,熟悉一下就能捡回来。郑西宁又横在嘴上,继续吹。他的秘书热烈鼓掌。到达双林县需要一个半小时,郑西宁一路上吹着笛子。果真如我所料,他的乐感渐渐地开始靠谱。

从双林县回来,郑西宁叫司机直接把车开进阀门厂生活区。阀门厂在生活区的北边,紧挨一个围墙。以前阀门厂厂区挺大的,现在有一半卖给了开发商。在岗职工住进高楼,下岗职工仍然住在平房或者三层老式建筑里。表哥他们的生活区破败不堪,垃圾遍地,道路坑坑洼洼。车停住后,我首先跳下车。表哥说你怎么把郑西宁带到家里来了?我说人家上门拜访,下了最大礼仪。话还没说完,郑西宁进屋来。郑西宁握紧表哥的双手,热泪盈眶地说,薄兵,我很想你,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恩德。表哥手往后抽。表哥就是矫情,哭着喊着要见郑西宁,郑西宁到达跟前竟然耍起牌子。郑西宁并不尴尬,他早设想过这样的局面。他松开表哥的手说,要不,我跟你吹一曲。郑西宁的秘书带着竹笛。郑西宁吹起他们当年最爱的《姑苏行》。

表哥说,你调子跑到西伯利亚去了。难听死了,停,赶快停!

郑西宁说,要不,你来吹一曲。我三十多年没听你吹了。

表哥说,少来!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们被表哥撵出家门。表哥没给我一点脸面。这可是市长,我得罪不起。表哥的可恨可见一斑。郑西宁却不以为然,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薄兵就是这样的人。郑西宁让我介绍表哥的详细情况。我还在生表哥的气,不想提起他。郑西宁说,看看他住的就知道,他过得很艰难。我说,活该。他是阀门厂第一批下岗的,他本来可以不下岗。

第二天郑西宁亲自给我两万元钱,让我交给表哥。我没有接。郑西宁说,当年没有薄兵的资助,我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钱不能补偿什么,但钱还是起一定作用的。我推辞不过。我利用中午时间去到表哥家,表哥一听是郑西宁的钱勃然大怒,一把甩在地上。表哥这是干什么?他要见郑西宁的目的是什么?他还煞费苦心地求见郑西宁。表哥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这钱不能还到郑西宁手中,不能让他觉得我办事不力。我把钱交到二姨妈那里。为了不露破绽,我加了五千。我告诉二姨妈,这钱是我给表哥的,他不能拒绝。二姨妈又哭起来。小时候我从没见二姨妈哭过。二姨妈感动的泪水勾出我的眼泪。我不是为感动而哭,而是心痛这五千元钱。为了哄表哥高兴,我白白搭上五千元。我有用不完的钱,但钱是无底洞,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我是领导身边的人,搞钱特别容易,搞大钱也不难。我随便搞一笔都够表哥一家吃十年。但钱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他的,我的钱,除了老婆孩子谁也别想拿走。傍晚表哥把钱还我家来了。当时我还没回到家,我还在陪同郑西宁视察现场。我老婆跟人调了课,加上周末有五天假。她过来看我,她一直不放心我。她能感觉到我在外面乱搞女人,只是没有证据,或者说她懒得去抓证据。我老婆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表哥,她对表哥相貌印象不深。当表哥说他就是表哥时,我老婆就认出来了。表哥进屋后问我鸟窝呢?鸟窝是我的诨名,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都叫我鸟窝。我老婆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说,他还没回家。表哥说,你告诉鸟窝,我想揍他。我老婆说,他惹你生气了?表哥说,这回惹大了,他居然跟狗日的郑西宁联合侮辱我。表哥晃晃手中的钞票,说,郑西宁送我两万元,凭什么?鸟窝还加上五千,凭什么?他们还让你二姨妈来侮辱我,凭什么?我老婆机灵,她悄悄进房间给我电话。我说,你让表哥把钱留下,走人。我老婆说,他不走怎么办?他还等着揍你。我说,那就让他等,他一天不走我一天不回。

郑西宁追问我钱给薄兵没有?我含蓄地回答说,表哥不在家,我给二姨妈了。郑西宁说也好。二姨妈有四个孩子,表哥是唯一的儿子。两个表姐一个表妹日子过得还行,二姨妈不用担心。二姨妈的一切就是表哥的一切。昨天表哥在我家待的时间不长,我老婆告诉他我今晚可能不回来。表哥就心生离开的念头。我回家取了钱再次送给二姨妈。二姨妈骂表哥不识好歹,把好心当驴肝肺。我叫二姨妈别声张,我帮她存进工资存折里。表哥的鼻子比狗还灵,他要过二姨妈的工资单去银行打印流水单。表哥把钱取出来,他要我带他见郑西宁,我说你做梦。

表哥要进市政府,被保安拦住。表哥要见郑西宁。两个保安把他拖到附近的公安执勤点。表哥说我跟郑西宁是发小是同学。公安说,你有预约吗?表哥说,没有。公安说,你有郑市长秘书的电话吗?表哥说,没有,对,有,我有鸟窝的电话,他是我表弟。公安说,请你离开,否则,拘留你。表哥说,王八蛋手下无好蛋,你们全是王八蛋。公安轰表哥,表哥说出了我的名字。在一旁的保安插话说,王秘书长就是随郑市长来的那个。公安态度稍微好了些,他对表哥说,你给王秘书长打个电话。表哥打通我的电话。我一听怒火中烧,我说,那是个疯子,赶走他!此时我们在车上,郑西宁坐在我的身边。郑西宁说,对方好像是薄兵。等等,电话给我。我已经挂掉了电话,正要按郑西宁的意思回拨,电话进来了。郑西宁抢过电话,他对表哥说,薄兵你把电话给公安。

我是市长郑西宁,薄兵是我的朋友,请你们善待他,并且带他到市政府门口等着,我马上到。

下一站计划去啤酒厂调研的,郑西宁改变了计划,说先回市政府。

表哥坐在门卫室里,他似乎意识到这就是郑西宁的车。他走出门卫室。郑西宁自行拉开车门,乐呵呵走向表哥。

表哥冷笑起来,他把两万五千元钱砸向地面。

郑西宁没有生气,他笑着说,薄兵你别冲动,听我说嘛。

表哥转身而去。我追上去,我对表哥挥出一拳。因为距离原因,拳头没有击中表哥。

这年头,在什么界都不好混,充满了你死我活的争斗。郑西宁两年前就流露出退出官场的念头,他给我看过辞职报告,我看后替他撕了。郑西宁没有生气。他心里非常矛盾,不当官心不甘,当着官爬着官又四面楚歌。不当官,似乎不现实,既然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做一个强者。只有强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次升职,省委给桂城一个名额,在副书记和常务副市长中产生一个正厅级干部。消息传来时,副书记跟郑西宁暗自较劲,使出所有耳目探消息、用各种手段攻击防备对方。郑西宁技高一筹,挫败了副书记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并且抓住副书记的把柄向省委告了一状。得胜后的郑西宁并不轻松,他说这事一定没完。郑西宁因为强悍,在桂城官场没少得罪人。也是因为他的强悍,许多人不敢跟他斗。正如郑西宁所料,事情并没有完。桂城那个副书记的状纸写给了省委和中纪委,上面调查的人员很快就来到瓦城。郑西宁向上级领导提出,他要跟桂城副书记当面鼓对面锣地对质。双方去到省纪委,郑西宁以绝对的压倒之势迅速否定了所有指控。这场“官司”刚刚开打,郑西宁就赢了。郑西宁对副书记说,我行得正坐得直,你放一万匹马过来我也挡得住。郑西宁说得像真的一样。但我心里是明白的,郑西宁屁股并不干净。由于他常吃肉让我们喝汤,我们就为他保密了。

郑西宁的雷厉风行,不长时间就震慑住瓦城官场。郑西宁的前任人称发面市长,众多重点项目在他手上停止或者放慢速度或者总也开不了工。郑西宁接手后,强行推进,凡是阻拦的一律停职撤职。缺钱就向银行要,银行不给他通知水电部门断水断电,如果还不给,把行长请到他办公室来,安排人跟行长打牌,搞车轮战,不许睡觉,一直搞到行长投降。重点项目都是经过市委市政府慎重研究考虑过的,说起来也都是民生工程,干部群众都拥护。

市里要把火车东站一带建设成物流区。火车东站是货运站,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高速路口,交通方便。规划早就有了,而且也进入到实际拆迁建设阶段。这一片小企业多,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设的,绝大部分都已倒闭,没倒闭的要迁到工业园区。阀门厂包含在改造之列,表哥住的生活区也是。这个项目算中等大小,上届市领导没有把它作为真正的重点。主要原因是缺资金。指挥部工作队什么的,以前有过方案,人员也基本落实。一剪彩就停止的这个项目让指挥部成员们很沮丧。郑西宁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通过市政府二秘,把启动申请报告递到政府。郑西宁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他首先就定了调,这个项目必须尽快上马。现在要研究的是如何上马。郑西宁发言时多次提到阀门厂生活区,我明白,他心中装着表哥。郑西宁审阅以前的改造方案,不满意,要推倒重来,他要求规划部门十天内拿出科学的前瞻性的规划图。大家亲眼见过或者耳闻过郑西宁强硬的工作作风,谁也不敢怠慢。一个星期后,相关部门拿出了初步方案,郑西宁基本满意。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边做边完善。第一步完成拆迁。拆迁量不大,厂房多平房多民房相对少,阻力应该会很小。

我去看望二姨妈,表哥也在。我把东站改造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二姨妈还住在金刚石厂的平房里,条件很差。表哥那边改造好后,上楼了,二姨妈要搬过来跟表哥一家住。现在表哥那里只有两间平房,拥挤,条件还没二姨妈那里好。二姨妈对我说,我们要二楼,年纪大了怕爬楼。你大姨妈家住五楼,我都爬不上去。表哥说,二楼不好,太暗,要住就住高楼。我说,按规划,住宿楼都是电梯房,一二层都是商铺,电梯房住得越高越敞亮。住十七八楼的话,还能一眼望到金刚石厂。二姨妈听后哭了,说,这个好,这个好啊。表哥说,别做梦了,我现在屋子才50平方米,政府按一比一点三补助,也才60多个平方米,除去公摊面积,实际套内面积能有多少!想住大房,得花商品房价格买,我们根本买不起。我说,这回你们有福了。市领导说了,凡是下岗职工有特别优惠政策,如果双职工下岗,政策更优惠。表哥说,我下岗快十年了,是个老下岗,你表嫂也下岗五年,我们符合条件。我回到瓦城快三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表哥笑得这么开心。我趁机说,这个项目是郑西宁亲自任指挥长的,市长亲自抓的项目会建得又快又好。

表哥脸就跌了下来。郑西宁算个什么东西!表哥说。

我说,人家为民办实事么。你知道为什么他要亲自当这个指挥长吗?都是因为你。

表哥说,不稀罕。表哥甩门进里屋去了。

按照工作要求,工作队宣传员进企业下街道,阻力不大。个别人提出异议,个别人狮子大开口。大部分拆迁对象接受政府政策。拆迁问题,经过这么些年,双方都谨慎并且有了经验。拆迁户打听过,也比较过上次的拆迁政策,这回特别划算。他们都想尽快住高楼,住好房子,受够了公共厕所,受够了刮风下雨。都是老房子,设施老化破旧,雨一下都漏。有本事的搬走了,没本事的守着破房子发呆。政策还规定,凡是积极配合拆迁的,可以享受更多政策优惠。工作队摸过底,如果这一片的家庭愿做物流生意,铺面都能满足要求,不想做的可以开小卖铺饮食店等,资金不足,还可以申请低息甚至无息小额贷款。一系列的配套优惠政策,让大部分拆迁户如沐春风。

工作队分得细,刘宏伟负责阀门厂生活区的拆迁。他手下有三个人。他们负责宣传政策,负责与拆迁户签合同,负责监督拆迁。刘宏伟召集各拆迁户开会。一算,这里竟有五六十户。他们随意坐或站在生活区以前的篮球场上。刘宏伟给每个住户发了传单,他照着传单一条条向大家解释。他们听了,不住点头。表哥站出来说话了,他说,你们别急着点头,你们就没看出陷阱吗?住户们望着表哥。表哥接着说,条约是他们制定的,我们从没参与,单方面制定的条约肯定是向着他们一边的。有急性子的人说,薄兵,这里面有什么陷阱,你倒是说呀。表哥说,我看你们都是木头脑壳,你们都让政府耍了。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些条件我们不能答应!我们不能像鱼肉一样任人宰割。有人附和说,对呀,我们不能一点条件不提,人家说什么我们就认什么吧?

刘宏伟说,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允许大家提要求,只要合理的,政府又有能力解决的绝不含糊。

表哥说,“政府又有能力解决的”,这就是陷阱。因为任何要求到了你们那里,都会说无能力解决。大家散了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让别人看阀门厂下岗职工的笑话。我们是下岗了,但我们同样有尊严有骨气。

刘宏伟说,既然薄师傅有意见,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们回去仔细想想,把要求提出来,明天我们过来收集上交。

晚饭后,许多人集中在表哥家。上午散会后,有不少人去别的街道和企业打听消息,收集意见。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总体来说,政府的这个政策是合理的,着实为老百姓着想的。表哥说,你们傻呀,就知道妥协,钱多了会咬坏你的鸡巴?!不提白不提。表哥挖空心思提出了一串要求。他们看了说,能按照这个执行当然好。但我们是不是过了点?表哥说,就你这个叛徒。我认为我提的要求还不够,还需要你们加码,往死里加。要国家的钱不是昧良心,不要手软。我们这么穷,要得越多越光荣。意见就分成了三派,一派觉得政府给的政策够好了,已经创了瓦城新高;一派觉得条件要提,实在满足不了,这个条件也可以接受;另一派要往死里提要求。消极派说,要求过分,到头来一无所获,别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同意了这个条件,正准备跟政府签合同。宣传单上说了,积极配合者享受的政策更多。不要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宏伟第二天没来收集意见,他受人指示,有意放慢节奏。第三天还是没来。到了第四天,刘宏伟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来了。别的社区街道企业已经有不少人签了合同。人家一签,阀门厂的下岗职工们就有人乱了手脚。刘宏伟笑着威胁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时间是不等人的,即使阀门厂不签,项目也能积极稳步推进,一个现代化的物流中心仍然会屹立在“东方”!

表哥说,打住,我们不是吓大的。

刘宏伟接过表哥递上的要求书,快速扫了一眼后说,要求提得不错,我还想给你上天摘星星呢,我能吗?我还想送你一座金山呢,我能吗!今天必须签合同,要拖也不能拖过明天,否则就留你们阀门厂生活区当历史教材吧。这个物流中心够大的,不差阀门厂。

那,我们就签吧。满足派说。

表哥说,不行,你不要脸,我们还要。

中间派说,不能一点要求不让我们提吧。

刘宏伟说,能啊。我把大家提的意见带回去上交,让领导研究决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要有被驳回的心理准备。现在讲和谐,所谓和谐就是你让我一步我让你一步,我给你一颗糖,你不可提出要一个苹果。如果提出要两颗糖,我口袋有的话一定不留着。

刘宏伟带回来的意见,直接交到了郑西宁手里。他一看就笑了,说这好办,只是阀门厂下岗职工嘛,小问题。他先是召集指挥部的人开会研究,把得出的意见带到市政府,专门组织召开市长办公会。郑西宁首先定调说,要给阀门厂下岗职工特殊照顾。针对表哥提出的意见,郑西宁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特别的照顾政策传达到刘宏伟手里。刘宏伟带着两个工作人员一家一家宣传。大家都很满意,当场表示不会再有意见了,而且还表示一定严格保密,绝不外传。到了表哥这里,卡了壳。表哥说,上面不原原本本满足要求,他不干。意见又反馈到郑西宁那里。郑西宁传话说,表哥的要求完全满足,但只限于他一人。市里要求也是一样,表哥需要严格保密。表哥说,我不干。刘宏伟说,让你当市长你才满意?表哥说,我不当市长,我当不了市长,郑西宁是个王八蛋。

阀门厂职工有五六户率先跟刘宏伟代表的政府签订合同,蝴蝶效应一样,别的拆迁户沉不住气。他们排着队争相签订。表哥阻止不了,表哥的骂声被当成耳边风。表哥一咬牙在厂区门口的杂货店买来万响鞭炮。凶猛的鞭炮把队伍炸散。生活区就这么一块稍宽的地盘,人们无法再集中。刘宏伟说,你们都回家吧,我一家家上门。表哥又去买来十几挂小鞭炮,追着刘宏伟炸。无法工作了,刘宏伟再不逃,全身会炸成煤球。

你签不签我们不管,你没权阻止我们签。阀门厂下岗职工说。表哥说,我今天用的是鞭炮,明天我用炸药,不信可以试试。

第二天刘宏伟带着两个工作人员进厂生活区。还在门口,便被表哥的鞭炮阻击。表哥料到刘宏伟会来,他蹲守在门口,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路。

报警吧。刘宏伟报了警。警察刚出动,市里电话来了。郑西宁秘书打给公安局长,公安局长打给分局长,分局长打给治安大队。警察不来,刘宏伟无招,撤了。

别的小区街道一批批地签了合同,阀门厂下岗职工着急万分。有人脑子好使,他们走出小区直抵指挥部。刘宏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双方愉快地签订合约。表哥脑子也不错,这事他知道了,他把鞭炮丢入“外逃”者家里。

警察还管不管?

警察说当然管,可是上面有命令,我们坚决执行命令。

不死人就不管了是不是?

应该是。

表哥奋力购买鞭炮,周边的杂货店鞭炮脱销。鞭炮在表哥家堆积如山。表嫂让我管管,我说我不管,你带着侄儿去二姨妈家吧,让鞭炮炸,让他飞上天。表嫂哭着喊着离开阀门厂生活区。全小区签订合同不到一半,谁也不可强拆。阀门厂下岗职工心急如焚。表哥继续日夜守在厂大门,他叫嚣说蚊子都别想飞出去蚂蚁都别想爬进来。表哥像一个坚强的战士死守阵地,他唱歌吹笛子拉二胡,他还“刺股悬梁”,方法层出不穷,以驱散瞌睡。连续战斗三天三夜,表哥坚持不住了。稍一松弛,他歪倒在长椅上睡着。

就在此时,表哥遭人袭击。是凌晨四点。

表哥被人打伤,阀门厂下岗职工奔走相告。早上6点30分,职工们幸灾乐祸地将表哥送到医院。他们七嘴八舌地批评表哥,表哥只听清楚了一句话:再固执,就会被打死。这话好像是肖湘桂说的。

公安出动不小警力。街上的天网工程扫不到阀门厂生活区大门。阀门厂生活区任何角落都没有探头。他们的小区乱糟糟的,管理都成问题,谁去装探头。警察初步判断是表哥的仇人作的案,而这个仇人就在阀门厂下岗职工或其子女中。警察走访群众,群众都表示不知道。案发在凌晨4点,不知道的理由很充分。

表哥伤得不轻,法医在查看伤口后断定,表哥至少受到三个人的袭击。表哥身上有棒伤刀伤砖头伤。一个人作案不可能同时使用三种“武器”。

郑西宁带我去看望表哥。表哥让我丢丑,我不愿承认他是我表哥。我宁愿我的表哥是个老嫖客。怎么能不去呢?郑西宁对我说。郑西宁亲自买了许多营养品,还给表嫂一笔大大的慰问金。表嫂刚哭过又哭,每一个看望表哥的人都会引出她的眼泪。我知道,表嫂并没有那么伤心。她跟下岗职工们是站在一起的,她反对表哥跟郑西宁对抗。那天表哥暴跳如雷,他连打表嫂两个耳光。表嫂说我要跟你离婚。表哥仰天大笑,他最不怕的事情之一就包含有离婚。表嫂恨表哥,她以前就恨。表哥无能,她跟着过苦日子。眼下本来表哥有很好的社会关系,比如郑西宁比如我,他就是不用,不仅不用,还视作敌人。我曾经跟表嫂说过,我跟表哥不是敌对关系,是血缘关系。她说你对你表哥并不好,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小时候你表哥对你多好啊。你长大了当官有出息了,从来就不管你表哥的死活。表嫂一针见血。我骨子里看不起表哥,我无心关心他资助他,我装不出来。要不是因为二姨妈,我早就不认这门亲戚了。表嫂想说就让她说,我从不顶嘴,说多了,我象征性地给她一点钱。表嫂说我也知道输血不如造血,可是我们拿什么能力去造血呀。我挺同情表嫂,她嫁给表哥是一辈子的大错。

听说市长来到医院,医院主要领导全来了。他们立即将表哥转到高干病房,安排最好的医生护士。郑西宁说,要用最好的药,药费政府出。医院院长当场表态,表哥医疗费医院全部解决。表哥还处于迷糊状态,时醒时睡。他脑子应该是蒙的,因为见到我时他没一点反应,见到郑西宁没一点反应。郑西宁来看望表哥出于好心,但是我担心他的出现会刺激到表哥。我示意郑西宁在表哥意识还不清楚前离开医院。郑西宁心领神会,他挥手让我们离开。表嫂送我们出门,她拉着郑西宁的手说感谢市长关心。郑西宁说,应该的,于公于私都应该的。郑西宁说,薄兵会很快康复的,他小时候身体就好,底子好。表嫂说,死了才好,死了多省心。郑西宁说,我们会很快把凶手捉拿归案的。表嫂说,那就快点吧,快让凶手给薄兵收尸送葬。

郑西宁指示公安要尽快破案。市长督办,公安局十分重视。这个案子简单,但线索全无。阀门厂任何一个下岗职工及其子弟都可能是凶手,公安已经排查了两遍,始终没找到可疑人。明知凶手就在身边,你就是无法指认,公安最困扰的莫过于此。

堆在表哥家里的鞭炮成为隐患,武警消防派来爆破专家全部拉走销毁。拉走时,阀门厂生活小区有人放鞭炮。公安逮住放鞭炮的肖湘桂。

为什么放鞭炮?

想放就放了。

薄兵被伤他家鞭炮被清走你很高兴?

我是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但放鞭炮与高兴无关。

公安要带肖湘桂去派出所,肖湘桂不去。公安说你不去就证明你是凶手。肖湘桂说,我是凶手就不用去?公安说,你已经初步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到了派出所,肖湘桂不承认自己是凶手。他希望薄兵被人干掉。肖湘桂说,那人教训薄兵是帮助政府,应该立功。你们不给他记功,我们阀门厂全体下岗职工为他记。现在没有薄兵的捣乱,我们可以跟政府签合同了。他们都是跟肖湘桂一样的想法,他们把刘宏伟请来,他们准备了鞭炮,只要合同一签他们就放炮庆祝。刘宏伟说我是多么想跟你们签,可是出了案子,上面叫暂停。人人都以为可以一边破案一边签合同,事情并没这么简单。凶手一天抓不到就一天不能签订合同。

有好几组公安便装出入或停留在阀门厂生活小区。刘宏伟的话给了他们启示。对,你们要相互揭发,若相互包庇全体人员就套在其中,别说住新房做物流生意,就是放个屁都被公安盯着。他们或举头或低头搜索记忆,分析谁当凶手的可能性最大。疑人偷斧,二十个嫌疑人被报到专案组。公安审案自有他们的方法。排除到最后五个人时,公安方就胸有成竹了。这五个人有三个年轻人,两个年纪与薄兵相仿的人。其中一个是年轻女士。这五个人嘴巴咬得特别紧,什么手段都没能让他们开口。肖湘桂的嫌疑已被排除,他回到生活小区。他把这五个关押在看守所的男女定位为英雄,年轻女英雄最难能可贵。她被排在第一位。肖湘桂下岗前在阀门厂干工会,他能写一手好毛笔字。阀门厂是造阀门的不是书法家协会,他第一批被裁员下岗。肖湘桂不服,用他最好的字写了一封“大字报”贴到总工会。市书法家协会唐主席发现了,他找到肖湘桂,要求吸收进书协。肖湘桂欣然应允,最后因为要交一笔很大的会员费和赞助费,立即打消了念头。没有加入书协,肖湘桂常以书法家自居。肖湘桂用毛笔写下一封长长的赞美信贴在小区墙上,一共三大张。他写的是小楷,内容之丰富你可以想象。人们对肖湘桂的行为表示出赞赏。五个嫌疑人为大家排地雷挡子弹,甘愿自我牺牲,大家不能漠视。他们用铅笔或者圆珠笔或者泥块在赞美信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点赞。肖湘桂很得意地站在一旁享用。

肖湘桂周福荣尹边雄三人代表全体下岗职工慰问五个嫌疑人的家属,他们凑钱买来五颗大白菜当作慰问品。嫌疑人家属无一例外拒绝慰问,他们不承认自己的亲人揍了薄兵,在事实没有完全弄清楚前他们拒绝当英雄家属。他们列举了一个又一个没时间作案的证明。理由他们不列,谁都知道这里每一个人揍薄兵的理由都很充分但又不充分。年轻女嫌疑人的父亲用孙子的圆珠笔在赞美信上写下读后感,同时声明自己的女儿不是凶手。他多么希望女儿是凶手,他们一家人都盼望做凶手。最后他表示出遗憾和对凶手的不满,凶手抢了他们一家的风头和功劳。他的读后感带来连锁反应,另外四个嫌疑人家属纷纷效仿。纸张不够用,他们就写在另一张纸上,然后张贴在赞美信边上。留在阀门厂生活小区里找线索的公安没有阻止下岗职工及其家属们的行为。肖湘桂周福荣尹边雄代表大家去公安看望被关着的五个嫌疑人。肖湘桂告诉他们这一天发生在小区里的感人事,他对五个嫌疑人寄予很高的希望。五个嫌疑人分别说,如果真的查不到真凶,我愿替他或者他们受过。肖湘桂说,你们都不要谦虚了,老实承认吧,这不是丑事,是伟大光荣的事。你们承认后,大家的合同就可以签了,等你们坐牢(最多一年或者两年)回来,就可以住进漂亮宽敞的高楼大厦。这好比闭眼再睁眼,睁眼时惊喜突现。

公安人员告诉肖湘桂周福荣尹边雄三人探视时间到了。肖湘桂还要说最后一句话,他说,阀门厂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公安叫肖湘桂伸出双手,肖湘桂还处在赞美鼓励的兴奋之中,他听话地伸出双手。公安咔嚓给他铐上了手铐。看到铐子,肖湘桂脸上笑容收起来,他说,铐错了。公安没理他,与此同时周福荣尹边雄也被铐上。

这三个被铐上的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你不得不佩服公安人员。肖湘桂希望小区的下岗职工们来看望他们仨赞美他们仨,可是没有。据说,小区里连张赞美的大字报都没有。

故意伤人归故意伤人,肖湘桂三个凶手一家该享受的政策不变。指挥部的意见高度一致,刘宏伟正等着签合同的命令下达。郑西宁叫大家不要着急,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即便阀门厂一个合同不签也不影响整体项目,阀门厂像大年三十的一块肉,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当然郑西宁并不是要放弃阀门厂。只是,阀门厂生活小区拆迁户签合同的时候还没到。表哥还在医院躺着呢。表哥被定为重伤偏轻,意思说刚好够重伤。重伤与轻伤,在量刑上是有本质区别的。肖湘桂三人的亲友上访求情,要求从轻发落。郑西宁没表态,公检法请示,他也没表态。你们都知道,在中国目前,很多地方还存在权比法大,法在权面前就是一个面团,权可以任意玩捏法。肖湘桂三人的亲友要联合全体下岗职工求情,他们写好申请报告请求大家签名。个别人签了,大部分人顾虑重重不敢签。

表哥身体恢复了不少,我再次去看他。我代表全家以及郑西宁。郑西宁提出要来医院的,考虑到表哥身体不好,怕出现新状况。我向表哥通报案子的进展情况。表哥指着我送进来的鲜花说,那是什么花?我说,康乃馨啊。表哥说,把它拿走。我迟疑一下,还是把它移走了。表哥说,我喜欢金刚石厂后山上的野花。我没接他的话,我不知道后山有什么野花,不知道他具体喜欢哪一种。就算知道我也不会为他采来。

表哥说,肖湘桂够狠。

肖湘桂跟表哥同一批进厂,肖湘桂报到晚了三天,还被通报批评。厂团委书记负责念厂里的通报决定。肖湘桂没好好听决定,低声对表哥说,她的奶子我迟早要摸。肖湘桂跟表哥两人在一个车间干过五年。肖湘桂因为偶然的机会给厂长写了一副春联,春节一过就到工会去了。工会管职工福利,管图书馆音乐室,还有幼儿园,白班八小时,轻松又愉快。肖湘桂每个部门都待过。肖湘桂摸过图书管理员小赵的奶子,表哥回忆说,他还对幼儿园张老师做过流氓动作。

周福荣是周志强的儿子,周志强已经去世。肖湘桂对周福荣不太了解。尹边雄是尹峰友的儿子,尹峰友还没去世,但瘫在床上好些年了。肖湘桂与周福荣尹边雄没什么来往,共同的目标让他们走在一起。

肖湘桂三人不止是三人,是全体下岗职工,包括你表嫂。他们穿着同一条裤子。表哥说。我建议表哥少说话,少想案子的事,多看看送来的鲜花,多吃水果,多想开心的事。表哥说,我没有开心的事。郑西宁回到瓦城后,我的心情坏透了。我岔开话,告诉表哥,他受伤之事没有告诉二姨妈。表哥责怪我说,你应该告诉,她是我妈我是她儿子唯一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呢?我说好吧,我现在就告诉她老人家。我没有真的告诉,乱按了一通号码,假装跟二姨妈说话。我靠着窗说话,估计表哥“听”不见话筒的声音。表哥说,电话拿过来,我要跟我妈说话。我说,手机有辐射,你不能打手机,她会马上来看你。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我给表哥削了一个苹果。表哥说小时候我时常给你削苹果,还记得不?我说不记得了。这种小事我的确是不记得了。小时候表哥为我做过的大事我大体记得。

肖湘桂三个凶手的家属来看望表哥。他们是第二次组团来了。前一次,表哥正在昏睡。他们分别做了自我介绍。肖湘桂的老婆长得高大,表哥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嫁给肖湘桂。据说当年两人是在图书馆搞上的。他们通常下班后在图书馆里约会,那地方安全又安静。他们把报纸垫在地板上做那种事,怀上孩子后急着去登记。高大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下岗了?表哥觉得这一家人很滑稽。表哥对肖湘桂组织偷袭自己很不服气,换了别人当头,表哥服。肖湘桂下岗后变得沉默寡言,遇上当年调戏过的女人们会躲到一边低头走路。也许正因为平时寡言,案发后积极表演而成为公安破案的突破口。周福荣尹边雄就不稀罕说了,表哥根本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都是老同事的后代,根本不在一个平台上。肖湘桂老婆代表肖湘桂道歉。肖湘桂老婆说肖湘桂很傻,他不出头,自有出头人。总之表哥迟早有一天要挨棍棒的。表哥同意肖湘桂老婆的观点。表哥没死,有个别人觉得不过瘾。表哥一死,问题全解决。肖湘桂老婆说,老肖只是想教训你,他没把你打死还是很讲同事之情的。表哥说,死不死都没关系,反正我被暗算了。表哥不接受肖湘桂三人家属的道歉,他出去后要亲自送他们仨进牢房。什么条件也不接受。肖湘桂老婆就随表哥了,案子已经发生,坐不坐牢坐几年让法院讲了算。肖湘桂留在家也没什么用,成天就知道练书法,一张没卖出去,还浪费了许多笔墨纸钱。肖湘桂老婆在街边摆摊,卖粽子。她原来就是食堂的,会做许多特别难吃的菜。粽子也做得不好吃,可是街边卖粽子的很少,瓦城有一部分人喜欢拿粽子当早点。她一天做一百来个,卖到接近中午都能卖完,每个净挣一元五,一平均一年收入有近五万。这个收入不算低了。肖湘桂看不起卖粽子,他只爱练字。搬迁消息传来后,他特别高兴,将来他要在高楼里弄一个自己的书房,专门用来作画写字。他特别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表哥偏要作梗,你说,他不组织人教训表哥还等谁?人人都想脱离低矮破旧的平房,住上高楼大厦。周福荣快三十了,因为没有房子,没女的喜欢。尹边雄因为没有房子没有固定的铺面,婚姻拖了一年又一年。三个志同道合的两代人一拍即合。他们暗中观察表哥两三天了,基本掌握了表哥的行动规律。表哥昨天不睡今天不睡,明天一定要睡。表哥醒着时不利行动,表哥手中有冷兵器,除了会反抗,他还能认出行凶者。肖湘桂三人从来没有想过搞死表哥,搞死人是特别麻烦的事。死一个,至少要枪毙一个。谁也不愿做那个被枪毙的人。打伤表哥后,肖湘桂仨人躲在暗处观察,他们还是觉得行动早了点,要是等到接近天亮更好。但是,机会不是那么容易到来的。机会到来,不抓紧,也是不对的。肖湘桂第一个把消息传播给大家,他还组织人送表哥上医院。他还向公安报案。

表哥闭上眼睛假寐,肖湘桂老婆代表凶手家属说,薄师傅你好好休养,我们再来看你。她丢下一个红包。上回给没给过红包,表嫂似乎不记得了。表哥不收,表哥嫌这钱太臭,这钱像一颗糖衣炮弹。肖湘桂求助我,我表示爱莫能助。肖湘桂老婆心里不爽,出了门对另外两个凶手家属说,这种人就该死。我们看过两次了,已给过慰问金,以后不能再来。将来法院给他们仨判刑我们接受,但我们不能接受民事赔偿。

二姨妈不知道表哥出事,还天天盼着他回家。这么多天不见表哥,二姨妈怀疑出了状况。表哥坏毛病一大堆,却是一个孝子,他回家主要是陪二姨妈说话,榨油是次要的。二姨妈让我管好表哥,别让他出事。我说表哥好好的。二姨妈不信,她要我送表哥回家。表哥也天天叨叨二姨妈。扛不住。我要接二姨妈到医院。二姨妈立即紧张起来。我给她打预防针。我说,表哥住院了,因为做错了事被人打伤。做错什么事呢?他阻拦大家奔幸福。什么是幸福?阀门厂下岗职工住高楼租铺面做生意是幸福。二姨妈说,薄兵脑子坏了,放着幸福生活不要。二姨妈又说,不对,薄兵没有这么傻。一定是你在说谎,我发现你不像小时候了,变得狡猾势利。我们到达病房。表哥叫了一声妈。表哥想起来,我把他按下去。二姨妈说,他们怎么不把你打死呢!二姨妈正话反说。二姨妈说得对,表哥即便有错,也轮不到对方打人,不是有法律的吗?况且二姨妈认为表哥并没有错。表哥为大家争利益,他们还恩将仇报,应该让表哥打伤他们才对。二姨妈求我给公安打电话,请法院人吃饭,重判肖湘桂三个凶手。请客送礼的钱她出,她手头暂时没有钱,让我先垫着,她一定还。二姨妈跟许多人一样,一边期盼公正的法律又一边糟蹋法律。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人们都高喊法律,轮到自己首先想到如何糟蹋法律。这不怪二姨妈素质低,我这个处级干部市长身边的红人素质同样很低。我答应二姨妈的请求。二姨妈相信我的能力,在她眼中我已经是市领导;她还相信我的亲情,毕竟受伤的是自己的表哥。我答应很爽快,当时就打定主意,不打招呼不请客送礼,准备欺骗二姨妈。

阀门厂的下岗职工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自发地组织代表来医院看望表哥。没有人说打得不对,他们没声援肖湘桂并不能代表他们不赞美肖湘桂。表哥还敢不签字?表哥有几个脑袋?他们都比较乐观。表哥年轻的时候性子暴烈哥们义气重而又心胸狭窄,上了年纪,特别是过了50岁,他义气早没了,性子倒还激烈。面对看望者,表哥没有明确的观点,他们是自己的对立面,但他们没动手暗害。表哥对他们就客气了许多。没说上几句话,突然听到刘外史笑出声来。表哥问他是什么意思。刘外史说,没什么意思,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了。表哥说,见我重伤你很高兴?刘外史说,也不完全是,你该打,但我不希望你真的被打。既然你被打成重伤,我无话可说了,你的后果需要自负。同来者阻止刘外史说话,假模假样地生气指责刘外史。表哥最后表态说他并不感谢大家来看望,带着嘲笑得意的心态看望病人的人,心里很阴险。表哥还说,你们是一群见了和尚也要上的臭妓女,坏透了。

他们并不知道,表哥行动的核心目的并不在补偿。

郑西宁同意我的观点,他还是不便到医院来看望表哥。他让我带视频给他看。我借看望表哥的机会,用手机拍摄视频。郑西宁看了视频比较满意。表哥红光满面,吃饭的动作粗犷有力。旁边那阿姨是薄兵妈妈吗?郑西宁说。我说是的,我二姨妈。郑西宁说,你二姨妈是个好人。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她给我们送过吃的。

金刚石厂没有倒闭,效益一般,厂里还能发工资。三十多年前,金刚石厂偏远,眼下就在市区。后山那座山成为市区一道风景,每天有人爬上去远眺练声吼叫。现代人锻炼身体的方式五花八门,撞树的打坐的憋出屁的,不一而足。凌晨,金刚石厂职工在杂声中醒来,久了,这杂声并不难听。二姨妈学的是拍胸甩背法,两只手轮流鞭打前胸和后背,同时身子还要扭动。学此功法的有二十来个人。他们在师傅的统一带领下,有节奏地拍打。

我们的车早上七点来到金刚石厂。郑西宁选择这个时间下基层,还是第一次。什么理由,他不说,我们是不能问的。他是市长,什么理由用得着我们这帮狗腿子操心吗?郑西宁立在不远处看二姨妈他们锻炼身体。他情不自禁地跟着拍打胸背。我不好意思做,我不是一个喜欢在公众场合表演的人。郑西宁的司机、秘书为了拍马屁,跟着市长做动作。郑西宁动作僵硬呆板,由于动作不协调多次拍在裆部。二姨妈他们做完一节,中间休息五分钟,还要做下一节再下一节。郑西宁前去向师傅请教,师傅很耐心,有人跟他学,他很高兴。师傅说,你到60了吧?郑西宁说,刚过50了。师傅说,你比较显老,也许是光线不好。师傅换了个角度看郑西宁,发现郑西宁不显老。师傅说,但你该是锻炼的时候了,人到了老年锻炼是必需的,但中青年更是必需的。郑西宁说我年轻的时候爱锻炼,现在哪有时间啊。师傅说,你是干什么的?郑西宁说,瞎混呗,我好羡慕你们这种自由的生活。师傅说,自由不自由,都是人自己掌握的,只要不坐牢,没有找不到自由的。

郑西宁跟着师傅学时,我也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我一放开,就投入进去,实际上,挺好玩的。第二节开始后,我们站在队伍的最后随大伙一起拍打前胸和后背。二姨妈没有发现我。直到做完最后一节我走到她面前。二姨妈很兴奋,她高声对大伙说,这是我外甥,市里的一个领导。她的姐妹们围上来。

陈阿姨说,原来是王云清,都长这么大了,真有出息啊。陈阿姨是二姨妈的邻居,我小时候常上她家玩。

郑西宁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给足了我面子。我们随二姨妈回家。二姨妈一个人生活,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坐下来后,我问二姨妈还认得郑西宁吗?二姨妈目光在郑西宁唐秘书周司机三个脸上扫了一遍,说谁是郑西宁?我不认识郑西宁。

阿姨,我是。我是地质队全草香的儿子,就是那个清洁工。郑西宁接过话说。

二姨妈说,啊,想起来了。我认不出你了。

郑西宁说,都三十多年了。

二姨妈说,你现在在干什么?有什么困难就找王云清,他是你老同学发小薄兵的亲表弟。王云清可出息了,他是市政府领导。

我说,二姨妈你眼睛太不识泰山啦。他现在是瓦城市市长!我的顶头上司。

二姨妈说,啊,那太好了。全草香的苦没有白吃。你来了就好了,薄兵被人打伤你晓得不?你要好好管管这个事,阿姨求你了,要把他们重判为民除害。

郑西宁说,我知道,阿姨你放心,我会为他做主的,法律也会为他做主的。

郑西宁今天的安排是视察金刚石厂,以此为点关心企业的发展。一个主要领导选点很重要,他的一举一动都会释放出某个信号。金刚石厂是国有老企业,处于发展缓慢时期,市长亲临视察,意味着以金刚石厂为龙头的新一轮改革即将到来。

厂里前两天接到消息,厂长安排人员做好了接待准备。邻居陈阿姨过二姨妈家来看热闹,她也得到了郑西宁的一个红包。她兴奋地出门把市长到来的消息散布出去。消息传到厂长耳朵里,厂长说不能呀,说好上午9点的。厂长半信半疑地来到二姨妈家。果真是市长。厂长没见过郑西宁,但在电视里经常见。厂长说了许多客气话道歉的话。郑西宁说,现在还没到9点,现在的时间不是工作时间,是业余时间,我们不要官化,大家一起拉家常。

二姨妈脸上显露出无上荣光。金刚石厂全体职工也倍感自豪。郑西宁虽然是地质队长大的,可是两个单位紧挨着,从前两家时常举行体育比赛,关系友好。

上午的工作我们暂且不提。中午饭安排在食堂。郑西宁请了二姨妈和陈阿姨。陈阿姨当年虽然没有亲自给郑西宁送吃的,但她委托二姨妈送过,也委托表哥送过。次数不多,大约三次。饭桌上不谈工作,都谈过去。郑西宁知道母亲当年吃尽苦头受尽欺凌,但具体细节并不完全知道。二姨妈给他补充了一些。我不想听这些悲苦故事,我叫二姨妈说些快乐的事。二姨妈就谈起了郑西宁小时候有趣的事。二姨妈会说话,整个气氛特别好。

下午,我们去爬后山。三十年后的后山变化很大,首先林子稀了。草丛里不时挂着卫生纸避孕套。后山曾经长蘑菇。蘑菇的产生有条件,气候加环境。长蘑菇的环境没了,蘑菇不复存在。

在后山顶能看到远处的瓦城。天空灰蒙蒙的,有雾霾。当年纯净的天空也不见踪影。左侧山脚下就是地质队。当年的平房还在,已废弃。地质队职工住进楼房。地质队是上级直属单位,地方管不了。要是能管得着,它所占的这一大片地早为瓦城政府所有。地质队仍然在工作,他们以此为中心,方圆几百公里为国家找矿。这个地质队曾经为国家找到了铀矿和多种稀有金属比如铌钽,以及稀有稀土金属钪钇、 稀有放射性金属钫镭钋,等等。

后山是表哥跟郑西宁友谊的发源地,两人在后山上度过了最快乐的少年时光。郑西宁找到了当年那块石头,它很光滑,郑西宁跟表哥坐在上面拉二胡吹笛子,斗蛐蛐,甚至斗虱子。虱子都是从郑西宁身上捉下来的。二姨妈后来发现表哥身上也长虱子了。那是从郑西宁身上爬过来的后代。两人时常身子紧挨着面朝蓝天唱歌。虱子的侵略性扩张性堪比人类。二姨妈把表哥的衣服扒下来,又让表哥带着补好的衣服叫郑西宁换下。二姨妈用开水烫表哥和郑西宁的衣服,把虱子及虱子蛋全部消灭。二姨妈还想起郑西宁的头发。郑西宁头发浓密粗砺,那是虱子生存与发展最佳之地。郑西宁头发混乱,有一段时间二姨妈和表哥戏称郑西宁为鸟窝。二姨妈叫表哥把郑西宁请到家里,二姨夫把郑西宁头发刮成光板。为了防止虱子入侵,二姨夫光着膀子给郑西宁剃头。

那些年郑西宁久不久地做噩梦,梦到少年在地质队度过的苦难时光。他怀念地质队,却最怕走进地质队。参加工作后,他没再回来过。读大学时他就不爱回来,但他又不得不回来。母亲必须在这里工作。工作了,终于可以带着母亲逃离地质队。考上大学,地质队许多人并没有刮目相看给予赞许,而是产生忌妒加仇视的心理。个别人想着法子刁难母亲,母亲的日子便不好过。母亲这时候的心态变化了,她不再自卑,所有的刁难她都愉快地承受。别人越是冷眼刁难,她的腰板越直。她扬眉吐气了,她敢大声说话,敢跟人争辩了。

我说,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郑西宁默许。地质队门卫不让进。我们是地质队的子弟,就想看一眼。门卫是年轻人,对过去的职工他一无所知。他见我们的来头都不小,就放我们进去了。我们首先参观了郑西宁住过的平房。平房在一个角落,现在已经垮掉一半。当年大家都住平房,并不显得寒碜,现在看这些平房如此破败,心里感觉特别难受。不过那时人与人之间因为平房而十分亲近。高楼大厦阻挡了邻居之间的走动,更阻隔了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流。

三十多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以一个市长的身份来到老屋面前。郑西宁感慨地说。

我们的行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一个保安过来询问,郑西宁说,我们看一眼就走。保安打量我们好几眼,猜想我们并不是坏人,就由着我们。此人并不常看瓦城电视台新闻,否则会认识郑西宁。地质队仍然是上级直属单位,也许他们仍然跟当年一样与当地保持着距离。有两个老人从我们眼前经过。郑西宁介绍说,那个矮个子曾经当过队长,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他给我们家带来过许多麻烦。郑西宁后来明白老队长为何跟他家过不去,老队长跟他父亲有过节,不是生活上的,是学术上的。郑西宁父亲比老队长有成就,学术上也更精些。他父亲为国家找到了许多矿,老队长却要沾一分成绩。矛盾就来了。

又一个老头过来了。他有80多岁了吧。郑西宁想不起他是谁了。郑西宁相信他就是地质队的老员工。老头步伐稳健,思维也清晰。

我刚从金刚石厂来,我常去那边下棋。老头自我介绍说。我叫唐鹏元。刚才听说郑儒德的儿子回瓦城当市长了。原来你就是郑西宁,我记得你以前诨名叫麻雀。

郑西宁握住唐鹏元的手,说感谢你以前的照料。

唐鹏元摇头说,我从没关照过你,我没法关照。刚过去的老队长倒是想关照你,特别是你母亲,被你母亲耳光扇回去了。当年你父亲牺牲时,你还很小。前几天还有人提到你父亲的牺牲。当年一同进山的人还有两个健在,他俩怀疑,你父亲是老队长害死的。

郑西宁听后全身颤抖起来。

唐鹏元说,可能性很大,但证据一直没人去找。当年老队长说你父亲牺牲了,人们都相信。一同进山的人多年后突然不太相信了,他们分析了几种你父亲被老队长推下山崖的可能性。

回到车上后,郑西宁一言不发。

我说,能不能重启事件调查?

郑西宁没回答。他的秘书说,当然能!

多日后,郑西宁对我们说,唐鹏元的话就当没听到吧,三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我父亲是真的被害,凶手就是老队长,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不是政治平反,不是政治事件,翻案对社会的意义不大。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老队长已到迟暮之年,也没几天活了。大家都不要折腾了吧。

表哥的身体恢复得比大家预想的要快。医院通知表嫂,表哥可以回家休养。我开着车接表哥回家。我建议表哥住到二姨妈家去。表哥不同意。表哥与阀门厂下岗职工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他不能离开斗争现场。

火车东站物流区建设顺利地推进。除了阀门厂下岗职工,别的企业街道拆迁户都基本签订了合同。阀门厂的人急,表哥出院后,他们眼前亮堂起来。

刘宏伟得到的命令是,可以签订合同了。表哥院是出了,身体并没有强壮起来。但表哥有一口气就要斗争到底。订合同的时候表哥没有能阻止住。拆迁户们都上刘宏元的办公室去。表哥势单力薄,没能阻止他们签订合同。但自家的,他可以阻止,他手上带着菜刀,只要表嫂敢签,他或者砍死表嫂,或者砍死自己。只要有一户未签订合同工程队就不能进场。表哥似乎懂一些政策。

已签订合同的拆迁户可以到政府统一的安置点过渡,也可以自己找房子过渡,自己找房子的政府给补助,也可以申请让政府帮肋联系过渡房。政府的做法深入民心,大家搬得非常顺利愉快。不出几天,阀门厂生活区就搬空了,表哥心里慌,但他表示出一点不惊慌的样子。他菜刀不离身,他对人说,上回是别人揍他,这回他要砍掉许多人的脑袋。

表嫂乱了阵脚,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好办呀,你就不能做主跟政府签?非得表哥?表嫂说户主是薄兵,我行吗?我说没有不行的,你去找刘宏伟,他不让你签你打他耳光。表嫂假装出去买菜,然后直接去了刘宏伟的办公室。刘宏伟说,你家的合同我们早准备好了,薄兵提的要求我们全部满足。你签是没有问题的,你是薄兵的合法妻子。表嫂说,表弟王云清说了,你敢不给签他让我替他打你耳光。刘宏伟说,哪能呢,不让你签我傻呀。打印好的合同上不需要签字的地方写的是表哥的名字,刘宏伟叫人改为表嫂的名字,重新打印出来。表嫂没有户口本,没有身份证,这些证件全在表哥身上。刘宏伟说,你记得身份证号码吗?表嫂说不记得,我平时哪有时间背诵身份证号?刘宏伟说,这可不好办,不合规矩呀。表嫂说,怎么办?刘宏伟说,你先签字吧,你家情况特殊,有郑市长又有王秘书长这层关系,我们不会不承认的。表嫂签完字,给我打电话,我正好有时间,我赶到刘宏伟办公室。合同签得不规范,总觉得不踏实,现在从表哥身上弄来证件是不可能的。除非把他麻翻,或者灌安眠药。我突然想到公安局户籍科。我说,请公安调出电子版然后打印出来不就妥了吗?户口本身份证全都能做到。刘宏伟很佩服我的智商。我给表嫂他们辖区分局领导打电话,不到一个小时,分局那边就送来了表哥一家的户口本复印件两口子的身份证复印件。这些证件贴在合同上,就像穿西装打了领带,完美了。表嫂签的合同她自己带回去了,我的意思是让我保管,在我家最安全。但表嫂有信心保护好自己的合同。

东边物流区,合同百分之百签订,速度平稳等多项指标创下了瓦新特别高的记录。市委书记非常满意,比较上届的面团市长,书记无限感慨。上届市长现在是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郑西宁的动作和成就妒恨无比。他正在从法律角度寻找郑西宁的漏洞,机会到来时,会好好地报复一把。

表哥一家还没搬。表哥当然不会搬。我建议表嫂别再要家里那些破东西,我答应他们搬新家后为他们置办所有新家具,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有人答应帮我埋单。我为表嫂找到过渡房,家电齐全,租金低廉。表嫂很满意。表嫂对表哥说,合同我已经签了,家已经搬了。家在桂林路11号建苑小区6栋601,有电梯,生活很方便。表哥的刀挥过去,表嫂早有防备。

拆迁大军开进阀门厂生活区。表哥站在厂门口,他双手持着菜刀。推土机不从大门过,推土机推围墙,“城”已破,拆迁大军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进场。但是表哥不是吃素的,他手中的菜刀着实厉害。拆迁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刘宏伟请示问上面怎么办。上面说,继续呀。刘宏伟说,要出人命了。上面说,不能出人命,那我请示郑市长。

薄兵还在阻止,他用菜刀疯狂地阻止。汇报的人说。

郑西宁问他身边的我说,王秘书长你看怎么办?

我说,叫公安把他抓起来!

我指示刘宏伟报警,同时我打电话给分局领导,要他们按正常程序办。表哥厉害的刀阻止了拆迁队,却没能阻止警察的警棍。警察出动一辆警车,车上坐着四个防暴队员。表哥不经对抗,半分钟不到被铐上了。表哥手脚被控制,能够活动的嘴巴骂个不停,当他对着警察吐口水时,嘴巴被塞了毛巾。

表哥被拘留。我们谁也没去探望。我还让警察告诉表哥,是我亲自下命令抓捕的他。让他老实点识相点,现在他成了众矢之的,唯有跟政府合作才是出路。警察给表哥传达我的意思时,二姨妈赶到了。二姨妈说,我要打王云清的耳光!

表哥待在拘留所,警察告诉他,这回他妨碍公务罪已经成立,等出狱时,火车东站就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表哥说,敢放我出去吗?警察说,活了51岁还没活明白,只会玩游戏。我老婆跟我持不同观点,她认为我下命令抓捕表哥是错的,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干得出这事。要下命令也得别人下,你逞什么能?不仅如此,还要“大声”告诉他。老婆建议我去探望表哥,表哥小时候对我不薄,人要学会感恩。我说,你不懂的,我下命令,其实是替郑西宁解围。我不打算去探望表哥。我老婆邀表嫂去,表嫂说,我去看他,谁帮我卖粽子?(肖湘桂老婆卖粽子赚了钱,表嫂坐不住了。多了竞争对手,肖湘桂老婆很气愤,一气之下改卖麻团了。)我老婆一个人去探望表哥。表哥说,你们是猫哭老鼠,我不需要同情。你们这点小恩小惠别想收买我的心。我老婆被表哥骂出来。她没生气。她同情表哥,亲人们大都在这个时候抛弃他,他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我对老婆说,你除了会给大学生上课研究不接地气的所谓学术,什么也不懂。不懂的,就不要掺和。你最好调回到桂城你的学校去。老婆说,想让我给你的小三腾地方,门都没有!

由于有我特别是郑西宁的关系,公安没有为难表哥。表哥没有真正被拘留,只能算软禁。每餐好菜好饭侍候着。有一天表哥闹起情绪,他要绝食。看守的警察做他的思想工作,建议他不要绝食。他想绝食其实根本绝不了。公安会将他弄昏迷后给他打营养针,保证他死不了活不好。表哥坚持绝食。第七餐,警察把香喷喷的饭菜端过来,让表哥看一眼,又立即端走。

别走,真想饿死我?表哥说。我不能死,大仇未报,死期未到。

表哥饱食了一顿。表哥提出要喝酒,警察给他买了一瓶小二锅头。吃饱喝足,表哥睡着了。他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面对铁窗,非常向往外面的自由。

不觉间,表哥被拘留了一个星期。郑西宁征求我的意见,如何处理表哥。我说,继续关着,等项目推进到更加顺利的时候再考虑放他出来。郑西宁说,我何尝不想继续关他,可是我不忍心。再说,现在项目推进难道不顺利吗?你二姨妈刚才给我来电话了,她给我施压。

我心领神会郑西宁的意思,我亲自去到拘留所。公安分局长陪同我。公安分局长对所长说,放了吧。表哥不出来。他将被子蒙在头上装睡。我说,要我请轿子抬你出去吗?表哥说,怎么弄我进来的就怎么弄我出去。我说,好呀,叫公安把你铐出去。表哥说,王云清你真心狠手辣,算你有种。我说,门是开着的,出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有新人要进来了,他人年轻,你床位争不过饭菜争不过,不要怪别人。

里里外外无人,表哥穿过三道门走出拘留所。走到街上,他想让我送他回家,一摸口袋手机没带,钞票一分没有。他走到一个小卖铺,正好那人有公用电话。现在铺面上很少有公用电话了。他打电话给我,我说我不送,你这个时时与政府对抗的人,我想起来就想吐。表哥说,你是政府吗?我挂了电话,我电话打给分局,让他们派车送。不多时来了警车,把表哥带回阀门厂生活小区。

拆迁工作进度很快,现在只剩下表哥那幢没拆了。因为表哥家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搬走,工作队不敢拆。要拆起来也快,也就半个小时。拆迁队不着急。这几天表嫂没有回家。过渡房带来的幸福让她忘记了老家。表嫂离开那天就有一个念头,从此再不回到这个家。表嫂得意忘形。她合同锁在笼箱里,压在最底层,她幸福得不记得了合同书这个事。在过渡房附近卖粽子,生意好了差不多一倍,她一天能卖近200个。这地方人来人往,流动量大。表哥无力反抗拆迁队,他在家翻箱倒柜,发现了合同。合同上的户口本身份证复印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证件明明在自己身上的嘛。它们现在还在。而签合同的时间是他被拘留前。想不通的问题表哥不再想,他想一些别人以及自己没想过的问题。

表哥在被拘留的那一星期,身体恢复得最快,可能是营养特别好的缘故。现在他可以到处走动。当有一天他离开家再回到阀门厂生活小区时,住房被夷为平地。家中的东西堆放在一个角落。表哥去到过渡房。表嫂说这就对了,这是明智的选择。表哥没时间跟她掰扯。他手头已经复印了许多份合同。合同分两种样式。一种是肖湘桂周福荣尹边雄家的,一种是自己家的。肖湘桂三个凶手的家属都住在安置房,大部分拆迁户都住安置房。住政府安排的房子省心省力。表哥找到肖湘桂老婆。表哥能上家里来,她意外又不意外。现在合同已经签订,她不再盼望表哥被害或者成植物人。自己过得好好的,大都不希望别人过得不好。表哥不一样,表哥偏要跟郑西宁斗,要郑西宁不得安宁。表哥向肖湘桂老婆讨要合同,她不给。她的警惕性特别高。表哥提出只要复印件,她还是不同意。她一时还没想到表哥会耍什么阴谋。表哥说,你自己复印,费用我出。看在你老公暗算我分上,你必须给我复印件。她说,你要干什么?表哥说,什么也不干。肖湘桂老婆向亲友请教,亲友说,复印合同怕什么,给他。你老公把人打成重伤,人家提出这个小要求并不为过。肖湘桂老婆就去复印店复印合同,然后交给表哥。表哥以同样的方式从周福荣尹边雄那里得到复印件。表哥在合同第一页写上“复印有效,欢迎扩散”,继续复印,他一共复印了许多许多份,直到把口袋里的钞票复印完。

表哥把合同散到阀门厂以外的拆迁户手中。他们对表哥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你是一个思维不正常的人。他们对表哥说,你敢与众不同妨碍拆迁。表哥说,你别下我的定义,请仔细阅读阀门厂下岗工人的合同。有一个人认真看下去,于是发现了不同。

同一个项目,补偿大不相同,你们觉得公平吗?表哥点燃大火。

当然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如果说肖湘桂他们的合同点燃了别的拆迁户心中的怒火,那么表哥家的合同就是往熊熊烈火中加了一吨汽油。

这把火持续燃烧。他们喊出口号,不患穷患不公。以为政府对他们很好了,哪知还是被政府算计。政府能给出阀门厂下岗职工高得多的补偿和优惠政策,说明政府那里还有很大的空间。我们被政府愚弄了。他们往深度分析,心理越发不平衡。

我们不干,我们要撕毁合同,至少得到薄兵一样的待遇。有人自告奋勇地牵头,分成两组,一组进驻建设场地阻止施工,一组去到市政府门前静坐。这次涉及的有几百户,人数达两三万人。这三万人全部行动起来。工地无法施工,市政府门前无法通行。

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喊有摧毁政府办公大楼之势。郑西宁瘫软在办公桌上。他知道完蛋了,这个项目彻底完蛋,连锁反应,别的项目也跟着完蛋。没一个建设项目不牵涉到拆迁补偿。这么大的补偿资金十个瓦城政府的财力都招架不住。果真,别的重点项目的拆迁户也从四面八方举着牌子高喊口号向市政府涌来,潮水一般。警察阻止不了,武警部队也阻止不了。政府大门被冲破,抗议者冲进来。我们叫郑西宁逃跑,他不逃,他说我能逃到哪里去?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逃。我们合力将郑西宁抬起来,通过政府后门逃走了。没来得及逃掉的政府官员被抗议者拧出来团团围住。市委书记当天不在瓦城,他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等他赶回来时,公安已经动用了催泪瓦斯,抓捕了一百多个人。被抓的这些人直接送到郊外的部队营房,集中管束。

我们一直逃到地质队。这里很安全。我们逃跑的过程中没人发现。我们顺利地进入地质队。抗议示威人群驱散后,郑西宁带领我们回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市委书记连批评郑西宁的力气都没有了。书记说,我们俩都完蛋了。

郑西宁写下辞职报告。他先口头向省委组织部以及省委汇报了辞职报告。第二天,省纪委来了人,他们把郑西宁带走了。第三天,省委做出决定,接受郑西宁的辞职,并且开除了他的公职。市委书记被降职调离瓦城。

不到一年,市委市政府又换了主要领导,折腾又伤元气。郑西宁在瓦城留下了永远的骂名。郑西宁的坏运还不只在这里。担任市长的是曾经桂城的副书记,他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最后胜利。他曾经整得的材料现在毫无阻力地发挥了作用。无疑,郑西宁经济上是有问题的,尽管他做出了不小贡献。省纪委展开全面调查。我被找去谈话。我跟郑西宁多年,掌握他许多贪腐的证据。指不指控郑西宁我心里特别矛盾。郑西宁除了强势,其实有着很好的品质底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会以贪腐来衡量郑西宁的好坏。省纪委第一次找我谈话时,我什么也没提供。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我是怀揣这样一种心理的。被谈话后,吴市长找我谈话。吴市长就是曾与郑西宁争斗的桂城副书记。他说他很了解我,他勾手指一算,说我们一起在桂城市委市政府共事16年。他搞党务出身,喋喋不休地装模作样地给我讲大道理,给我上思想政治课。他一定清楚,我心里同样掌握着他一大把证据,他另一个老对手已经上位,相信有一天他会落得跟郑西宁一样的下场。

识时务者为俊杰,吴市长最后说。希望你把知道的郑西宁犯罪事实全部说给省纪委,说与瓦城人民。

我没有主动找省纪委,我感觉到他们在等待。郑西宁吴法荣两个都是腐败分子,但我喜欢郑西宁。郑西宁为社会干过许多实事,在桂城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吴法荣什么实际的事情也没干,尽玩些虚的。我也是腐败分子,屈指算下来我没为这个社会做过一件留得下来的事,倒是做了许多坏事。其实也不用责备我,我的工作是为正副市长们服务,重点服务好市长,一切工作围绕着市政府领导转,没有机会为老百姓服务。不是我不想服务,实在没精力服务,要是有机会除了必不可少的腐败,我会好好工作。身边许多官员都这样,工作卖力腐败努力。当然我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一定要我对社会有贡献的话,我可以写一本书,写我自己的贪腐和玩弄女性的伎俩,作反面教材。

我最终被人请去喝茶。他们是吴法荣的人。他们已经掌握了我贪腐的证据。他们提到了桂城通源公司,提到了CIR项目,已经含蓄而有力地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郑西宁和吴法荣,我狠心把郑西宁灭下去了。

我明天就去找省纪委。我对他们说。

他们说好的。只要你认清形势,我们就不知道通源公司也不知道CIR项目。接着我们认真地喝茶聊天,像什么也没干似的,像老朋友似的谈笑风生。分手前,他们送给我一张购物卡,上面有5000元。我不能不要,我不要,他们威胁我说,不要就是贪官。

我给省纪委提供的证据成为日后送郑西宁入牢的铁拳之一。不长时间,省纪委把郑西宁交给司法机关。我只顾自己保身,别的事情一概不知。当我安全地走出吴市长办公室时,我老婆告诉我,表哥一个月前就又被抓捕了。表哥妨碍公务前次处理不当,郑西宁目无法纪,表哥得重新承担法律责任。表哥显得十分平静,他自言自语说,我终于斗过了郑西宁。蚂蚁能杀死大象吗?事实告诉我们,是完全可以的。老婆还告诉我,肖湘桂仨凶手法院已经判下来。分别判了四年和三年。对立双方都入狱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也许,牢房正在向我招手。

郑西宁被带到异地审理,我无法得知审理情况。我的证据他们已经带走,不需要我本人到场。关于证人,在吴法荣动员下已经有十几个了。我还是吴法荣的秘书长,吴法荣已经将我拉拢。我愧对郑西宁,我不知道当他知道我反水时作何感想。叛徒就叛徒吧,现在是吴法荣的天下,我不服不行,不明哲保身不行。

现在,瓦城一片死寂,所有建设项目全都停工。吴法荣虽然在官场上取得胜利,但瓦城的烂摊子更让他焦头烂额。也许,不需要对手发力,他自己都会很快下台。不过我不希望吴法荣垮台,因为我的脑袋系在他的腰上。

起起落落的官场每天都在上演故事,喜的忧的痛的惨的。快点真正法治吧,在法制的框架下当官,所有官员都将是安全的。这是我二十多年后重新写日记时记下的心得。

表哥被判了三年,我认为量刑过重,让我来量刑,表哥最多判一年。但我改变不了表哥的命运。他造的孽他自己承受。他把好好的生活都折腾进去了,他还害了二姨妈。二姨妈受不了打击,病重住进医院。我不便去看她,她说了狠话,她说她这辈子一是恨日本鬼子,二是恨王云清。

不久,郑西宁也判了下来。郑西宁对贪腐事实供认不讳。他这个人很怪,贪的钱居然几乎没动。他全吐出交给了国家。他的母亲当年是含笑离世的,现在,在九泉之下,她要痛哭了。郑西宁被判9年。等到60大寿那年,他可以出狱。不过按郑西宁的性格,他会立功提前出狱。郑西宁好样的,他对我的犯罪事实一句也没说。因此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表哥郑西宁在同一个监狱,放风的时候他们能碰上,他们都低头不说话,内心涌起无限感叹。我去探望他们,我带去了他们三十多年前制作的竹笛和二胡。我还当着官,我有面子,监狱同意我留下表哥他们的竹笛和二胡。放风在一起的时候,表哥、郑西宁走到一边吹拉乐器。三十多年后,他们再度合作,首先吹拉的是拿手曲目《姑苏行》。他们分别弄出的乐器声并不和谐。想要达到当年那种天衣无缝的和谐,或将需要不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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