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反思:对狭隘民族主义的再认识〔*〕

2016-02-26 19:06张淑娟
学术界 2016年12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民族历史

○ 张淑娟

(辽宁工程技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辽宁 阜新 123000)



批判与反思:对狭隘民族主义的再认识〔*〕

○ 张淑娟

(辽宁工程技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辽宁 阜新 123000)

从理论特质、产生条件、历史任务和诉求结果等几个方面对民族主义进行学理分析,并结合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特点,从民族主义历史叙事的视角分析当前狭隘民族主义产生的深层次原因,探究狭隘民族主义与民族主义特质的关联性,认为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是使这种关联性转变为现实的力量之一。

狭隘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批判;反思

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随着国际局势的剧烈变化,国家实力的增强,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摩擦也不断增加,随之中国民族主义情绪不断高涨,并出现了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倾向,继而在学术界引发了关于中国当代民族主义的大辩论。一方是以《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中国可以说不》《妖魔化中国的背后》和《超线战》等作品为代表,主张中国要强大,必须努力争夺“生存空间”,采取强硬的外交政策,甚至认为用武力来解决问题。这些言论在学术界甚至群众中都引起了强烈反响,各种非理性的言论和行为打着“爱国”的旗帜,并因此获得道德上的正当性和实践上的豁免权,进一步助长了狭隘民族主义的气焰。同时,很多学者撰文进行理性批判,较为集中呈现在乐山主编的《潜流: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批判与反思》中,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表达了他们的担忧,一致认为狭隘民族主义是非理性的产物,呼吁具有现代理性内容的民族主义。经过几次大的历史事件,学术界“中国可以说不”的声音似乎在减少,而网络却成为极端民族主义展演的舞台,同时,抵制美货、日货,打砸抢烧等暴力行为成为游行抗议活动的升级版。历史条件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狭隘民族主义产生的土壤依然存在,因此,反思的声音从未中断,学者们从产生根源、历史流变等角度探讨狭隘民族主义产生的基本过程,分析其表现形式及发展趋势,并结合实际提出一些应对措施。〔1〕

本文着眼于从产生条件、理论特质、历史任务和诉求结果等几个方面对民族主义进行分析,并结合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特点,反思长久以来所形成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方式,探究民族主义历史叙事在狭隘民族主义形成中的助推作用。

一、民族主义的特质

批判当前的狭隘民族主义,有必要首先回到民族主义本身,从学理上讨论民族主义理论特质,分析狭隘民族主义与民族主义特质的内在关联性,从而进一步分析使这种关联性成为现实的条件。

(一)民族主义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

民族主义产生于资本主义时代,需要现代科学技术为其提供“想象”工具,〔2〕但其本质却是“被压弯的树枝”,是对外来压力的反弹,是对挑战的应战,〔3〕是从边缘走向中心的努力。〔4〕也就是说,民族主义产生的典型条件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和社会有所发展,但是与其他国家相比又处于相对落后状态。〔5〕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就处于上述状态中,因此,德国浪漫主义的反启蒙思想成为民族主义理论的源头,〔6〕伯林在谈话中也谈到,“依我的看法,强烈的民族主义不过是耻辱心理的表现。高度发达的民族不会产生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对伤害的反应。”〔7〕可见,只要民族主义产生的条件存在,无论表现形式如何,民族主义必然出现。那么,具体到中国,只要中国还不够强大和自信,近代历史上受伤害的记忆加上新的危机,民族主义情绪也必然会出现。

正是基于产生条件,普遍的民族主义心理一般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方面表现为对进步与文明的向往,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正常”的国家,参与国际事务,争取话语权,以维护民族利益,并洗刷耻辱。另一方面,宣称自己文化之独特,历史之辉煌,用以凝聚民族力量。两种表现恰恰反映了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与复杂性。〔8〕这种心理反映在社会实践中,民族精英一方面追求自由、权利等代表现代性的价值体系和行为规范,同时,又有意无意中将其工具化,成为实现民族富强的手段。同时,既自豪于传统文化,又与其保持距离。具体到普通人群,则表现出对西方世界既爱又恨的复杂心理。

民族主义产生条件的特殊性造就了其理论的内在紧张,而这种内在紧张正是民族主义情绪经常前后矛盾的深层次根源。

(二)民族主义的理论特点

首先,民族主义指向的“主体”。与自由主义明确指向“个人”不同,民族主义是将民族(nation)利益作为最高目标的意识形态与社会运动,而“民族”无疑是民族主义的诉求主体,但是何为“民族”,需要怎样的民族认同与历史记忆来确定民族的范围与边界,却根据政治需要处于不断变动中,存在着不确定性,民族范围和边界的确定需要政治权力为其张目。有的群体为了接纳、加入或者脱离另一个群体,可能改变原来的历史记忆;两个群体中,处于弱势的群体可能丧失自身群体记忆的诠释权,而被动接纳强势群体强加的历史记忆;即使在一个群体内部也可能存在将一般集体记忆,经过利益权衡与权力关系变为主流记忆的情况。因此,“并不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构成我们所信赖的‘历史’,而是当前的社会事实(或社会现实)使得我们选择某些历史事实,或创造过去的想象,以某种方式来建构我们所相信的‘历史’。”〔9〕

更进一步讲,作为民族族体特征的语言、文字、经济和血缘,甚至民族心理都既不是确定民族的充分也非必要条件,我们很难就民族的某些特征直接判断哪些群体是民族或者不是。民族的上述表征都有可能成为资源竞争的工具,成为权力掌握者根据利益需要建构历史的援引资源,不同的位置可能呈现出不同的历史建构,包括对民族族体的厘定。权力掌握者作为陈述主体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则是陈述者成为真正表达者的关键所在。陈述者一旦获得某种功能性的“位置”,也就获得了陈述权力,进而也就获得了话语体系的构建权,因此,民族主义的诉求主体具有不确定性。安德森曾就民族主义的理论贫乏提出过疑问:“与大多数其他的主义不同的是,民族主义从未产生它自己的伟大思想家:没有它的霍布斯、托克维尔、马克思或韦伯。”〔10〕在笔者看来,目标指向的不确定性是思想家们不关注民族主义的原因之一。

其次,民族主义的理论主张。民族主义以维护民族利益为宗旨,而民族国家是其最好的政治屋顶。既然“民族”是极难确定的群体,那么经典民族主义理论主张“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就会衍生出更现实层面的问题。在资本主义的发端时期,社会精英们渴望塑造的共同体是建立在自由、平等和人权基础之上的资产阶级国家,而同时全体公民也要成为一个紧密相连、团结一致的文化共同体。事实上,美国独立战争与法国大革命也确实实现了作为公民共同体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同时,基于历史传统、风俗习惯和语言文字基础上的古老民族概念在德国走向统一的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奠定了民族主义在现代国家构建过程中的历史地位。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家和政治家们也看到了民族在反抗君主专制、实现统一、建立国家的政治斗争中的重要作用。他们继续利用这一力量进一步推动资产阶级革命的扩散,主张各国都应以民族为基础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民族是国家主权的合法性来源,民族生存的地理边界应与国家的政治边界保持一致。自由主义者甚至认为,由不同民族组成的国家自由主义制度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正是西方民族主义古典理论所主张的“一个人民,一个国民,一个国家”形成的基础。〔11〕但上述理论一旦被分离主义者所援引,加上民族主体范围的不确定性,必然成为对民族国家无限细化的依据,当今西方世界同样面临民族分离主义的困扰就是最好的证据。而在多民族国家内部,由于民族主义式的政治安排,各种少数民族标识都会成为争取资源的场域。

在近代中国,各种政治力量根据政治需要对民族提出了多种不同的理解,而这些又都能从历史中找到之所以如此的资源,反映了各种社会力量在认同上的不一致,有时甚至会撕裂共识,这种理论上的分歧给普通民众造成认同上的混乱,而这种“初级性认同”能唤起朴素的民族情感,是建立“公民性认同”的基础,基础的混乱必然无法给民族国家建设中民众积极参与公民政治提供有效的身份确认,当前狭隘民族主义者在多种场合的表现恰恰反映了“初级性认同”的缺失。

(三)民族主义的历史任务

民族主义是伴随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产生、生产方式确立以及民族国家建立这一历史进程产生并发展起来的,并为民族国家提供合法性的基础,为民族国家提供历史来源、变迁历程和发展方向等依据。但民族主义为民族国家的建立仅提供基本原则,需要依附于其他主流意识形态提供具体的治国方案才能实现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从而建成成熟的民族国家。从民族主义的关怀来看,民族主义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民族国家构建中最基本的问题。虽然都属于社会政治思想,但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等主流意识形态与之相比,所探讨的问题更为基础,是一种强有力的政治学说,解决根本利益问题,提供治国方案和社会改造方案,为社会成员提供基本价值体系、行为规范与制度体系。而民族主义要完成的任务是为民族国家构建提供精神纽带和情感归宿。

民族主义自产生以来,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并不表明它是一种独立的意识形态,它依然依附于居于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12〕,与不同的甚至对立的意识形态“合作”,成为在现代社会中经常被援引的重要社会资源。这样的理论特质决定了民族主义虽然与其他意识形态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矛盾,但必然会在需要的时候被借助甚至利用,成为一支“雇佣军”。

(四)民族主义主张的后果

如上述分析,民族主义是对屈辱的愤怒,是对低人一等的抗争。建立民族国家,回到国际舞台是其基本追求。因此,典型的民族主义主张各民族应该平等、自由。如赫尔德作为德国民族主义的代表,认为人类归属于某个群体(民族)是最基本的价值取向,属于一定民族是最自然的状态,而不同民族都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即民族文化多样性,这些文化无高低贵贱之分,具有不可比性,也不存在衡量各个民族的统一标准,各民族都为人类作出贡献,人们应该尊重不同的民族。〔13〕他将各种民族文化比喻成人类大花园里的鲜花,并认为他们可以共存共荣,和睦相处。〔14〕梁启超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也曾指出:“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15〕这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民族精英们的朴素心理。而事实上,建立民族国家,并以民族国家为基础形成全球性的国际政治体系是民族主义主张最积极的结果。

但是,民族主义很难把控,从其产生看,它为维护自身利益而生,但是在其发展中极容易超出上述界限,成为侵略者的遮羞布。如梁启超在《新民说》中就指出,“此主义(民族主义——引者)发达既极,驯至十九世纪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进而为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闾。”〔16〕民族主义的若干变种,如民族沙文主义、民族帝国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等等,都是超越常态民族主义诉求的结果。

同时,“一个人挥舞胳膊的自由止于别人鼻子的地方”〔17〕是对自由主义价值取向最简明的诠释,个人行为受到国内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与自由主义的命运迥异,民族主义以建立民族国家为目标,而民族国家存在的空间是国际社会,国际法的约束力还相当有限,同样,在国际社会也没有道德施展的空间。这些无疑会导致各种民族主义泛滥,民族帝国主义利用民族国家提供的便利,而民族分离主义则企图谋得民族国家的政治身份。从这点来看,民族主义自身是反道德的、非理性的。加之民族主义自身缺乏统一的行事标准,只能依靠其他价值体系和行为规范,包括社会制度对其予以约束。而现实中各种狭隘民族主义非理性的言论和行为一旦与“爱国”挂上钩就变得有恃无恐,正是以此为依据的。

二、民族主义历史叙事的形成

作为理论工作者,我们接受教育的过程是被一套既定历史叙事所塑造(being in history)的过程,“被教导只接受一种历史叙事的过程,而忽视其他的历史叙事方式。”〔18〕我们生活在被建构的社会中。同时,我们又根据需要,用这些理论去解释和建构我们希望看到的历史(making history)。因此,既是被建构者又是建构者的双重身份,致使我们对既定历史叙事框架下所形成的典范历史〔19〕丧失批判能力与反思意识,并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叙事方式的维护者,“我们只见到我们希望或预期中的世界。”〔20〕但是,狭隘民族主义泛滥的事实需要反思多年形成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方式,分析这种叙事方式在狭隘民族主义生成中的助推作用。

民族主义历史叙事形成的开端是19世纪40年代,中国从那时开始被迫面对一个个由主权、领土、首都、国歌、国旗、外交官、政府与税收所构成的民族国家,面对由国际法作为行事准则的国际社会〔21〕,接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国从具有绝对优势地位的“中央王国”沦落为任人宰割的边缘国家,历史地位的巨大反差带来巨大的屈辱感,尽快摆脱任人宰割的历史境遇成为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必然选择。因此,民族主义诉求成为弥漫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底色,而民族主义思想恰恰作为“灵丹妙药”被介绍进来。以民族主义为号召,实现民族独立,建立民族国家是当时最为迫切的历史任务。要建立民族国家,必须改变之前以王侯将相为核心的历史书写传统,形成以国家、民族为核心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传统。近代中国为各种政治力量提供了表演的舞台,不同的政治势力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都进行了不同的历史书写。

无论是维新派还是革命派,都觉得有重新撰写历史之必要。梁启超掀起了史学革命,批判传统史学“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22〕“吾人所最惭愧者,莫如我国无国名之一事。寻常通称,或曰诸夏,或曰汉人,或曰唐人,皆朝名也;外人所称,或曰震旦,或曰支那,皆非我所自命之名也。”〔23〕“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24〕几乎同时,章太炎撰写了《中国通史略例》,为撰写《中国通史》做准备,夏曾佑编写了《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用“国家”代替“朝廷”,用“国民”代替“臣民”,用“爱国”代替“忠君”是重新撰写历史的价值所在。但是不同的政治立场决定历史书写的不同取舍,民族主义历史书写需要既定资源(assumed givens)。如前所述,厘定民族所需要的血缘、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和民族心理等等都成为援引的对象,而政治需要决定历史书写时的不同的资源选择。

中国从何处来?中国历史从何时开始?“满汉同种”还是“满汉异种”?中国的疆域如何划定?张骞、班超、赵武灵王、郑和是爱国者还是岳飞、黄宗羲、王夫之和郑成功是爱国者?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哪?这些都成为中国历史书写必须解决的问题。〔25〕也成为民族主义历史叙事的基础。

随着形势的发展,各种社会力量在两个相互关联基本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一个是黄帝被看成是中国历史的源头,另一个是中华民族成为涵盖各民族的统称,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的集体认同达到了高峰,这些共识为以后的历史书写奠定了基础。

有学者将20世纪初中国在日本留学生的“黄帝热”进行了概括:1.采用黄帝纪年刊物出现;2.黄帝肖像画的制作及流传;3.有关黄帝事迹论说的出版等。〔26〕将黄帝描述为汉族的始祖,黄帝在中国近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中华民国成立后,根据政治形势的需要,将汉族的始祖黄帝又建构成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与“中华民族”都从只指汉族的始祖与汉族,扩充到中国境内的各民族的始祖和各民族的总称。与黄帝身份转变并行的是中华民族这一现代民族符号成为举国上下的共识。在这一过程中,史学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严复、梁启超、杨度、吴贯因、常乃德、傅斯年、雷海宗、顾颉刚等人在完成上述历史叙事中做出了巨大理论贡献。〔27〕在民族危亡之际,凝聚全民族力量共赴国难是压倒一切的事业,这是民族主义叙事方式形成的现实原因。

中国共产党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政党,阶级立场和阶级地位无疑是获得自我身份确认和国家认同的依据,在民主革命时期,通过打土豪、分田地等剥夺剥夺者式的阶级斗争方式取得被压迫阶级的认可,代表“被压迫阶级”的中国共产党从而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可。建国后,阶级斗争在“三大改造”及后来的反右派、文化大革命中作为主要的工作方式持续存在。这样一来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叙事方式的基调就被确定下来,即用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观点去解释中国历史,任何朝代的更替和社会形态的变迁都用阶级斗争进行解释,这使中国历史在阶级斗争的话语体系下得到完整说明。而作为先进阶级推翻落后阶级统治的主要方式,革命获得了完全正面的意义,革命的历史叙事一直持续到上世纪70年代末。

虽然如此,但如前所述,中国近代的历史境遇又使共产党人都具有民族主义情怀,在中国共产党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民族主义一直是其进行社会动员的重要工具。〔28〕这一点可以从其一直视为法宝的“统一战线”政策中找到依据。另外,作为一个有远大抱负的政党,同样需要完整的历史书写,接受诸如“中华民族”“黄帝”等具有强大号召力的符号,以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和支持。因此,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后,中国共产党人改变了之前对中华民族只指汉族的理解,〔29〕逐渐接受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所有民族统称这一现代民族符号。〔30〕1937年4月5日,国共两党共祭黄帝陵,林伯渠代表中华苏维埃政府在黄陵县黄帝陵祭陵仪式上宣读了毛泽东亲笔起草的《祭黄帝陵文》,文中称“致祭于我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之陵。”〔31〕在公开场合正式将黄帝作为中华民族始祖。国共两党在中国族源等重要问题上达成了共识,而两党在国家政治认同上的统一是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基本前提。建国后从1955年开始,除了1964年至1979年公祭中断外,公祭活动一直持续到现在,黄帝成为中华民族“民族认同、血脉认同、文化认同”的精神高地。正如勒南所说,“崇拜祖先是所有崇拜中最正当的,是祖先造就了现在的我们。伟人和光荣的英雄的过去,才是建立国民观念的社会资本。”〔32〕正是在上述认同基础上才有了“中国梦”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有密切关联的宏大叙事。

上世纪80年代,随着在政治上拨乱反正,实施全面改革开放的政策,中国逐渐放弃世界革命与意识形态划分敌友的做法,在外交上走上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现实主义道路,并将国家利益作为衡量一切外交工作的标准。与此同时,在国内,工作重点则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纠正了之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做法。因此,革命的历史叙事逐渐被现代化历史叙事所代替。

与这一转变相适应,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为敌对的“他者”,作为形成革命历史叙事的重要部分,逐渐淡出了时下的历史书写。而在现代化历史叙事下,西方发达国家、外资企业、国际组织都成为现代化历史叙事的“他者”。同时,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国际形势日趋复杂,对民族国家的权威不断提出挑战。民族主义又趁势而出,在现代化与西化、全球化与族性张扬、传统与现代等方面呈现出多个面相。

经过上述转变,在国内需要团结的力量显然变得更加广泛。中国共产党根据形势发展和历史任务,也转变相应的执政理念,提出了“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具体内容之一为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中国共产党从工、农阶级利益的代表转化成“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代表,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领导力量,扩大了自己的执政基础。同时,对党章也做出相应修订,将更多的优秀分子吸纳进来。

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性转变相适应,中国史的历史叙事方式发生转变。费孝通从历史进程的角度阐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其中50多个民族单元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从历史的角度既强调统一,又尊重各民族权利,因正当化了目前的制度安排而备受推崇,成为中国历史书写的基本框架。

一百多年社会的发展带来了历史叙事方式的深刻变化,民族解放与民族国家建构使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方式框架下的历史书写形成典范历史,而被典范历史熏陶的人们又成为新的民族主义叙事的创造者。

三、反思民族主义历史叙事方式

民族主义的历史叙事是指向外部的,这一点与革命历史叙事是有明显差异的。而“他者”的存在能强化民族内部的认同,并形成广泛社会动员。民族主义叙事是建立和维护民族国家生存发展所必须的手段。在此前提下,民族主义几乎成为所有现代国家的动员手段,中国也不例外。

第一,从国际层面看,随着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和平崛起”“中国梦”“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一带一路”都是国家层面的发展战略,其中的深意不必谈,而其实质上都是民族主义式的表达方式。这对动员和凝聚民族力量都会起到积极作用,能够激发广大群众的爱国热情。不可否认中国从边缘向世界中心在迈进,并且国力与日俱增,但是过分的表达和宣传恰恰反映出不成熟的民族心态,增加了其他国家对我们的猜忌和防范。同时,也可能被一些力量所利用,成为掣肘中国的借口,增加中国融入世界的难度。

从国内来讲,这样一种官方层面民族主义的表达方式并无助于国内具体问题的解决,一旦在外交上受挫,被激发起来的热情必然寻找表达的路径,不理智行为就成为成本最低的选择,而我们习以为常的表达方式往往成为滋生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土壤。因此,对民族主义叙事尺度的把握是极为关键的问题。

第二,从政府层面看,在现代民族国家为主要国际行为体的国际格局下,某种程度上政府在一国民族主义发展方向上起决定性作用。民族主义为民族统一、自治和独立提供粘合剂和动员力量,并以追求民族利益为目标。构成民族的人群状态尤为重要,实际上决定了民族主义的走向,对民族主义起到制约作用,人群的生存状态又决定于政府。如果将公民权作为追求民族利益的前提,那么这种追求会是理性的。如果以牺牲个人利益或者将个人作为实现民族利益的工具,那么这样的民族主义是非理性的。正如许纪霖所言,“近代以来,中国并不缺少民族主义的价值符号和文化象征,所真正匮乏的倒是实质性的政治内容,特别是具有现代化元素的、拥有公共利益的政治内容。”〔33〕将国家建设中过多的历史任务交于民族主义,民族主义难承历史之重,政府很难做到对民族主义收放自如,因此,政府应尽量少去利用民族主义情绪,过分利用可能会削弱政权合法性的基础。最理智的方法是发展经济、加强政治文明建设,用法治、人权等基本价值来充实整个社会,建立起一套符合人们要求的稳定、持久的价值体系、行为规范以及社会制度,给人们积淀完善的政治人格提供足够的时间。用人民福祉装扮出来的民族主义必然是理性、开放的。

第三,从社会层面看,近代中国的历史遭遇,一百多年的政治传统,以及多年来的宣传与教育给“爱国”这两个神圣的字眼太多的想象空间。作为民族主义的典型表达,“爱国”似乎没有底线,就如民族主义本质上反道德一样,而不论你爱什么样的国,以及怎样爱国。反观中国近现代史的基本叙事结构,基本贯穿了两种观点,一个是革命观点,将是否革命作为判断一种势力是否进步的标准,暴力、流血就是革命的,改革、妥协就是反革命性的。另一个是民族主义的观点,强硬、武力、毁约就是爱国,谈判、和解、修约就是卖国。这种非此即彼的历史观使人们在很多问题上不能实事求是地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而较容易流于简单和盲从,汉奸、卖国贼、走狗成为近代中国历史书写常见的词汇。历史发展到今天,现代化的历史叙事无疑占主导地位,而革命思维却没有与革命历史叙事一并消退,民族主义演变成为激进的民族主义情绪,一旦有危机立刻呈现出极端保守的一面,与现代化建设背道而驰。

第四,从历史上看,近代以来民族危机造成的伤害已经内化成一种民族心理防御机制,形成了极度敏感心理,一旦遇到危机,很难冷静分析事态,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任何温和冷静的态度和行为都被视为卖国。而在当时,急于救国的民族心理支配下,在对民族主义思想进行介绍时就进行了取舍,对民族主义诉求的理解充满实用主义色彩,并被各种社会力量政治偏好所左右。因此,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先天不足”是今天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历史根源,这样的民族心理一直到现在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而在受挫的民族心理下所进行的历史书写很难做到客观,并直接反映到民族主义的历史叙事中。从根本上认识民族主义本质,克服上述民族心理,进而使国民具有开放精神和世界胸怀,是历史交给我们的难题。

第五,从现实看,在当下的中国,领土争端、贸易摩擦、跨国公司涌入,再加上国内政治腐败、整体经济下滑和就业困难都等各种社会矛盾成为极端民族主义行为的温床。经常看到的情况是,一方面宣泄激烈的排外情绪,一方面又迷恋西方世界。一边在家里使用日货,一边砸日系汽车;一边骂美国佬,一边考GRE;一边是铺天盖地的抗日题材影片,一边是东京街头疯狂抢购的中国游客……,这一切都反映了矛盾的民族心理。如前所述,西方代表着现代化,代表着先进与进步,是国人不断追逐的梦想。同时,又由于长久以来的受辱心理,会在出现危机时表现出不理智的举动。

四、小 结

时下的中国给民族主义叙事提出了很多的难题,实际上民族主义只有在短暂的时段内会变得极为重要,即在民族构建、征服、外部威胁、领土争议、或内部受到敌对族群或文化群体的主宰等危机时,民族主义才显得极为重要。〔34〕民族主义历史叙事和制度安排却将其诉求常态化,正确评估民族主义历史叙事在狭隘民族主义生成中发挥的作用,消除狭隘民族主义产生的土壤是当前民族工作的重要任务之一。

注释:

〔1〕冯静:《民族主义、现代化与国家——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诠释与反思》,《西南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沈云波:《反思性民族主义——关于中国民族主义的一个一般性思考》,《理论界》2007年第11期;张永红:《当代中国民族主义透视》,《新疆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陈学明:《论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功能》,《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王志立:《正视与应对:对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深层思考》,《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李保国、林伯海:《当代中国民族主义: 演进、表现形态与话语》,《前沿》2012年第5期;唐建兵:《对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理性思考》,《宁夏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唐建兵:《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成因探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沈成飞、郭文亮:《对外和平与对内认同——当代中国民族主义发展流变与理性塑造》,《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2期。

〔2〕“印刷资本主义”为民族主义产生提供想象“工具”,是现代性政治经济逻辑的必然产物和自然延伸。关于“想象的共同体”的相关论证,可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3〕〔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曹未风等译,1997年,第109-180页。

〔4〕依附理论(Dependency Theory)是国际政治经济学的重要理论,该理论认为世界经济是一个体系, 这个体系由核心(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边缘(非西方不发达国家) 两个部分组成,发展中国家对发达国家之间是依附关系。本文借用了其中的说法,并认为民族主义的发生恰恰是处于边缘的民族试图摆脱边缘地位,在向核心区域不断努力,而这一过程十分漫长,那么民族主义生成的条件也持续存在。

〔5〕关于民族主义产生条件的这一特点,可参见张淑娟:《文化民族主义的经济政治悖论》,《世界民族》2007年第6期。

〔6〕对民族主义理论源头的讨论,可参见张淑娟:《浅析民族主义理论源头》,《大连民族学院学报(社科版)》2014年第3期。

〔7〕拉明·贾汉贝格鲁:《伯林谈话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95页。艾恺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启蒙运动和现代化产生于世界的两个最早的民族国家——英国和法国,反现代化的批评却在德国首先以全盛之姿出现。……柏克的民族主义和大部分日耳曼文化民族主义者是不同的。尽管他谈到英国宪法的独特性和乡土的甜美,他并未声称英国文化的精神优越性。不同于德国人的是柏克身处的是当时世界最现代化的国家——两个首先现代化的民族国家之一。他没有民族自卑感,也不因英国要引进外来文化而产生认同危机。他对研究英国人的民俗传统、民族语言及风习并不特别关心。”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4页。

〔8〕王明珂也谈到“近代民族主义及其内涵存在二元特质。”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105页。沈松侨具体指出以梁启超为首的近代民族精英的矛盾心理。沈松侨:《振大汉之天声——民族英雄系谱与晚清的国族想象》,《中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0年第33期。

〔9〕〔18〕〔20〕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6、58、60页。

〔10〕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页。

〔11〕关于对西方民族主义古典理论的批判,可参见朱伦:《走出西方民族主义古典理论的误区》,《世界民族》2000年第2期。

〔12〕对民族主义的依附性,可参见张淑娟:《浅析民族主义的依附性——以对自由主义的依附为例》,《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13〕徐迅:《民族主义(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28页。

〔14〕〔英〕伯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26页。

〔15〕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6),中华书局,1989年,第20页。

〔16〕梁启超:《新民说》,《饮冰室合集》(专集之4),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

〔17〕郭胜 :《网络言行应遵循法律底线》,《人民日报》, 2012 年 12月 24 日第一版。

〔19〕根据学者王明珂的论证,所谓典范历史即占主导地位的历史书写。“典范历史知识不一定是最真实的过去;它成为典范乃因其最符合当前之社会现实,或最能反映人们对未来社会现实的期盼。……典范历史经常是区分人群、阶序化人群的工具。也因此,居于社会阶序上层的人群,掌握主要政治、经济资源的人群,也是典范历史的创作者和维护者。”可参见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49、51页。

〔21〕中国接受国际准则的开端是《国际法》的翻译,西方国家希望中国在签订不平等条约后能履行约定,接受国际关系准则的约束,因此极力促成中国外交观念的转变,并极力促成中国建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22〕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9),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

〔23〕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6),中华书局,1989年,第4页。梁启超用启蒙的叙事方式重新书写中国历史,主要作品有《中国史叙论》(1901年)、《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1902年)、《新史学》(1902年)、《中国历史上人口之统计》(1902年)、《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1902年)、《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年)、《历史统计学》(1922年)、《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1923年)、《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926年)、《中国文化史》(1927年)等。

〔24〕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5),中华书局,1989年,第9页。

〔25〕关于革命派与维新派对民族英雄系谱的书写和资源选择,可参见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国族想象》,《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7年第28期;沈松桥:《振大汉之天声——民族英雄系谱与晚晴的国族想象》,《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0年第33期;沈松桥:《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兼论民族主义的两个问题》,《政治与社会哲学评论》2002年第3期。

〔26〕石川祯浩:《20世纪初年中国留日学生“黄帝”之再造》,《清史研究》2005年第4期。介绍清末革命派对“黄帝”构建经过的著作颇多,可参见沈松桥:《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构建》,《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7年第28期;王春霞:《“排满”与民族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61-71页。

〔27〕具体贡献可参见张淑娟:《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民族理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122-127、157-163页。

〔28〕关于共产党在早期运用民族主义进行动员的具体情况,可参见李达嘉:《商人与共产革命1919-1927》,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

〔29〕1936年10月8日,在甘肃会宁第一、二、四方面军会师时,宣布“我有五千余年光荣历史的中华民族,处于空前未有的危机存亡的时候,……将向全世界一切被压迫的国家与民族,证明我们是他们反对帝国主义的好朋友,最后我们将向苏联共和国、外蒙古共和国、内蒙人民、西北回人,证明我们是与他们共同奋斗,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与世界侵略者的最切近的好朋友。”电文将主力红军称为“我民族革命战争的先锋队”,这里的民族无疑是指“中华民族”,此时,“蒙古人民、西北回民”并未纳入到中华民族中来,而是与中华民族并列的民族。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32页。

〔30〕毛泽东、张闻天、王明、杨松等都在这一过程中作出理论贡献。具体可参见张淑娟:《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理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164-167页。

〔31〕徐涛编著:《毛泽东诗词全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32-333页。

〔32〕〔日〕高桥哲哉:《国家与牺牲》,徐曼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00页。

〔33〕乐山主编:《潜流: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7页。

〔34〕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24页。

〔责任编辑:刘姝媛〕

张淑娟(1976—),辽宁工程技术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博士,研究方向:民族理论与民族问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近代中国的互动研究”(项目编号:16BMZ00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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