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唇

2016-01-22 21:43陈茂智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豆芽菜园南瓜

陈茂智

女孩叫豆芽。纤弱,水嫩,名副其实。

在乡下,孩子取名往往由不得父母,是村人根据这个孩子的体形、长相给认定的。正如豆芽,小时候父母郑重其事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雅芳,一款护肤品的商标名字,但这个高雅、芳香的名字没有得到村里人的认可和传播。

豆芽小时候的确太过纤细、脆弱,村里人见了都把她叫豆芽。当然,第一个叫她这个名的,是村里的老船工垛子。垛子面黄,矮挫,就像秋收后堆放在田里的稻草垛,名副其实。

生豆芽那天,豆芽的母亲美玉还在田里扯稗草。一株单独生长的稗草疯长得很顽固,豆芽的母亲弯下腰,用了很大的劲也没把稗草扯出来。等她再一次用力,把稗草扯出来的时候,肚子里的豆芽感觉很不舒服,就四蹄乱蹬,把豆芽的母亲痛得倒在了稻田里。倒下的时候,豆芽的母亲很怕自己碾坏了禾苗,开始是蹲下,后来痛得不行就卧倒,就翻滚,像稻田里一条被生石灰闹翻了的泥鳅,扭动、翻卷、挣扎……幸好,隔壁田正在给禾苗喷药杀虫的邻家嫂子秋菊一眨眼不见了美玉,吓了一跳,喷雾机一停,才听到稻田里美玉的惨叫,再一看,一丘田的禾苗已被她碾成好宽一个空坪。秋菊叫声“不好”,赶紧把身上的喷雾器一放,跑过去把美玉扶了起来。

秋菊是个有经验的妇人,一看美玉这阵势,八成是要早产。她把美玉扶到田埂上平躺下来,然后扯开嗓子喊:“来人,快来人,美玉生崽了,美玉生崽了!”

田野里除了她俩,竟没有别的人。

她守着美玉,不敢往村里跑。

幸好来了一个人,是垛子。

垛子是个老单身,在村里做渡工。垛子刚好撑船渡了人去镇上,又把去镇上回的人渡了过来。他习惯走上河岸歇凉,顺便看看村道上可还有要过渡的人。走上河岸,就听见秋菊喊天似的叫唤。他赶紧跑过来,一看却是女人生崽的事。垛子是个老光棍,明显不知道怎么办。听了秋菊的安排,撒腿就回村里喊人。因为跑得急,几次差点一踉跄撞进禾田里。

豆芽的父亲那时正在镇里给人家起房子。他是个泥水匠人。村里人得到垛子报的信,赶紧用躺椅扎了个担架,把美玉送到镇里的医院去。还是垛子撑的船。垛子那天把船撑得飞快,平时他习惯用桨,一桨一桨地慢慢划,这次他只用竹篙,篙子从船头下水,他用肩膀硬顶着篙子用力撑到船尾。宽宽的一条河,他只用了两篙子就撑到了对岸。

镇子就在对岸,上了码头百来米就是医院。豆芽就在医院里生了下来。医生说,这母女俩运气好,幸亏到医院及时,要不母子两个都保不住。

豆芽的父亲从脚手架上下来,赶到医院,豆芽已经生下来。

美玉对豆芽的父亲说,回去的时候割几斤肉,打几斤酒,请菊嫂、垛子叔他们坐坐,好好谢谢他们!

豆芽的父亲听了直点头。

豆芽和母亲在医院住了三天,医生才让她们回去。医生说,回去还得好好将息,母亲气血耗尽,女儿身体孱弱,都需要好好滋补调养。

过河回家,自然还是垛子撑的船。这一回撑的就是豆芽一家。他把船划得很慢,一桨一桨轻轻地划,生怕惊吓了河里的虾子和鱼。

豆芽身体一直不好。

隔三岔五父母总要带她去镇上的医院打针拿药。看见豆芽病恹恹的,渡工垛子总是叹息:这女娃就像根蔫了的豆芽菜,怎么得了!

每次过河,垛子总要抱抱她,用粗糙的手指刮她的脸,逗她:“豆芽豆芽,又黄又瘦的小豆芽!”他这么一说,就把豆芽的名字叫开了。

豆芽的病总不见好,豆芽的父亲有了放弃豆芽的想法。但豆芽的母亲不依,坚持要给豆芽打针拿药。垛子可怜豆芽,有一回不知从哪里问得一个偏方,就告诉了豆芽的父母。他生怕豆芽的父母不相信,或者相信了不想去找这些药,花了大半天时间把偏方里用的药草都采了来,还买了半斤瘦肉做药引,把药草和瘦肉一起给了豆芽的父母,叫他们如法炮制,煨汤给豆芽喝。

倒也神奇,吃了用偏方煨的药汤,豆芽的病好了,不再吃一点吐一点或者干脆不吃不喝,也不再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干脆无力哭闹,慢慢地吃得好睡得香,黄黄的小脸一天一天红润起来。垛子听说后,很开心,专门买了两只没生蛋的小母鸡给豆芽的母亲送过去,叫她熬了鸡汤喝,平时还经常捉了河里的鲜鱼送过去做滋补的鱼汤,希望豆芽有奶水吃,身体快点强健起来。

豆芽的母亲跟豆芽的父亲商量,豆芽这条命多少也算是垛子叔捡回来的,垛子叔对豆芽这样尽心,干脆让豆芽认他做“寄爷”算了。豆芽父亲说,好,这孩子八成跟我相克,就让垛子叔当他的寄爷吧,这样好带一些。还有,垛子叔没成家,没儿没女的,以后老了,豆芽也好为他养老送终。

认寄爷寄娘,是乡村里一种风俗,遇到小孩子命硬,不好带,就得拜认一个寄爷或者寄娘。这寄爷寄娘,就像城里人给儿女认的干爹干娘。据说,当寄爷寄娘很亏阳寿,不是有缘相契或过命的交情,一般人是不敢应承的。所以有的人家没办法,就把石头、大树、河流拜认为孩子的寄爷寄娘,再给孩子取个沾了石啊、树啊、水啊等字眼的名字,年节里还要备上香烛纸钱去拜祭,等到儿女成人婚嫁完成,再备一份好礼在石头、大树、河流面前焚化,把孩子的名字赎回来。

垛子很高兴自己成了豆芽的寄爷。

拜认那天,恰是豆芽满百日。豆芽的父母抱着豆芽,带了鸡鸭鱼肉和好酒好烟,买了两套新衣,燃了一挂千子鞭,来到河边码头,就在垛子住的木屋里摆了一桌酒席,还请来了那天救豆芽的秋菊,抬躺椅的两位本家大叔,一起做了见证。拜认的时候,豆芽母亲抱了豆芽跪在垛子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教豆芽喊垛子“二爹”。垛子高兴得手足无措,在豆芽母亲的撺掇下,抱着豆芽在她光洁的额头、粉嫩的脸蛋、娇嫩的嘴唇上重重地亲了三下。

垛子那天喝了好多酒,醉得一塌糊涂。

他说:“豆芽,是我垛子今生的宝!你们要好好待她,我也要好好待她!”

他咂吧着嘴,说:“豆芽这女娃福气好,长了一张糯米唇!”

还真是糯米唇!

豆芽长到十八岁,被村上一个叫梭子的坏小子亲了嘴唇。梭子说,豆芽的小嘴又香又软,就像两片刚蒸熟的糯米糕。

这话传出来,豆芽羞死了,写信到部队把梭子骂了个饱。梭子没想到,他写给豆芽的信竟被村里的顽皮鬼偷看了。这无疑把自己亲了豆芽的事宣扬了出去,也无疑把豆芽长了一张糯米唇的消息宣扬了出去。梭子很懊悔,但也很高兴。懊悔的是,自己不该把如此私密的事让别人晓得;高兴的是,自己把爱上豆芽亲了豆芽这样私密的事告诉了别人,也就断了别人对豆芽的想法。

梭子跟豆芽亲嘴,是在梭子参军去部队的前一天晚上。

豆芽跟梭子同岁,两人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小时候就时常在一起过家家。后来一起上学,一起读了村小,又一起到镇上读初中,再一起到县城读高中。高中毕业,梭子就参军到部队了。豆芽原本还想再读大学,后来家里出了事,她就不想再读书了。

豆芽六岁那年,母亲生了一个弟弟。

过了两年,打工潮把村里的壮年人卷得一个不剩。豆芽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从村里带了一支工程队到海南去搞建筑。他不放心妻子和儿子,把他们随建筑队一起带了过去。考虑家里总得有一个人看家,就把豆芽留在家里,托付给垛子寄爷和邻居们照看。

豆芽自己也不想去外面,她喜欢家里的雪狗和菜园。

雪狗是一条毛色纯白的土狗,很漂亮。它跟穿着红衣裙的豆芽在一起的照片,上了省城的画报。照片背景,是豆芽家绿油油的菜园。

豆芽很喜欢自家的菜园。

从她能走路开始,就跟着母亲在菜园玩耍。母亲一双巧手,总是把菜园侍弄得像一匹五色的锦缎一样,四时果蔬,满园芳菲,就像帮小公主建造了一座她喜欢的城堡,让豆芽沉迷其中。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母亲带着弟弟跟着父亲离开了家乡,去了遥远的海南。

八岁的豆芽每天一放学就跑进菜园,学着母亲的样子种菜。家里的田地荒芜了,但家里的菜园很是热闹。母亲在家时园子里有的菜,豆芽也保证有。她一个人在家,自己照顾着自己的吃住。父亲每个月总会定期给她寄些钱,学费、伙食、零用,各种开销她自己安排得好好的。因为有了自己的菜园,她就省了很多买菜的钱。最多一个星期自己去镇上买点肉,她习惯选肥瘦都有那种。肥的,她用来爆油;瘦的,做汤,炒青椒苦瓜或别的瓜菜。园里的果蔬,只要有猪油炒,她都觉得好吃。垛子寄爷时不时也送她一两条鱼,给她改善生活。豆芽懂事,园里的果蔬也会给老人送去,顺带帮他洗洗衣衫。

寄爷也曾想让豆芽到他那里吃饭,豆芽不愿意,她喜欢呆在自家的园子里。垛子也不好勉强,一是自己三餐不准时;二是怕别人说闲话,说他沾了豆芽家的光,贪了豆芽家的钱财。

豆芽一天天长大,上初中时,已经出落成一个小美人的模样。听说邻村有女孩子一个人在家被人欺负,垛子也就更担心,生怕豆芽出点别的事。豆芽每天上学去镇上,垛子把她送过河,总要在后面悄悄跟着,把她送到学校;豆芽放学回家,垛子把她接过河,也总要在后面悄悄跟着,把她送回家。他吩咐梭子,在学校帮着照管豆芽。他嘱咐秋菊,叫她在家照管好豆芽,还叫秋菊让她女儿谷穗每晚过去给豆芽做伴,免得她害怕。就是这样,垛子都不怎么放心,每天晚上收了渡船,他都要回村里在豆芽家附近转上几圈才回渡口。他每天晚上睡得很警醒,经常听到村里狗吠,不管天再冷,他都要起来回村里看一看豆芽。

豆芽好好的,读她的书,侍弄她的园子。可后来,因为这个园子,还是出了点事。

紧挨豆芽家菜园的,是一片稻田,稻田的主人一家也已外出打工。后来这片稻田被人租种,开辟成了一个菜园。菜园里什么都不种,只种南瓜。园里种的南瓜跟本地的不同,很小,最大的也不过三五斤,南瓜肯挂果,滚得满地都是。

豆芽大半年一直没见到南瓜园里的主人,直到暑假,才见到一回。主人是个年轻后生,姓蒲,人们叫他蒲老板。他每天早晨开一辆摩托车来,到瓜田里走一圈,然后就近从村里请来劳力采摘南瓜,再请这些劳力一担一担地把摘下的南瓜通过垛子寄爷的船,送到对岸停的卡车上运走。

听垛子寄爷说,这后生心大,说要是这河上有一座桥,他可以把村里的土地都租种起来,全部种上南瓜。

垛子寄爷一直不敢相信这河上会有一座桥。他不信,河两岸村寨里的人都不相信。

可后来,这座桥还真的修成了。据说,修这座桥,那个租田种菜的后生还捐了不少钱。

这座桥修了好是好,却亏了垛子寄爷。因为有了桥,他撑船当渡工的职业也就到了头。没了撑船的营生,垛子还是住在渡口,守着这条船,一早一晚用网去捕鱼,勉强糊口。这河里常有人用发电机电鱼,河里的鱼已经很少,垛子寄爷的生活很是艰难。

豆芽的父亲有次回来招工,看见垛子寄爷的日子过得凄惶,就开口叫他也跟着去海南,帮他在工地上守材料。垛子寄爷问豆芽怎么办?豆芽的父亲说,豆芽这么大了,就让她在家吧。垛子寄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正因为豆芽大了,她才需要有一个人照看着。豆芽的父亲说,实在不行,那就让豆芽也随了去,就在海南读书,虽然在海南读书费用很高。问了豆芽,豆芽却死活不愿去。

豆芽的父亲没了办法,就让豆芽继续留在家里。自然,垛子寄爷也没有去海南,而是跟从前一样,继续守着那条船,在空荡荡的河里寻找属于他的鱼……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给豆芽寄钱回来。

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做的工程一直没有结到账。后来,父亲带出去的人陆续回来,说承包工程的老板欠了一屁股账,包括民工的工钱,跑了。

父亲没有钱寄回来,这样豆芽有些为难。

不过,豆芽很快找到了解决自己生存问题的办法。她有她的菜园。吃的,她不愁。她跟垛子寄爷一起,种了离家近、水源好的两亩好田,粮食足够;蔬菜,菜园里一年四季不断,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只是日用零花的费用,父亲供给断了,她得自己想办法。豆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菜园,她要把菜园里的菜变成钱。之前,她跟着母亲也曾去镇上的集市卖过菜。母亲跟父亲去海南后,她也曾把吃不完的蔬菜挑到集市上卖过。

现在,豆芽大了,是镇上中学的初中生了,去卖菜却有些脸红害羞了。但豆芽顾不了那么多。菜园里的菜也像是在鼓动她似的,长得热热闹闹,兴高采烈,丰盛得不去集上展示它们就真的觉得糟蹋了、可惜了。那些豆角,一溜排过去,就像清一色绿衣绿裤的少女,头上垂下无数的小辫子。她把这些小辫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整整齐齐地扎成一小把一小把。那些蕹菜,翠绿得可爱,掐过一茬,更加精神地又长出另一茬,经常是一畦地掐过去还没到头,掐过的地方又蓬勃地长出另一茬了。园边地角的韭菜也一样,割过一茬,等下一个集日来时,又长出更鲜嫩的一茬来。豆芽也喜欢那些辣椒茄子,虽然长成的时间慢一点,但只要收获了第一茬,树架子上就会不断线地跟着长出更多青色、紫色的果实来。豆芽不喜欢让自己的菜挑子显得单调,每次去集市上都要采摘好几种菜品。她喜欢用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辣椒、浅色的豆角点缀自己的菜挑子,有了它们,那些绿色的青菜就显得更精神,更让人喜爱。

豆芽还喜欢那些南瓜花。早上起来,她把该采摘的蔬菜打理好,总不忘采摘几束南瓜花。那些南瓜花无疑是天亮时刚开过的,露珠把每一朵花瓣洗得亮闪闪的、黄灿灿的。豆芽把花朵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几支几支扎成一束。她挑着菜挑子轻盈地走在村道上,那几束南瓜花就像是卖菜的招牌和广告,几只蜜蜂也会一路跟过来。

豆芽的菜总是不经卖。一到集市,刚刚放下挑子,围上来几个人,你一把他一把,你几斤他几斤,很快就把菜抢购一空。

豆芽会尽量把卖菜的时间选在寒暑假,一是时间充裕,二是遇见老师和同学的可能性要小很多。经常是一个假期下来,她卖菜的钱已经足够支付新学期的学杂费用。而平时星期天卖的钱也已足够自己每天的零花,剩余的钱还能积攒下来,买一些好看的鞋子衣服。

这样的日子也还算好。可后来她突然就不想去卖菜了。

暑假的那段日子,豆芽除了赶集卖菜、完成假期作业,更多的时间就在菜园里劳作。她要给菜浇水、除草、施肥,也要砍来竹子补上缺漏了的篱笆。有一次在补菜园西边的竹篱笆时,遇到了租种南瓜的那个姓蒲的后生。

他说:“小妹妹,那篱笆墙破了就破了吧,你的菜园挨着我不会吃亏的,没了这道篱笆墙,我可以叫工人顺便帮你浇浇菜。”

豆芽没有答他。她很认真地把破了的竹篱笆补好了,还在篱笆墙脚下种上了一溜儿秋豆角。

早早吃了晚饭,豆芽又去了菜园,想给那些菜秧子淋点水。没想到,刚进菜园,就看见园子里竟下起了一层雨雾。细看时,这雨雾却是篱笆墙那边喷洒过来的。

好不容易等雨雾停了,豆芽奔到西边篱笆墙,却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走远。

豆芽的心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慌。她希望这人工喷洒的雨雾不要再出现,也希望那个人不要再出现。

第二天采摘蔬菜的时候,那个人又在西篱边出现了。这回是豆芽开口对他说话了:“喂,以后你洒水,别喷到我家菜园来!”

姓蒲的后生灿烂地笑道:“怎么啦,小妹妹!”

豆芽说:“我家菜园土润,菜苗怕水,沤坏了,要你赔!”

后生又呵呵地笑,说:“这样啊,那我以后小心点!”

豆芽摘了几束南瓜花,放在挑子里,抓起扁担准备走。那后生把一大把南瓜花递过来,说:“小妹妹,我这里好多南瓜花,你拿去搭伴卖吧!”

豆芽看都没看,挑起菜就走。

后生在后面说:“小妹妹,等会搭我的车!”

豆芽耳畔吹过一阵凉风。她看见挑子里的南瓜花蕊里有两只蜜蜂钻进钻出,突然就飞到她耳边的发梢,嗡嗡嗡的有些讨厌……

豆芽考上高中,要去县城上学了。

她把菜园托付给了垛子寄爷。垛子寄爷在渔船上的生意已是十分寡淡,那些电鱼的已经把河里的鱼都换成了钞票。更气人的是,那些捞砂船更是不分昼夜地在河里折腾,机器的轰鸣和鼓噪让一条河不再安宁,让住在渡口的垛子寄爷很难再有一个安稳觉。

垛子刚接手豆芽的菜园,旁边租田种南瓜的那个后生就找上门来,说想把菜园一起租了种南瓜,租金高得离谱。他还请垛子寄爷帮他守瓜棚,开出的工资也高得离谱。

垛子说,得等豆芽回来,问问她。

那个后生说,豆芽回来肯定不会答应。

果然就没答应!豆芽对垛子寄爷说,“二爹,这菜园租得有点贵,这工钱开得也有点贵,这个姓蒲的老板估计不是冲着这个菜园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帮他守瓜棚来的……”垛子寄爷听豆芽这么说,再看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日渐美丽,美丽得楚楚动人的豆芽,心里自然就明白了。

垛子寄爷越发感到自己身上承担的重任与压力。

他确保自己在豆芽每次上学的时候会护送她一程,但最多也仅是送到镇上。豆芽到了镇上,还要从镇上坐班车到县城。那一段路,他陪伴不了,护送不了,他就委托每次跟着豆芽一起上学放学的梭子,要他一定看护好豆芽。

梭子倒是尽职尽责,每次回来,直到把豆芽让垛子寄爷看到,他才回家去。

豆芽的美丽的确炫目。她回到村子里,在村巷里一走,偌大的村子就像活了一样,人也就多了起来。她不在村子里的时候,村里的男孩女孩也大多去了学校,剩下的大都是些老人。这些老人,从一见到阳光开始,就坐在门墩上晒太阳,直到太阳落山被无数的屋檐遮住,才会弯着腰揉着麻木的腿脚,走回各自幽暗的屋子去点出淡淡的一缕炊烟来。

豆芽常去的还是自己的菜园。她很满意垛子寄爷对菜园的打理。园子里的果蔬还是如她先前管理的那样,翠绿依旧翠绿,水润依旧水润,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唯一不同的是,垛子寄爷在菜园里开了一个鱼池。正经讲起来,其实也算不上鱼池,只是为了方便淋水浇菜,在菜园四面的篱笆墙下开了一个环形的水沟。水沟一米来宽,却很有深度,垛子寄爷就在这沟渠里放养了些鱼。这些鱼品类很杂,都是他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小鱼。他开这鱼池没有跟豆芽商量,是他自作的主张。他担心豆芽不高兴,就说这鱼池可以蓄水,淋菜的时候方便;就说这鱼池可以养鱼,河里的鱼到了这里免得被电鱼的害了性命;就说这鱼池是一道壕沟,可以跟篱笆墙一起,保护我们的菜园……豆芽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抓住他满是泥巴的双手,在他额上“叭”地亲了一下,说:“二爹,您真好!您把我的菜园,筑成了一座绿色的城堡,让我成为一位骄傲的小公主!”

垛子寄爷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明白豆芽是夸他,是奖励他,然后傻呵呵地笑了......

菜园隔壁,那个姓蒲的后生还是种他的南瓜。因为留在村里的劳力越来越少,田地荒废也就越来越多。既然荒废也是荒废,不如让给他做,省得田地长草,多少也还能得点租金。姓蒲的年轻老板还真不错,这多年就只种南瓜,也发了财,仅运载南瓜的卡车就有了三辆,自己的座驾早不是摩托,而是一台亮铮铮的“现代”越野车。有几回,豆芽去上学,蒲老板开车从后面上来,停下车硬要捎她去县城,但豆芽不肯。她情愿跟梭子走路到镇上,再搭班车去县城。

垛子寄爷帮豆芽守着菜园,把菜种得满园翠绿,但他从不去卖菜,他不识秤,也不会算钱,也就脸皮薄怕人笑话。先前他也卖鱼,却是只论个儿,不论斤两,给钱多少全凭他的手感掂量。遇上豆芽回家少,他就有些着急,眼睁睁看着园里的瓜菜由嫩到老,由成熟到腐烂。后来姓蒲的老板找上门来,说要买了垛子寄爷种的菜带回家自己吃。他说,垛子寄爷种的菜鲜嫩,从不用化肥农药,绝对的绿色食品。

垛子寄爷见菜园里的菜不用去卖也能换钱,也就顾不得别的许多,只管把菜种好,多赚些钱,也好帮帮豆芽。他怕豆芽不允许他这样做,也就遵从蒲老板的意见,不把卖菜给他的事告诉豆芽。

暑假的时候,垛子寄爷把菜园还给豆芽,自己又去了渡口。河里的鱼已是没有,垛子寄爷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这时,砂场的老板找上门来,要租了渡口的房子供捞砂的民工居住,还想把房子周围也租下来当砂场。垛子寄爷没有答应。他怕砂场老板纠缠,索性把房子周围开垦出来,也开辟成一个菜园。

河滩的沙地肥厚,他全种上了萝卜。没等一个月,地里的萝卜从土里露出大半截来,脆生生的,很是招人喜爱。豆芽从菜园里担了菜去镇上,路过桥边的渡口,就帮垛子寄爷扯了半挑萝卜去镇上卖。豆芽回来会帮他买酒买肉,有时也给他三五块、十来块钱。

种南瓜的蒲老板也曾向豆芽买菜园里的菜,但豆芽就是不肯。豆芽心里明白,蒲老板原本就是种菜的人,哪还会花钱买菜呢。有一天,蒲老板竟当了豆芽的面,把篱笆墙那边结的丝瓜豆角全摘了去。他笑着对豆芽说,他喜欢吃豆芽菜园里的菜,“三讨不如一偷”,既然不卖,他就霸蛮摘了去。他说,要是豆芽觉得亏,尽可以到他种的菜田里随便摘他的菜!

豆芽见他这么行蛮,不讲道理,决定报复他。一天早上,她去园里摘菜卖的时候,还真担了挑子,故意从他的瓜田里走过去,堂堂正正地摘了两个小南瓜。她摘的时候,尽管心里忿忿的,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但还是觉得有一种灵魂出窍般偷菜的心慌……

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天,蒲老板走到西篱边,对正在浇菜的豆芽说:“豆芽,明天又要上学了,你家里寄钱回来没有?要不这样,你的学费我包了,你读高中读大学读博士的学费我都包了,好不好!”

豆芽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说:“你有钱,我不稀罕!”

蒲老板说:“豆芽,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你;我知道你能读书,我只是希望你能有出息!”

豆芽说:“我没出息,你去帮别人好了!”

蒲老板说,别的学生,他也帮。镇里有三个学生,就是他资助的,从小学到初中,包括将来读大学……

豆芽还是说,那你多去帮别人好了,我不需要!

蒲老板见她这样,摇了摇头,笑道:“豆芽、豆芽,你是在把我当坏人啊!”

豆芽在心里悄悄说,你就是个大坏人!

开了学,日子又恢复原样。

豆芽只顾读书,到临近高考的时候,海南那边的父母却出了事。

在豆芽八岁那年,父亲就带着母亲和弟弟去了海南,开始几年一直没赚到钱。后来情况好些了,但父亲和母亲的矛盾就多了起来。听村里从那边回来的人说,父亲在那里有了别的女人,把钱都花在别人身上了。母亲每次打电话回来,尽管没说什么,但总是流泪,说对不起豆芽,让她一个人在家受苦了。豆芽最关心的是弟弟,听到弟弟在那边好,她就放了心。豆芽也想母亲和弟弟回来,但母亲说,她得帮豆芽和弟弟守着父亲。豆芽知道母亲很苦,她不想让母亲在那边操心弟弟还操心她,总是安慰母亲,叫她不要担心,她在家里很好。她还把自己种菜卖菜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也喜欢听她讲菜园里的事,听了总是特别开心。

临近高考那年,母亲竟然跳了楼。

据看到母亲跳楼的村里人说,母亲是从父亲承包建设的大楼的二十四楼往下跳的。她往下跳的时候,正好父亲跟几个老板在楼下谈事情,听说有人跳楼了,父亲就抬头往上看,只看见一片红色的云彩直向他头顶飘下来,他本能地往旁边躲,等母亲从楼上砸下来,在地板上盛开出一朵血腥的花朵时,父亲嚎啕大哭,说自己不该躲,情愿自己被砸死也应该接住自己的老婆。

豆芽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母亲的死,全是因为父亲。

母亲死后,父亲那个相好并没有跟他结婚。那是父亲的原因。他晓得自己女人的死跟她有关,在一起肯定有阴影。豆芽把母亲的骨灰带回家安葬了。父亲要她跟他和弟弟一起去海南,姐弟俩好有个关照。豆芽没有答应,她希望弟弟能留下来,但父亲没有答应。豆芽也就随他们去,她不想再见到父亲。

豆芽高中毕业,考取了省城一所大学。父亲寄了一大笔钱回来,让她去读书,但她把钱退了回去。垛子寄爷安慰她说,即使不要她父亲的钱,他和豆芽种菜也能读完大学。蒲老板听说豆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通过学校捎话给她,愿意资助她完成大学全部学业。豆芽跟垛子寄爷说,还是二爹了解我,读个大学一点也不难,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钱,只要有自己那一个菜园,就是种菜卖她也能把大学读好。

但豆芽决定不去读大学,她把录取通知书撕了,撕得像无数飘飞的蝴蝶。她放飞这些蝴蝶,决定自己一个人到外面去闯闯。

梭子原本跟豆芽考取了同一所大学,他见豆芽不去上大学,又不许自己跟着她到外面闯荡,一赌气就应征当兵到了部队。临别的前一夜,他把豆芽约到河边,在河湾的柳树林里,他偷袭了豆芽,第一次吻了她。原本他要更进一步,但豆芽没有同意。梭子说,吻了就已经很好了,豆芽的小嘴又香又软,就像两片刚蒸熟的糯米糕。梭子在信里说,无论如何他也忘不掉豆芽的那张糯米唇,忘不掉河湾树林里那个让他销魂的吻……

豆芽离家后,她的菜园还是由垛子寄爷打理。

垛子寄爷年岁大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但豆芽的菜园仍旧瓜菜翠绿,生机盎然。因为有邻居的蒲老板,帮他在菜园里种上四时果蔬,帮他在干旱时浇水,帮他在害虫时捉虫,帮他在菜要上市时卖掉那些菜……垛子寄爷说,这多年,还能守着土地种菜,这姓蒲的后生是个多好的人啊!

就这样过了三年。一天夜里,豆芽从遥远的地方回到村庄。垛子寄爷像看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把豆芽上下打量了个遍。他一眼看到,豆芽的嘴唇破了,结了淡紫色的一块血痂。他很心疼地问,豆芽,你这是怎么啦?

豆芽说,二爹,豆芽回来陪您,豆芽哪里都不去,就是回来陪您!说罢,豆芽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转眼又过去一年,梭子从部队写信回来,告诉豆芽,说自己已考上了军校。豆芽打电话问他,军校毕业可还回来?梭子没有表态,等隔天再打电话过去,梭子那头已经关机。

豆芽把手机关了,专心一意地侍弄自己的菜园。除了种菜,她还迷上了一种偷菜的网络游戏。每天夜深人静,她在电脑旁边,守着自己的农庄,守着自己的菜地。有时,她也会恶作剧地走进别人的菜园,把那些惹人喜爱的瓜菜洗劫一空……

河对岸的镇子开始了城镇开发,沿河两岸都要建成景观式水岸别墅。垛子落户在渡口旁边的房屋和菜地也被征用,得到了一大笔补偿款。一天傍晚,垛子寄爷跟豆芽一起在菜园里浇菜,邻居的蒲老板隔着菜园跟他说话,走动时他一个踉跄没站稳,倒在了他亲手挖的鱼池里。豆芽和蒲老板把他从鱼池拉上来时,垛子寄爷已没了多少气力。他嗫嚅着告诉豆芽,他所有的钱压在他床头的凉席下,留着给她做嫁妆……垛子寄爷对豆芽说,蒲老板这人靠得住,这多年,他都在等你!垛子寄爷最后一口气出来,说,豆芽,你的糯米,糯米唇已经好了,你再亲亲我……

豆芽流着泪,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地印在垛子寄爷的额头上。泪水砸下来,与她的嘴唇黏在一起,温热,湿润,却血一样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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