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化方法革新:一种认知传播视角的回应

2016-02-19 14:12邵培仁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认知行为文化记忆本土化

■ 邵培仁 王 昀



本土化方法革新:一种认知传播视角的回应

■ 邵培仁王昀

【内容摘要】认知传播的交叉性价值使得其在中国传播理论研究框架中具备丰富的可能性。当下,本土化正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一种新趋势。将认知传播视角引入本土化研究,有利于探寻本土化方法的革新空间。以认知传播为路径,即是推动本土化研究回归个体机制,在此基础上,了解共同体认同如何形成、变迁。认知传播需要强调从认知情境的移转、文化记忆的互构以及认知与行动之间的关系,去探讨本土被社会不断认知与重建的过程。在认知传播的范式转型之下,传播本土化研究应当反思以国家为主体的框架,超越研究者的经验限制,将本土落实为更为具体的可感官、可认知的存在,从而不断回应中国的问题,创造新的知识资源,提升本土与世界的对话。

【关键词】本土化;认知传播;文化记忆;认知行为

一、引入本土化:再构认知传播应用框架

作为理解人类社会互动的核心概念,“认知”在近年来国内传播学领域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关注,认知传播研究可谓蔚然成风,大体表现出与如下传播学研究典范相互交织之趋势:一是传播的受众研究,随着眼动、脑电波、认知神经等技术测量方面的成熟,受众调查的实证方法被进一步科学化,获得更多探源现实问题的空间;二是传播的信息网络研究,侧重于人类传播中的信息处理、语言表达以及社会行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新媒体背景下兴起的大数据、社会化网络分析、分布式计算等一系列方法,使得在宏观层面探讨社会认知成为可能;三是传播的社会研究,通过情境的具化,考量不同认知经验元素如何建构叙事话语与叙事实践,进而探讨人类社会特定文化语境的内在一致性标准;①四是传播的交叉研究,认知传播由心理学、符号学、传播学、认知神经学、语言学等多种学科联结而成的特质使得其拥有丰富的方法理论体系,为新时期开展传播学的多元对话提供了纽带作用。

不同研究范式在认知传播领域的发展,使得其在探讨某些传播问题上常常具备更为灵活的可能。而认知传播自身存在的结构融合性,亦决定了其地位总是在不断的跨学科应用中被反复确认的。因此,在时代潮流的变革中,“认知传播学在继承历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更需要寻求新的蓝海”②。本文试图回应的是认知传播的交叉性价值,通过将其引入本土化研究,进一步思考如何为本土化传播提供新的视角,以期丰富认知传播在中国传播学理论研究框架中犹可应用的方向。

在确认本土理论的历程中,深入中国社会历史肌理,描绘本土真实流动的知识结构,这是本土传播学者孜孜不倦追求的愿景。Rosker(2009)指出,每一种方法论系统都提供了一整套内在的核心范式,亦意味着对另一种不同方法论系统的排斥。西方的中国研究,正是受制于方法论以及自身难以脱离的社会情境局限。③对于中国传播学研究而言,其学科渊源使得其既广受西方理论体系被泽,这种长期浸淫于“他者范式”的事实实际又生发了对传播研究现状的颇多争议。因此,如何继承过往经验,重新发展出一套与世界对话的方法体系,一直是国内传播研究要面对的重要议题。

本土化传播从来都是建立在关于传统与当下、东方与西方、地方与全球的持续反思基础之上,交织着方法创新与理论创新的双重期望。我们不断面向中国历史哲学去挖掘其中存在的传播源流,面向中国现实问题去寻找独特的中国答案,不可避免地牵涉到研究者如何有效地认知这一“中国”的问题。费正清(1971)强调,由于中国文化在过去经历的剧烈变革,传统中国与今日中国形成了特别强烈的对照。④那么,我们如何具体描绘这种变革带来的社会观念以及文化变迁?是否有可能超越既有史料与陈见,超越研究者作为“我”这一主体,通过更生动的经验材料实现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对话?若传播是一种“意义科学”⑤,从意义的认知角度出发,或可寻找到本土知识领域的“最大公约数”,实现中国传播研究理论内涵的整合。综上所述,本文研究问题在于:在现有的传播本土化研究方式之外,是否有其它可供发展的方向?是否存在更为有效的方式以供我们思考历史与现在、文本与观念之间的联系?通过引入“认知传播”这一框架,本文旨在分析本土化传播或许可供借鉴的路径转型,从而引发更多研究者关于中国传播学研究之省思。

二、认知传播导向:一种本土化困局的路径探寻

1.从自我到社会:认知传播内涵

认知科学与传播研究的结合并不令人陌生。麦奎尔(McQuail,2005)曾言:“大众传播学的整体研究都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媒介能产生显著效果。”⑥同样,认知与传播的融合一开始便与效果研究结下不解之缘。自20世纪中期兴起的有限效果论,包含两级传播、涵化作用、使用与满足等等在内,实际已经或多或少带有认知心理学色彩。从认知科学的应用来看,又往往包含两种传统:一是“自我的认知”,关注人体认知的物理系统如何呈现心理解释。由于心理学起源深受生物学影响,可以说,认知科学的重点之一便是分析思维认知活动,探讨人们的大脑以及其它内在系统如何通过自然或者人为的方式,使得人类的复杂行为成为可能。⑦此一传统,包括近年来从心理学领域借鉴的神经传播学科在内,更接近于自然科学范式,注重建立某种认知的“普遍模式”。二则是“社会的认知”,即Fiske(1993)所说:“人们通过建构关于社会环境的意义从而确保他们行为的有效性”⑧。Vogeley与Roepstorff(2009)提到,研究自我意识和主体间性的认知神经学者强调人们处理周边世界信息的方式是趋向一致的,却并未充分考虑文化在认知结构中扮演的作用。⑨按照Bandura(1989)的说法,在社会认知理论中,人们既不完全被内在力量所驱动,也不是任凭环境控制,认知是人类通过符号化、自律、自省以及感同身受等能力来进行社会学习的过程。⑩在这种学习过程中,与社会的经验互动发挥着核心作用。⑪

上述两种传统各有侧重,在传播研究中亦非绝对独立。从新近发展来看,也出现将社会认知与神经传播相结合的趋势。⑫本文讨论的认知传播相对侧重于社会认知这一取向,即认知作为文化“社会化”的过程。由于传播的过程是微妙的,经常呈现一种无意识的相互影响,因此,理解什么是“可传播的”十分重要。⑬而个体关于传播的理解,则需要一遍遍回归到社会语境中去予以确认。从社会认知的视角来理解传播,已经不乏诸多成果,在信息生产、大众传播、人际传播、社会影响等多个领域的前人研究中得到普及。⑭

2.从整体到细节:本土认知的个体转向

既然社会认知关注个人对社会情境的感知如何决定他的行为,这也就强调了人与群体的主动性,也即,“社会认知论的核心观点为:人是主动的、有组织能力的知觉者,不是被动的讯息接受者”⑮。从传播研究历史来看,这看似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实际上,在本土化研究尤其是对中国哲学历史的研究中,个体的认知常常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赵旭东(2003)便谈到,中国本土文化研究往往强调一种大而化之的“国民性”,并且,在有关中国人的性格描述中,多多少少总是参照西方世界一套关于中国的想象,经由本土学者“重新诠释而进入到本土化的语境中流转”,“因而,本土化的逻辑往往是把中国文化的因素加诸人的心理和行为上去”⑯。这提醒我们,中国文化并非铁板一块,它有着内在的丰富面貌,过分对整体的标签化可能忽视了对本土文化细节的描述。

因此,我们有必要反思的是,一直试图从作为历史的本土中推演出一套指导当今的整体性哲学经验是否合宜,对本土文化的宏大叙事是否遮蔽了探寻特定群体结构乃至个人对本土认知感受的可能性?Moore (1967)曾对胡适的观点表示肯定,强调了解特定个体的必要性,指出研究者需要从中国人的鲜活体验中寻找哲学文化经验知识。⑰运用认知传播,实质乃是为推动本土研究由“结果论”进入“过程论”,考察文化规范乃是如何经由不同张力形成。譬如近年来在国内传播学界兴起的口述史研究,便可视为在此方向上的可贵努力。通过不断加深研究者了解处于本土化语境中的个人关于历史的认知、关于文化的感受,亦有利于摆脱自身固有的偏见,将本土由“先入为主”的整体,转变为不断由细节积累而成的建构过程。

3.从认知到认同:本土化研究的深入回应

认同是传播本土化的核心问题之一。Marks(1985)在梳理20世纪中后期美国关于中国历史的研究后评价,尽管美国的中国研究看似存在“冲击-回应”模式、现代化理论、“中国中心取向”等多种理论,但皆根植于美国社会科学土壤,始终只是一种单一的主导范式。⑱也正是基于对这种长期美式主导范式的反思,传播学走向本土化,显然带有摆脱他者、重构中国自身研究实践与信仰的考量。本土化既关乎学术话语的认同,也关乎国族形象的认同,其不一定牵涉到冲突与对抗性,但作为全球化“地方声音”的一部分,无疑发挥着重要的共同体想象功能。

通常认为,实现认同需要两个阶段:一是认知(cognitive),即意识到自己属于某种结构的“成员”的一部分;二是评估(evaluative),即将上述认知与一些价值、意义相联系。在认知与评估的基础上,个体往往还需要进行情感投入。⑲Bucholtz与Hall (2005)归纳,认同实则是在传播语言的互动中不断形成的。⑳因此,探讨本土认同的产生,研究者首先需要理解人们如何认知本土,乃至于基于比较以西方为代表的外部世界如何认知本土,进而发现本土的特殊性。通过进入复杂多变的认知结构,我们可以深入追问:人们共同想象的“本土”从何而来?为何对某些方面的认同消失了,对另外一些方面的认同依然存在?本土的认同如何被外部世界想象?可以说,将认知概念引入本土化传播,最终便是为了理解人们如何认知本土的历史、文本、神话以及他们所身处的现实,通过细致地描绘这种认知经验,我们希望发现关于中国文化的认同被建构、消解以及再建构的流动生态。

三、诠释本土认知:情境、记忆与行为

以认知传播为路径讨论本土化,便是试图回答,与其从静态的材料中去发现一个既定的“中国”,不如转换视角,去理解“中国”是如何被认知的。换而言之,我们关注的是本土认同出现的过程与动力为何。在此之中,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讨论认知传播为本土传播研究提供的具体思路。

1.关于认知情境的移转

不同文化情境影响着人们感知、思考与行为的方式,同样,认知研究亦关心人们的心理认知过程如何反过来形塑我们的社会文化环境。唯有深入情境中心,才能区分在本土的深层意识中,哪些是主流的,哪些则拥有特定的文化意涵。在中国社会的内部历史变迁以及不断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可能导致了与传统有别的现代传播模式,这更需要我们以具体情境为基准,通过不断的“深描”与反思去理解文化生态的真实变化。

从目前来看,我们至少可以提出三种方式来实现对认知情境的多层次探讨:其一乃是反向追溯,通过充分挖掘现有材料,回归历史语境,去了解过去的文化认知以及此种认知是否延续至今、影响当下。尽管有的语言和句子能够超越情境影响,它们往往通过隐喻的方式建构自身内在意义,从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适用。㉑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情境不重要。事实上,文化的“隐喻”亦是由人们一系列社会经验固化的。要理解这些隐喻,我们就必须回到最初的历史时空去捕捉它们。其二,通过空间划分,从不同的地理维度上去拆解本土的内部多样性。总是以一个宏大的“中国”概念去衡量本土并非明智之举。柯文(2002)也建议,在进行中国研究时,应当“把中国从空间上分解为较小的、较易于掌握的单位”。㉒若要对中国的整体轮廓有更为清晰的了解,前提则必须了解中国社会区域性与地方性的变异内容与程度。其三,则是通过群体、阶层以及社会关系网络的划分,去实际分析文化哲学如何在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得到运用。譬如,Fang与Faure(2010)发现,虽然中国人在人际传播尤其是正式场合中通常被认为讲究“礼仪”与“客气”,但根据人们对于双方“关系”的认知变化,中国人依然可能呈现“不礼貌”的一面。㉓通过运用情境转换,更有利于我们在本土化传播中碰撞出鲜活的经验材料,甚至打破原有文化研究的固有标签,挑战过去某些对中国文化作出的草率假设的正当性。

2.关于文化记忆的互构

从社会认知视角讨论本土文化,文化记忆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记忆”通过对过去的描述,经由持续的世代相传以及媒介传播手段形成了人们共享的文化知识。㉔文化记忆往往与特定的族群认同相联系,象征着某种共同体意志。一些历史事件诸如万里长城修筑、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申奥成功等等,都在中国的“国家主义想象”中扮演着特殊角色。一方面,文化记忆超越日常生活,它有着自身固定的边界,这种边界并不会随着时间有太多改变。也即,文化记忆包含了一整套由仪式、文本、遗迹以及制度化的传播方式构成的文化形式。但是,文化记忆又并非一个稳定结构,没有记忆能够保存过去,文化记忆是一个不断被重构的过程,它总是和一种当今的真实情境相连。㉕

因此,探寻本土化,既有必要看到过去的历史事件如何影响本土进程,又需关注人们的经验如何一遍遍重构这些记忆。换而言之,我们需要关注到过去与现在、集体与个人、媒介与国家、传者与受众的认知如何相互建构本土的文化记忆。在具体的认知研究过程中,不妨参照Olick(1999)㉖总结的关于“集体记忆”的两种取向:一是“个人主义原则”,强调社会文化结构被记住并非由于它们的某些客观特征,而是因为处于历史事件中的个体产生了相似经历。此种取向更有利于传统心理学的介入,探讨个人对公共纪念符号的反映、解释,以及当这些个体记忆聚集时,可能会引起哪些新的变化。二是“集体主义原则”,即认为社会的集体性框架定义了记忆本身,在此方向上,社会力量对文化记忆的定义如何引起不同的认知心理过程变得更为重要,同时,我们可以进一步关注哪些社会机制的运行(比如大众媒介、教育、政治手段)影响着人们关于本文文化的认知结构,在强制性的合议中,人们关于本土某个方面的记忆是否能保持时间持续,是短期有效还是长期有效,等等。

3.关于认知行为的诉诸

中国传播研究一直试图发展出一套本土理论框架来解释中国问题。但是,许多研究似乎还过多局限在价值观念层面。尽管我们积累了关于中国哲学与文化传统颇为丰富的探讨,却对本土知识如何影响人们的社会互动经验缺乏具体观察,即进一步讨论:认知结构是否会产生特定的文化行为?如何将中国人的文化认同诉诸行动?将中国人的观念与行为变化相联系,可以引发我们深入探讨一些有趣的社会互动现象。比如,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诸如君子、人情、礼制、孝顺、忠义在内的概念,赋予了特定的行为秩序。那么,这种行为是否在后来的历史变迁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内涵?如果它随社会认知而改变,又是如何改变?反之,通过对行为的描绘、测量以及验证,亦有助于理解本土文化的认知结构变化。

那么,行为又怎样方能被研究者观测?C.Frith 与U.Frith(2012)归纳了“有意识”(explicit)与“无意识”(implicit)两种情形:有意识的过程依据人们是否对现有活动进行干涉进行评估,而无意识则可通过当人们的行为受到牵引却没有“报告”它作出判断。㉗不过,依然存在的一个疑惑是,这种测量可能仅仅侧重于“现在”,难以对历史加以分析。较为折衷的方式是,借用“文化记忆”或者如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概念,由于此种认知已经进入人类的共有经验,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历史与现在的时空距离。就此层面而言,也已经有认知研究者提出通过心理图式作出更加精准的测验。㉘

如Kuhl(1985)指出,从日常经验来看,人们在既定的情境下发出的行为极少仅受到一种倾向的影响。㉙因此,关于行为的预测与解释其实相当复杂,在探讨中国人的行为哲学中,我们可能需要从特定情况出发,在众多的行为倾向中寻找到具有主导性的一面。并且,我们也需要摆脱笼统的刻板认知,从多层次的文化内涵去解读一些带有特殊本土意味的行为特质。比如,“赠礼”常常被认为基于关系认知之下产生的行动,但是,泛泛而论的“关系”可能并不足以阐释中国人的相处之道,因为西方语境同样存在关系、面子以及印象管理的说法。而如果把这种关系置于缘分、人情、宗族、礼、权力等更为细致的视角下进行考察,则可能发掘更多的本土色彩。在对个体微观层面的行为分析基础之上,甚至可引导进一步思考能否推之整体,以此认知结构用以分析当代中国的集体行为或者国家行为模型。

四、认知传播范式转换下的本土化研究展望

国内传播学环境已经发生剧烈变化,尤其在与国际对话日趋活络的趋势之下,不断从交叉学科、中外传统、古今演变中寻找新的可能性,有助于为中国传播研究提升更多的想象空间。如是,当我们通过认知传播的范式转换去观察传播本土化,“本土”将由研究者单纯从文本与现象中筛选的过程,转变为由不同层次的主体认知所共同组成的复杂框架,视野将变得更为开阔。在此之中,我们亦有可能展望更多新的研究契机。

1.重新回应中国本位的问题

一方面,中国文化被公认为确有一套传播规范与准则,“中国传播过程只有在中国的传播语境下才能被理解与解释”㉚;另一方面,强调“中国”的存在,又常常使得本土化被质疑为陷入意识形态的窠臼,所谓:“某学就是某学,一定要某国的什么学,其实很难成学”。㉛事实上,传播学的本土化过程确实存在“二元对立”的难题,过分书写“中国”的存在反而亦陷于西方视角,以彼之道取我之不同,实际始终仍摆脱不了一种关于发达世界的参照。不过,一如陈世敏(2001)指出:“方法其实源自特定社会的思考模式和集体认知,并非价值中立。”㉜这意味着,本土传播研究似乎不用过分纠结方法的客观性问题,而重点在于反映本土思想的真实脉络。我们也需要注意到,陈氏强调“本土方法论的找寻”,可能既较为困难,又不必过于忧虑。在中国社会变迁中,传统的研究方法经由不断被历史解构与重组,其原本面貌是否还适应于当前的研究环境,这本身就值得考量。

以认知传播为视角,我们并非倡导以此回归到某种完美的定型化的中国本位,而是试图描绘其被多种认知结构建构的丰富形态,这其中的核心在于表现“差异”。郭庆光等人(2011)也谈到:“人类所独有的认知能力在个体社会化过程中所发挥的核心作用就是让人类意识到‘自我'与‘他人'的差异。”㉝通过探究本土在“他者景观”之外表现出来的另类性,或许更有利于我们评估中国的实际问题。如史天健(2015)等人的比较研究发现,大多数中国人认知的“民主”与西方制度的“民主”大相径庭,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概念实则吸收了儒家与列宁主义传统,包含了政府作为监护人的话语。㉞一言概之,中国人有着自己理解民主的方式。按照此一认知指导研究,可能会导致对当前国内社会运动以及政府行为不一样的解读。同时,我们需要认知的本土文化差异不仅仅在于“内外之别”,它既包括跨文化的东西差异、文明差异、国族差异,也牵涉到本土内部存在的文化次级结构,即本土文化本身就存在时空差异、族群差异、代际差异、城乡差异等等内涵。在这种持续的视角深入下,文化研究的“中国”不再是一个由主体预设的概念,一个一开始就包含了东西方对抗意图的权力物,而是通过一层层复杂的本土文化认知逐渐编织而成的想象共同体。

2.重新验证知识话语的生产

人类认知是通过内在社会化而被逐渐培养的文化过程。㉟从认知传播角度来看,本土知识生产包含了复杂的社会参与,而非单方面控制可以实现。诚然,按照福柯的说法,“所有知识都是作为一种历史境遇的社会实践来运作的:所有知识都是权力/知识”㊱,在这种权力的观点下,知识被发展起来为特定的社会目的而服务。问题是,这些知识是如何被本土接受的?在认知心理学中,什么是“对”的意味着一种“共识”,包含了关于“判断”与“标准”的一致性。㊲相对而言,本土知识的生产同时意味着个体对话语不断的吸收、认同,人们甚至有时能积极参与到知识共同体的建构中来。

探讨中国传统文化,如果我们以一种既定的历史事实来作出判断,很容易造成标签化的印象。更合理的方式可能是去尝试了解不同国人关于某种知识观念的认知,人们为何认同这一观点?又是否有人对此不认同,原因何在?当然,我们特别要关注一些霸权力量的作用,比如政治形态、权力精英、大众媒介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历史认知结构?在认同的博弈中,作为权力产物的知识如何被占据支配地位的社会成员发展起来?在梳理本土知识话语时,也要避免以现代的认知去衡量过去。比如,从儒家思想出发,古代中国的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是紧密联系的,因为按照儒家传统,失去“个人修养”,社会政治秩序与安定不可能实现。㊳因此,若我们根据近现代西方意义而言的公共领域概念去衡量古代的公共性,极有可能出现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在认知传播视野下,对于一些已经被广泛认可的知识结构,我们有必要追问其源流,以及人们在使用这些本土知识的过程中如何加入个人或者群体经验,进而实现其之于自身的意义。我们强调的是这些被合法化的知识是如何被接受与重构的,进而进一步探讨本土知识从何而来、将往何去的衍生过程。

3.重新诠释对外传播的路径

本土化的意义绝不仅仅限于“内视”自我,还暗含着经由某种框架筛选,将共识性本土价值融入全球结构的过程。Van de Ven与Jing(2012)也强调,本土研究的重要性不仅在于理解特定的地方现象,更应旨在发展一种超越文化边界的普遍理论知识㊴。跨国网络媒介秩序的形成正在重新改写媒介的地理空间,新的文化实践、流动方式打破了“本土”这一原本相对封闭的概念。如果说1980-1990年代中国传播学的本土化研究还多带有从华夏传统出发面向西方主导范式的抵抗色彩,那么,这一深刻的文化帝国主义印记已经伴随全球化结构中的“区域回归”得到相当程度的修正。如今的本土是一种开放的空间,而本土研究若要在全球化浪潮中走得更远,必然要思考如何能贡献被世界所进一步接纳的文化命题。

事实上,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在前人研究中不乏重要成果,这既表现于“存异”的部分,又包含了“求同”的内容。比如许烺光(1981)㊵从本土心理学出发,归纳了“情境中心”以及“个人中心”的两分法用以分析中美人民的两种生活方式,以期为不同社会文明提供沟通渠道。而陈国明(2006)在探讨亚洲传播学范式时,则提出中国传统文化的“阴阳”与“道”或许可以作为一种通用概念,推动亚洲学术体系的融合。㊶这些都反映了本土化研究如何回应普世的哲学思考。事实上,中国并不缺乏对外传播的核心价值,本土化传播需要继续探索的是:其一,择选出更能契合全球文化共鸣的内容;其二,寻找更符合普世认知结构的传播方式;其三,把握能够响应当前全球认同的情境机遇。本土文化的对外传播从来并非“一厢情愿”,或者“水到渠成”可以实现的。本土之于外界,也总是处于不断被发现的过程。过去被他人关注的可能会在新的局面中被淡化,过去不曾被他人认可的则可能会被重拾。因此,本土化包含自身的认知,也包含异域的认知。从中国本土化研究的发展线索来看,也正在从深入理解自身的文化自觉,转而走向关怀他者,寻求共识,深化与外界环境合作的可能性。

五、结语

本土化的强烈动机在于“自知”以及促进外界关于中国的“他知”。其中实际可以看到国内对过去中国研究的默认假设:即“我们太多地看到他者”,或者“他者太少地看到我们”。无疑,这反映了近现代以来中国关于发达世界不断的憧憬与互动中所面临的权力不对称。因此,本土化总是包含了一种国族主义的渴求,“在‘文化自觉'的时代命题下,中国思想必须摆脱西方启蒙现代性,恢复自身的思想能力,独立并创造性地思考中国的历史命运以及现代化思想。于是,人的主体性置换为国家的主体性。”42

通过引入认知传播视角,本文探讨了传播学本土化的方法转换。强调认知传播的路径,乃是反思以国家为主体的框架,也旨在摆脱研究者的主观经验限制,推动本土研究回归个体,回归现实认同,通过运用传播学的想象力,将本土的认知情境、文化记忆与认知行为相互统一,将国民主体与国家主体相互统一。发展本土化传播,既需摆脱学科渊源的“他者范式”,又需反思以研究者的主观经验,去从特定的文本与现象中印证“定型化”的中国。相较于去发掘一个既定的本土,认知传播更关注本土被社会认知与重建的机制。本土并非变动不居,关于本土的观念是不断学习、选择与修正的结果。一种成熟的本土研究最终应该是隐去作为整体的“本土”,而落实为更为具体的可感官、可认知的存在。应当说,认知传播为本土化的方法革新提供了一种可能。随着新时期中国传播学的不断发展,“本土”必然越来越寄寓于多学科、多向度的研究范式。传播研究者也唯有不断寻找更多的方法可能性,贴近到本土文化精神的深处,将本土与每个身处其中之人的命运结合起来,才能不断回应中国的问题,创造新的知识资源,为推动本土与世界对话提升更多空间。

注释:

① Brockmeier,J.(2005).Pathways of Narrative Meaning Construction.In B.D.Homer & C.S.Tamis-Lemonda(eds.)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Cognition and Communication,Mahwah,NJ: Lawrence Erlbaum.pp.291-313.

② 欧阳宏生、朱婧雯:《论认知传播学科的学理建构》,《现代传播》,2015年第2期。

③ Rosker,J.S.(2009).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 Philosophy or Religion?Asian Philosophy,Vol.19,No.3,pp.225-237.

④ 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孙瑞芹、孙泽宪译,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第315-316页。

⑤ 赵雅丽:《实践取向的华人传播研究——意义科学的观点》,转引自黄旦、沈国麟编:《理论与经验——中国传播研究的问题及路径》,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126页。

⑥ McQuail,D.(2005).McQuail' s Mass Communication Theory(5th ed.).London,UK: SagePublications,pp.456.

⑦ Bly,B.M.& Rumelhart,D.E.(eds.)(1999).Cognitive Science.London,UK: Academic Press.

⑧ Fiske,S.T.(1993).Social Cognition and Social Perception.Annu.Rev.Psychol.44,pp.155-194.

⑨ Vogeley,K.& Roepstorff,A.(2009).Contextualising Culture and Social Cognition.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Vol.13,No.12,pp.511-516.

⑩ Bandura,A.(1989).Social Cognitive Theory.In R.Vasta(Ed.),Annals of Child Development.Vol.6.Six Theories of Child Development.Greenwich,CT: JAI Press.pp.1-60.

⑪ Kolb,D.A.(1984).Experiential Learning: Experience as Thesource of Learning and Development.Englewood Cliffs,NJ: Prentice Hall,pp.20.

⑫ Fiske,S.T.& Taylor,S.E.(2013).Social Cognition: From Brains to Culture(second edition).New York,NY: Sage.

⑬ Schaller,M.Unintended Influence: Social-evolutionary Processes in the Construction and Change of Culturally-shared Beliefs.Forgas,J.P.& Williams,K.D.(eds.)(2001).Social influence: Direct and Indirect Processes.New York,NY: Psychology Press.pp.77-93.

⑭ Roskos-Ewoldsen,D.R.& Monahan,J.L.(eds.)(2007).Communication and Social Cognition: Theories and Methods.Mahwah,NJ: Lawrence.

⑮ Sears,D.O.,et al:《社会心理学》,黄安邦译,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5页。

⑯ 赵旭东:《反思本土文化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225页。

⑰ Moore,C.A.(1967).The Chinese Mind: Essentials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Culture.Honolulu,H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p.2.

⑱ Marks,R.The State of the China Field: Or,the China Field and the State.Modern China,Vol.11,No.4,pp.461-509.

⑲ Taifel,H.(1982).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Ann.Rev.Psychol.,33,pp.1-39.

⑳ Bucholtz,M.& Hall,K.(2005).Identity and Interaction: A Sociocultural Linguistic Approach,Discourse Studies,Vol.7,No.4-5,pp.586.

㉑ Lakoff,G.& Johnsen,M.(2003).Metaphors We Live by.London,UK: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p.6-22.

㉒ [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78页。

㉓ Fang,Tony & Faure,G.O.(2010).Chinese Communication Characteristics: A Yin Yang Perspectiv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35,pp.320-333.

㉔ Confino,A.(1997).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History: Problems of Method.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2,No.5,pp.1386-1403.

㉕ Assmann,J.& Czaplicka,J.(1995).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Identity.New German Critique,65,pp.125-133.

㉖ Olick,J.K.(1999).Collective memory: The Two Culture.Sociological Theory,Vol.17,No.3,pp.333-348.

㉗ Frith,C.D.& Frith,U.(2012).Mechanisms of Social Cognition.Annu.Rev.Psychol.,63,pp.287-313.

㉘ [加]格拉斯曼、哈达德主编:《走进心理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8页。

㉙ Kuhl,J.(1985).Volitional Mediators of Cognition-behavior Consistency: Self-Regulatory Processes and Action Versus State Orientation.In Kuhl,J.& Beckmann,J.(eds.)Action Control: From Cognition to Behavior.Berlin,GER: Springer.pp.101-128.

㉚ Gao,Ge,Ting-Toomey,S.& Gudykunst,W.B.(1996).Chinese Communication Process.In Bond,M.H.(ed.).The Handbook of Chinese Psychology.New York,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280-293.

㉛ 陈力丹:《关于传播学研究的一些想法》,转引自张国良、芝晓主编:《中国传播学:反思与前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

㉜ 陈世敏:《华夏传播学方法论初探》,《新闻学研究》,2002年第71期。

㉝ 郭庆光,腾乐:《跨越文化寻求共识——从文化与认知的视角重新审视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方式》,《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4期。

㉞ Lu,J.& Shi,T.(2015).The Battle of Ideas and Discourse Before Democratic Transition: Different Democratic Conceptions in Authoritarian China.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36,No.1,pp.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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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邵培仁系浙江大学传播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王昀系浙江大学传播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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