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寨皮纸,手工纸之乡的复兴梦想

2016-01-28 13:53雷虎
南都周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亚平石桥老三

雷虎

湍急的河水急促流淌着,不要因为它清而浅就忽视它的能量——在前面三十米见方的地方,它居然把挡在它前面的山岩开膛破肚切割出一座天生的石桥,石桥村便因桥得名;右边有一座高百米的悬崖拔地而起,我们要拜访的手工纸作坊,就这样依偎在悬崖怀抱内。悬崖名为“大岩脚”,手工纸作坊也以大岩脚为名,纸坊的主人名叫潘老三。

从山上采摘野生物料到最后出成品,要遵从传统的制作工序,大约十几道。而传统造纸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抄纸”。大岩脚下的纸作坊也正是展示这一工序。穿蓝布衣手工抄纸的大叔名叫王亚平,是潘老三的舅舅。今年40岁,已经抄纸28年。

抄纸是造纸成败的关键。这项绝活需要年月练就,一般是言传身教,世代相传,花上五到十年的功夫,才能熟练掌握。刚才还在看石桥的小游客,看到王亚平开始抄纸,纷纷过来围观,有的孩子还嚷着,“爷爷,我们在网上看过你的视频。”

听得王亚平乐开了花,于是开始讲解,“几百年来,丹寨手工纸工艺几乎没变,只不过以前用木棍搅,如今用电动搅拌机。以前我们都只蒙头做纸,如今多了人参观,我们就客串起当导游了!”

通了电,搅拌机涡轮开始转动,水池里的水如烧开的白粥一般翻滚。王亚平走到大岩脚边,拽下一根树枝, “我们丹寨做的手工纸又名皮纸。皮,便是这种树皮。这种树名为构树。而这浆水中这些如白粥一般的东西,便是构树皮捣碎后变成的纤维。搅拌的过程,是为了让这些纤维在水中均匀分布。”搅拌机工作几分钟后,王亚平把搅拌机拎出。双手抡起如纱窗一般大小的竹帘,浸入混满纸浆的池子中,舀起,反复几次,如竹篮打水一般。当竹帘拎出水面约二十厘米高时,竹帘中的水便已经漏干,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纸就像面膜一般贴在竹帘上。

最终,王亚平把竹帘往身旁的案板上一贴,附在竹帘上的纸膜乖乖地从竹帘上落下来。一层层“面膜”贴在一起。“之所以要抄两段两次水,而且抄水方向不同是为了让纤维形成纵横交错的网络。这样做出的纸张才有更强的韧性。”王亚平说。

柳暗花明

王亚平低估了小朋友们的好奇心——为了一次手工纸之旅,他们竟会在网上找到他做手工纸的视频来观摩,这让这平时鲜有人关注的手工纸艺人大为感动。不过孩子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他们还是静不下心来,看完整个过程。

此刻,同样在大岩脚下,又一个摄像团队杀到,看架势是要给潘老三拍手工纸纪录片。潘老三特地找到一位养眼美女,穿上苗装在大岩脚下开始演示。只不过,苗女是捧着花花草草从远处的石桥向大岩脚慢慢靠近,往竹帘上放一束花浇一勺纸浆。山泉水混合草木纤维做桨,山上野花田里杂草做墨,搅、抄、沾、晒后,再吸点山里的阴风……一张张花草纸在大岩脚下晾晒,就如同一件件正在展示的艺术品。

“这种用花草入纸的新型纸名为花草纸,是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一个偶然的机会发明的。”沿大岩脚顺河而下二十米便是石桥村腹地“纸街”。石桥皮纸国家级传承人王兴武正坐在自己家的手工纸作坊门口讲述丹寨花草纸的前世今生。

王兴武的家族是丹寨做皮纸的世家。高中毕业后,王兴武就做起了祖传的白皮纸。在上世纪90年代,手工造纸业却在机械造纸进攻下节节败退,石桥白皮纸最后的阵地就只有做炮竹纸一个了。但漏屋偏逢连夜雨,1996年后,国家不允许私人造炮竹了,石桥皮纸最后一块阵地也沦陷了。王兴武也只能关了家里开了多代的手工纸坊外出打工。

“1996年底,一位在深圳打工的同乡女孩给我写信,说香港客人需要定制一种做包装用的特种花草纸,问我能做吗。为何不能做呢?花草纸比白皮纸工艺要简单得多啊。于是香港的订单就持续不断地发过来了。”王兴武指着自己家作坊门口“石桥黔山造纸合作社”的招牌说。

一项传统工艺,柳暗花明又重现了生机,石桥手工纸的命运正是中国传统手工艺的缩影。石桥黔山造纸合作社在制作了花草纸之后,又相继开发了云龙纸、彩蝶纸、迎春纸等上百种新纸品。其中迎春纸入选国家图书馆、国家博物馆所指定的古籍文物修复专用纸。石桥黔山造纸合作社也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基地。

“变成国家非遗,入选古籍修复专用纸都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我只希望能做出日本和纸那样水平的手工纸,让石桥成为真正的手工纸之乡。”王兴武曾经专程到日本考察过日本和纸工艺,对日本手工纸表示十分佩服。

寂寥的手工纸

石桥可以成为真正的手工纸之乡吗?

走在“纸街”上,那些木楼的民居,每一栋的中堂都供奉着祖宗牌位。人们遵从着祖宗的教诲,手工纸,也算是传自祖宗的绝学。即便如此,手工纸在石桥也开始日趋濒危。石桥据说有60多家做纸户,但我从门店最集中的“纸街”穿行,却只见到三户与纸相关。一家正在抄纸,一家纸店却闲得打瞌睡。第三家便是王兴武家。他既开纸店也开纸作坊。即便如此,今天他家的纸作坊没开工,纸店也没见到人影。

大岩脚下,也并非平静。三个月前,水漫拱桥,掀翻了桥上的廊蓬。从此,石桥的廊桥就变成了秃顶。“以前村里有能力的人都在造纸,如今有能力的都在外打工。和大家商量把给桥上重新加个顶,这事只能等到过年时村里能人都回了时再定!”潘老三说。他的纸坊就在石桥村三大地标之一的大岩脚下,他也在村子风景最秀丽的村口开客栈。做手工纸是祖传的,潘老三有很强的绘画功底,懂得喜欢手工纸的客人喜欢什么手工纸产品;而开客栈则是被逼出来的——石桥手工纸不紧气时,潘老三曾经在西江千户苗寨开过客栈,所以他也知道到旅行者需要什么样的体验。

那些手工纸体验者,都排着队浇完花草纸,把自己的作品摆到大岩脚下晾晒后,便到附近的苗寨游山玩水去了。回来时天色已晚,正好在潘老三的客栈中住店。

上午捞起的纸张经过一天阳光的暴晒之后,花草已经被阳光固定到纸张中变成了花草标本,此时已被收集到手工纸体验馆中的工作台前。面向着一帮认真的孩子,潘老三说,“白天你们自己动手做了一张手工纸,今晚就见证手工纸怎么样变成一个手工笔记本吧。”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制作着自己的手工纸笔记本,生怕有一点儿闪失,而父母们正忙着拍摄,记录这一过程。

三个造纸的艺人

我和手工纸设计师余建荣路过潘老三的手工纸体验馆后,继续沿着河道往下游走。河流将要离开石桥时,显然变得暴躁起来。因为在河流下游村口又有一条河流注入。余建荣让我们顺着新注入的支流往前看,前方的山岩上竟然生出来一只深邃的“眼睛”——那是石桥村的另一个标志,穿洞。

穿洞是一条流动着暗河的溶洞。溶洞入口如大岩脚下一般,隐藏着一家手工纸作坊。这作坊的主人便是王兴武。王兴武平时就“隐藏”在穿洞中做手工纸。

这儿与大岩脚一样水流潺潺。只不过大岩脚的水却是自岩石上滴下,一滴,两滴,三四滴,不仔细看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溶洞的水却是从溶洞里喷薄而出,水声不断地敲打鼓膜。似乎洞里随时会有千军万马冲出,把破败的纸坊淹没。

晚上,我躺在石桥村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一处山谷木楼中写石桥手工纸寻访札记。这木楼的主人,便是余建荣。这位留法归来的手工纸设计师回国后,选择了石桥作为自己的创作基地。

余建荣的小木屋隶属于石桥村,但独立在村庄之外。石桥独立于村庄之外的建筑还有两处,一处是王兴武在天然溶洞穿洞中的手工纸作坊,一处是潘老三建在村口的手工纸体验馆。三处建筑就如同他们的主人一样,都是和村庄若即若离,又保持着自己的特质:王兴武的手工纸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石桥古法纸,他侧重材质本身属性的深挖;潘老三的手工纸只是媒介,他更倾心于打造手工纸衍生出来的产业链。余建荣更多的是在拿手工纸做实验,尝试纸张除了作为书写载体之外,作为全新艺术承载的可能:譬如,用没有水的圆珠笔在一摞纸上写《道德经》;或者用点燃的香在一页手工纸上烫出《汉语大词典》上6万5千个汉字。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如果你看到这一摞纸,因为力度逐渐变弱时,每张纸上留下《道德经》逐渐消减时,你会如何联想?当看到点燃的香在纸上烫出字时,字的产生伴随着纸生命的消逝时,你会有怎样的情愫呢?”

第二天早上,余建荣又坐在小木屋门口,开始用火在纸上创作。 余建荣的小木屋正门前有一座巨大的混凝土桥从两座山峰间穿过。每天,石桥村民们一抬头,都能观望它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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