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书

2016-02-03 03:07赵树义
安徽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散文味道公园

赵树义,曾用笔名叶绿素,山西长子人,60年代生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六届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散文《虫洞》、散文集《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诗文小说合集《且听风走》、文化随笔《汾酒时刻》(合著)等。

1

地气回升得早,春色便披挂得早,杨柳依依的景致早些年是要等到清明的。清明是万物复苏的节令,据说节令是在晋地发明的,晋地的节令自然最是分明。

其实,所谓季节,不过温度变化而已。温度跌宕明显,四季便错落有致,你拥有怎样的温度,便拥有怎样的季节。

当然,你可以把这温度放在心里,也可以放在身外,只要冷暖自知,日子便安逸。

2

一条树枝上只有一朵花。

在花未开之前,你觉得孤独,她觉得自在;那么,在一花独放之后呢?

我叫不出很多花的名字,但这并不影响花儿争奇斗艳。我是个迟钝的人,不关心花儿的开放或凋零,就像花儿开与不开也不在乎我的心情。

3

还能记起一株植物花开之后、结果之前的样子吗?

这个过程一直存在着,却常常被我们忽略,我们把精力过多地投注到花或果实上去了,对不显眼的中间过程一直习惯性漠视。

我该如何描述或命名这短促的瞬间?半生半死?亦生亦死?生死叠加?方生方死?

文字有时如此功利,又如此贫乏和浅薄,这到底该是谁的悲哀呢?

4

穿过小树林时,我看见春天的枝头上结出几枚果实。在昨日,它们是几朵花儿;在明日,它们是几枚桃子;而此刻它们叫毛桃,留在我童年洗不掉的记忆里。

童年是残酷的,记忆中,我们根本就不容许山坡上的毛桃成熟,便扼杀掉了它们长大的机会。它们这辈子的努力,仅是想把一身的绒毛褪去,干净地做一回桃子,让昨日的花红再现为明日的一腮红晕,然后,在微笑欲裂未裂的时刻“啪嗒”坠地。它们的愿望多么微不足道,可在童年,我们从未让它们把这一愿望达成。

5

在公园,我通常通过标签来认识植物,但我不能把它命名为贴签时代。有些植物我似乎有生以来就认识,它们极普通,我像它们一样普通。有些植物我怎么都记不住它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存在。

物以类聚仅是一种常识,凡事皆可能有例外:贴签便可能是不贴签的例外,不贴签便可能是贴签的例外。

也仅是一种可能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6

坐在一棵会唱歌的树下,嗅一种挥之不去的味道,这或许便是诗。我想我在公园嗅到了这种味道,但我不敢百分百地确定。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些只见树干、不见味道的树不是好树,诗亦如是。

在童年,我最厌恶苦槐的味道,我觉得苦槐的味道不仅苦,而且臭。而此刻,当我穿过公园的时候,我会贪婪地嗅甚至呼吸苦槐的味道,我觉得在这座园子里,苦槐的味道远比花香更令人迷醉。

7

只要有风,阳光便美好,不管是在冬天,还是在夏天。风猛烈时,阳光便把风的凛冽稀释;阳光曝晒时,风便把阳光的酷热稀释。事物的存在便是一种能量交互转换,我们与世界的关联亦如是。

我喜欢槐花的味道,也喜欢槐叶的味道。槐树有槐花的甜,也有槐叶的苦,它多么富足。

8

在西北角的小山上,我意外看见两只灰喜鹊。它们站在枝头上,垂下长长的尾巴,互相对望着鸣叫,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像公园黄昏里年轻的情侣。

公园早已人满为患,人遭到喜鹊无视是正常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城市的鸟也像人一样多,我们看见鸟的时候,也可以见惯不惯、若无其鸟呢?

9

在石径的拐弯处,我看见一个女子弯腰捡拾路边草地上的枯树枝。她背双肩包,装束休闲,高挑的背影像极了一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她住在公园附近,我常在公园的晨光中与行走的她遭遇。我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抬头,她的两手握满枯枝。我很想把这个瞬间拍下来,可犹豫一下,还是作罢。她只是出于本性在做一件事,我何必为她涂一抹“秀”色呢?

这样的美最好只去欣赏,远远地,安静地,同时,也是羞愧地。

10

公园看上去像一件容器,温度越高,容器中的分子运动得越快。

反之亦然。

春天来了,气温慢慢回升,公园里的花和叶子越来越茂密,人流也越来越汹涌。这时候,我最怀念的却是冬天。在那些飘雪的夜晚,公园仿佛是我一个人的,行走在青石路上,公园里除了我,便是我的脚步声。

11

在我的《虫洞》中,南沙河还是一条无可救药的臭水沟,数十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可《虫洞》还躺在出版社,南沙河已不是昨天的样子了,站在南沙河桥上望一眼凌乱的工地,我才意识到文字的真实竟然如此易碎。

看来我所能记录的,只能是瞬间的(时间?),局部的(空间?),我的(我是谁?)。

12

历史都是被人误读的,真相只存在发生的瞬间。

闪电过后,还有谁能完整还原它的轨迹?沉默的石头如是,静止的泥土如是。发声或不发声,动或静,都改变不了真相的残酷本性。

文字无法完全记录发生的瞬间,即使影像也仅是记录了它视线之内的场景,它无法透视事物背后的隐秘关联和人物的心理波动。我们所能做的,仅是努力接近真相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都是过去时,已藏在过去;真相都是进行时,只停留在发生的瞬间。时光便是所有真相发生瞬间的不间断连缀,逝者如斯夫,过去之后便是一地皱纹,谁也不能够把它完整地舒展开来,让它清晰如初。

13

人最大的纠结便是看世界的方式。

很久以来,我们都喜欢做非此即彼的判断,不是黑,便是白。其实,事物很多时候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

当然,你可以标榜自己是红的,像白一样血统纯正,可世上有纯正的东西吗?

我喜欢灰,这黑白的混合物。看到灰时我会想到炉膛里的灰烬,这燃烧后的暖,也会想到香火的余烬,它也是暖的。

14

当如画的风景以图片的方式呈现在面前的时候,你是否感觉到还缺少一些什么?

是的,我关心的是它的声音在哪里?它的气息在哪里?它细微的颤动或无望的挣扎在哪里?

镜头是局限的,文字是蹩脚的,我们一直临渊而立,却忘记了困境之深。技术永远只是技术,在生活面前,我们多么自以为是。

15

所谓审美,便是我看到的花便是我的花,我看到的草便是我的草。在文字中,花或草只有与我建立联系才有生命,否则,我只能把它归于植物学。植物学与印刷术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即使它以花草之美抛头露面。写作者所要表达的,仅是自己与世间万物的关系,如果这个关系建立不起来,表达便是无效的。

无效即垃圾。

在喜欢脱裤子的人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不系裤带的。如果你以这样的方式审视世界,这便是你与世界的关系,但这样的逻辑不可能存在美学当中。美学也审丑,但她还有洁癖,她允许你建立各种合情或不合情、合理或不合理、合法或不合法的关系,但不允许你亵渎智商。

16

任何东西都是有味的,任何东西都是无味的。文字亦然。

味道有或无其实不在舌尖上,而在心底。换句话说,真正的味道便指人与物的关系,或曰心灵契合程度。

人与物的关系成立,味道便存在;人与物的关系不成立,味道便不存在。两情相悦便是这个意思,臭味相投也是这个意思。

17

文字也会癌变。譬如居高临下的绝对性表达,譬如柔情似水的心灵鸡汤。

癌变不一定死人,当头棒喝或醍醐灌顶会吓死人。癌变或许不会死人,但癌细胞会慢慢浸入骨髓里,让骨头变软,或疼痛。

文学也是疼痛的,但文学的疼痛并非癌变的疼痛,而是让人解乏的汗湿心扉。

18

文字还是一把中草药,需要慢慢煎熬才有药效——如果她有药效的话。

把来自山野的草药洗净,剁碎,扔到一口砂锅里慢慢熬煎。药味弥漫的时候,你还会记得草药的形状吗?

其实,草药真正的形状便是它弥散的味道。

19

语言总是若即若离的。

在你想要表达且用语言表达之后,你会发现,在你表达之前,在你即将表达与表达完成之间,以及在你表达之后,竟有很多信息被有意或无意地遗漏。被遗漏的信息或可交给读者来填充,或可留待自己以后增补,不过,即使经过填充或增补,它就一定会完整吗?

完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所能做的,仅是确保在表达的一瞬间,我们是真诚的。

20

颠覆与创生一个词会产生同样的快感,且无须忏悔,这是词难以言说的妙处。

词当然也是一种生命,但词的生命不在词本身,而在词产生的场。或许这个原因,我们在颠覆一个词的时候,才不会产生罪恶感。

词的魅力在于她延伸或发散出来的气息,这气息是弥久醇香的,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她可以超越词本身而独立存在。

21

所谓文学,便是寻找自己与世间万物间的联系。写作者的终极任务是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去简单呈现他人眼中的世界。

见微知著的前提是,你首先要懂得显著,懂得显著的精深和博大。

22

于文学而言,客观世界的真实性是个伪命题。你眼见的便是真实的?你不曾看见的,便是不真实的?

散文对真实性要求最高,或因如此,便有人认为散文是文学中最寻常的文体,是流水账,一如日记,谁都可以涂鸦几句。如此论调可谓荒谬至极。我不反对日记是散文之一种,但散文并非日记,或者说,并非所有的日记都是散文。日记人人可写,散文并非人人可写。

越是寻常便越难。

散文是个人的历史,是俗世的历史,散文的世界距离史实更近一些。请注意,我说的是史实,不是真实。史实不过每个人眼中的历史,真实则分物质的和精神的,而文学追求的只能是精神真实。当然,我们也不可因之便把物质肢解得面目全非,但在文学建构的世界里,精神真实必须是第一位的。

23

写作者或许会写出类似概念的东西,比如流派,但他不会去关心和研究概念。

概念是作品的副产品,还是留给那些爱好概念的人——不管同龄人,还是后人——去总结和命名吧,但这一切都不关写作者的事。

24

哲学追问最大的事实,它被怀疑充斥,并透过怀疑辨识事物的本质。

宗教与哲学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此本质便是道。道是唯一,或者说,道只有一个。世间所有的学术都是道之形,都是释道的符号,其最终诠释的还是道。

世间的道虽只有一个,但万物都有自己生存的理由,也即生存的必要。这些理由和必要让世界变得丰富。

25

最宗教是自己,最残忍也是自己。

所谓美学,便是个体生命内心自我摧残式的修炼。修炼是一座熔炉,也是一座冷却塔,从膨胀到塌缩,从塌缩到膨胀,个体宇宙都是这样炼成的。

美学的第一特质是精神自由,精神自由的至高境界是自己把自己放逐,自己做自己的苦行僧。美学最真的形态是悲剧,悲剧的至高境界是让生命在回归自然中一点一滴坐化——这件作品一旦完成,你便是自己最后的雕塑。

26

时间的残酷性与速度无关,它藏在均匀里。时间以亘古不变的节奏消磨我们的意志,当我们试图以奔跑与之对抗时,却发现只有慢才是有效的。

磨难也是慢的。选择并热爱磨难不仅是一种勇气,还是一种智慧,因为磨难是生命的底色,就像匀速是时间的本质。

27

对所有赐给我磨难的人,我既不爱,也不恨,但我将终生感谢,因为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是的,他们是让我的生命高贵起来的人,但并非我爱着的人。不爱,便不会有恨。

28

真的美是持久的,是原生态的,就像植物的向阳性或向水性。

我不反对你整理环境、修剪枝叶,但不可伤及肌肤,不可动摇土壤和草木的根本。

肌肤与骨骼一样,磨损过度便会弯曲或病变。不要指望用化学品来维持弹性,所谓化学变化,便是改变物质本来的性质,变性的弹性还是你想要的弹性吗?肌肤的张力一旦遭到化学品的侵蚀,早生的皱纹便显得格外密、深和弯曲。

并非所有的曲线都是美的,只有你的美不为人为因素所透支,你的美才可能持久。

29

美的死亡通常有三种方式:或把美的生命堕落给人看,或把美的生命结束给人看,或把美的生命破坏给人看。

第一种是精神的,第二种是肉体的,第三种则精神和肉体兼而有之。

30

我观察过晋阳——一座城市的死亡,也观察过天龙山——一座石窟艺术群的死亡,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文化——建筑文化或佛教文化的死亡。

文化死亡最残忍的部分,便是它会把残骸完整保留下来,一直向后人展示,且在展示过程中反复刺激人类的集体死亡记忆。文化生长的时间长度远远大过植物或动物生长的时间长度,文化的死亡便因之显得格外残忍和悲怆。

无疑,这是一把钝刀在不断砍伐疼痛的神经,且不卷刃,不磨损,不生锈。怎样的神经才能经受住如此的折磨?人类为什么会把文化的死亡看作另一种创生——死亡文化之创生?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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