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他国化”的典型个案:林译哈葛德小说的近代中国化

2016-01-12 00:51张立友
关键词:文化精神中国化文学

张立友

摘 要:翻译家林纾立足于中华文化与诗学传统,对流播到近代中国社会中的哈葛德小说进行创造性译介,通过儒家伦理的凸显、佛道思想对基督教义的置换、审美精神的本土观照进行文化精神的中国化建构,以及雅俗语言的运用、传统古典文学叙事艺术的承继、文化意象的本土化重构完成文学规范的中国化改造,使哈氏小说发生了深层次的文学变异,成功实现中国化,生成了具有文学与中国文化特质的经典。林译哈葛德小说的近代中国化是文学“他国化”的典型个案,对当下我国外国文学的引进,文学与文化资源的繁荣乃至文化软实力的构建,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关键词:中国化; 文学“他国化”;文化精神;文学规范;启示意义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101(2015)05-0079-07

亨利·莱特·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1886-1925)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深受西方读者欢迎的通俗小说家,其小说多以爱情、冒险与神怪为题材,作品蕴含新奇曲折的情节、浪漫感人的爱情、怪异诡丽的异域情调,充满理想主义者的精神诉求,突破了同一时期英国小说殖民主义思想的束缚,成为在史蒂文森之前新浪漫主义小说新气象书写的开创者。晚清哈葛德小说在近代进入中国文化与文学场域,在民初掀起译介高潮,其中林纾的贡献重大。他在王寿昌、魏易、陈家麟、曾宗巩、李中和等口译者的帮助下先后翻译了23本(不含未出版2本)哈氏经典小说,拥有大批读者,在近代中国翻译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立足于中华传统文化精神与诗学传统,通过创造性的译介,对哈葛德小说在文化精神与文学规范方面进行本土化改造,实现了小说思想与文学话语形式的“重建”与“转化”,生成了具有本土经验特质的近代中国文学经典。本文以林译哈氏小说文本为研究对象,展现哈氏小说近代中国化的生成机制,揭示出文学“他国化”的一个经典范例,以此获得当下我国外国文学的引进、文学与文化资源繁荣,以及文化软实力构建的启示价值。

一、 文学“他国化”视野里的翻译文学

文学他国化是曹顺庆教授提出的比较文学变异学的重要内容, 是一国的文学在异质文化流播中与接受国民族的文化与文学发生碰撞,发生深层次的变异,文学本身所蕴含的输出国的文化规则与话语方式会被接受国改造和同化,成为其文学或文化的一部分[1]149。一国文学传播到外国,放送国的文学必然要与接受国的文化传统与文学规范发生碰撞,并经历接受者的选择、改造、变形、重构、甚至误读直至最后成为接受国文学的一部分。总而言之,文学他国化是文学在跨文化/跨文明的语境下的变异现象,再现文学在他者文明流播中的解构与重构、演变及生成与他国文化生态相协调和适应的新的文学形态。文学他国化后的文学才能被他者文化大众所接受,成为其主流或民族文学的一部分。文学“他国化”打破了比较文学研究长期以来的“求同”,提出文学在跨文化交流语境传播中的异的方面的研究。对比较文学的学科理论进行进一步的丰富和完善。文学他国化的实现途径是学术规则的改变,指的是建立在特定文化传统、文学理论、话语思维方式基础之上的基本规范,其中文化传统是根基,决定着文学改造后的文化意义生成,文化规则、文学理论和话语思维方式[2]122。他国化中一国的文学演变与生成符合接受国文化精神与文学规范的话语意义,才能被他国读者大众所接受,才能融入他国的主流文学。到底是异国文学被接受国所化还是化接受国文学,最重要的是接受国文化主体性是否得以继承,接受国的文化传统和文学规范得以被坚守,也就是接受国的学术规则影响、消化和改造了传入的文学,最终使之成为具有接受国特质的文学与文化,这也就是异国文学在接受国 的“本土化”[3]74。

翻译文学是文学交流史上一种特殊文学、文化交流现象,是译者的再创造的文学形态。原作者和译介者在文化规则、话语言说方式、审美精神与意识形态方面往往差异巨大,因此,一国的文学在进入另一国的译介中必然遭遇学术规则壁垒,各种变异不可避免。因此,翻译文学与原作之间究竟有何区别,和译入语的国别文学或民族主流文学关系又怎样?厘清这些问题对于翻译文学在文学与文化交流中的角色的定位与翻译文学价值的定位意义重大。从文学他国化的角度来看,翻译文学不是完全的外国文学[4]112。正如沃尔特.本雅明所认为的那样:翻译不可能等于原著,原著在翻译中已经发生了变化,翻译已成了自成一体的文学形式,译者的工作就如同诗人的工作的一个独立的部分[5]78-80。这里的译者不仅仅是在进行语言的转换,而是要处理原著中的外来文化与文学规范与译入语本土传统融合,需要对原著进行译入语的文化规则与文学规范进行本土化改造,直至迎合读者的期待,进而使得一国的文学在异国文化与文学土壤中得到新生。因此,翻译文学的实质是一国文学在他国创造性译介中发生深层次变异,演变与生成具有他国文化与文学特质的新文学形态,是文学“他国化”的结晶。

二、林译哈氏小说文化精神的中国化建构

近代中国是中西文学、文化交流的繁荣时期。承载着英国维多利亚文化的哈葛德小说引起文人的广泛关注,掀起了译介的热潮,经过近代传媒传播与读者的广为接受,成为当时的中国文学经典。哈葛德也因此与柯南.道尔、凡尔纳、大仲马成为近代中国最受欢迎的通俗小说家。然而哈葛德在当时的英国只是个二流小说家,为什么其作品能够成为近代中国的文学经典?笔者认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林纾所译的哈氏小说经过了近代中国文化精神的建构后契合了近代中国主流文化语境,迎合读者大众的审美价值取向。林译哈氏小说文化精神呈现为儒家道德伦理的凸显、佛道思想对基督教义的置换,审美精神的本土化观照。

(一) 儒家道德伦理的凸显

文学他国化的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一国文学在跨文化接受国传播中被接受国的文化传统所同化,充满接受国社会文化气息。儒家道德伦理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内核。作为中华传统伦理的坚定捍卫者,林纾在译介中对哈氏小说伦理精神进行中国化重构,林译哈氏小说伦理道德精神被重构为“忠”、“义”、“孝”、“礼”。哈氏小说原著中有多处描写女子甘愿牺牲自我幸福,而成全别人。这在西方文化中是一种宝贵的人道主义,但林纾笔下是“忠义”之举。《迦茵小传》中的迦茵深爱着贵族子弟亨利,但为了能让亨利能够重振破败的家业,劝他娶富家女子爱玛,并力促富商来文杰成全这门亲事。林纾借小说人物来文杰之口大加赞赏迦茵:“来文杰闻言,肃然起敬曰:此语出之忠义之肠,老夫佩女郎盛德”[6]62。而亨利母亲在听了迦茵牺牲个人幸福主动放弃亨利时,林纾用词为“此女乃高义干云”[6]94。“忠义之肠”、“高义干云”显示林纾把迦茵的精神境界提高到何等的高度。再如迦茵得知洛克射杀亨利时准备代亨利而死,原著在叙述她路上复杂的心理矛盾和思想冲突,但林删除了相关细节,只简短写道:“天下赴义之事,安有退可成者? ”[6]153林纾的译文将迦茵改造成一个义无反顾、大义凛然、从容赴义的女子形象。与“忠义”与密不可分的“孝”是林译哈葛德小说所凸显的伦理精神。“孝”是中国传统伦理秩序的核心,百行孝为先,林纾在译介中大力称颂孝行。《蒙特祖马的女儿》(Montezumas Daughter )原著充满殖民主义色彩,林纾将小说译为《英孝子火山报仇录》,借小说中主要人物为母报仇一事将小说的思想阐释为孝道,盛赞小说中人物替母报仇的不可撼动之决心即“孝子复仇,百死无惮,其志可哀,其事可传,其行尤可用为子弟之鉴。”[7]而林纾对于哈氏小说中的有违“孝”不伦言行进行谴责,同时添加必要的“孝行”。《橡湖仙影》中腓力(Philip)为得到财产,眼看着父亲死去,而不给他救命的药水。对此林纾激愤不已,在同一段译文的三处作评语:“此人真宜寸斩”[8]63痛骂人物不孝行为。《三千年艳尸记》中利武(Leo)告诫儿子若遵照他的遗嘱去探索,就不会没有财产。译文“设尔欲遵吾遗嘱而行,则亦孝行中之一事,勿疑可也。”[9]26显然添加了孝行,把儿子谨遵父命看成是“孝”。“礼”是封建礼教,女性而要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个人的情感要合乎礼仪。再如, 《玑司刺虎记》这样描写贝色的感情:“尽管贝色仍有少女的矜持,但她没有刻意去隐藏自己的喜好。实际上,她的感情太强烈了以致无法隐藏”[10]100。但林纾却改写为:“贝色虽慈,幸不越乎礼防。实意属诸约翰,又不泄其情窦。”[11]62含蓄温婉是儒家传统的礼,即便女子钟情于男子,也不不能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情要在礼的规范之内。林纾以儒家的传统伦理改造了哈氏小说的文化思想,符合当时中国主流伦理价值标准,适应当时文化壤与文化气候。

(二) 佛道思想对基督教义的置换

基督教义影响和决定了西方民族的特有的文化心理、思维与认知模式。哈氏小说关于生命、死亡以及罪恶意识的阐释不可避免有基督宗教文化色彩,对于近代中国的阅读受众来说是陌生的,当然也会遭到排斥。而在近代中国,深受奉佛道思想熏陶的大众所信奉的生命观与罪恶观不同于基督教义的原罪与赎罪。林译哈氏小说用佛道精神改写小说中的苦难、善恶、赎罪观念,有效地消解了基督教义。《橡湖仙影》中安琪拉和阿瑟在谈到死亡时,安琪拉认为死亡只是一种变化,能够使人更接近真实的存在,死亡是一种命运安排,是一种超越,是走向极乐世界。对此,林纾做了这样的翻译“妹有何惧?人安得死?死特变形耳。且妹匪特无惧,谓既死尚足完我真吾。天下可惧,正在死之片晌,舍此义何惧者?纵此世界中原有行乐之地,然贪嗔痴喜向人作梗,其境地实多于乐趣。譬如妹氏,明知此半晌之间即为临命,然亦鯈然无复顾虑。但极力发此死幕,其中七情六欲都销,宁非一夷平坦荡之世界?”[8]56原文安其拉所认为的存在是指上帝,上帝所在的天堂是极乐世界,接近上帝

就是追求一种美好的终极的快乐。而林纾的生命观是“我真吾”是道家“生命本真”思想。根据《庄子.齐物论》对于“吾”与“我”的阐释,“吾”是生命的本真,而“我”是生命外在存在,是有形的,不确定的,原文基督教的生命的存在转换成了生命的本真。“贪嚷痴喜”、“七情六欲”是佛教中所指的世俗的享乐,基督思想中超越世俗的追求被解读为扫除心中的欲望杂念,四大皆空。

西方宗教思想中的罪恶观是原罪以及赎罪。人生下来就有“原罪”,因为人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他们偷吃“禁果”被上帝惩罚,同时人在世俗世界中因欲望而犯罪。因此,人要向上帝忏悔,自我悔悟得到灵魂拯救。在中国,佛教中的因果报应融合本土传统而形成报应观念深深地扎根于人们的心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人们基本的善恶观。林译以善恶报应思想同化基督罪恶观。如《玑司刺虎记》中约翰与贝色已订立婚约,但又钟情于玑司,约翰要向贝色承认自己的过错,玑司不同意,说“既然他们犯下了罪恶,就要承受一切赎罪。”[10]89“前生造孽,至此始受孽报。”[11]73以因果报应代替了犯罪与赎罪,并添加阐述前世与今生的联系:今世的报应是因为前世造的孽,显然符合本土读者的宗教思想体认。

可以说,林纾用富有中国本土文化色彩的佛道思想有效化解了哈葛德小说中的基督教罪恶与救赎思想,符合近代中国的文化规则、接受群体的精神价值和宗教认知。

(三)审美精神的本土化观照

一个民族特定的文化、历史传统造就其特定的审美精神。中西方的文化审美标准和审美心理千差万别。作为秉持中国传统美学观的知识分子,林纾积极迎合近代中国大众的审美旨趣、审美心理与审美理想,将西方文学中富有生机的文化元素与审美价值与中国传统美学精神进行对照,适时地进行“以中化西”的审美思想重铸,译文审美精神体现本土化内蕴,与近代中国读者文化审美实现良性互动。

林译爱情小说的经典作品是《迦茵小传》、《洪罕女郎传》和《红礁画桨录》,要表达的母题都是青年男女的浪漫情感纠葛,爱情给人以巨大精神动力和对爱情忠贞不渝。此类小说与中国传统英雄与佳人小说艺术精神与审美旨趣具有广泛的趋同性。《迦茵小传》的受欢迎程度要远超过其原著。原因就在于小说所表达的亨利与迦茵浪漫主义爱情。亨利是英国海军士兵,忠于国家可称得上英雄,迦茵在林纾的译文中是端庄贤淑的女子。迦茵即使不是名门闺秀,但知书达理,仪表端庄,有操守,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审美标准。虽然小说中有未婚先孕有违中国传统伦理,但最后为救亨利而牺牲,也可谓是对于亨利忠贞,中和了迦茵未婚先孕的一面,显示出的中和之美的美学观。《洪罕女郎传》中男女青年也是轰轰烈烈的相爱,两人生活中经历了种种磨难与挫折,尽管如此,两人不离不弃,男青年外获得一笔财富,有情人终成眷属。小说一波三折,结局的团圆是中国大多数读者的心理期待,是和谐之美的体现。《红礁画桨录》女主人公爱上一位有妇之夫,但她没有破坏一个家庭,男主人也没有做有违伦常之举,最后女主人为了男主人的名节而牺牲深深感染近代中国读者大众。

如果说林译言情小说是在中西方审美文化之间进行求同化异,那么冒险和神鬼小说则是更多对异质文化因素进行解构和阐释,唤起民众内心的压抑的审美欲求,关照了中国传统审美精神。哈葛德最受欢迎的冒险与神怪小说多以他在非洲的生活经历为背景讲述人物深入一个奇幻的、野蛮的与原始的异域世界,在探索未知世界中跨越神秘的雪峰,决战非洲野蛮部落,战胜妖魔与巫术,最后凭借现代文明与智慧,战胜邪恶,走出困境,获得财富,充满殖民冒险色彩,塑造出无畏与战无不胜的殖民者形象。但林纾的译介将这种审美文化精神化为一种中国化的英雄尚武精神,将神秘与浪漫美学化为认识世界的探索与开拓精神。林纾认为这类小说“跨千寻之峰,踏万年之雪,冒众矢之丛,犯数百年妖鳄之吻,临百仞之渊,九死一生,一无所悔。”[12]45-46故他认为“语近《齐谐》,然亦足以新人之耳目。”[12]97。经过林纾的翻译与阐释,这一类小说激发国人反抗侵略和振兴中华。这也是他翻译哈氏小说的一个动因,正如他所说“行将择取壮侠之传,足以振吾国民尚武精神者,更译之问世!”[13]如林纾译《所罗门王的宝藏》较之于原著更多描写英国人如何以超人的胆魄战胜野蛮的土著人,用战争的血腥写英国人的勇敢。而《三千年艳史记》中的科尔族女王所治理下王国展示的是一个非常的奇特的古老文明,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在林纾的审美重构下更能调动人们的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满足了生活在封闭状态下的国民的审美期待,唤醒他们认识世界、探索与开拓世界的欲求,促成了译本与读者的审美情感共振,而那个时代的发展特色和社会变革也继续急需这样的共振[14]133。

三、 林译哈氏小说文学规范的中国化改造

林译哈氏小说译本中国化,不仅在于小说文化精神的中国本土化改造,也在于其文学规范被中国传统诗学所化,产生了符合当时读者认知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的文学话语,具体表现为:雅洁与通俗并置的语言风格、传统文学叙事模式的套用、文化意象的本土化重构,顺应了中国传统诗学的规范。

(一)雅洁与通俗并置的语言

哈葛得小说原著在维多利亚时期并不受欢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文笔并不高,语言表达夹杂古英语而显晦涩。而林纾深厚的文言功底使得哈葛德小说译本既雅洁又通俗的语言风格。钱钟书对此感受颇深。“我这一次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 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简单: 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15]102。雅洁是说林纾的语言有简洁与雅致,这是其译文最显著特征,也是传承桐城派文学规范的体现。哈葛德小说Dawn被林纾译为《橡湖仙影》。“仙”是小说美丽的安其拉,“橡湖”是她的居住处周

围有橡树,下临长湖。可见书名虽然只有四个字但充满诗意,小说意境呈现一幅画,画中有佳人和美景,有简约古雅之效。同样,《迦茵小传》第七章一段描写亨利与爱玛在海边散步时的氛围:“鸟儿在每一丛灌木上唱歌, 大多数的树都披上了新绿。芩树今年早些时候绽开了黑色的花朵, 路边沙滩上的欧洲蕨长出了卷曲的叶子。李子花已落在小路上, 如同篱笆下的小雪, 尖刺的山楂树正四处开花”①。

哈葛德的描写呈现出英国乡村和谐怡人的风光。林纾用“百鸟和鸣,万绿上下”[6]38简洁概括了这种美景,不仅符合中国古典文学写景的传统,使异域风光中式化,

有典雅之风,迎合了传统文人的阅读情致,而通俗的语言也能合乎普通大众的审美品旨趣。而语言的通俗化往往通过大众化的、口语化的甚至是庸俗化的用词加以展现。描写年轻女子用“小宝贝”[11]20,写恨用砒霜作比“恨我有同砒霜”[11]19,阻止女子用媚术勾引男子用“以慧剑斩彼情魔”[16]26男女手拉手恩爱则被译为“把臂同行,作鸳鸯之双栖双宿”

[16]88。“小宝贝”、“砒霜”是大众化的用词,“情魔”、“鸳鸯”、“双栖双宿”是言情白话小说的常用语。《三千年艳史记》中女王阿尔沙以面纱裹脸,不以面容示人,谁看到其容貌就会悲惨死去,林纾译为“设吾以色身示汝,汝亦将昏惘而死”[9]101。“色身”指女子美和香艳的肉体,写女王的媚,但男子又不可亲近就像是僵死的尸体,是“艳尸”,充满“俗”和“艳”。雅洁与通俗的并置赋予林纾的译文语言既符合文言传统又有白话特征,满足雅俗共赏的阅读情致。

(二) 传统古典文学叙事艺术的承继

哈葛德原著小说打破叙事上的连贯性,倒叙、插叙、预叙用在小说的多个地方,叙事视角主要是限知视角,主要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注重故事背景的描写与人物性格的刻画。林纾用中国文学传统叙事将外国小说的文学话语消解而建构起中国传统小说的文学话语意义。一是林纾继承中国史传叙事手段,在译作评论前加上“外史氏曰”。在叙事时指出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作者的区别,用“某某曰”代替首次出现的叙述者,避免读者把译作中的“余”理解为作家。如在《斐洲烟水愁城录》中,戈德具有小说叙述者和故事人物的双重角色,译文开篇即是“戈德门曰”,后都用“余”。小说讲述戈德门一群人的冒险经历,戈德门在小说结尾去世,小说人物亨利成为叙述者,最后一页亨利之兄的注解,解释戈德门手稿如何传入英国。作者这样安排是为了营造一种真实,这也是中国古典史传小说的第一人称惯用手法,在结尾处点明故事的来源,以向读者保证内容的可靠性。二是植入白话小说叙事模式。林纾在文中时常添加一些叙述插入语、叙述者发表议论以引导读者抓住故事情节内容或对读者进行道德劝诫,惩恶扬善。

《红碟画桨录》第十五章,林纾插入叙述者的话“读吾书者当知乔勿利之精神虽未经吾加倍行写,然以理度,正与女同,不尔者,亦不能结后此无穷之公案。”[16]88“读吾书者须知”给理解情节内容以提示,营造与叙述者的对话,使读者身临故事情境。叙述者有意说自己不清楚故事的发展是白话小说常用叙事手段,增强故事的真实性。三是以情节为中心,注重情节的简洁、连贯与趣味。《玑司刺虎记》第二十四章,哈葛德通过一大段有关死亡的恐怖议论。但林纾删除了这一细节,译者认为原文中的玑司与约翰的对话已显示出死亡的可怕,因此心理描写的评论完全多余,删除后译文情节简练。而为了确保情节的连贯,林纾经常删除穿插的议论性文字或添加必要批注和调整情节顺序,力求叙事进程不被打断。小说的第二十七章,林纾加了批注:“前此慕洛已久归,所以未至擒取贝色者,以方与英人战,且新在官部詈民事,故迟迟始擒贝色”[11]19。显然,批注解释了小说的人物的行为与事件的因果联系,理清了故事情节发展脉络。此外,为了增强故事情节趣味性,林纾对原文的故事情节顺序调整。也是在这本小说的第十三章,慕洛贝色求婚失败,怀恨在心,试图侵犯贝色,藏在树林中的土人模仿慕洛已去世的母亲的声音做鬼语,致使慕洛落荒而逃。哈葛德的叙说平淡无奇,一开始就写出土著人在森林里隐藏破坏幕洛的阴谋。林纾先道出这一事件,给读者以鬼魂的假象,把土人出现在故事结尾才交代,悬念迭起,故事情节神秘感得以显现,趣味性明显好于原著。

①参考 H. Rider Haggard. Joan Haste. 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Co.,1895.p60。

(三) 文化意象的本土化重构

套语、典故、文化人物称谓等组成一民族独特的文化意象。文学他国化,必须在文学传

入国/民族的文学规范内对外来文学中文化意象进行解构,重构成文学传入国的文学话语。在译介实践中,林纾采用了归化的策略将这些文化符号进行了本土化解读,首先,林纾化用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的套语改写哈氏小说中人物外貌与性格,人物形象中国化。《橡湖仙影》中腓力认为马利亚很有魅力。林纾的译文是:“觉女之软步温香,令人心醉”[8]25。“软步”形容女子步伐轻盈,“温香”是女子的肌肤细腻芳香,是资质好的中国古代美女的标准,与《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中有“软玉温香”一词描写女子的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如同样写女子的美貌,恋爱中的腼腆含羞少女,林纾用“桃花颊上旋生春晕”[8]61,英国维多利亚美人已成为中国古代美女。在女子性格上,林纾消解人物个性,进行庸俗化描写。林译《红确画浆录》这样描写比亚德利斯:“若以晚亚德利斯为人论之,情丝裏处能为百种之娇柔,盛怒发时几于千人都废。”[16]28“娇柔”与“盛怒”是贤淑女子与泼妇的形象,这是中国通俗文学中典型的女子形象,但她那种尊贵气质、深藏不露等人格魅力已被化解得一干二净。其次,林纾对典故俗语进行加注、替换、删除或补充,化陌生为熟悉。在译《红确画浆录》中,林纾这样评价比亚德利斯:“然晚亚德利斯性实高抗,终不能屈以卑屑之事。”[16]28而在原文中,哈葛德要表达的意思是“她可能会犯错,也可能很固执,或两者兼有,但绝非狼琐之辈。也许她会触犯“十诫”中其他戒律,但决不会作假证陷害他人”[17]。“十诫”或《摩西十诫》指圣父耶和华刻在西奈山石碑上的十条戒律,成为西方重要文化意象,林纾有意漏译,缺省圣经思想。此外,林纾改用中国的人物称谓评价小说中的外国历史人物。《红碟画桨录》提到历史上为了为信仰、爱情和民族大义而自我牺牲的女子,如Judith, Jephtha's daughter, Charlotte Corda. Judith为一犹太少妇,当敌军破城时,她色诱和杀死敌军统帅。耶弗的女儿(Jephthas daughter),是《圣经.士师记》中作为人祭的牺牲品。Charlotte Corday则是历史上刺杀马拉的法国贵族妇女。这些历史人物都被林纾用“烈女”、“忠臣烈士”置换。倘若无法替换就直接删除典故,《玑司刺虎记》中玑司听了妹妹讲述自己爱恋的男人是妹妹的意中人时的反应:“她的脸僵住了,面无表情,如同埃及斯芬克斯像”[10]62删除“斯芬克斯像”典故,改写译文为“闻言如触电气”[11]39。原文中的震惊、伤心、沉重的心情只有“吃惊”, 虽然文化信息消失,但读者能更好理解小说内容。最后,以中国的文化称谓作为参照与比附。哈葛德异域冒险小说涉及到神秘王国,人物复杂的称谓反映出不同的身份关系。女王或国王称自己为“朕”,林纾讨厌的女性人物的自称为“贱妾”。“神父”被“道士”所替代,女王的护卫称为“中郎将”,女王与国王的护卫士兵被称为“羽林军”其他如“夜度娘”,面首、纪纲、媒人、东床、幕僚、府僚、中涓、门客、清客等等都是中国古代人物称谓,却时常在译文中出现。

总而言之,林译哈氏小说在语言运用、叙事艺术与文化意象的重构方面进行了中国文学规范的改造,目的是为了顺应本土传统诗学,演变与生成富有近代中国社会特有的文学话语言说方式与意义,将中国传统文学元素植入到哈氏小说中,推动林译哈氏小说中国化的完成。

四、林译哈葛德小说近代中国化的启示意义

哈葛德小说在晚清民初传播中经过林纾的译介,其文化精神与文学规范,完成了中国化的历程,这一过程既离不开林纾这位译介者的眼光和视野,又与近代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主流文学传统紧密相关。哈葛德小说的中国化集中体现于林纾译本在文化精神与文学规范方面的近代中国本土化的改造、转换、变形与建构,最终成为中华文化与文学资源的一部分,对于近代中国的文学与文化现代性产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响。可以说,哈氏小说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风靡一时的经典就在于其文化精神与文学规范完成了中国化旅行。林译哈氏小说的中国化不仅是文学他国化的经典案例,对于当下中国文学“走出去”战略下外国文学的引进、吸收与利用,繁荣中国文学资源及构建文化软实升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 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文艺宝库中的璀璨明珠是当前我国文艺发展的宏伟蓝图。中国文学“走出去”是建立在强盛的文学资源基础之上。一个强大而又厚实的文学资源对于国外才吸引力、感召力与无穷魅力[18]107。中国文学走出去既要突出“送出去”又要重视“拿进来”,“拿”与“送”是建构中国文学实力的“两翼”。林译哈氏小说近代中国化对于引进、吸收与利用外国文学具有重要意义。一是牢牢把握外国文学中国本土化后,需要引进的思想与文化精神实质。把外国文学“拿进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规范的本土化后,所引进的文学思想应是成为推动社会文明进步,提升人们的精神道德水平,满足人们文化需求的优秀的精神力量,而其文学思想在中国化改造后,留下来的一定是契合中国现实社会语境和主流意识形态,融合中国文学规范与文化精神,具有本土化特质的文学新形态,进而成为中国文学不可分割的有机部分,最终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中成功地流播,成为当代中国的外国文学经典。二是充分利用中国化的外国文学的丰富文化蕴含,繁荣中国文学与文化资源。经过中国化的外国文学经“以中化西”的文化过滤与选择,文学思想融入了新鲜的西方文化元素,将本土所需的精神价值进行了创新性重构与阐释,植入中国文化以新思想、新观念、新价值理念,从中国的现实需要和中国关怀出发,得出当下有利于社会及人民群众生活的启示价值。一句话,要坚持与时俱进与创新,需要立足中国变化了的现实,对外国文学进行阐释、解读与改造,使外国文学成为传播有助于中国发展的新型态文学[19]89。因此,中国化的外国文学对繁荣了我国文学资源功不可没。三是充分发挥中国化的外国文学文化优势积极构建中国文化软实力。文化软实力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文化对外强大的影响力与感召力。文化软实力的构建必须建立在强大的文化资源基础之上。文学是文化的重要载体,而外国文学中国化后,其主导精神与形式规范凝聚了中西文化与诗学的精华,是中西文化性与文学性精妙绝伦的融合,是对本土文化、文学传统承继基础上的创新,是文学的“中西合璧”。将这种文化特质的中国文学送出去必将富有巨大的感染力、吸引力与影响力,对我国文化软实力的构建意义重大。由此可见,林译哈葛德小说的近代中国化对于吸收、引进外国文学、繁荣我国文学、文化资源,构建文化软实力具有宝贵的启示价值。

五、结语

哈葛德小说在近代中国社会与文学场域流播中,经林纾译介后,在文学精神与文学规范方面发生了中国本土化的变异,演变与生成了契合中国社会语境与诗学传统,推动近代中国社会文明进步,满足本土读者审美需求的中国化的文学经典。林译哈氏小说近代中国化是文学他国化的经典个案。林译哈葛德小说近代中国化对于当下我国文学“走出去”战略下引进与吸收外国文学,丰富中国文学与文化资源,乃至构建文化软实力具有宝贵的启示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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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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