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焠炼人性的试金石

2016-01-22 19:01谷立立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普代克妈咪后现代

谷立立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与其作品《鸽羽》

谈到记忆,卡夫卡曾写下“权且算是报复吧,昔日的记忆之门对我逐渐关闭,将我拒于其外”的句子。然而,就作家而言,即便是记忆的洞口已经变得越来越“渺小”,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回到原地。因为创作的意义终归是要让“时光重现”——纵然“费尽千辛万苦”、“被刮擦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可以想象,这段话曾激励过多少后来者拿起手中之笔,逆流而上,重回往昔岁月,追寻诗意青春。约翰·厄普代克就是其中一个。

《鸽羽》是厄普代克早年的短篇集,也是他一生写作的起点,从中能够轻易找到他大多数作品的影子。不过,在《鸽羽》里,你看到的绝不会是《父亲的眼泪》和《怀念兔子》里笔力渐枯、已入老境的厄普代克。此时的他还很青涩,当然“青涩”用在这里并非贬义。虽然写作时间不长,他已然具有一位成熟小说家应该具备的所有文学特质。相比在已成定式的写作里苦苦摸索、求新求变的老年时期,《鸽羽》的创作显然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他可以尽情发挥,不受门派、规条、风格的拘囿,将小说当成试探、摸索创作法门的门径,以期找到更多元、更成熟的写作方式。

集子里大部分篇什创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的文学如果没有罩上后现代的光环,大约也算不上是“文学”了。即便《鸽羽》本质上并非“后现代写作”的范本,也不妨碍字里行间流露出那么一点后现代的元素:《大天使》活脱脱就是一首赞美诗;《魔法师应该打妈咪吗?》沿用“故事套故事”的叙述结构;《说给妻子的爱语》则满纸意识流,恍然间竟有了那么点普鲁斯特的味道。

彼时,小说家厄普代克还很年轻,刚刚迈入而立之年,初为人夫、人父的甜蜜尚未从唇边褪去。他完全有资格怀念自己“在宾夕法尼亚度过的孤单的青春”,有能力回望岁月那端的风景,并从“那片片逐渐褪色的广阔的缤纷领域里”捕捉点什么,又不至于被庸俗的生活气味捆绑、乃至淹没。于是,他像卡夫卡一样一次次回到过去,虽说历尽艰辛,却也未必有头破血流之虞,反倒是自得其乐,且有余裕游戏一番,也为平静的生活注入了并不平静的美。于是,生活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再板着一张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臭脸,细看之下竟有了一丝半点“难以言传的魅力”呢。

比如《A&P》的打工男孩从泳衣少女身上看到了美;《沃尔特·布雷吉斯》的两夫妇把议论他人轶事当作消遣游戏;《静物写生》里学绘画的年轻人从寻常的瓜果上找到了创作灵感。到了同名短篇《鸽羽》,这种“美的发现”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而出。一家子从城里搬到乡下,还不习惯当地生活。父母为了农事争论不休,17岁少年大卫沉浸在形而上的思考中,在有关宗教、救赎和对死亡的恐惧中自乱方寸,感觉凸窗外的世界“似乎像个他自己永远被封锁在外的避难所”。直到奶奶叫他去谷仓射杀鸽子,所有压抑才得以释放。在四下乱飞的鸽羽中,大卫得到了美的洗礼,顿悟“上帝对这些毫无价值的鸟儿都慷慨施以如此鬼斧神工,他当然不会因为拒绝让大卫获得永生而毁了他全部的创造”。

很多时候,厄普代克就是他笔下那只狡诈多变的兔子,对中产生活的热情远远多于厌倦。我们看他的文字,常常看到“欢欣滑翔的兴奋感”,仿佛鸽子羽毛一般轻若无物、四下飘散。但时不时地,从这轻盈之中又隐隐浮现出一星半点的危机,为故事添上一点迟疑与凝重。这种凝重,说到底来自于家庭,准确地说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对立。如果说《魔法师应该打妈咪吗?》借讲睡前故事,隐隐透露小女儿对妈咪的不满,那么《高飞》无疑是家庭矛盾的顶点了。一家三代五口人共同生活在一幢乡下小屋里,外祖父和母亲针尖对麦芒,彼此看不顺眼。其后,母亲以极强的控制欲压制儿子与异性的正常交往。一时之间,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儿子只有借出走来完成对家的反抗。

是的,出走。回到厄普代克,这位一生专注于描摹中产阶级乏味人生的作家总算是借“出走”和时代小小地接了一下轨。不过,他和他同时代的作家(如“垮掉的一代”)不是同路人。终其一生,厄普代克不是绝对的出离者。他始终奉行中庸的处事之道,不愿也不能为兔子们提供一劳永逸的解脱方案。这就好比一次永远到不了终点的马拉松,兔子跑啊、跑啊,前脚跨出家门,后脚就回来了。如此几经折返,从“归来”到“富了”,再到“歇了”,年老色衰的兔子终于跑不动了,只剩下被人“怀念”的份儿了。

这样的“逃离”,永远限于半途而废的尝试,或许厄普代克更愿意称之为“反逃离”。不妨借用钱锺书先生的“围城”理论来阐释一番:所谓生活,难道不是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吗?具体到小说,就有了《鸽羽》里两相悖逆的怪诞论调:先是《高飞》的少年不堪忍受“家”之重负,拼命想要逃出去,再有《家》里在外游学多年的青年人心潮澎湃地走回来。不仅如此,后者的回乡之旅更像是一曲“家的赞歌”,与之前的仇视形成鲜明对照:“当时好像非走不可。但带给他的感觉却是空虚、脆弱,透彻见底——就像一只小瓶子,……回家给他注入了力量,注入了更浓些的液体。因此,他带着一种负疚的急迫感,悄悄催促汽车快快奔驶,好像美利坚的心脏会在他赶到之前停止跳动。”

没错,“当时好像非走不可”,但离开之后,一颗心又没着没落。当此之际,只有回家,回家为兔子注入了必要的力比多(这是浪迹天涯无法企及的)。因此,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返于出走-回家-出走-回家的老路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如此这般,并非矛盾。毕竟,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才是中产阶级最突出的标志吧。

作为美国当代中产阶级的灵魂画师,厄普代克数十年如一日以“专业牙医”般的精确笔法来描写他和他身边的人,他写他们的纠结,写他们的失落,写两代人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写受困于父母的少年几近扭曲变形的人生。同时,和所有接受过严苛绘画训练的人一样,他很敏感,善于从针尖上找寻戏剧化的因子,捕捉生而为人的矛盾、软弱和妥协。《马人》开篇即说“人本身是介乎天国与尘世之间的生物”,那么,我们浸淫其中的生活就是那块焠炼人性的试金石了。

〔《鸽羽》(美)约翰·厄普代克著,杨向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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