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者

2016-02-03 03:07陈文超
安徽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佳李成文化站

陈文超

月亮镇文化站眼下已越来越像是一种摆设。这年头,谁会关心一个小镇上的文化活动?然而,作为镇里传播精神文明的主要阵地,文化站又绝对不能少。于是,镇里就派了一个半人应景:除站长兼站员李成良,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女勤杂工,这个老女人还兼做着隔壁农技站的“勤杂”,只能算半个。

李成良是三年前从镇工业办公室被非正式地提拔到文化站当站长的,那一年,他五十岁,进镇里工作也已满三十年,却依然是个小办事员。新来的镇委书记可怜他,便非正式地提拔了他(因为已超过了提拔的年龄)。刚开始,李成良倒很有热情,虽然是自己做自己的领导,但好歹也享受股级干部的待遇了。也许是出于感恩,李成良决心好好干,写了个活动计划给宣传委员看,宣传委员没看,叫他直接交给书记。书记将那计划搁在一旁,对他说,如果是不花钱的,你尽管做,不用向我汇报。若要花钱,也不用向我汇报,没戏。你只要守住那个摊子就行了。

李成良的心立即冷了。这年头还有不花钱的活动可搞?他也明白书记的意思了,原来是叫他到文化站里去养老的。那好,养老就养老吧,年届半百,还能有什么奔头?!从此,李成良便用一张报纸一杯茶打发日子,捎带着上网看看视频。有时遇到老同学老朋友问起他的状况,他总是自嘲地称自己是“三等”干部:每天等下班,每月等发工资,每年等退休。

可是,一个月前,镇委书记心血来潮,给了文化站一个任务:重修《月亮镇志》。因为原来那本“镇志”是十七八年前写的,不全面,里面也没有这位镇委书记在月亮镇执政期间的那些事儿。书记干不了几年就要告退,便萌生了青史留名的想法。由于要修志,便给文化站增加了一个临时人员,他叫张长寿,竟是个快八十岁的退休教师。

李成良听说站里要来这么个耄耋老人,就跑到书记那儿说,文化站不能进这样的人,年纪太大了。书记说,修志嘛,年纪大些才好,张长寿是个老月亮,原来的那本“镇志”就是他牵头编写的,叫他来干这活儿最合适不过了。李成良对书记说,还是找个头发稍黑点儿的人吧,万一死在站里怎么办?书记一听,沉下脸说,呸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张老师这人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比年轻人还精神,说不定你还比不上他呢。李成良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心想,你不会是想说他会死在我后面吧?李成良心里不受用,就又找了个阻止张长寿进站的理由,说张长寿十八年前刚从镇小学退休时,曾到文化站修过“镇志”,做了许多风流事,败坏了文化站的名声。可书记不以为然,马上将他顶了回去,说彼一时此一时,张老师那会儿只有六十岁,如今都快八十岁了,想做那种事儿也做不动了,就算他上面有想法,下面也没办法了。总之,书记是铁了心要张长寿了,李成良只得沉默。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镇委书记的官比他大不止一级哩。

李成良后来才知道,镇委书记铁了心要让张长寿修志,最主要的原因是张长寿这次来文化站是不要工钱的,完全是白当差,尽义务。张长寿是个老光棍,十八年前从镇中心小学的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休。虽然退休得早,每月的退休金仍然有四千多元,一个人根本花不完。张长寿说他不差钱,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所以要到文化站去义务发挥余热,为镇里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事业做一点儿微薄的贡献。

快八十岁的张长寿在他十八岁时就从师范学校毕业,在月亮小学当了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到了二十岁,在省市报纸上发表了好几篇文章,并当上了教导主任。张长寿不仅才学好,相貌也好,一米七五的个头,方盘脸,浓眉大眼,仪表堂堂,是月亮镇上的第一美男子。于是,有八个女孩同时追求他。其中,四个是派人来做介绍的,另外四个采取自由恋爱的方式,主动给他写纸条——在那个时代,这也够胆大包天的了。有那么多女孩要给他做老婆,张长寿那个得意劲儿当然不用提了。不过,张长寿也为自己鸣不平,觉得这老天爷有点不公平,像他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美男子,一辈子竟也只能娶一个老婆,人家丑八怪也有一个好娶。然而,老婆虽只能娶一个,恋爱是可以随便谈的。所以,张长寿决定多谈几个。当然喽,做介绍的四个是不能跟她们谈恋爱的,那是人家做的媒,一旦答应就得娶,因而只好一概谢绝。这样,张长寿就同时跟四个姑娘谈起了恋爱。当然是单线联系,偷偷地谈。由于做得秘密,四个姑娘自以为张长寿只跟自己一个人好。四个女孩中有一个是跟张长寿同校的老师,叫杨珍珍。在张长寿收到的求爱纸条里,要数杨珍珍的最热烈,还总是附有一首古诗。张长寿印象最深的一首名叫《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尽管杨珍珍追他追得最热烈,张长寿却不十分愿意与她交往,因为跟其他三个姑娘相比,杨珍珍的容貌明显要差一些。可是,杨珍珍表现得比另外三个更为执着,一如既往地给张长寿写纸条,并一如既往地附有古诗。当张长寿看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两句古诗时,竟有点感动了,决定跟她面对面地交往一下。然而,张长寿在跟另外三个恋爱时,她们都表现得非常羞涩,第三次见面才让他拉手,第七次相会才容许他吻脸颊和额头,至于亲嘴,则一直都实现不了。可他第一次跟杨珍珍约会,对方就主动拉了他的手。第二次约会,杨珍珍便倒在他怀里让他随便亲,想怎么亲就怎么亲,想亲哪里就亲哪里。于是,张长寿在亲她时一颗心狂跳不止,既是因为热血沸腾,又是因为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感到这下可能要完。果然,离开时,杨珍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已是你的人了。别抛弃我,别抛弃我啊!她将这句话重复了N遍,像是哀求,更像是威胁。说得张长寿心里直后悔。

虽然张长寿的多角恋爱谈得极其秘密,但世界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杨珍珍不久便知道他跟另外的女人也在好。有一天晚上,杨珍珍走进了张长寿的宿舍,脸上充满怒气,右手攥着一包耗子药,把张长寿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那个时代,谈恋爱谈出人命,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像张长寿这样的公职人员,一生的前途也会因此被断送掉。于是,张长寿尽管生性风流,也只得乖乖地投降,娶了杨珍珍。虽然张长寿知道她可能只是吓唬自己,但他不敢冒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时,人的胆子比现在要小许多。

但结婚后还没度完蜜月,“反右派”反到了学校里,有人揭发张长寿发表的文章中有许多严重的反党言论,铁证如山,张长寿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右派”。同时,他父亲也被查出是国民党“三青团”成员,在“镇反”那会儿隐瞒不报,是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这样,张长寿被开除了公职。不过,政府还是给了他出路,让他在学校里就地监督劳动,每月领十二元的生活费。

张长寿完蛋了,杨珍珍毫不犹豫地跟他划清了界限,跟他离婚了,并主动要求调到外镇的一所小学。杨珍珍连孩子都来不及给张长寿怀上,就拍拍屁股走人。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寻死觅活,变得跟放屁一样,甚至比放屁都不如,放屁还能闻到一点臭气。

张长寿被打成大“右派”后,不再是美男子了,因为他已不再仪表堂堂,不再器宇轩昂,而是变得猥琐不堪。他弯着腰干活,低着头走路,听人说话唯唯诺诺,见到每一个人都点头哈腰,跟大多数“右派”分子一样,他成了一只“打慌狗”。开始的时候,张长寿只在自己的学校扫地和冲厕所,后来由于他写得一手好字,又叫他在镇里的墙壁上到处刷标语。这样,人们便常常能看到他,看到他低头弯腰地拎着只油墨桶或石灰桶,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

这种日子过了有二十多年,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张长寿时来运转,平反了,重新当了老师,一下子成了有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工资是全校最高的,并且二十多年的工资全部补齐,补了三千多元,这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张长寿几乎是月亮镇上的首富了。由于教龄长,张长寿很快又分到了房子。张长寿枯木逢春,有钱有房又有职业,就又变成美男子了,他又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起来,走路抬头挺胸,说话得意洋洋——男人就是这样,倒霉的时候和得志的时候会判若两人。张长寿那时还不到五十岁,正是“一枝花”的年龄,于是又有至少八个女人同时想给他做老婆。但张长寿一个都不想娶,他说他娶老婆已娶怕了。

杨珍珍跟张长寿离婚后,又嫁过两个男人,杨珍珍这女人特别难侍候,又先后与他们离婚了。杨珍珍这女人还特别没有自知之明,竟叫了个人来跟张长寿说,要和他重续前缘。气得一向脾气很好的张长寿破口大骂。他先是骂得很愤怒:就是地球上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要她。继而又骂得很下流:要娶也要娶别人,她的味道我早已尝过了,再娶她还有什么意思?泡过两次的茶叶还能再泡?

所以张长寿一直没娶老婆。但是,镇上人几乎一致认为张长寿并不缺女人,他和许多女人有染。只是谁也没有证据,张长寿做此类事总是极秘密的。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男人如果跟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上床,是很丢脸和可耻的,会被说成是乱搞男女关系,作风不好。哪像现在,男人包二奶养小三似乎是一件值得自豪和骄傲的事儿。现在做那种事儿很公开,简直公开到生怕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做那种事儿。所以,镇上的人虽然相信张长寿跟不少女人有一腿,却说不出具体是哪一个。如果非要落实一个的话,就只有镇卫生院的三十多岁的杨医生了,因为张长寿和杨医生多多少少给人留下了一点把柄。有一个夏天的晚上,镇上放露天电影《长征组歌》,张长寿和杨医生并排坐在一起看。张长寿穿着一条西装短裤,一面看电影一面“啪啪”地很夸张地往大腿上拍蚊子。张长寿拍了一阵子蚊子,然后说,蚊子太多了,受不了啦,还是回家去。说完,拿着小凳子走了。张长寿走后不久,杨医生也“啪啪”地很夸张地往手臂上拍蚊子,接着也说蚊子太多了,受不了啦,还是回家去,说完也拿着小凳子走了。于是第二天就有人说话了,说张长寿和杨医生不是因为蚊子太多不想看电影,而是因为他俩想自己去演电影了。也有人说,蚊子做了他俩的媒。可这样的证据毕竟是捕风捉影,最多是莫须有,当不得真的。

十多年后,张长寿光荣退休,刚好文化站要写“镇志”,他就进了文化站。那时候文化站还很热闹,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网络,娱乐场所也不多。张长寿那时精力特充沛,除了写“镇志”,还帮着做别的事儿。站长是个懒人,什么事都让他干。当时,农村里兴起了一股演戏热,婚丧嫁娶,给老人做寿,生孩子,给孩子办满月酒,孩子周岁,都要演戏,各种菩萨的生日,村子里遭灾,甚至某个人得罪了村里的地头蛇,也要演戏。有需求就有市场,市场大了,本市以及周边市县都办起了很多很多的剧团。剧团一多,竞争也就激烈起来,并闹起了纠纷。于是市里发了个文,要求各乡镇搞好演出市场管理。于是镇里也发了个文,要求到本镇农村演出的剧团都要到文化站登记,并上缴管理费,有找不到演出剧团的村子,文化站可帮助他们联系。张长寿便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个工作。然而,时间一长,有些剧团就对文化站有意见了,说文化站在给村里联系演出的剧团时厚此薄彼,不公平,而且矛头直指张长寿。话也说得很难听,说张长寿专门给一些长得性感的剧团老板娘联系演出的村子,但话是这么说,证据却没有。

可是,有一次,他们有了证据,而且这证据实实在在,与十几年前的“蚊为媒”事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那一天夜里,张长寿到阳光村去看戏,彩虹剧团在那里演《白蛇传》。彩虹剧团的胖老板娘跟他关系不错。戏演完了,老板娘要张长寿到她们的住处去一下,因为张长寿又替她联系了第二天演出的村子,老板娘说要跟他商量一下具体事宜。张长寿去了。剧团的住处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打着地铺,住着十来个演员,胖老板娘坐在一张条凳上,张长寿便挨着她坐了。这时,电突然停了,屋子里漆黑一团,引起一片叫喊声。可这电停得有点怪,也许是有人故意捣乱,只停了一分钟就又来了,漆黑一团的屋子又一下子亮如白昼。于是,所有人都发现张长寿跟那位胖老板娘搂在一起。

彩虹剧团有个花旦演员正想跳槽到彩云剧团,她决定拿这件事作为见面礼,因为彩云剧团的那个瘦小的老板娘长得不大好看,对张长寿很有意见。不大好看的瘦老板娘如获至宝,不仅将此事抖搂了出去,还到镇里告了张长寿。当时,“镇志”也快写完了,镇里就让张长寿走人。李成良对书记说张长寿败坏过文化站的名声,指的便是这件烂事。

既然张长寿要来文化站修“镇志”了,李成良就向宣传委员申请经费,说要设立一个“镇志办公室”,让张长寿坐到那儿去。宣传委员扫了一眼他的申请报告,说就在你那里放一张办公桌吧。李成良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能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一起办公呢?宣传委员说,如今抓廉政抓得特别紧,我一个堂堂的副科级,也只能有九平方米的办公室,你只是个非正式的股级,却拥有二十多平米。上面如果来个突击检查,我们镇是要受通报批评的,你知道吗?李成良知道宣传委员是找借口,谁会到只有一个人的文化站来搞突击检查?你宣传委员的办公室也有二十多平方,只是空落落地多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掩人耳目罢了。廉政廉政,廉政个屁,镇里哪个部门花钱不大手大脚的,唯独对文化站,紧得像狗逼一样,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但宣传委员不同意,李成良也没办法,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宣传委员的官刚好比李成良大一级。

张长寿的到来,打破了李成良的宁静生活。与心如死灰、无所事事的李成良相反,张长寿虽是个不拿工资的编外人员,进文化站后却热情似火。不但自己查资料、拟条目和提纲,还常常召集编写人员到阅览室开会,给他们分派任务,忙得不亦乐乎,俨然他是站长,而李成良是他的手下。张长寿的确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头,的确像书记说的那样比年轻人还精神。他还很潮,竟会上网,而且,专门浏览网上的八卦娱乐新闻。而李成良只看正规的新闻和传统的影视剧。张长寿没事儿的时候也不让李成良清静,一有空就跟他讲从网上看来或从外面听来的男女之间的轶闻趣事。一会儿说一个女老板酒后驾着一辆宝马,被查酒驾的交警拦下,竟撒起了野,掀起上衣和胸罩,袒着两只大奶子大喊交警对她非礼;一会儿又说一个男老板包养的小三,被他的老婆当街杀死。李成良起初不爱听这些,只管自己看报纸,对张长寿爱理不理。他看不起张长寿,认为他老不正经,还做过风流事儿,败坏过文化站的名声。可是,张长寿不管他爱听还是不爱听,只要一有这方面的新闻,就津津有味地给他讲,尤其是那个女勤杂工进来打扫卫生时,讲得更加起劲儿。女勤杂工喜欢听这些,常常听得忘记了手中的活儿,站在那里给拖把柄吃奶。张长寿是个语文老师,能说会道,讲这些东东时总是加进一些自己的评论,感染力特强。渐渐的,李成良听着便也不觉得反感了,到后来居然也像女勤杂工那样喜欢听了。

有一天早上,张长寿很兴奋,一走进办公室,就眉飞色舞地向李成良播送了一条新闻,不是网上的,是镇上的,就发生在张长寿所住的那条街上。说是昨天夜里八点多,镇上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像张长寿一样的老光棍,将一个站街女带进了家里。完事后两个人吵了起来,并推推搡搡地吵到了门口,引得一街的人都赶过去看热闹。站街女满脸怒容地说,讲好是五十元,可这老东西只给了她二十元。老光棍则说,他放都没放进去,怎么能要他五十元呢?这话让看热闹的人笑得死去活来。站街女拉扯着老光棍不肯走,直到有人说要报警了,才带着满嘴的脏话离开。张长寿播完这条新闻后评论道,那老东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有句话说得好,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

张长寿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得意,又带着一种惋惜。在李成良听来,张长寿的得意是针对他自己的,而他的惋惜似乎是冲着他李成良的,因为谁都清楚他李成良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他在生活作风上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李成良不但感觉张长寿在替他惋惜,而且好像是在讽刺他,心里有些不快,便反驳道,只有你这个老色鬼才会有这个想法。除了你,谁会为这种事流泪?

是的,李成良不可能为自己不做风流事而感到后悔,他甚至想都不会去想。他这一生为很多事在心里流过泪,比方说,在镇政府待了三十多年,一点出息都没有,而那些跟他同时进来的,甚至比他晚来的,有的现在都混到处级厅级了,最不济也是公务员了,可他至今还是事业编制。最令他伤心的是,他那个做中学校长的老婆一直看不起他,说她这一生见过不求上进的男人,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不求上进的。尤其是最近两年,老婆遇上更年期,更是天天埋怨他,连夜里睡觉都不让他碰。所以,他经常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是,李成良绝不会因没做过风流事而落泪。

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李成良虽然对张长寿的那句话不屑一顾,但它竟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没法从他脑子里抹去,一不小心就会冷不防地冒出来一下,似乎“从来都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

李成良自从听了张长寿那句“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的话后,脑子里总会时不时地冒出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怪怪的念头。让李成良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听了这话以后,他竟主动跟张长寿聊天了,还开始主动打听张长寿过去的事儿。张长寿也乐意讲,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李成良进一步了解了张长寿的身世后,觉得他俩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李成良也长得一表人才,也喜欢舞文弄墨,李成良年轻时表现很棒,只是后来不得志。所不同的是,张长寿最终枯木逢春了,他这根枯木却从来没逢春。

李成良高中毕业时因数学太差,没考上大学,就到镇中学去做了一名语文代课教师。有一年,搞农村路线教育,镇里缺少写材料的秀才,便向中学要,学校里教师编制紧,李成良是编外的代课教师,又很会写,就派了他去。李成良的材料写得极为出色,深得镇委书记赏识。“路教”结束后,书记将李成良留在了镇里给自己做秘书,还给他争取到了一个事业编制。这样,李成良摇身一变,由代课教师变成了乡镇干部。那年月教师不吃香,特别是男教师,娶像样一点的老婆都困难,就是纺织女工也不大看得上他们。而乡镇干部很吃香。李成良当上了镇干部,人又长得帅,要给他做老婆的估计也不会少于八个,连中学里的王佳老师也来追他了。王佳老师长相也不错,且心高气傲,找对象很挑剔。她看上李成良,一是他长得帅,二是他是镇委书记的秘书,将来书记进步了,李成良也会得到提拔,跟着他进步。王佳老师看好李成良的发展潜力,就像如今的人买股票喜欢买潜力股。李成良最终也选择了王佳,原因也有两个。一个是他觉得自己虽在镇里工作,毕竟只是事业编制,能娶个国家教师已很不错了;第二个是他想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他在中学代课时,王佳老师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他向她打招呼,她也爱理不理的,所以李成良想炫耀一下:一个曾经看不起自己的高傲女人,要给他做老婆了。

但李成良一直得不到提拔。书记几年后离开了月亮镇,他进步了,进步得太急,多进了一步,进去了。书记一走, 李成良便没戏了,只能一直做小办事员,做了几十年,而且连公务员也转不了。

不过,在张长寿看来,李成良这一生活得窝囊,主要还是自己不会做人,脑子过于死板。张长寿已跟他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数月,知道他脑子死板。

李成良小的时候,他的家跟张长寿在同一条街上,可以说,张长寿是看着他长大的。在张长寿的记忆中,李成良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李成良很小的时候说话就幽默得很。有一个傍晚,张长寿在墙上刷标语,一些人没事干,游手好闲地看着他刷。三四岁的李成良也摇摆着走过来凑热闹。张长寿听到有个大人问他,良良,你爹和你妈夜里是一头睡还是两头睡的?李成良竟没直接回答,歪着小脑袋说,刚睡时我的脚只碰到一个屁股,睡了一觉醒来,我的脚碰到了两个屁股。听到的人一个个全都笑弯了腰,张长寿也忍不住想笑,但他是“右派”分子,没敢笑。李成良的那个话很快便传遍了月亮镇,大家说李成良长大后一定是个色鬼。张长寿有点想不通,李成良长大后竟会是一个正人君子,会是死脑筋。

李成良的老婆王佳在职场上倒是顺风顺水,一直做到中学校长。老书记一进去,王佳就知道李成良不大有戏了,心里就后悔,原来想买个潜力股,没想到有可能变成垃圾股。当李成良三十五岁还是事业编制时,王佳便开始当面埋怨他了。到了四十岁后,竟当面骂他是废物。李成良并不喜欢王佳,却一直怕她,总觉得矮她一头,总被她的威光罩着。李成良也千方百计地想讨老婆欢心,白天做不到,就在夜里暗中使劲儿,由于使出浑身解数,倒也常常能在床上看到老婆的笑脸。有一次,李成良在床上将王佳调弄得滋滋润润,她喘着气表扬他说,白天活得窝囊,夜里倒还行。可李成良听来,此话更像是讥讽,尽管根据当时的情景,王佳确实是在表扬他。然而,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李成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胯下的那个玩意儿也越来越不争气,经常身子刚放上去,就被老婆推下来,并骂他晚上跟白天一样无能。最近两年,王佳有了更年期综合征,对房事了无兴趣,碰都不让他碰了。

总的说来,李成良对人生是比较看淡的,但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的这一生老实说也很不满意,他时时为自己在职场和情场的双失败而黯然神伤。不过,李成良善于自我安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世界上大富大贵的人有几个呢?有着美满婚姻的夫妻又有几对呢?如今竞争激烈,要找到一个事业编制的单位并不容易。李成良,你知足吧。如此一想,李成良心里的失落感就减弱了。可是也不知咋的,自从张长寿来了后,他的失落感强烈起来了,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有太多的缺憾。

“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张长寿的这句话又冷不防地从李成良的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五月下旬,正是春末夏初,这个时间的气候对人体最适宜,也最适合外出游玩。那一天,宣传委员打电话给李成良,说省里有个乡镇文化站建设工作会议,在N市召开,叫他去参加。李成良很兴奋,这样的机会他已多年没碰到了。李成良喜欢N市,想多玩一会儿,就提前一天去报到。N市离此不远,李成良坐汽车从高速走,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李成良走出汽车站,点燃一根烟想歇一会儿,见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从人群里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那女子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化着淡妆,项下的纽扣好像故意多解开了一粒。她身材高挑,气质高雅,一张脸漂亮得让人着迷,像李成良最喜爱的某个香港女歌星。那女子走到李成良面前,笑眯眯地说,先生,住旅馆吗?李成良是来开会的,当然不用自己找旅馆住,本来他只要说声“不住”,只管自己走掉就行了,可是这漂亮女子的杀伤力实在太强,李成良竟跟她多说了几句话。李成良多此一举地对她说,对不起,我是来开会的,已安排下宾馆了。于是,漂亮女人那张迷人的嘴便凑过来,几乎要贴住李成良的耳朵:先生,去吧,保证你玩得开心。女人说话时,一股微热的气息喷到了李成良的耳边和脸上,撩拨得李成良心里痒痒的,他同时闻到了一股香水和洗发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从漂亮女人身上发出,具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于是李成良犹豫了,脑子里又蹦出了张长寿的话——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李成良心想,这辈子如能跟自己最喜欢的“香港女歌星”睡一次,人生再委屈也不亏了。这样一想,他居然说了个“好”字,跟着她走了,不是他自己要跟她走,是背后有一只魔手在推着他走。

漂亮女人带着李成良来到一个僻静的小旅馆,门口的阶沿上坐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大汉,脖子上的金项链有食指那么粗,他的上衣敞开着,胸膛袒露,文着一只猛虎。李成良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硬着头皮走进了旅馆。

漂亮女人先叫李成良拿出身份证登记,李成良把身份证交给了她。漂亮女人说,你先上去吧,205房间。

李成良进了205房间,他坐在一张旧沙发上等,但他并没有等来那个“香港女歌星”,却等来了一个土里土气、年纪有四十多岁的黑脸女人。李成良一见,顿时傻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下面的那个东西也像他的脑袋一样垂头丧气。黑脸女人一进来就要动手脱衣服,李成良急忙说,我不想做,你说多少钱?那女人便很不高兴地说,你到服务台去交钱。

李成良拿起自己的包,逃跑一般来到了服务台。那个香港女歌星似的漂亮女人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个老女人,长得也很黑。老女人见了李成良,嘴里挤出一丝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儿?退房。李成良说。老女人有点惊讶,但她没问为什么要退房,却说,这么快就做完了?没做,你说多少钱?李成良生气地说,他的确有理由生气。老女人一听,似乎明白了,就说,两百。李成良心想,什么也没做就两百,这也太黑了。他听说在月亮镇,找个小姐最多一百就够了。可都到这份儿上了,就是五百他也得认。于是,李成良拿出钱包,取了两百元给老女人。老女人将钱放到一边,又对李成良说,再三千。李成良感觉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他惊呼道,为什么?老女人却很冷静地说,保护费。她同时朝大门外努努嘴。李成良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一个挂着食指一样粗的金项链、胸脯上绘着猛虎的大汉。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可怜巴巴地说,我一共只带了三千,刚才又给了你两百。老女人马上说,那就两千八吧。李成良又说,你总得给我留点回家的路费吧。老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挤出了一丝笑:好的,你再留下两百。李成良就将钱包中的钱都拿出来,抽出两张给自己,其余的都给了老女人。李成良急忙走出了旅馆。可他走不多远,想起了什么,又返回旅店,向老女人要身份证,老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身份证,随手丢给了他。李成良将身份证放入包里,转身就跑。

李成良心惊肉跳地走在街上,既害怕又肉痛,白白地丢了两千八百块钱啊,这里面包含着参加本次会议的会务费。李成良走进街边的一个公园,坐在石凳上连续抽了三根烟,心里才安定了一些。他看看时间,还能赶得上夜班火车,就拿出手机给老婆王佳打了个电话,说是在车上睡着了,被人偷了钱包,要回家重新取钱。王佳在电话里大骂他是窝囊废,好不容易人模狗样地出了一次差,就弄成了个倒霉蛋。不过王佳只相信他是个倒霉蛋,根本不会想他可能去干别的什么。

李成良回家后,又被王佳骂了一通,晚上睡觉,王佳始终背对着他。

李成良第二天去开会的宾馆报到后,取出身份证到总台登记,却发现那身份证不是他本人的,而是一个叫林峰的人的。从照片上看,长得还很像他,只是戴了副眼镜。李成良想把自己的身份证去换回来,却不知道那家小旅店的店名,其实即使知道他也不敢再去。李成良无奈,只好对工作人员说忘了带身份证,工作人员便用自己的身份证给他开了个房间。

李成良首次出轨就出师不利,很是懊恼,他有点怨张长寿,都是他的那句话惹的祸。有好些日子,他都不大愿搭理张长寿。可是,一个月后,那件晦气事儿渐渐地从他脑子里淡出了,张长寿的那句话便又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年轻不风流,老了要流泪——而且比旅店事件发生前蹦得更频繁了。于是,李成良又开始主动跟张长寿聊天了。他不再跟张长寿聊他的身世,他的身世李成良已清楚了,而是专门向他打听他所做的风流韵事。自从出了那事儿后,李成良是再也不敢去抓野鸡了,要抓也要抓家鸡。问题是野鸡人人都抓得,家鸡不是人人都抓得的,得去偷,只有有本事的人才能偷得,比方说张长寿。他李成良可没这个本事。张长寿虽乐意向他讲这方面的事儿,但他对自己做过的事儿讳莫如深,只是跟李成良讲一些理论上的东西,也就是从网上看来的那些东西。在李成良听来,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

有个星期一的早上,张长寿一走进办公室,就急火火地跟李成良说了件很有趣的事儿。他说他昨天下午没事儿干,去了一趟阳光村,走进村委办公室,见五六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围着一台电脑,其中的一个在跟一名小姑娘QQ聊天,那男人骗对方说自己只有二十八岁。他聊的时候,旁边的几位男人也不闲着,不停地给他支招,仿佛他是在跟人下象棋或下围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结果将那小姑娘骗得神魂颠倒,而那些男人们则乐翻了天。

张长寿跟李成良说这件事儿,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成良以前也听说过有很多人曾通过网上聊天结识异性的事儿,却远没有像张长寿讲得那么生动有趣。李成良忽然想,在现实世界里他没本事接近女性,在虚拟世界里他也许是可以的。

七月初,学校放暑假,王佳和其他十来个校长到德国考察教育去了。王佳不在家,李成良觉得特别空闲,不禁内心一动,叫在电信工作的女儿给他申请了一个QQ号。

五十三岁的李成良学起网上聊天了,并很快找到一个四十八岁的女网友。李成良自己也感到吃惊,他平时面对女人很拘谨,可在网上跟陌生女人聊天竟像个老手似的,很放得开。只聊了几分钟,对方就称赞他是个有情趣的男人。两个人聊得十分投机,不但相互交换了手机号,还交换了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那么的端庄典雅漂亮,虽是中年女子,却韵味十足。当然李成良对自己的长相也很自信的,作为一个男人,李成良感觉自己也只剩下这么一点优势了。

这世界变化快啊,只一个小时,就可搞定一桩男女之间的风流事。

那天吃完晚饭,李成良一个人没事儿做,竟突发奇想,到城里找个宾馆住上一晚,并发个短信给那位女网友,她能来最好,如不来,就自己潇洒一回,反正王佳也在德意志游山玩水。

于是李成良便开始寻找身份证,却找来找去找不到。他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张,一看,不是自己的,是林峰的。李成良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又松开了眉头,用林峰的身份证不是正好能隐瞒自己的身份吗?照片上的林峰长得真的跟自己很像,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只是多了副眼镜。哪张身份证上的头像会跟真人很像?李成良想。如今宾馆只知道做生意,谁又会仔细核对呢。

李成良是七点左右到达天成宾馆的。他在宾馆大门前站定,从包里掏出一副平时看报纸用的老花眼镜架到鼻梁上。李成良走进宾馆大厅时感到头有些发晕,那是老花眼镜闹的。李成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总台,将林峰的身份证拿给服务员,他的头皮有些发紧。但服务员拿过身份证看也不看,就插进电脑里开始登记,不过她在登记时却朝李成良的脸上扫了几眼,李成良心跳有些加快,生怕她看出破绽,但服务员似乎没看出什么破绽,叫他交了三百元押金后,就将身份证和房卡给了他。

李成良进了电梯后,赶紧取下老花眼镜。李成良进了房间,洗了把脸,烧好开水给自己泡了杯茶,又抽了三根烟,然后鼓足勇气,准备发短信。可就在这时,门开了,冲进来三个警察,手里拿着枪。随着一声“不许动”的大喊,警察像猛虎一样地扑向他,迅速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李成良吓得三魂六魄只留下一魂二魄,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被塞进了一辆警车,警车呜呜地鸣着警笛驶进了公安局的大门。警察将李成良推进一间装着铁栅栏门的房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警察给李成良拍了照,然后咣当一声锁上铁门走掉了。李成良这时似乎稍微有点回过神儿来,他十分疑惑,猜想可能是身份证的问题,但那也不至于用枪呀。他正在胡思乱想着,铁栅栏门又打开了,走进来两个新的警察,其中的一个在那张桌子后坐定,冷冷地问李成良:姓名?

林峰。李成良答道。李成良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回答,他怎么能暴露他的文化站站长的身份呢?而且,李成良也清楚冒用身份证是犯法的。

再说一遍,姓名?那警官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林峰。李成良又答道。

于是警察就说,你给我听好了,林峰是个网上通缉的大毒枭,抓住的话是死罪。

李成良一听,魂飞天外,大喊道:我不是林峰。

李成良还算是聪明的。他交代说,他包里的身份证放错了,将捡来的那张当成他自己的了。走在街上时又发觉头晕得厉害,以为心脏又出了问题,想到宾馆休息,因事起紧急,只好将错就错。

李成良也算是幸运的。第二天一上班,警察就给镇政府打电话核实,而这天镇干部们刚好都下乡去了,办公室没人接电话。便给文化站打,电话是张长寿接的,他总是准时上班。警察对他说李成良冒用毒贩的身份证住宾馆,可能要被拘留,叫他跟镇政府去说一声,派个人到公安局去一趟。张长寿一听,吓了一哆嗦。这李成良,搞什么名堂。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贸然报告镇政府。张长寿忽然想起自己有个关系很好的学生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并经常保持着联系,便赶紧给他打了个电话,对方说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再答复他。一个多小时后,学生给张长寿打来电话,说冒用身份证,本来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是冒用的是毒贩的,就得处理一下。拘留就算了,但要罚款,叫张长寿带三千元钱去将人领走。

张长寿把李成良从公安局领了出来。路上,张长寿问他是怎么回事儿,月亮镇离城那么近,打个的就可回家,却要住宾馆,还冒用身份证。李成良因受了一夜的惊吓,又感激张长寿救了他,一时间鼻子一酸,百感交集,跟他说了实情。

啊,我那些跟你闹着玩的话你也当真?张长寿跺着脚说。

李成良不语。

你和我不一样啊!张长寿又说,我当年被打成“右派”,杨珍珍离开我,我就看透了这个世界,早就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了。可你并没受过什么挫折,又有那么好的老婆,那么好的女儿,那么幸福的家庭。虽说你也活得有点窝囊,但你自己也有责任,在镇里待了那么些年,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却连个大专文凭也懒得去弄,要不然,哪会连个公务员也转不了?如果你老婆换了杨珍珍,怕是早跟你离了。

李成良像个孩子似的听张长寿说话,他心里忽然感到有些对不起王佳。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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