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

2016-01-22 15:56周家兵
当代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护工孙子老家

周家兵

1

柳海龙觉得又找回了生活的趣味,生病在医院还能遇上这样坦荡而爽快的赵铁宝,就很具戏剧性。快七十岁了,退休在家,有医疗保险,看病有报销,虽然是肿瘤科,不怕,就是这个肿瘤啊,有些吓人,其实现在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恶性肿瘤吗?说白了,就是癌症。癌症就癌症。反正是七十的人了,就是死了也是白喜事。当然说这话的不是他柳海龙,而是隔壁房间的赵铁宝。自己住的是贵宾间,单人单间,还有专人护理。可隔壁病房的赵铁宝就不同了,他是从湖北荆州老家乡下来的,年龄和自己小十来岁,六十挂零。可是看上去比自己老相多了,不问年龄,不看身份证,光凭眼力。你肯定会认为赵铁宝是比我大那么两三岁。好在赵铁宝乐观,什么事情在他那里就会变得简单。就是这癌症吧,活着就是个倒计时的问题,可他赵铁宝却说,倒什么计时?就是计时到了,我死了,也是白喜事啊!说这话时眼睛里面是发亮的,精神是焕发的,好像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觉得自己得了这个绝症好像还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没有半点悲伤和沮丧,更没有丝毫落寞和哀伤。

柳海龙的病房有个专职的护工在轮流日夜守护着,嘘寒问暖,扶上扶下,闲聊谈心,甚至都讲上了故事。赵铁宝每天不见一个人来看他。自己独自打理自己,去医院饭堂打饭,都是自个去排队打饭,吃了还自个洗碗。不过时不时会从隔壁病房传来他爽朗的笑声。这在肿瘤病房是罕见的,也是不正常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或者是来探望的亲朋好友,都是神情严肃紧张而来,蹙眉忧伤而去,像他这样爽朗大笑的真是没见过。他有着浓重的湖北汉腔口音,但是他的笑却是纯粹而不含任何杂音,是那种乡下汉子爽朗的大笑,是那种酒桌边喝酒边说酒令辞的开怀大笑。不过,偶尔会有个年轻人过来看他,给他送点零碎的东西,茶杯、牙刷、牙膏、毛巾、小袋水果之类。那是他儿子,在一家五金冲压制造工厂打工,听说是手机里面的某个小五金配件,做普通工人,每个月三四千块工资,要是加班少,拿到手的可能会更少点。老头子本来在老家湖北荆州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老伴乐乐呵呵过着幸福的生活,可在深圳打工的儿子说,他们工厂需要一个夜班保安看门,每月包吃包住两千五,就不情不愿但还是高兴地过来了。当然,赵铁宝高兴的是可以和儿子儿媳一起在一家工厂干活,每天可以见面。再说年纪大了,觉少了,上夜班每月还可多拿二百块钱夜班补贴。白天休息,抽空可以给孩子们做做饭,打扫卫生,洗洗衣服。说实话,这些活在老家都是老伴的事情,可是看着成天上班加班熬夜的儿子媳妇就心疼了。自己慢慢学着干,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苦就苦了老伴了,一个人在湖北荆州老家,要照顾两个孙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上初中的好说,每两个礼拜回来一趟,那个上小学的孙子每天要接送还要洗衣做饭呐!够老婆子受的了。原来种的田地,叫她不要种了,老伴说丢掉可惜了,能种多少就种多少,结果没少种。每每想到这些,赵铁宝就心里疼。再想想在这边轻轻松松每个月还有将近三千块的工资,眯着眼睛,抽着烟,眯眯笑,心里还是挺满足的。六十的人了,当上了工人,和年轻人一样可以拿份不低的工资,要不是深圳用工荒,哪有他赵铁宝这份工作?

可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一年,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儿子请假带他上医院检查,肝上有个肿瘤,再深入一查,恶性的。儿子有些蒙了,站不住,还是老爹扶住他说,咋啦?这点屁事都承受不了,难怪你干这么多年还是工人,当不了管理干部。

医院要求立即住院治疗,首先保守治疗,在看时机能否动手术。赵铁宝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什么住院,还没开始就要住什么院,我身体好着呐。你看我能吃、能喝、能走,就是老胳膊老腿慢点。再说,我要是住院了,我怎么跟老板说啊,不能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啊,总得让老板找个人来顶替我的班,才能离开啊。我那是夜班,夜班重要啊!夜晚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啊。我见得多呐。儿子拗不过父亲,就回到出租屋,赵铁宝跟儿子说。这事你可别跟你媳妇说,还有你妈也别说,等我回湖北荆州老家后再慢慢跟她说。

儿子急了,爸!你不打算在这边看了?

我想啊!可是你有钱吗?赵铁宝盯着儿子看,再说了,我老家有买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

没过几天赵铁宝实在熬不住,疼痛难忍,终于在夜晚晕厥在工作岗位上,被儿子和工友们送进了医院。

2

儿媳护理不太方便,儿子说自己请假或者辞工来护理赵铁宝,被他狠狠骂一顿。现在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主要是两个孩子,正在读书,正是节骨眼上,孩子们的学业一定要冲上去,不能断档。再说这癌症,就是医生,都没有把握治得好,你说你还花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现在想抽根烟,想喝点小酒,你们哪个也别拦我。让我随心所欲的吃吃喝喝就去了,高兴舒坦得很。神仙不过如此嘛!

儿子就眼含热泪,看着老爸。

赵铁宝呵呵一笑说,你这个儿子不像我,不干脆,不爽快。男人做事要干净利落。死,怕什么?不就是换个地方活嘛!一个阳间,一个阴问,一个阳光地,一个月亮湾。阳光地就是白班,月亮湾就是夜班,你爸不是上夜班的吗?

三十多岁的儿子含着泪水点头。

赵铁宝爽朗地笑了,这就对了嘛!你爸不就是换个地方去上班嘛!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跳槽。

住在同一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们都笑了。柳海龙觉得奇怪,起身走到门口,探头朝里看,正好听到赵铁宝的“跳槽理论”,也不禁笑了起来。这是柳海龙住院来第一次笑。半年以来没这么笑过,自己的脸好像没有笑的功能了。柳海龙觉得这个乡下老头土里吧唧的,但他的那套跳槽理论还是有一定的水平。那不是一般人可以说得出来的,用一个俗语来说,就是话糙理不糙。接地气。

柳海龙和赵铁宝慢慢熟悉后,经常就将心窝子的话同他聊聊。觉得赵铁宝是个好人。是个没有坏心眼纯粹的人。每次跟他聊天,总觉得自己是在太阳底下看花,头上是阳光灿烂,眼中是心花怒放。这个赵铁宝还真是个人才,要是年轻的时候遇到他,说不定还会好好栽培栽培他。自己退休在家十来年了,特别是得病以来,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即使有,也是装出来宽慰儿子媳妇和孙子的。老伴走得早,没享到福就走了。

不过,今天赵铁宝过来病房,找柳海龙道别,说,老哥,明天我要出院了。

为什么?这病还没治好呢!

这病治得好吗?赵铁宝说。

治疗总比不治疗好啊,起码可以延长生命多活几年!

我回湖北荆州老家治疗,我在老家有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看病有报销。

也好!柳海龙有些替赵铁宝高兴,回老家啊,有老伴侍奉,心里舒坦呢!

踏实一点吧!赵铁宝说,在深圳这边开支大,我儿子儿媳妇都是普通工人,来钱不容易。

柳海龙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胀鼓鼓的信封,递给赵铁宝说,赵老弟,我们有缘,这是我儿子前几天托人送过来的。我用不着,你带回老家去用,顺便给老家的孙子和老伴买点东西。

赵铁宝打开信封口一看,一沓红色的百元钞票,足有两三万。他抖抖嗦嗦着双手说,这哪能呢!老哥!你不要可怜我啊,其实我不差钱。我在老家活得可开心舒坦呢!比在城里自由自在多了,起码不憋屈,蓝天白云,粉红桃花,金黄油菜花,雪白梨树花,还有……

赵铁宝说不下去了。他看到柳海龙闭上了眼睛,默不作声。

他上前,轻轻用手拍拍柳海龙的后背说,咋啦?老哥!不舒服?

柳海龙转过身,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阳光一地,青草如茵,几只鸟雀啁啾着在空中忽上忽下,像一群调皮的小男孩,嬉戏打闹。

赵铁宝有些尴尬地站立在柳海龙的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被批,手脚无措。柳海龙根本就不拿眼看他,一直看着窗外,看着窗外嬉戏的鸟雀。

其实,我这次决定回老家是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以归葬故土。赵铁宝补充说,极力想证明自己不是缺钱。

这三万你先拿回去用,等我病好点,就去你老家旅游。我提前打电话给你,到那时,这三万块钱就作为旅游费。在你家落脚,你给我包吃、包住、还包导游,带领我在你们荆州玩个够。看龙舟赛,逛三国留下的老城墙,宜昌三峡不是距离你们近吗,到时候带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柳海龙从做领导开始,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赵铁宝小声说。

你不想我在你家住上一两个月吗?柳海龙说,我住在你们家把这钱花完再回深圳。

那好。那你什么时候去啊?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柳海龙说,你不要老惦记这个事。到时候,我可能会给你一个突然袭击。你把地址留给我,还有电话。

留我儿子的手机吧。赵铁宝高兴起来,老哥!一言为定,我可在湖北老家等着你啊1

3

自从赵铁宝走后,柳海龙又回到从前的住院生活,沉闷,单调,乏味,没有笑声。似乎窗外的雾霾也多了起来。一个人经常默默地呆坐着,有时候护工会给他讲故事,他觉得护工的普通话不够悦耳动听。或者是故事情节不够新鲜,老调重弹,没新意。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了,老的东西没有继承下来,新的创意却枯竭了。他想联系几个老友,同事,公园里锻炼不期而遇的陌生朋友。同事们大多数年岁已高,有的出国随子女了。有的跟自己一样在住院。有的在养老院,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哽咽着向他诉苦,说子女忙碌,把自己全忘记了,快半年都没见着。想孙子啊!那些公园里陌生朋友个个面相熟悉,却没一个留下联系电话的。打给谁呢?真恨不得溜出病房,去公同和他们约会一次——老年友谊“幽会”的刺激。可这身边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护工时时刻刻看着自己,紧着呢!

更多时候,柳海龙会想起赵铁宝来。赵铁宝说他是怕客死异乡,想归葬故里。是啊!像我们这一代人,不就是想等到年老了,归葬故里!来深圳二三十多年啦。来时,还是个不到四十青壮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那时的政策好,加上深圳这个开放的移民城市,平台好,一心扑在工作和事业上,真是不枉为深圳第一代拓荒牛啊。

离开山东曲阜家乡三十多年啦!举家南迁也二十多年呐!儿子不到十岁就跟随自己离开故乡了。现在也不知回家的路,就是知道,回家找谁呢?家里那些和自己同岁的,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基本上多数已经作古了。儿子现在回去老家,有谁认识他呢?他又认识谁呢?没有了亲情的纽带,就是回去了老家又如何?反倒觉得别扭和难受。看来老家故乡是回不去了。

那就回自己在深圳的家吧!看看儿子、儿媳妇和小孙子。念初中的小孙子就是自己现在最大的牵挂和念想。

他给儿子打了电话。

我想回家住一天。好久没回家看看了,挺想你们的。

儿子在电话中说,爸爸,那个护工不贴心是吧?要是他工作不认真,我再换一个。我不相信五千块一个月还找不到一个高级护工。要是不行,我加到八千一个月。

柳海龙急忙打断儿子的话说,不管护工的事,是我想回家看看你们。

喔——!儿子在电话中长长的拖腔,让柳海龙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好,我跟雅兰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我回我自己的家,怎么还用商量?柳海龙这回真的有些生气了。

不是,爸爸!你现在是生病了!要是回家期间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后悔都来不及。我们都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儿子在电话中有些焦急地解释。

那好吧!你们准备一下。这几天我想回家看看。

这件事情终于有了初步的眉目,柳海龙就心里有点阳光了,像雨过天晴的夏天,风来了,雨去了,空气清新了不少,心里就敞亮不少。

他给赵铁宝的儿子打了个电话。电话中赵铁宝的儿子说,他爸爸回家去没有住院治疗,而是自己在乡间田埂上采草药治疗。他说,他爸爸小时候曾经跟随一个游走的江湖郎中一段时间,略懂一些简单的中医疗法。

要是找到好的方子,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柳海龙说,其实,他是想见见赵铁宝,觉得赵铁宝真是个好人,是个果敢的人,是个爽朗而且大气的人,这样的人应该从心理上有治疗的优势。

柳海龙很想和赵铁宝通通电话,他对赵铁宝的儿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儿子说。我爸不喜欢用手机。家里也没有安装电话。平时我们找他都是打到距离家一两里路的小卖部里,通常要打两通电话,一通预约,小卖部的老板会专门去叫,第二通才能说上话。

那么,你们村里有没有人有手机的?我打给他,我这边帮他充值电话费都没问题。柳海龙说。我就是想和你爸爸说两句话。

我们村子都剩下老人和小孩子们。大人都出来打工了,老人不会用手机,小孩子不敢给他们买手机,怕他们玩游戏。赵铁宝的儿子说。这时候,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急促地催他,快点去加班,要不就迟到了。柳海龙估计这个女人可能就是赵铁宝的儿媳妇。

那好吧!你要是方便,告诉你爸一声,叫他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我等他的电话。柳海龙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和无奈地挂掉电话。

4

这几天,儿子频繁地来医院看自己,儿媳妇雅兰也来了一次。

柳海龙就问护工,怎么这几天没有给他讲故事,说笑话。

护工说,柳伯,我要是哪里工作不到位,你就直说吧。我改还不行吗?

柳海龙就问,咋啦?

护工委屈地说。柳总给我加工资了,但是口气中总是责怪我要更加细心用心。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我这几天一直睡不好,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改进自己的工作。

柳海龙明白了,儿子找了护工的茬子。都怪自己想要回家看看。

周六,孙子也来了。

柳海龙就问孙子,爷爷想回家看看。你说好不好!

孙子说,爷爷!别折腾了,回去干吗?我都不想回那个家。你还想回去干吗?

为什么?柳海龙有些奇怪,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就别问为什么了!反正。你老老实实呆在医院得啦!孙子现在正是青春期的叛逆阶段。柳海龙有些俏皮地说。是不是你爸你妈批评你啦?

我才不怕他们骂呢!孙子说,他们眼里只有钱,只有生意和订单,哪有我这个大帅哥?

柳海龙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又跟你爸妈作对了。

错!孙子理直气壮地说,应该是他们又跟我作对了!

柳海龙说,反正有爷爷在,不怕他们跟你作对。爷爷回家去,刚好我们二比二平。

你还想回家啊!孙子头一歪地说。他们为这事已经吵了几次架了。你就别为难我爸啦!别看人前大家都叫他柳总,背后还不是没有决策权。

为什么?柳海龙心里咯噔一下,疑云顿生。

明着说呢,就是怕你身体不好,万一在回家期间有个意外。暗地里说呢,你现在是个病人,回家不方便,没人护理你。在医院有护工,回家不可能把护工也带回家吧。再说啦,你疼的呻吟声啊,影响他们休息,他们每天要处理大量的工厂管理经营事务,烦都快烦死。更离谱的是拽上我做挡箭牌,说什么,也会影响我参加中考。再说,万一你要是在家里去了,那家里谁还敢住啊!孙子一口气说出了这些,不像是他自己的话,倒像是之前准备好的台词。

说完这些,孙子还补充道,这可是我妈我爸他们商量的结果。我一概不参与。我还巴不得你回家住,这样我还有个可以说理的地方。

爷爷!你也不要太放心里了。他们忙他们的。以后啊,每周末,我把作业做完了,要是不补课的话,就来医院跟你说话,聊天。同时,也好跟你诉诉苦。我心里好受一些,你也好过一些。我们俩互为对方的垃圾桶吧!这主意是不是强暴了?

柳海龙伸手摸摸一米七几的孙子的胳膊,捏一捏他日渐粗壮的骨骼,一种力量传递给了孙子,孙子坚硬的骨骼反弹的力量,同时也回应了他们的约定。

孙子走后,柳海龙转过身,看着窗外,阳光一地,青草如茵,几只鸟雀啁啾着在空中忽上忽下。像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嬉戏打闹。可是,它们的家呢?要是晚上来临,它们要不要回家呢?它们的爸爸妈妈呢?是不是它们已经长大了,就不需要爸爸妈妈了?柳海龙想着这些的时候,护工过来轻轻扶住他说,柳伯,休息一下吧!都下午四点了,早过了午休的时间。

躺下后,柳海龙睡不着,那几只上下翻飞的鸟雀一直在他脑海中飞来飞去。他在猜想它们的家到底在哪里?某个树上?某个屋檐?某个山坳?某个枝头?抑或它们根本就没有家,所以它们一直在空中不停地翻飞。

5

家,看来是回不去了。柳海龙也不想把回家这件事情弄得太僵,甚至撕破脸要回去。想一想,就是回去了,看了,走一圈,住一晚,又能怎样?

他只是觉得自己离开家几个月了。好像快半年了,一直住在医院,没有回过一次家。他想看看家里的那些摆设,茶几、电视、茶具、热水器、还有自己房间的床头柜,挂衣架。当然,要是能遇上小区的熟人,打声招呼,问一声好,点个头,或者和他们一起等电梯也好。总之,他觉得,那才是正常的生活,现在,他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半年了,每天就是屋内一片白,窗外一片绿,阳光满地却只有早上照进来。

等儿子再来的机会,柳海龙做出了最后一次要求,问儿子,上次跟你说,我想回家看看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儿子笑笑说,爸!你不是要看看我们嘛!你看,这段时间,我来勤了吧!你儿媳妇雅兰也来过啦,你最疼的孙子也来看过你啦!这不,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嘛!家就是个房子嘛!也没什么好看的,跟你走那天一个样,只会越来越破旧,越来越不好看。

看着儿子涩涩地皮笑肉不笑,柳海龙微笑着冲儿子点点头。说,好儿子!你想得真周到。爸爸心满意足了。是啊!家不就是个屋子嘛!有什么好看的,只要看到我的亲人们就好啦!爸爸啊!心里就知足了。这几天你也累了,以后就不要老是往医院跑。有护工呐!他啊!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以后不要再为难他了,给他涨点工资吧!小伙子真是难得。他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护工急忙插话说,别这样说,柳伯,我对工资已经很满意了。

柳海龙没有理会护工说的话,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要是有时间,去帮我找个人,就是以前隔壁病房的赵铁宝,这是他儿子的手机。你最好亲自去一趟他打工的工厂,问清楚他爸爸的病情,最好啊,你给他爸爸买个手机,配个卡。邮寄给他。我想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就什么时候跟他通通电话。当然,电话费你要先给他充好。

这些都是小事情,我立马就吩咐下去照办!儿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看着父亲满意地往后靠一靠,眯上眼睛,儿子进一步说,爸爸!要不要把赵叔叔的手机开通网络4G功能,这样你们不仅能通话,还可以相互看到对方。

柳海龙靠在轮椅上,眼都没睁地说,不用,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就行了。

6

两个星期后,柳海龙问儿子给赵铁宝买手机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儿子在电话中吞吞吐吐地说,办了!已经办好了,不知道赵叔收到邮件没有。

柳海龙在电话中严肃地问,到底办了没有?办到什么程度?

儿子看实在瞒不住老爷子了,只好说,爸爸,你别急,等我把这批客户见完了,立即赶到医院给您说个明白。

不要跟我卖关子了,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你要是忙,可以叫你的助理处理这件事情,别跟我东扯西拉的。你知道,你爸一辈子干事果断干练,从不拖泥带水。柳海龙有些生气。

儿子在电话中终于说出了他不敢相信的结果。赵铁宝在两个星期前已经去世了。就是说,那天儿子去找赵铁宝儿子的晚上,赵铁宝就走了。赵铁宝的儿子处理完他的后事,刚从湖北荆州老家返回深圳。说是要到医院看柳海龙,被儿子拒绝了,儿子怕这件事引起父亲的不适。

柳海龙拿着电话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慢慢地手机滑落到地上。护工急忙捡起手机,接过去说,柳总,柳伯要休息了,等会儿再说吧!

柳海龙没说话,用手示意护工把自己转过身,面朝窗外,可以看到窗外阳光一地,青草如茵,几只鸟雀啁瞅着在空中忽上忽下。像一群调皮的小男孩,嬉戏打闹。突然脑海中出现赵铁宝说的那番话,死,怕什么?不就是换个地方活嘛!一个阳间一个阴间,一个阳光地一个月亮湾。阳光地就是白班,月亮湾就是夜班,你爸不是上夜班的吗?

两行浊泪不禁滚滚而下。

稍晚些,儿子来了,赵铁宝的儿子也来了。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来的。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个信封,里面是那三万元钱,一个是一部还没来得及开封的新手机。

柳海龙问赵铁宝的儿子,你爸没说什么?

我还没回,我爸就走了。听我妈说,他一直很想你快点过去我们老家旅游。我爸说,要不他走了,要不你走了,哪个先走了,旅游的事情就不好办,也不好玩了。其实,我爸很想你跟他一起回我们老家,先旅游,玩了再说,但是又……

柳海龙一把握住赵铁宝儿子的手,问,真的,你爸这样想的?

赵铁宝的儿子点点头。农民的朴实一览无遗地展现在面前,真实、质朴、坦诚,甚至连说话都不太会修饰和措辞。

送走了赵铁宝的儿子,柳海龙对守护在病床前的儿子说,我想回一趟老家,山东曲阜老家。

爸!回去容易,就是一张机票的事情,问题是。你这身体,每隔三四天需要化疗,每天要打针……

没等儿子说完,柳海龙冲儿子摆摆手,一字一顿地说,这次我不是回深圳你的家,我是回山东曲阜我的老家,听明白了吗?

说完,豆大的汗珠从柳海龙头上滚滚而下。护工急忙说,柳伯又开始疼痛了,边说边冲到外面叫,医生!医生!

在送往抢救室的途中,柳海龙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儿子,眼中充满期望和渴盼。在进抢救室门的一刹那,柳海龙伸出手,抓住门框,眼睛直直地盯着儿子看,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护工说,柳总,柳伯想回山东曲阜老家,快答应他吧!

爸!我这就去给您订飞机票。话没说完,泪如雨下。

抢救室的门掩上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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