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9·11”时代的战争反思与文明批判——以欧茨新作《迦太基》为例

2016-02-13 19:59唐丽伟
关键词:卡罗尔乔伊斯

唐丽伟

(湘潭大学 兴湘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文学】

后“9·11”时代的战争反思与文明批判
——以欧茨新作《迦太基》为例

唐丽伟

(湘潭大学兴湘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摘要]欧茨的最新长篇小说《迦太基》以一桩离奇的少女失踪案为引子,讲述了“9·11”事件后退伍士兵布雷特的幻灭人生和梅菲尔德一家的情感离合以及心理创伤。作品采用的多重叙事视角将不同人物的记忆碎片汇集呈现,在多重话语的文本冲突中曲折表达了作者对伊拉克战争和美国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对家庭伦理、族裔差异和全球化问题等的思考。

[关键词]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迦太基;战争反思;文明批判

战争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历史现象,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必然要反映战争这种社会现象。战争文学不仅是人类对战争场面的描绘,更是人类对战争的反思与批判。据不完全统计,“9·11”恐怖袭击发生6周年时,美国文坛上与“9·11”主题相关的作品仅长篇小说就有三十多部。[1]6这场持续十余年的反恐战争不但使美国经济遭受重创,也给美国民众带来巨大的痛苦。为了痛斥、反思暴力,表达对生命和人性的关怀,美国作家纷纷回应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危机。年近八旬的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也未置身事外,2014年她出版了长篇小说《迦太基》。小说讲述了发生在美国纽约州北部的一个小城市——迦太基的一桩离奇少女失踪案,以及由此引发的对美伊战争的反思和对现代文明掩盖下的美国司法制度阴暗面的揭露。这部作品为我们展示了“9·11”后美国普通家庭所面临的灾难与挑战,展示了历史性事件对于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引发了读者对战争和人性的思考。

一、《迦太基》故事梗概

2005年7月9日晚上,19岁的大学一年级新生克雷希达神秘失踪。她的父亲泽诺·梅菲尔德——备受尊敬的迦太基市前市长,发疯般地一定要找到她的下落。克雷希达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与姐姐朱丽叶的前未婚夫布雷特——一名身体残疾、精神严重受创、获得战争奖章的退伍士兵在一起。于是,布雷特成了这桩案件的嫌疑人。警察找到他时,他还昏迷不醒地躺在一辆吉普车的主驾驶座位上,对于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由于在副驾驶座位上发现的头发和血迹被证明是克雷希达所留下的,布雷特被认定为重大嫌疑人。虽然其母艾塞尔极力为他辩护,反复强调他是这个国家的“战争英雄”,没有伤害也不可能伤害克雷希达。但随着媒体的介入,这一案件引发了全国各地民众的关注,一些人打电话、写信到他们家里谴责、辱骂布雷特和他的母亲,给他们不断施加精神压力。由于在战争中大脑严重受创,布雷特的记忆模糊混乱,他误将在伊拉克目睹的一名被美军士兵轮奸并被残忍杀害的当地年轻女孩当成克雷希达,于是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故事发展到此,作者又将叙述转向七年后的佛罗里达州。一位名叫辛顿的心理学教授正在对一名前来应聘实习助理的女孩进行面试,女孩名叫萨巴斯·麦克斯温。面对雇主对自己名字和身世的质疑,女孩显得特别紧张。这名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作者似乎故意设下一个迷局,接着又将叙述切回到七年前,讲述了布雷特在伊拉克战场的种种恐怖经历,回国后克雷希达是怎样与他牵扯到一起的,以及克雷希达失踪并变成萨巴斯·麦克斯温的经过。至此,克雷希达的失踪之谜已经全部解开。在陪同辛顿博士参观拿骚县的一所监狱后,现场目睹了犯人的生活,了解了诸多犯人“有罪”背后的真相,亲身体验了死刑执行现场后,深受震撼的克雷希达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自私行为可能给布雷特和家人带来的伤害,并终于回归家庭。

二、文明国家的战争谎言

与众多亲历过战争的男性作家的战争文学相比,《迦太基》没有逼真、紧张、血腥的战争场面,作者更多的是从政府、社会、亲朋等间接的角度来描写战争和战争的影响,对人物心理进行了深刻细腻的描绘,表现了一个被战争彻底改变了的世界。

主人公布雷特是一名军人的后代,父亲格雷厄姆曾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服役近两年并受伤,退役后没有得到政府的妥善安置。在布雷特的记忆中,父亲喜欢喝酒并且常常不回家,他四处漂泊直到最后音讯全无。从那以后,六岁的布雷特跟着母亲一起生活。艰难的生活让母亲情绪反复无常,她时而夸耀自己的丈夫,说他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应该成为上尉或当上市长,时而抱怨命运的不公平,破口大骂丈夫给自己带来的不幸。年少的布雷特时常翻看父亲服役期间与战友们的合影,“在这些士兵身上,不管年轻的还是年长一些的,你都能够看到类似的家族特征,好像他们是来自同一个神秘家族的士兵兄弟”[2]123。缺乏父爱的布雷特是多么羡慕这种家的感觉!他从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中士——“为国家服务”,“成为最优秀的军人”。“9·11”恐怖袭击发生12天后,布雷特就应征入伍了。在送别宴会上,看到布雷特踌躇满志的样子,未来岳父泽诺的心中充满不屑:“为国家服务?谁的国家?没有政治领导人会把儿女送去战场,也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应征入伍。”[2]39这是作者借泽诺之口对美国政府提出的质问:如果像布雷特一样的年轻人必须牺牲自己来拯救这个国家,那么这个国家究竟是为了谁而被拯救?作为政府的公职人员,泽诺对战争的本质看得十分透彻,甚至能预见布雷特将要付出的惨痛代价,但他却无法向这个未来女婿解释这一切,因为“作为公众人物,你必须学会与宗教信仰相处,必须明白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怀疑保持沉默”[2]41。

一切如泽诺所料,布雷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一切也如布雷特所愿,他获得了“紫心勋章”和“伊拉克战争奖章”,成了“最优秀的军人”。然而,这位一心只想“为国家服务”的“战争英雄”回国后丝毫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与尊重。走在路上,人们像看“怪物”似地盯着容貌尽毁的他。克雷希达失踪后,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单凭他的承认,法官就判他15年监禁。没有人对判决结果提出质疑,更没有人愿意去探究案件的真相。悲愤的母亲给媒体记者打电话,声称有“最新线索”、有“新的目击证人”、有“无罪证据”等,希望引起舆论关注。无奈,在美国,一名残疾的退伍士兵犯罪入狱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媒体也无暇关注他们在战争中所受的精神创伤。艾塞尔去找县里的每一位律师,连那些早已退休的年长律师她都没放过,可是无人愿意接这桩案子。她给包括总统布什在内的各级政府官员写信,控诉美国公共基金没有给她提供应有的援助,但发出的信件无一有回复。

如果说奔赴战场前,布雷特抱有浪漫的战争幻想和理想主义的话,那么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与目睹了战争的毁灭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以人道精神的名义参加了一场石油与政治的战争,所有幻想彻底毁灭。正如卡普托对越战的感受:“在一个通常认为我们自己是不朽的时代,我们懂得了什么叫死亡。每个人最终都失去幻想,老百姓的幻想是慢慢失去的,而我们(美军士兵)的幻想却猛然消失。在几个月内,我们从男孩变成男人,又过早步入了中年。”[3]460当目睹了美军炮弹将伊拉克家庭炸成碎片,当目睹一群美军士兵轮奸并残忍杀害无辜的伊拉克女孩,当目睹了所有这些战争的暴行后,布雷特意识到了战争的荒谬:他们被训练杀死其他国家的士兵,而这些士兵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杀人的借口是保卫国家、保护家人和维护和平,造成的却是伊拉克国家生灵涂炭。对于所有退伍士兵而言,他们永远无法从战争带来的创伤中回归到平静的生活。作品中那些像格雷厄姆、布雷特、海利、麦克维一样的退伍士兵似乎成了隐形人。他们在战争中所受的伤害和苦难,他们内心的煎熬与痛楚无人关注,因为人们不愿意正视战争给美国带来的巨大损失。老兵们只能独自默默地承受战争的后果,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对退伍士兵而言,战争是弥漫在他们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何才能求得一丝灵魂的安宁?作者在题记中所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名言或许是最好的建议——“马上去,就现在,站在十字路口去鞠躬,亲吻被你玷污的大地,向全世界鞠躬,对所有人说,‘我是一个杀人犯。’那时,上帝会再次赐予你生命。”[2]5

三、文明社会的正义缺失

除了反战主题外,《迦太基》还关注了美国的司法和人权问题,批判了现代文明掩盖下司法系统的黑暗、腐败和种族歧视。辛顿博士,一位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一直致力于揭露美国司法系统的丑闻。他在2009年曝光了纽约长岛几名家庭法官的重大受贿案。这些法官与当地的私营管教所相互勾结,将一些本该只够判缓刑的青少年初犯送往管教所,以此获取每人5 000美元的贿赂,而这些初犯的父母被同样收取了贿赂的法院工作人员说服签字放弃申诉权。当泯灭了良知和正义的法官拿着受贿的钱极尽个人享受之时,可怜的青少年犯人们却在私营管教所里遭受狱警和同室犯人的骚扰、殴打和性侵,一名女孩因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而自杀。这些青少年的遭遇让人唏嘘,家庭法官对司法公正的破坏让人愤怒。更让辛顿博士愤怒的是,“一名犯人是否被判死刑,不是取决于他是否真的犯了重罪,而是取决于陪审团或法官是否判定他有罪”[2]199。21世纪的最初十年,在他收集的死刑案件资料中,有260多名死囚犯通过DNA验证被证明是无辜的。这一数字骇人听闻、发人深省!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即使是美国最高法院,也不会关注一名无罪犯人是否被处以死刑,只要他被判定‘有罪’!”[2]204有鉴于此,辛顿博士把目光转向了监狱里的死囚室。

作品运用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15名经过严格审查的特殊游客参观拿骚县一座监狱的所观所感,揭露了美国监狱管理的黑暗和腐败。参观全程由一名监狱中尉担任讲解员,他为参观者讲解拿骚县监狱的发展历史,带他们走遍监狱的每一个区域,了解犯人的生活细节,让参观者品尝犯人的伙食,甚至亲自去行刑现场体验。作品着重描写了参观过程中的几个小细节,让读者更为清晰地了解美国监狱的真实状况。当一位肤色微黑的终身监禁犯人在监狱小教堂给参观者“现身说法”时,辛顿博士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管教所有为你们开设课程吗?”“高中课程还是职业课程?”“没有高中文凭的话,如果有机会获得假释,出去后你能干什么?”这实质上是作者对美国政府的质问——监狱为什么剥夺了青少年犯受教育的权利?!当中尉提到监狱是多种传染病高发的地方,狱中一半的区域都被隔离,一些狱警也不幸被感染时,又有参观者问道:“监狱里有多少医生?”“病情严重的犯人会被送医院吗?”中尉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一个终身监禁的老年犯死在监狱的医务室,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2]214有关监狱医疗条件的话题当场在参观者中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犯人也应当享有医疗选择权”,也有人认为给犯人提供好的医疗条件是“荒谬的”,因为“纳税人的钱不该花在这么多的犯人身上”。在参观犯人的劳动场所时,克雷西达发现这些犯人大多是黑人,有许多都已身体残疾。从他们使用的手杖、拐杖甚至是轮椅来推测,这些“犯人”应该是阿富汗或伊拉克战争中受伤的“退伍老兵”。在犯人制作金属牌照和木制家具的现场,中尉用反驳的口气回答了辛顿博士之前的疑问:“看看,在这里有的是‘学习的机会’,我们不光教他们读书写字,还教他们学手艺。许多犯人获得假释后,立马就被家具公司雇用了。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找不到工作。”[2]216种族歧视在监狱里同样大行其道,“在这里,肤色决定一切,其他的都不重要,这是永远不变的法则”[2]216。犯人中的有色人种被统一关在一个条件极其恶劣的露天院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浴室,48小时内只有一次放风机会。这里的犯人没有任何人权和隐私权,一切活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包括小便。而在被问到行刑过程能否被播报时,中尉义正词严地给出了否定答案,因为“犯人的隐私也应该受到尊重”[2]236。多么虚伪的人权,多么虚伪的文明!参观结束前,中尉似有所总结又意味深长地对参观者说:“大家纳税还真值,如果没有监狱这样的机构,没有刑罚和拿枪保护你们的警卫,你们就不会有文明安定的生活”[2]231。

四、结语

《迦太基》以宽阔的视野想象和审视“9·11”后的美国,并注入了历史反思和伦理拷问的内涵,在后现代语境下思考创伤、书写创伤、诠释创伤并超越创伤,使之演绎成新的历史叙事和创伤书写,并从人性角度探索创伤救赎和人文关怀等命题。作者将看似混乱的不同人物的记忆碎片记录下来,再加以汇集,呈现出多重叙事的声音。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将每一个人物都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感受到多种声音、多重意义。每一个视角都被包含进来,每一个人物都让人心生同情。作者的观点则隐含在不同声音的互动与冲突中。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结构相似,《迦太基》中不同人物的道德标准和政治观念相互争辩、抗衡,各种意识各自展开,作者不加主观干扰和修饰,而是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和判断。布雷特和泽诺的文本对话,以辛顿博士为代表的参观者与监狱中尉的文本对话实质上是一种表层文本与潜文本的对话。表层文本是欧茨对小说人物的思想、观念和行为的忠实记录,而潜文本则是欧茨观念和态度的曲折表达。表层文本与潜文本的互动与参照、表现与嘲弄、建构与解构等共同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反讽对话体系,表达了欧茨对伊拉克战争的观念与态度,对美国现代文明的质疑与批判。欧茨这部后“9·11”文学的审美价值“在思考人类命运、参与公共记忆、医治精神创伤、表达人文关怀和重塑伦理价值等方面均有启示性”[4]。作品对家庭伦理、族裔差异和全球化问题等所作的思考也给当代中国文学创作提供了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杨金才.论新世纪美国小说的主题特征[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2).

[2]Oates,Joyce Carol.Carthage[M].London:Harper Collins UK,2014.

[3]李公昭.美国战争小说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杨金才.“9·11”之后美国文学发生了什么[J/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13-12-11/73595.html.

【责任编辑冯自变】

Reflections on Post “9-11” War and Civilization Criticism—— A Case Study of “Carthage”, Oates’s Latest Novel

TANG Li-wei

(XingxiangCollege,XiangtanUniversity,Xiangtan411105,China)

Abstract:“Carthage”, Joyce Carol Oates’s latest novel, with the opening of an unusual case of a missing girl, tells the veteran Bret’s disillusioned life and the Mayfields’ emotional vicissitudes and psychological trauma. The author uses multiple narrative angles collecting together different characters’ fragmented memories, and expressed not only her reflections and criticism to the Iraqi War and American contemporary civilization, but also her consideration of problems as familial ethics, ethnic differences and globalization in the conflicts of multiple discourses.

Key words:Joyce Carol Oates; Carthage; reflections on war; civilization criticism

[文章编号]1672-2035(2016)01-0089-04

[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科基金外语联合项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中的城市书写与人的生存困境研究》(14WLH41)

[作者简介]唐丽伟(1980-),女,湖南株洲人,湘潭大学兴湘学院讲师,博士。

[收稿日期]201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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