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山热”窥日本审美意识

2016-01-28 11:50上海健康医学院200000
大众文艺 2016年1期
关键词:寒山樱花意识

李 悦(上海健康医学院200000)

从“寒山热”窥日本审美意识

李 悦(上海健康医学院200000)

寒山,一个在中国并不太知名的诗人,在日本却得到了超越主流诗人的追捧。究其原因,寒山诗表现出的自然观、无常观及超脱精神恰恰与日本审美意识契合。本文以寒山及其诗歌为切入点,从“自然之美”“无常之美”以及“空寂之美”三方面分析日本的审美意识。

寒山热;日本;审美意识

中国唐代诗僧寒山是中西文学史上的传奇人物。在国内,寒山及其诗歌长期被文学正典所忽视甚至排斥。然而,在日本,寒山却获得了比肩、甚至超越“主流诗人”的巨大成就。一方面,寒山诗集的各种藏本、译本、注本和论著层出不穷,有关寒山的各种传说被改编成小说,寒山形象和题材也进入日本画界和神坛。另一方面,寒山诗的意蕴与风格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日本作家、画家的创作,寒山形象和寒山精神渗透到日本文化、社会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有研究者提出“日本无处不寒山”1的观点。

为什么寒山在日本受到了如此的推崇和喜爱?笔者在阅读寒山诗时发现,寒山及其诗歌与日本传统审美意识契合。寒山诗体现出的自然观、无常观及超脱精神恰恰与日本文化所崇尚的“自然之美”“无常之美”与“空寂之美”吻合。

一、自然之美

寒山长年隐居在天台翠屏山的岩洞中,过着与自然相亲相爱的幽居生活。在现存的300余首寒山诗中,写山居野趣之诗约占19%。2这些反映山林幽居和回归自然的生活状态的诗歌让崇尚“自然之美”的日本人心仪不已。

日本人对“自然之美”的青睐源于日本的自然环境。日本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气候湿润,适应万物生长,因而植被茂盛、种类繁多,这使日本列岛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绚丽风光。日本人认为只有神的国度才有如此美景,日本的山山水水、大地万物都是神的产物,蕴藏着神的灵气,即“万物有灵”。另一方面,日本台风、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频发,严重威胁着日本人的生命,他们有感于个体的渺小、人生的无常,他们对不可征服的自然充满敬畏,把自然作为神灵来崇拜。柳田圣山在《禅与日本文化》一书中说道:“日本的大自然,与其说是人改造的对象,不如说首先是敬畏信仰的神灵。”3可以说,日本的自然环境孕育了“万物有灵”的自然观,这种自然观又促成了日本人对于自然的敏感和热爱。

日本人对“自然之美”的崇尚体现在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俳句创作规定俳句中必定要有一个季语。季语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用语,其中既有“夏季的骤雨”“雪”等表现气候的用语,也有“樱花”“蝉”等动植物名称。季语如同诗歌中的诗眼,是理解俳句的关键所在。这充分体现出了日本人重视自然的心理。又如,日本的传统建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采用天然的木材、竹子等作为主要的建筑材料,石头等仅被用来铺路或制作室外的灯龛等装饰物。直到现代,日本建筑物中仍保留草木材料的风格,茶室的布置、纸制推拉门、草编榻榻米、日常生活用具等都呈现出一种回归自然的气息。

不仅如此,在日本的审美意识中,自然的事物本身就是美的,因此它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矫揉造作。这恰与寒山诗不拘格律、通俗无典的艺术风格暗合。“君看叶里花,能得几时好?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谁扫?不怜娇艳情, 年多转成老。将世比于花,红颜岂长保?” 诸如此类的寒山诗句不假雕琢、涉笔成趣。张石指出,“在日本文学中,无论是诗还是叙事文学,都强调描写的精确与自然,日本文学的长处在于最精心地截取一段最富有表现力的自然与人文景观,然后最自然而平实地加以描写。”4也就是说,日本文学不仅以“自然”为表现内容,也以“自然”为表现方式。例如,日本江户元禄时代的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最为人所推崇的一句俳句,即“闲寂古池边,青蛙跃进池中央,水声扑通响”。中国人也许很难理解它为何算得上一首好诗,然而这句俳句却体现了日本独特的美学观念,即以浅近自然语言“描写原原本本的自然”5。

日本人“不求雕琢而任其自然”的审美取向在其他方面也有体现。例如,日本建筑物上很少能看到像中国传统建筑那样华丽的雕刻与装饰,一般只是保留了材料本来质地。日本庭园则被视为自然的缩影,它排斥人工意匠的刻意表现,强调的是自然的错落有致。另外,与中国不同,日本崇尚“不对称的美”:壁龛饰花之类的装饰品或一或三的摆放,少有成双成对;在漆器及陶瓷器造型表现上也是如此,被认为最具日本审美情趣的不是整体光滑匀称的形体而是带有自然变化、弯曲不匀的形体。这种追求“不对称美”的心理也可归因于对自然的顺应和崇敬,以及对自然形态的热爱与推崇。

综上,日本审美意识追求“自然之美”,因此也醉心于寒山子和他的诗歌。寒山子写山林生活的乐趣,写大自然中俯仰可拾的景致,日本人同样热衷于以自然入诗,以自然入画,将自然填满生活的方方面面;寒山子写诗质朴直白、不假雕琢,日本人也喜爱“自然原本的形态”,这种审美取向渗透到文化、生活之中,表现出“以不推不敲的文字为美”“以原生态的事物为美”和“以不对称为美”等审美情趣。

二、无常之美

无常是佛教的一个基本观念,佛家认为整个宇宙,世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是不断在变化的,没有永恒的东西。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山河大地的成住坏空,都是无常的现象。中国人排斥“无常”,因为无常与寂灭相连,而中国人喜欢的是生机勃勃的美。寒山却是中国诗人中的例外,他不仅以冷静的态度吟咏无常这一宇宙规律,有时还以一种赞美的态度吟咏无常。如“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三界横眠无一事,明月清风是我家。”又如“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日为大海。”寒山的这种无常观与日本的传统审美意识不谋而合,日本人对无常有一种正面的认识与体验,他们的审美取向表现出对“无常之美”“残破之美”的欣赏。

究其原因,首先也当追溯至日本的自然地理环境。上文已提到,日本台风、地震频发、火山活动频繁,这些自然灾害如不定时炸弹,时时危及日本人的财产与生命。这在日本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中埋下了一种刹那感、无常感和宿命感。同时,在日本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等级观念、血缘体系、家族制度根深蒂固,在钢铁般坚固的社会制度中,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无法摆脱社会秩序强加的身份限制,更不用说改变自己的命运了。这使得他们容易产生一种对于命运不可掌握的无奈感和虚无感。当印度的佛教及中国的道教传人日本时,日本人在社会政治环境影响下产生的这种刻骨铭心的虚无感和无常感得到了宗教式的升华而变成了民族普遍的一种审美追求。

日本人认为刹那即永恒,他们认为无常与变化是生命的真谛,蕴含着天之大美。东山魁夷在《美的心灵》一文中说:“自然在时刻变化着,观察自然的我们每天也在不断变化着。如果樱花永不凋谢,圆圆的月亮每天夜晚都悬挂在空中,我们也永远在这个地球上存在,那么,这三者的相遇就不会引起人们丝毫的感动。在赞美樱花美丽的心灵深处,其实一定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珍视相互之间生命的情感和在地球上短暂存在的彼此相遇时的喜悦。”6

“樱花情结”集中体现了日本人对于“无常之美”的钟爱。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被日本人奉为生命的象征。樱花开花时热烈灿烂得令人心醉,但是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七天,易开易落。人们欣赏盛开的樱花,品味着绽放的生命;同时也钟情于落樱缤纷的瞬间,在随风飘落的花瓣中为生命的脆弱和青春的短暂而感伤。日本人崇尚樱花凋落式的无常之美的审美理念,既表现于诗歌、文学之中,同时也对日本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产生了深刻影响。

日本经典文学随处体现着“无常之美”,如,日本古典文学三大随笔之一《方丈记》的开头这样写道,“悠悠江水流淌,终年不绝,水总是新的。水流缓处,漂浮的水泡时隐时现,永无长久者。”7《源氏物语》甚至赞美死亡,“桐壶”一章中,皇帝的更衣死了,作者却引用一首古歌赞叹“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8日本文学的根里蕴含着“无常”的美学因子,他们理智而冷静地看待无常,也热爱着这种“无常之美”“残破之美”“悲伤之美”。

近代日本作家身上甚至表现出一种对于樱花陨落似的无常之美的疯狂追求。在近代日本作家中有一个奇特现象,即自杀者多,如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太宰治、有岛五郎、北村透谷、三岛由纪夫等。1968年,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文学生涯在当时可谓到达了顶点,然而他却选择在此时以自杀结束人生,恰如盛开的樱花迅速凋落一样。又如,作家太宰治在身染肺结核后,同样选择自尽而死。在他自尽的前一年,他创作了《斜阳》,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最不喜欢夹竹桃,花期长、花朵又艳,凋萎在枝头也不下来。”9其中可窥见他的美学追求与价值观。

综上,日本审美意识中蕴含着与寒山诗中的“无常观”相适应的美学观。如同寒山诗流露出对“无常”的接受与赞美,日本文学也呈现出类似的审美意识。日本民族有追求“樱花式陨落”的美学情结,这种情结渗透到艺术创作中,形成以“物哀”为核心的审美追求;沉淀至日本文化中,则形成日本民族重义轻死、以死求生的独特生死观与人生价值观。

三、空寂之美

寒山有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叫我如何说。”又有诗“千云万水间,中有一闲士。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 倏尔过春秋,寂然无尘累。快哉何所依,静若秋江水。”诗中均表现出寒山挣脱世俗羁绊,在自然中觅得心灵自由的超脱境界。正如日本学者大田悌藏所言,寒山“由皎皎明月,察宇宙无垢清净之真如;经山川幽境, 窥人性之返璞归真。”10这里的“真如”即“空”,即禅宗认为的“一切事物乃至整个世界的本质”。

寒山的禅诗在宋代随禅宗一同传入日本。由于日本人自古就认为生命与清净密切相关,并且认为清净就是美;而禅宗认为本心或自性的根本特点就是清净,清净就是空无。这些思想观念上的近似和相通,为日本美学与禅宗美学的融合提供了契机,使得禅可以毫无阻碍地渗透到日本民族的艺术和生活之中去,对民族的审美意识产生深刻的影响。禅宗“空”意识与“寂”的结合使得“空寂”审美意识得以确立。在日本“空寂”审美的形成过程中,寒山诗因其禅宗精神产生过重大影响,而另一方面,“空寂”审美的确立反过来又促成了日本人对于寒山诗及寒山精神的长期接受与认同。

“空寂之美”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不执着于分辨生死、善恶、美丑、荣辱的淡远境界;是一种通融整一、宁静和谐的超脱世俗的自由境界;是“主客泯灭”“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这种“空寂之美”在日本茶道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茶道是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生活方式之一,它以拂去俗尘而体认佛心为第一要义,特别强调禅茶一味,它以茶为媒介引导人们飞向宗教性的自由境地。日本茶道的精神含“和、敬、清、寂”四要素,这四要素贯穿茶道仪式的始终,缺一不可,它们反映着茶道文化中的审美意识。“和”指主客之间的和合相融;“敬”指两者之间的相互尊敬;“清”指主客之心的清净无垢;“寂”则指周遭的寂静与主客的无相无为,无心无念。茶道明确提出以“空寂”作为其基本精神,特别强调“自然”“脱俗”“寂静”的性格,而这三种性格实则皆源于“本来无一物”的禅宗精神。也可以说,“空寂”的审美意识表现在茶道之中就是“无”的境界。

又如日本水墨画。日本水墨画最大的特色就是通过余白与省笔,日本画家常常只用画面的“一角”作画,以简约数笔表现出一种古雅、纯朴的意境。这种余白不是简单的“虚无”,而是一种充实的“无”,需要心灵摆脱虚妄之念,才能“以无感无”,体会到其中所蕴涵的丰富内容。

总而言之,“寒山热”文化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意识。日本民族因“万物有灵”的自然观而产生对“自然之美”的独特体悟;由“自然之无常”而感“生命之无常”;又因“无常”而在以“空”为本原的禅宗中寻求解脱,最终形成对“空寂之美”的审美追求,这三种美学理念都是日本自然环境、历史政治及文化宗教作用下的产物,是一脉相承的、同根同生的。

注释:

1.袁刚.《日本:无处不寒山》[J].全国新书目,2011(3).

2.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19.

3.柳田圣山著,何平译.《禅与日本文化》[M].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63.

4.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242.

5.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M].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242.

6.东山魁夷,黑川纪章,河合隼雄等著.周世荣译.《日本人与日本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17.

7.吴娱.《浓缩的艺术之花——从俳句看日本人审美的四大征》[J].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3月第12卷第2期:150.

8.新潮日本文学集成《源氏物语(一)》.转引自.张石.《寒山与日本文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238

9.转引自.武德庆.《以悲为美的审美情趣——日本文学理念“物哀”试析》[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10月第17卷第5期:665.

10.大田悌藏.寒山诗解说[J].曹潜译.东南文化—天台山文化专刊,1990年第6期:126.

[1]柳田圣山著.何平译.《禅与日本文化》[M].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

[2]项楚.《寒山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王若茜.《日本茶道文化的审美意识》[J].现代日本经济,1991(5).

李悦,上海健康医学院文理学院教师,硕士,助教,主要从事外语教学及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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