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不存在的树

2016-01-13 07:57王晓波
青春 2015年10期
关键词:树杈本子树枝

王晓波

我坐在一棵树上,一棵槐树上,一棵很大的槐树,我一个人坐在树上。我看到我的母亲在地里锄地,我的父亲在打药,他背了一个蓝色的电动喷雾器,戴着大口罩,棕色的偏光镜。我从远处看到他们。

我坐在槐树最下面的一个树杈上。上面有很多树杈,但是,我就选了这一个。我想,先从这个树杈开始,然后,在每个树杈上都坐一会儿。

我呆的这棵树在一个桥边,它很粗,要三个人才能环抱住。它的主干并不是很高,而且,还分成了两部分,你要是想爬上去的话,直接钻到树干中间,然后,一只脚蹬住一个树干,就能爬上去了。

树上有一个马蜂窝,好像1997年有很多马蜂窝,我们家的雨搭上就有两三个马蜂窝。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马蜂还是蜜蜂,反正它蜇人。有一次,我还见到一大群土蜂,它们就在一个大坑的坑沿儿上搭了一个窝。它们的窝很有特点,扁扁的,有一米宽。我跟我的哥哥和弟弟去捅鼓,结果,一群土蜂冲我们飞了过来,我跟我的哥哥跑得很快,我的小弟弟就落在最后边,可想而知,他的头上被蜇了很多枣核一样的大包。

我看到我远处的父亲,把喷雾器放到了三轮车上,然后掏出一颗烟,他蹲了下来,抽烟。

我坐在树上,第一个树杈上,我看了看这个树杈,我数了一下它的分杈有5个,这是大的分杈,小的分杈,我还要再细数一下,包括中等的树杈,中等树杈上的分杈,中等分杈上的分杈,然后再是树叶。

我要先数中等树杈上的枝杈有多少,并且我还要测量出每个树枝之间的距离。

我爬下了树,从我们家里拿了一个卷尺,然后,我再爬上去。

我蹲在最下面的树杈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打到我的身上,我的上身于是就斑斑点点的。我右手拿着卷尺,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我把塑料袋挂在树枝上,我的袋子里装了本子、笔,还有毛线。我先把卷尺放到一个树杈上,然后,把本子、毛线拿出来。

我把本子钻了一个窟窿,然后把截好的毛线从孔里钻出来,在本子上挽一个疙瘩,然后,把另外一头拴在了树杈上。拴好了本子以后,我开始拴笔,我挑了一根带帽的笔,这种笔很容易被拴起来。

接下来,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先数第一个树杈的分杈,这个很容易数,我扫一眼就知道了,它一共有5个大的分杈,我把它记在了本子上。

数完了大分杈,开始数分杈上的分杈,这要分五部分完成。按照由近及远的原则,先从我面前的数起,分杈上的分杈,要比大分杈上的树枝多,要细,我要花的时间也多,但也并不是很费劲,我蹲在两个树杈的中间。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很热。

我听到有一个人从树下经过,他没有看见我。我从树杈的发杈的地方开始数,一直到树枝的尽头,有的我够不着,我只能远远的数,数数的时候不能走神,一走神,就容易数错。我数了大概30分钟吧,我的结论是,它有30个分杈,为了防止数错,我多数了几遍。

第二个树枝分杈的分杈有25个,第三个树枝的分杈有27个,第四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有18个,第五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有17个。

我蹲在树上歇了一会,我揪了两片树叶,我把它们对着太阳照了一下,我看到它们清晰的绿色叶脉,这两片树叶的叶脉很不同。

我朝远处看去,我的母亲去了另外一个地块,我的父亲还在打药。

我又开始数树的分杈了,这一次是分杈的分杈,也要分五个部分完成。这次要麻烦得多了。因为,有的分杈我走不过去,所以,我只好先从近处算起,远的等会再说,我坐在那个树杈的分杈的树杈上,我面对着它,这样,我就可以省很多的力气了。

我埋着头,开始数树枝,我数的时候,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想到2010年,我在医院上班时一个装满烂肉和福尔马林的大瓶子,有一次,我还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洒到了手上。我还想到,在手术室工作的WWE,他是负责给准备做手术的医生准备器械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把截肢的人的肢体从手术室里扛出去。有一次,我跟他出去喝酒,他说,那些被截下来的肢体他其实没有丢掉,他把它们放到了一个冷藏室里,然后,练习缝合术。他说,他已经成功地把一个人的四肢连一起了,现在,他就缺一个脖子、脑袋,和一个胸了。我听了以后,当即酒醒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WWE玩了,就是白天碰到,我也会起一身冷汗。

WWE是个很爱笑的开朗的人,每次见到我都还要打招呼,我总感觉,他会把我的脑袋拿走。

我听到有一个小孩从树下经过,他骑着自行车,很快乐的哼着调子。他也没有注意到我。我的眼睛一直在树枝上,我担心,我一挪开我的眼睛就会数错。我眨眼的次数刚开始很少,然后越来越多。我马上就快数完一个树枝了,这时候,我听到我的母亲喊我,我没有应,我继续数。我又听到我的母亲喊我第二声,我心里已经不耐烦了,我胡乱的应了一声,我听到她说,回家了!我说,哦!我心里很烦。

这根树枝花了我15分钟的时间。它一共有109个树杈,我把它记到本子上,然后,我冲我的母亲说,你们先走。

我母亲应该是听到我的声音了,但是她没有看到我,她要是看到我的话,她会把我拽走。

我待在树上,我看到很多下地干活的人准备回家了,她们扛着锄头跟喷雾器之类的东西走了。

最后,留下了我一个人在树上。

我听到,树上有很多鸟在叫,还有青蛙的叫声。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准备数第二个树枝了,我看到一只鸟就待在离我30cm远的地方,奇怪的是,它并不怕我。我于是挥手把它赶跑,它有可能没有留意我,被我这一手一下子吓到了,我看到它先是掉到半空中,然后才想起来展翅飞翔。我当时心里想,真是一个傻鸟。

我已经数到一半了。我的眼睛有点酸了,于是,我揉了揉眼睛,继续数。我听到鸟扑闪翅膀的声音,我想,这个鸟应该不小,等我数完了,我要逮几个吃。我还听到蝉的声音,它们不像鸟叫那样一个一个的叫,它们是一群蝉一起叫,吵的人耳朵疼。

第二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已经数完了,我站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我朝地里望去,没有一个人。

我回到家,我的母亲做好了饭。我还想着我的树,跟树有关的东西,坐在桌子前边准备吃饭,我听到我的母亲跟我的父亲在拌嘴。我没有劝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我只管闷头吃饭。

我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我还吃了一个馒头,菜是剩菜,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就是没菜我也吃的下去。

我吃了饭,又拿着卷尺出去了,我没有跟我的母亲打招呼就出去了。

我去了那棵树上。我坐在一个树杈上,我现在还不想数,我要先睡一会再说。其实,我睡不着,天太热了,我只能闭着眼睛想问题,我只能依靠思考来让自己疲劳,然后,我骗自己睡着了。我眯瞪了半个小时,然后就睁开了眼睛。实际上,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我觉得,这很不正常。梦,让我的生活多了一种可能,如果不做梦的话,我就只能活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

人际间制约因素中 (图9),缺乏同伴是出现次数最多、影响最普遍的人际间制约。出现次数较多的还有忙于家庭责任、朋友/家人的否定态度。此外,被歧视是种族人群和移民休闲制约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一种人际间制约。出现次数较少的因素包括需要照顾身患疾病的家人、朋友精力不够、同伴住太远等。

我坐在树杈上,更确切地说,我是坐在最下面的那根树杈上。我看到远处的地方一片金黄,那是要收割的麦子,风一吹它们,会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这种干燥的风吹得我嗓子疼,我很想喝点水。

这棵树就在大路边上,因此,谁要是打算从这里走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了。我看到,我的母亲正从路的那头过来,她骑着洋车子,有大梁的洋车子,从马路那边过来。我注意着她蹬车子的姿势,她两只脚踩在脚蹑子上,脚蹑子已经坏了,就剩下了中间的一个小铁棍,那个小铁棍上还有一个小铁圈,蹬的时候,很容易滑,我看到我母亲很小心的蹬着车子。我看到她的时候,是先从她的左脚开始的,所以,我一直是看着她的左脚先蹬车子。

她骑了一会,就骑到我所在的树下了,我大声喊她,我说,娘,带水了没有。我母亲没有抬头,她说,没有。我看她心情不好,于是,我不敢说话了。树下有个小河,河水还算清澈,我就只好爬下去,把脑袋放到河水里喝水了,我喝完了水又爬上去。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骑着车子去干活了。

我闲着无聊,只好继续数树的树杈了。我这次换了一个树杈,我往左爬到另外一个树杈,它离原来的树杈的距离是70cm,这个树杈要比原来的树杈粗10cm,它在我第一个坐着的树杈的斜上方80cm的地方。这个树杈一共被分成7部分,所以,这次,我要分七次把它数出来。它的每个树杈的距离都是不等的,有的距离要稍微大点,有的间距却很小,最小的间距是20cm。由于这个树的树杈很粗,因而,我可以坐在树杈上数。

我先从我的手扶着的树杈开始,它的分杈分成了两部分,一个是斜着往上延伸,一个是斜着往下延伸,我先数斜着往上延伸的那一个树杈,它的上面不断有新生的树杈出来,这就给我带来了很多难度,我要很专注才能把它们数清楚。

我很用力的数,数了半天数完了,但是,总感觉不对头,要重新数一遍吗?我很不愿意,我于是想,休息一下再说吧。

我光着脚在树上,很多人都从树下经过,但是他们都没有发现我,就是我的同学也没有看到我。我并不是特别在意,或许,他们是看见我了,不愿意同我打招呼吧。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看见看不见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比如说吧,我叫刘二,男,今年13岁,我小学还没有毕业,这些情况只有我认识的人知道,但是,对于不认识我的人来说,我可能是存在的,也可能是不存在的,我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人叫刘二,可以有很多人13岁,并且正好小学还没有毕业。这就是说,可以有很多人当我,我并不是那个缺一不可的,有时候,我想想这,会有点伤感,但是,我一想,别人也都是这样,我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了。

我决定再数一遍,这次,我比上次还要认真。

我眼睛紧盯着树枝,我仿佛感觉,树枝在变大变粗,而我,逐渐变小,小的只剩下了眼睛。我的头和我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它浓缩到了我的眼睛里了,于是,我赶紧把注意力分散一下,可是已经晚了。我的身体收缩的太厉害了,一下子扑展不开了。我很着急,我急得流出了汗,也可以说,我流泪了。

我把我的全部的眼光分散到空中任何一个角落,任意一个方向。它无限的延长放大,我的眼睛也无限延长扩大,最后,它变的直径接近一米了。我收了我的眼光,我看了看自己,我想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我看到,我的四肢分成两部分躲在我两个眼球里,一个是我的左边的身子,它在我的左眼,一个是我右边的身子,它在我的右眼。

我用力地将我的眼睛往中间聚合,这样就可以使我的身体合并的时候更加牢固的粘到一块儿了。

我的四肢和心脏在我的眼睛里,所以,我只好靠眼睛来用力了,我重新把分散的眼光聚合起来,这需要很大的定力,但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

我的两半自动粘到一起了,不过,不是很成功,我身体中间,有一些缝隙,风吹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脏感觉到有点凉,我的血管也被风吹的摇动起来了。我感觉我的肢体越来越凉,像外面的空气一样,它直接把我身体的温度解剖开了,我的体温,全部飘散了,和我周围的空气混合成了一体。天气热的时候,我就会变的温乎,天气冷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和尸体一样冷冰冰的。

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温度计,一只还有点思想,会吃饭的温度计。

2003年,我的身体出现了裂缝,它从中间把我肢解开。那个中间地带就是一片空白,一种透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存在,它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气体,它就是那种轻飘飘的嵌在我身体中间部位的一个大的透明的卡片,因此,这种透明的卡片不会让我感觉疼痛。

这个卡片不仅可以感受到空气,还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就是夜晚,我的体内也聒噪不宁。

2003年的某一天我待在树上,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看了看我周围的枝叶,第二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枝叶非常繁密,可以把我整个遮挡住,其他的枝叶也很繁密,我看不到边,我只能看到我眼前的那一片。第一个树杈的分杈数完的那个树杈是最细的一根树杈,就是调皮的小孩也会觉得它没什么用处。这些枝繁叶茂的树枝,把天空分成了很多缝隙,你就是朝远处看也不会看到完整的天空,当然,你就是不在树上也看不到完整的天空,你觉得它完整,那只不过是你太渺小了。

我就要开始数第二个,这一次我把这个树杈的整体的最细微的样子认真地看一遍,然后,记在脑子里,这样,我就不用再对照着树枝的具体形态来数了,我也不用费我的眼睛了。

我找到一个更加舒适的地方躺着,然后闭上眼睛来数那些树杈。

我听到联合收割机在树下突突的开过,更远的地方,收割机在收庄稼。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母亲,我看到她正在麦地里捡麦穗,她拿了一个铁耙子把麦头耙一块,然后再弯腰把麦头拾起来,她并不是整根麦子都要,她只要麦头,麦子秆她要折下来,然后,她把折下来的麦头放到塑料袋子里。我看到我的父亲正在给辣椒锄地,一大片辣椒地,已经开始结辣椒了,那种很辣的朝天椒。我爸爸很会做生意,种辣椒就是一种证明。2003年我们镇上还没有人种辣椒。我爸爸,除了杀人放火没干过,其他的,他什么都干过,当兵,养牛,卖农药,卖带鱼,养鸡,养兔子,村支书,什么都干过,但是最后都无果而终。也许,在农村不适合做生意,因为,农村人买东西都爱赊账,这样的话,很快就干不下去了。

我躺在树上,我的身子贴着树干,有点硌得慌。那种粗粗的树皮的纹路摩擦着我的身体。

偶尔,蚊子会来叮我的胳膊、腿,和脸,这种蚊子很毒,它咬的那个包不是过一会就下去了,它一直有,有时候,你稍微蹭到也会很痒。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反正日头很高。我闭着眼睛数树叶,什么也没有想。我发现我闭着眼睛比睁开眼睛数的快,我甚至扫上一眼就知道是多少了。

我睁开眼睛,起初,外面的光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眯着眼,看着树枝和树叶,然后才慢慢地把眼睁开。我朝我们地里看去,我看到我的母亲在跟别人说话,我的父亲在锄地,从远处看去,我父亲很黑。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数树枝?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我前天逮了七八只蝉,我母亲给我们炸了吃了。对于蝉,我很愧疚,但是,我还是要吃,因为炸好了,不吃就浪费了。

我觉得这是它们对我的惩罚。

我前天遇到一只蛇,我是在路上碰见它的,当时,我跟我的哥哥在前面走,它就跟在我们后面,它一直跟到我们家门口,到了门口,它就走了。

我一直深信,这是一条会咒语的蛇,这条蛇以后会来报复我。

以后,我每次遇见什么倒霉事,我都会想到它。

比如,我有一次扛着麦子去换粮票,换了10块钱的。我那会儿还不认识壹、贰、叁,所以,我老是觉得我的粮票丢了。比如,我经常拿着壹两的饭票当贰两用,比如,我用贰两的饭票去买馒头,人家就只给我一个,实际上应该给我两个,但是,我又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就只好吃闷头亏。我觉得,这也是那条蛇的过错,它故意让我认不出这两个字。

比如说,我上学经常找不到胸卡,每次要快迟到了才能找到,我猜,肯定是那条蛇给我藏起来了。

比如说,我的自行车经常无缘无故的坏,就是在家放着没人动也坏,不用说,这肯定是那条蛇干的好事。

我对那条蛇已经感到厌烦了,我又无可奈何,就只好这样凑合着活着了。

我抓不到它,就是抓到它,我也无可奈何,我不想杀了它,我也不敢教训它,它的法力实在是太高强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比如说,它如果故意让我摔倒,我只要打打身上的土就好了,我可不能发脾气,我一发脾气,就还会绊倒。

我在本子上记下,300个小分杈。

本子上已经罗列了几条数字了,这些数字让我着迷。它们用蓝色的油笔写在纸上,一行一行的,歪歪扭扭。

我在路边的树上。有一次,我在我们地头上歪了车子,我的脚被卷进了车圈里,我很恐惧地喊我的母亲,我说,我的脚卷车轱辘里了,你快点把它取出来。

我的母亲看了我一眼,很凶地说,不管!

我当时想了很多,我觉得世界快末日了,我以后要带着一个洋车子走路了,就是睡觉我也要带着它,我的同学看见怎么办?他们肯定笑话我。要是有人愿意帮我把脚丫子取出来,会不会把我的脚锯了,我想,八成是锯掉我的脚。我肯定会流好多血,像电视上一样,流血身亡。我最后说的一句话会是什么,我想我肯定什么也不说。关于我短短的一生,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没有信仰,所以就排除了说“我完成了组织交代的任务!请不要为我难过,祖国会记得我的!”,之类。我觉得这样说肯定很好笑,又没有老师、同学在,说了也没用。再说,要是我父母听见了,肯定会在我死后骂我,说我不是个东西。

我要是没有脚丫子了,我怎么走路呢!我连爬墙都不会,我要天天躺在家里了,我妈妈肯定会骂我这个人怎么那么傻,那么不争气!

我跟洋车子一起侧躺在马路上,天有点黑了,已经开始上露水了,最后,我一用力把脚丫子拔出来了。

一只鸟,朝我飞过来,它从我的身体穿过,飞走了。

我听见我的母亲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她要我过去帮她,我只好爬下了树。

我母亲叫我去辣椒地里薅草。

辣椒地里长了很多三棱草。这种草的草梗跟韭薹一样,都是一种样子的,但是韭薹头上是一个包着绿膜,里面有韭薹花的扁圆的不大的泡,三棱草的头上长的是一些可以拔出来的穗子,一棵里面一般都会有四、五根,细小的梗顶着的穗子有些发红。这种草要连续薅三年才能薅净,因为它的根部比其他的草要特殊,它的根部就好像一串地雷一样,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小疙瘩,那个小疙瘩就会重新生出新的草,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传说中的猫有九个尾巴一样。这种草不能锄,锄的话只能锄掉表面,只能薅,而且要趁刚下过雨以后,不然也是只薅个头出来,隔几天你再去看,满地里仍然都是这种草。我哥哥喜欢用它来占卜第二天的天气,我记不得咒语了,我就记得要找一个稍微粗一点的草,然后一个人扯一头,两个人分别把草从中间劈开,如果是个“口”字,就说明是个大晴天,如果是个“人”字,或者“口”被劈坏了,就说明第二天天气不好。

我们一般半晌儿休息的时候,会做这个游戏。我哥哥不下地的时候,我自己也会玩,我先把一头劈开,然后,再劈另一头,我自己玩这个游戏从来不愿意念咒语,我觉得太傻了。

我撅着屁股薅草。

在辣椒地里干活就只能这样,你弯腰会把辣椒秆折断。

辣椒比较喜欢雨水多的季节,而且要经常打药。

我们家种了五亩辣椒,是套种在麦地里的。我们把辣椒苗种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等它长到18公分高了,我们就把它薅出来包在在水里泡过的麻袋里,然后再用洋车子驮到地里,我们把它放在阴凉的地方,一是可以让它保持水分,二是这样可以提高成活率。栽辣椒跟薅草一样,要撅着屁股栽。前面一个人用传播器挖坑,或者用锄拉沟,后面一个人就撅着屁股往里面按辣椒苗,辣椒苗好的两个,不好的三个,四个,这要看大小,粗细。

我们撅着屁股,偶尔抬起来头,或者站起来,休息一下。

我们第一年种辣椒要天天打药,往往是第一遍打完,就开始第二遍了,而且,辣椒还不能闻到灭草剂的味儿,它一闻到结的辣椒就很少。所以,别人打灭草剂要么在晚上住风的时候,要么是看着风向打。

辣椒娇贵,吃水多了容易落花,花就是未来的辣椒;干了又不长辣椒。

所以,第一年,我们累的够呛。

第二年,辣椒地里出现了大批量的蜗牛,不仅辣椒地,其他地里也是,你一下脚,脚下就嗑嗑啪啪的响,你抬起来脚,鞋底上粘满了黏乎乎的东西。那一年庄稼收成普遍不好。

第三年,地里满是蛴螬,那一年,花生基本上满是洞,我们种的4分地里,只收了半袋花生。

我记得有一年,收麦子,地里满是联合收割机,你放眼一看,漫天都是黄土,它们裹着你,你的肺里都是黄土。

我觉得很恐怖。

那一年浇地,地下水抽干了。

辣椒秆跟树枝一样,比树枝要柔软。我们都是用镰刀割辣椒秆。我们先是垛成堆,然后再装到拖拉机上,装的时候,头冲外,秆冲里,这样,就不会把辣椒折掉了。辣椒偏沉,而且,还有很多水分,所以,掉在里面容易沤了,沤了的辣椒会泛白,卖的话价钱最低。

我们都是雇人帮我们摘辣椒,我们自己摘不过来。雇的都是村里的老娘们,老太太,一般男的干的不多,就是男孩也不干。

她们摘辣椒总比掐缏子要划算,因为手快的一天可以挣50,掐缏子就是一星期也挣不到50块钱。

我们那边掐的缏子都是用来做草帽的。

她们要种好麦子,一种叫笨麦的麦子,它结的粒很小,秆又细又长,它的秆比麦子秆要软,所以,不抗倒伏,一歪一大片,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它毕竟不是用来收粮食用的,面积也不大,种上几陇就够接到来年夏天了。

掐缏子的都是女人。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在缏子厂上班,那会儿,男女老少都会掐缏子,我爸爸还会接缏子,比如,缏子从中间断了,他还会给编上,一般的女人都不会,我爸爸有当女人的潜质。

她们把笨麦收回家,然后把麦秆揪出来,她们只要头上的那一段,下面的都丢了,等她们揪完,周围一片丢掉的麦秆。

然后,她们再用绳子把麦秆捆起来,等用的时候再拿。

用的时候要提前泡一泡,这样秆子会变软,掐起来就舒服多了。

她们用布包着,布上放个塑料袋,夹在嘎吱窝里,用的时候再一根一根的从布包里抽。

她们用来掐缏子的左右拇指跟食指的指甲又厚又硬,手指肚上还有很厚的一层茧子。

我叫刘二,今年13岁,属羊的,我下面有个弟弟,8岁。

我光着背在地里干活。我的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弟弟还小,他在地头玩。

我的母亲在另一陇地里薅草,她穿着自己做的粗布裤子,上身穿了一个褂衩子,她有两个特点:一是,从来都不戴胸罩,二是,从来不系腰带,这两者都让她感觉不舒服。好像很多农村妇女都不爱戴胸罩,我为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因为,她对胸罩的态度。

就是再好的胸罩她戴着也会不舒服,因为,她有个无拘无束的胸!

我为我母亲的胸骄傲。

我喜欢她这种态度,这让我明白胸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必要!

我爬上了树。

我坐在树上看我的母亲,有点疲惫。

我开始数第三个树杈的分杈的树杈。我打算换种数法,比如猜测法。我先假设一个数字,比如说,这个数字是105,我从105开始倒着数,如果多余的话,就证明这个猜测是错误的,我再重新猜测,直到猜测正确为止。

我心神宁静,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数字,是120,然后,我闭上眼睛开始确认是不是这个数。

1分钟后,我没有猜到,我又举出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135。

我闭上眼睛继续数,仍然没有数对。我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148。

对,是148。

我把这个数字记在本子上。

这个游戏很好。第四个树杈也要这样数。我列举一个数字,然后以这个数字开头,数树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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