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改造:赵树理民间立场下的“旧人”形象

2016-01-31 02:42施冰冰
长城 2016年1期
关键词:入社赵树理立场

施冰冰

在文学的视野下讨论“民间”的含义,更多指的是对下层社会的表达,尤其是对农村生活面貌的描绘,其中展现出了民间的风俗人情、伦理道德及审美信仰。很长时间以来,这种“民间”一直被排斥在主流文学之外。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以胡适、沈尹默等人为代表的一批有识之士,通过歌谣研究会,重新将其纳入新文学的建构。而到了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是将民间文艺升华为革命策略。赵树理作为一位“民间艺人”,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及深厚的民间情怀,使他能够站在真正的民间立场,贴近农民、理解农民、用农民的思维方式去观察和表达。

《三里湾》是赵树理1955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以村里四户人家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矛盾、斗争和变化为主要线索,塑造了一系列落后农民形象。正如赵树理自己所说:“我写旧人旧事较明朗,较细致,写新人新事较模糊,较粗糙。”通过分析这些“旧人”形象,不仅可以看到赵树理在“民间看民间”视角下的对农民世界的准确描摹、温情理解,以及由此彰显的“青春泼辣”的审美风格,更可以看到,“十七年”文学“一体化”时期,赵树理面对强大的国家意识形态,表现出的被压抑的民间立场。“旧人”形象的“改造”与“未完成”、青春泼辣与简单苍白,构成了赵树理小说的矛盾之处,也凸显了他民间立场与国家意识形态之间的不协调。在他们的背后,是作家赵树理的叹息、焦虑和无力。

“能不够”是赵树理《三里湾》中刻画较为成功的“旧人”形象之一。作为一位“骂死公公缠死婆,拉着丈夫跳大河”的农村妇女,她教唆女儿小俊大闹夫家,使她落得离婚的下场;和姐姐“常有理”乱点鸳鸯谱,引来青年人的反抗;还主使丈夫用参军兄弟的名义多留了一份自留地,遭到众人唾弃。她泼辣刁钻,以损人利己作为自己的处世原则。比如在第29节,“能不够”的丈夫袁天成与她大吵一架,意欲离婚,她在心里盘算了各种利害得失,想与丈夫和好,却不愿开口,只能在心里暗骂调解人不热心。寥寥几笔,便让农村妇女的逞能、自私、好面子等特点跃然纸上。

联系赵树理其他作品,从“互文性”的角度,也能看出他对“旧人”形象的这种准确描摹。同样为农村妇女,《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装神弄鬼、生活不检点,《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婆婆打骂媳妇、阻扰工作,《“锻炼锻炼”》中老太婆“小腿疼”的装病偷懒、仗势欺人等等,赵树理以不同的细节塑造不同的人格性格,这些都指向了作为民间生活主体的农民所固有的精神风貌。千百年来,农民缺少文化知识,匍匐于强权之下,受制于封建道德伦理,他们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等方面的劣根性,赵树理用活泼的语调、轻松的嘲讽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事实上,在深刻揭露的背后,赵树理更有温情脉脉的理解。他骨子里是个农民,当他以农民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淳朴热情却又藏污纳垢的乡村世界时,他并非像其他作家那样一味批判,而是写出了农民独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写出了他们的本质特点以及愚昧落后里隐藏的无奈。

“糊涂涂”马多寿一家是赵树理重点描写的“旧人”家庭。“糊涂涂”和老婆“常有理”都是落后分子,死皮赖脸,拒不入社,而赵树理写出了其中的缘由:“他只是想多积一些粮食,学范登高买两头骡子,先让有余赶着跑个小买卖,以后等外边的两个儿子也回来了,家产也发展得大了,又有财产又有人……”这完全是一个农民朴素的生活愿景,在他自私的背后,却是对家庭的关爱。这样的笔触下,马多寿的自私并不让人厌恶,相反更多了些温暖与生动。当小说写到马多寿最终因为意识到孩子们已不听从自己,最终决定入社时,甚至让人有几分心疼,“咱们费尽心机为的是孩子们,如今孩子们不只不领情,反而还要费尽他们的心机来反对我们……”这是一位为了孩子与众人抗争的父亲,在孩子离去时,伤心地拾起自己落寞的背影。

除了对家庭观念的阐释,赵树理对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更有着深刻的认识。传统的小农经济下,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在《三里湾》中,“旧人”之所以为“旧”正是因为不舍得放弃手中的一亩三分地。支部大会上群众对范登高的批判主要由于他在土改期间侵占了好地;袁天成也是因他多占了兄弟的自留地,想自己耕作;而“糊涂涂”在拒绝干部给他送旗后的第一个想法是:“土地也没有了!光荣也没有了!”对土地的占有是“旧人”落后的原因,但正如社会学家所阐释的,“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赵树理这样的描写中实际隐藏着对农民固有的天性和欲求的肯定。

准确的描摹、温情的理解,可见赵树理是真正走进农民的内心,读懂他们的诉求,并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来书写和表达。这正是他的民间立场所在,也是他对“旧人”的表现比一般作家更为深入、更为立体的原因。放眼“十七年”文学乃至赵树理之前的文学,少有作家像他那样身为农民,躬耕田间;像他那样倾尽全力地描写民间、理解民间;像他那样对传统和乡情充满无限眷念。他笔下的“旧人”形象,扎根土地,尽管有诸多缺点,但展现出一种朴素的生活、旺盛的生命以及真挚的感情。

然而,这样的民间追求并非“十七年”文学的主流。在新中国建立初期,文学承担着改造群众精神、重塑国家文化领导权的重任,作为这一时代的作家,赵树理自然承担着对国家意识形态的重任。因此,对于笔下的“旧人”形象,他决不能仅仅止于风俗化的刻画及农民式的表达,更重要的是,要对他们的“改造”有深入的阐释。“旧人”在党和国家的感召下改造为“新人”,改造得越成功,越能说明革命之路的正确性和有效性。

改造是政治意志对农民逻辑进行的强行控制和干预的过程,是个体的喧嚣被集体的口号淹没的过程。然而细细考察《三里湾》中“旧人”的改造会发现,在表面上圆满完成入社的政治任务时,暗地里却是赵树理的民间立场。这正是赵树理民间追求的自觉和纯粹之处,作为一个真正的农民,在滚滚而来的文学政治化的大潮中,他勇敢地表达出农民群体真实的心声,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小说中“糊涂涂”马多寿一家的改造正是体现了赵树理这样的追求。正如前文所说,这场改造也是围绕土地进行的。在这一改造中,社干部和身为机关工作者的二儿子代表的是正确道路,在目的化的写作中,入社是必然,正如革命的光明道路是必然。然而,赵树理站在农民的角度换位思考。马家很难心甘情愿让出土地,小说中出现了社干部的强行索取,实际上金生也“觉着那样做有点不大正派”。难能可贵的是,赵树理依旧保留了农民自身的想法,“糊涂涂”是因为评估了入社的物质好处后才最终做出决定,赵树理在内心深处依旧是希望有农民逻辑的表达。在他看来,土地和产量才是农民入社的原因,这其中隐含着的是赵树理对农民的真正理解,是他民间立场的彰显。

从这样的层面而言,看重利益的“糊涂涂”尽管入社,但并未被真正改造,他出于物质的考量而入社,并没有改变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的落后性,更没有对国家的方针政策有深入的认识。因此,对于“糊涂涂”而言,这是一场未完成的改造,尽管形式上的入社意味着他的进步,但本质上他依旧是那个冥顽不化、固守传统的“旧人”。

这种“未完成的改造”普遍存在于小说中“旧人”中,落后分子范登高前一刻还带着农民的自私与滑稽,后一刻便唯唯诺诺地自我检讨;老党员袁天成无力耕作,与老婆大吵一架后,随即转变看法,毅然入社;“常有理”在入社后用一句“拉倒!还有什么要谈的呢?”便将与张永清的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好吃懒做的袁小俊经过劳动后迅速收获了与“一阵风”满喜的婚姻,赢得了“大团圆”的结局。他们的“成功”被改造无一是基于对正确道路的认识,而是出于物质利益,或者人云亦云,或者家人的胁迫和群众的批判。

在强大的意识形态话语中,在政治缝隙中,赵树理用自觉的民间追求构建了一个个“未完成的改造”式的矛盾。“改造”是国家革命意志的要求,而之所以“未完成”则源于民间立场的彰显及其对国家革命意志的冲撞。这种矛盾和冲撞,赵树理在《三里湾》中曾借落后人物范登高之口有过隐秘的表达:“土改过了,党要我努力生产我就努力生产。如今生产得多了一点了,大家又说我是资本主义思想。我受的教育不多,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好还是请党说话!党又要我怎么办呢?”这段话的意思是:“党要我怎么做,我却依然不知道怎么做。”这是农民真情实感的流露,是赵树理站在农民立场上对国家政策的反思,其中更是显示出国家政策与作为农民的“我”之间的不协调。

因此,在“未完成的改造”背后,正是显性的国家话语与隐性的民间立场之间的冲突和撕扯。赵树理在表面上服从于国家逻辑,而内心却无法压抑不断滋长的民间诉求。两者之间的龃龉,显示了赵树理作为“农民作家”的勇气和担当,但这样的冲突,同样导致了他笔下“旧人”形象前后逻辑不顺,行为失当,转变突兀。当政治话语对小说进行干预,民间立场被迫中断,失去了固有的逻辑,只能趋向于单薄与扁平。

农村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精神渗进了赵树理的文字,使他笔下的“旧人”呈现出了独特的民间审美特征,同时,这种农民立场上对国家政治的反思,也使得“十七年”的政治传声筒里出现了某些珍贵的异质。然而,当60年代乃至“文革”时期,通过几次批判运动政治加紧了对文学的控制,甚至将之简化为阶级斗争问题时,赵树理的民间立场就已是在夹缝中难以生存了。“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这是赵树理一直以来的创作理念,当有一天,他发现老百姓已经不重要,政治成为唯一的、根本的标准时,他在信中就表达了深重的焦虑和无助:“每遇这种矛盾出现,我便感到难于开口。”矛盾不断胀大,焦虑愈加沉重时,赵树理在折磨中最终停止了写作,直到1970年被迫害至死。

但无论如何,他可贵的民间立场,他敢于为农民说真话的姿态,他无所惧畏、用心良苦的追求,不仅为文学史贡献了一批新鲜生动的“旧人”形象,更为那个时代留下了重要的书写,成为后人们研究当时文学与政治、美学与权力之间的最佳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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