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人

2016-02-26 08:21贺绪林
延河 2016年1期
关键词:铁柱永昌老汉

贺绪林

老蔫帮人讨债是被刘永昌拉下水的,首次出马他就遭遇车匪抢劫。那天当闪着寒光的刮刀逼向他胸口的最初一瞬,他只觉得膀胱一阵憋胀,差点没禁住滋出一泡尿来。紧挨他身边坐着的刘永昌早就吓黄了脸,要不是额角往下淌冷汗,说刘永昌是泥塑的也有人会相信的。

老蔫坐在那儿半天没动窝,他的目光从墨镜后边射出去,只见几个劫匪手握匕首刮刀喝令乘客快交出财物,一个小伙试图反抗,被一个留小胡子的劫匪一拳打在脸上,小伙的脸上顿时开了酱油铺,倒在座位上,挣扎不起身。其他乘客见此情景,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任凭劫匪们肆虐妄为。

小胡子制服了那个小伙,扭过身来把刮刀伸向老蔫的胸口。老蔫想站起来,却腿不争气,一时竟站不起身,好在墨镜遮住他的目光,不仅遮掩住了他的胆怯,反而给他增添了十二分的威风。手执刮刀的小胡子果然没有觉察到他的胆怯,竟然被他的墨镜和蔫乎劲吓住了,刮刀禁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小胡子身后站着一个留披肩发的同伙,他拉了一下小胡子的衣襟,叫了一声:“大哥!”后边的话被一个眼色代替了。小胡子的神色有点犹豫慌恐。这一切都被老蔫藏在墨镜背后的一双黄眼珠捕捉住了,他的胆子立刻壮了起来。在村子,他是出了名的蔫大胆,胆子比本事大得多。胆子一壮,他的蔫乎劲也就上来了。

“哥们,把那玩意儿收起来,怪吓人的。”老蔫给嘴角叼了一根烟,掏出打火机,一按,一团火苗跳了起来。他狠狠吸了一口,随后舒缓地喷出一串烟圈。他这个潇洒的吸烟动作和那句声音不高的话立马把小胡子镇住了,再加上他那重量级拳击手的身胚,更让小胡子摸不清他的“水”有多深。

小胡子一怔,随即又吼了起来:“知道不,这地盘是爷们的!”声音虽不低,但显得底气不足,透着声厉内荏。老蔫看出了他的胆怯,胆更壮了:“哥们,山不转水转,让条道吧,以后你也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狗日的,谁跟你是哥们!”小胡子怒骂着,额头沁出了汗珠子。

老蔫坐直了身子,弹了一下烟灰:“你这张嘴咋跟茅坑一样,客气点嘛,别给你脸不要。”

小胡子完全被老蔫的蔫乎劲镇住了,可一双眼睛盯着他身边鼓鼓的皮包,心有不甘:“在爷们的地盘还没有谁空过过,交出来!”

“嘿,吃屎的还把拉屎的箍住咧!”老蔫的语气充满着轻蔑。

“你胆子够肥的,还敢骂老子!看来我得下硬手了!”小胡子伸手过来就抓皮包。恰在这时,中巴车驶到一个拐弯处,小胡子没站稳,身子打了个趔趄。老蔫瞅准时机,忽地站起身一把抢下小胡子手中的刮刀,反客为主逼住了小胡子,冷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爷们我是谁,竟敢跟我玩刀子!”

面对雪亮的刮刀和老蔫泛着青光的光头,再加上宽脸上那没框的小墨镜、铁塔似的身胚,小胡子们都心虚了。小胡子急忙赔上笑脸,冲他拱手抱拳:“哥们,得罪了!”抽身往后退。退到车门口,车戛然而止。车门一开,小胡子们撤了下去……

中巴车又飞驰起来。老蔫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长嘘了一口气。这时刘永昌活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老蔫,你真行!”

老蔫却闭上了眼睛,他觉着背心短裤贴在了身上。风从窗口扑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暗暗庆幸,刘永昌这一招还真灵,当真把那几个劫匪震住了,看来要在外边混事,好歹都要把式扎起来。

刘永昌本原本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他走上这条道完全出于一次偶然。

那年高考,他以三分之差被高校拒之门外,很想再鼓余勇来年再做冲刺,心想一定能鲤鱼跳龙门,可父母说啥也不让他重读。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八十岁的老祖母患半身不遂,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要药养;下面还有一双弟妹,都在读初中。父母亲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几瓣来花。他读高中时父亲跟他说:“娃呀,你要好好念,考上了大学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你若是考不上,那就收了心跟我修理地球。”平心而论,他学习是刻苦的,可老天却偏偏不照顾他,让他名落孙山。父亲没有埋怨他一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唉——认命吧!”扔给他一把锄头。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贫穷使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子承父业去修理地球。

一年后,父亲给他娶了媳妇。娶亲那天,客人散尽,父亲把他叫到跟前说:“我和你妈把你抓养成人,费心巴力供你上了学。你把书没念成,这怨不得我们。现在给你娶了媳妇,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往后的日子就是你们的了。”他是个灵醒人,父亲的话外之音完全听得明白。娶了妻就要生儿育女,未来的日子将是上有老下有小,都要靠他来养活。可眼前家里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他不愿过穷日子,但看到守在家里长年累月刨几亩地脱贫致富遥遥无期,便决计去古城打工。

初到古城,他混得很不如意。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他虽说长得个头不低,但身瘦如柴,高粱秆似的,在建筑队干小工都没人要。无奈,他去货站找活干,工头瞥了他一眼,问他能干啥。他忙说:啥活都能干。工头就让他去扛水泥。他扛了一天水泥,把腰累得罗圈起来,脏得跟个灰猴似的,晚上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劲都没有了。他自思,这碗饭吃不了,就没敢再去货站。再后的日子,他又换了好几个工种,最终都因吃不消而辞工。夜静更深,他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怨恨苍天,既然让他出生在农家,为啥不给他一个好身体?怨恨归怨恨,天一亮还得找混饭的辙。

这一天,他早早来到劳务市场,渴望能找个好饭碗。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升到一竿高,再升到两竿高,他眼巴巴地看着劳务市场上的劳工越来越稀少,可就是没人找他,心中十分焦急。就在这时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开。他急忙追上去,拉住那人的胳膊,哀求似的说:“师傅,你找人干活么?”

鸭舌帽站住了脚,点点头。他笑着脸说:“你看我行么?”

鸭舌帽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能干啥?”

他急忙说:“我啥活都能干。”这话他说过无数遍,此时他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鸭舌帽笑了:“啥活都能干?我有二十万外债,你能不能给我讨要回来?”

这算个啥活?他愣怔了。

鸭舌帽又说:“你若能讨要回来,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酬劳!”

他还在发愣。

“不行吧?”鸭舌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抬腿走人。

他知道城里有专业追债讨薪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名震一方的霸主,或是社会上的闲人,总之都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个啥?他知道他不是个啥,可他要吃饭!要活命!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很快算了一道数学题,二十万的百分之二十是四万!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为啥不冒一回险呢?他一把拉住鸭舌帽的胳膊:“师傅,我可以试一试。”

鸭舌帽定睛看着他。他挺了挺腰杆,用足丹田之气又说了一遍:“我可以试一试嘛,要不回来我分文不取。”

鸭舌帽把他仔细看了半天,忽然问:“你还没吃早饭吧?”

他点了一下头。

“咱们吃饭去,边吃边谈。”

用餐时他知道了一切。鸭舌帽叫肖保义,是个小工头,从一个姓陈的大老板手中包了一座六层楼,活交工了,可姓陈的欠他二十万工程款,死活要不上来。民工们找他要工钱,他手里空空如也,剁指头疼且不说,民工们也不要那玩意儿。民工们要不到工钱不肯罢休,三天两头地上门找他,闹得他东躲西藏连家都不敢回。前天老婆打电话给他,民工们发了话,一月内再不给工钱,就搬家里的家具顶工钱。他心急如焚,想找人帮他讨要这笔工程款。

他问道:“姓陈的是不是没有钱?”

肖保义说:“姓陈的腰缠万贯,资产过了千万,哪能没有钱。”

“那他为啥不给你钱呢?”

肖保义叹了口气:“唉,人越有钱心越黑,姓陈的是阎王不嫌鬼瘦,想着法的搂钱,他把我给坑苦了。”

“你咋不上法院告他?”

“俗话说,欺人话少说,赢官司少打。这种官司难打得很,就是官司打赢了,执行起来更麻烦,少说也得拖个一年半载的,还不一定把钱能拿到手。”

他沉默不语了。

肖保义说:“如果你能把这笔欠款讨要回来,我给你再加两万酬劳。”

六万!这个数字太有诱惑力了。他咬着后牙槽,在肚里默默念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少顷,他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空口无凭,咱们签个合同吧。”

肖保义一怔,随即朗声说:“好!”

当天下午,他按肖保义说的地址去找陈志杰。陈志杰住在安居小区的一幢小别墅,别墅的旁边有块不大的绿地,不知怎的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玉米。玉米长势十分喜人,叶子墨绿,已经吐天花了,只是由于天旱缺水,叶子卷了。

他站在陈家门前,心里没有一点底气,怀中如同揣了个兔子突突跳个不停。陈家的防盗门结实而森严,透射着高级抛光漆才有的清冷光辉,门手把门框等易感光的部位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着电弧一样刺目的光芒。他把指头敲上去的时候,感受到了钢铁的坚硬,禁不住打了个尿颤。好半天,出来一个中年汉子,阴着脸凶他:“敲啥哩?知道不知道按门铃!”

他赔着笑脸说他找陈志杰陈老板。中年汉子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冷冷地问:“你是干啥的?”

他已猜出面前的中年汉子就是陈志杰,便说明来意。话未落音,只见陈志杰脸色陡然一变:“你走错门了!”嘭的一下关上了门。

他待了半天,去按门铃。

门开了个缝,陈志杰把头从门缝伸出来,不容他开口,青着脸吼道:“你瞎按啥哩!再按别怨我对你不客气!神经病!”猛地又关上了门。

碰了个硬钉子,他没有气馁。他自思,如果这笔钱好要,肖保义早就要到手了,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暗暗打定主意,哪怕是求神拜佛当孙子,也要把这笔钱要到手。

第二天,他又来到陈家门前,按了半天门铃,毫无反应,似乎陈志杰搬了家。他只好悻悻返回,路过那块玉米地边,脚下一滑,险乎摔倒。他定睛细看,一股清凌凌的水从玉米地里蹿出,漫了脚下的路径。暑天的水是十分珍贵的,他毕竟是庄稼汉,看着水从地里白白流出,甚觉可惜,顺手抄起插在地边的铁锨堵住了豁口。

他把水引到了另一个畦子,这才抹了一把汗,长嘘了一口气。这时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汉匆匆走了过来,见此情景,连声向他道谢。原来老汉在浇这块玉米地,刚才公事紧了,上了趟厕所。老汉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没客气地接住了,瞥了一眼牌子,芙蓉王!不由他吃了一惊。他从没抽过这个牌子的烟,但知道它的价码。他对老汉刮目相看了。

“老汉叔,贵姓?”

老汉笑道:“贵啥哩,不贵,姓陈。”

他一怔,忽然想到了陈志杰,急忙问:“你是陈老板的啥人?”

“你是说陈志杰吧,我是他爹,他是我儿。”

他讶然地看着陈老汉,把陈老汉看得不自在起来。

“小伙子,你尽看我干啥,我不像他的爹?”

他醒过神来,嘿嘿地笑:“像,太像了。”

陈老汉笑了。

他身体虽瘦脑子却极其活泛,村里人说他吃饭不长肉全长了心眼。这话一点都没错。此时,他眼珠子一转,在陈老汉身上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陈老汉刚要拿锨去浇地,他一把抢下:“老汉叔,你歇着,我来干!”

“你没事?”

“没事,没事。”他脱了鞋,挽起裤腿。

陈老汉吸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他干活。他一边改水浇地一边跟老汉拉闲话,一口一个“老汉叔”,叫得十分亲热。

“老汉叔,你种玉米干啥?咋不养些花?”

陈老汉说:“这块地原先养着花草,我看着可惜,那些花呀草呀能当粮食吃?我把草锄了,把花拔了,种上了玉米。”

“老汉叔,你爱吃玉米?”

“我爱喝玉米糁子。我锄草拔花时,我儿还跟我生了场气。”

“生啥气?”

“他说种啥玉米哩,他跟谁打声招呼能拉一火车皮玉米来。说实在话,我种玉米也不是为了喝玉米糁子。”

“那为啥?”

“咱是个庄稼汉,一天看不到庄稼不摸锄把心里就空落落的。摸摸锄把心里就舒坦,也权当活动筋骨哩。”

他笑道:“老汉叔,你不会享福。”

陈老汉也笑了:“我儿也这么说我。你看我这玉米作务得咋样?”

“作务得好,作务得好,跟油泼了似的。”

“小伙子,你庄稼活干得也很在行哩。”

“比不上你老。老汉叔,听口音你是关中人。”

“关中终南县人。你是哪达人?”

“我是北秦县的,跟你老是邻县。”

“咱们是乡党哩。”

“是乡党,是乡党。”

俩人越说越近乎,越说越热乎。他干脆把“老汉”这个词省略了,只叫“叔”,叫得老汉眉梢眼角都是笑。说着话,玉米地浇完了。陈老汉邀他到屋里坐坐。他谢绝了。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跟陈老汉套近乎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他明白这个理。

以后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安居小区。他没有再去按陈家的门铃。而是在那块玉米地四周转悠。每次去他都能见到陈老汉,他便帮老汉锄锄地,陪老汉谝谝闲传。

闲谝中,他得知陈老汉前半辈子活得不易。老汉生有一儿一女,女大儿小。妻子生儿子时难产,儿子生下了,娘却丧了命。老汉又当娘又当爹的把儿子抓养成人,再后嫁了女儿,给儿子娶了媳妇。这时老汉已年近六十,年老力衰了。儿子虽说把书没念成,本事却不小,长大成人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木工、泥瓦工技术,随后拉起一帮人搞建筑,而且狮子滚雪球,越滚越大,把建筑队滚成了建筑公司,手中资产过了千万。别人说儿子本事大,老汉说儿子是精尻子撵狼,胆大。儿子的毛病很多,但有个最大的优点——孝顺。儿子对父亲百依百顺,只要父亲开口的话,是错是对儿子都听。老汉住在老家其实过得挺好的,儿子说啥也要把老子接到城里来住。儿子说父亲前半辈子吃了苦受了罪,要让父亲后半辈子好好享享清福。儿子说到做到,啥活都不让老子干,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老子。可老汉却觉着不自在,城里百般好,就是两样不如老家,一是没有谝闲传的熟人,二是没有干活的地方。后来,老汉就把儿子屋前的草坪开了出来,种上了玉米。看着玉米一天天长高,老汉心里才舒坦了许多。

这天中午他又来到安居小区,绕着玉米地转了一圈,没见到陈老汉的影子,心中怅然若失。他望着陈志杰的别墅发呆,该不该去按那个门铃?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惊,蓦地回首,是陈老汉,面沉似水。

“小伙子,你是不是找我儿?”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是干啥的?找他有啥事?”

他觉得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便说:“叔,我是个民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十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工钱。我跟包工头去要,包工头说他从陈老板手中包的活,陈老板没给他钱,他拿啥发工钱。我上有七十岁老母,瘫在炕上没钱治,下有一双儿女念书缴不起学费……”他信口开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叙说着。他想到这些年在外打工看人的眉高眼低,受尽了屈辱,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临了,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陈老汉面前,泣声说:“叔,再拿不到工钱,我真的就没法活了……”

陈老汉急忙搀扶起他:“他欠你多少工钱?”

“二十万。”

“这么多?”

“我还带了一伙人,工钱都没开,他们天天上门找我要,闹得我连家都不敢回,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陈老汉怒声骂了一句:“这崽娃子,咋干这种缺德事!”

他抹去泪水,看了一眼老汉的脸色,说:“叔,你别生气。也许陈老板当真手头紧。”

陈老汉说:“他手头再紧也不缺二十万块钱。再者说了,蝗虫吃了田,少不了下苦人的钱。他咋能欠民工的工钱不给呢!他这几天出门不在家,你大后天来,我让他分文不少地把工钱给你。”

他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天后他早早地来到了安居小区,按响了陈家的门铃。门开了,陈志杰黑着脸出现在他面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吃了一惊,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怎的开口才好。

陈志杰先开了口:“你小子还真能缠,竟然缠上了我家老爷子。”

这时就听有人咳嗽了一声,他抬眼一看,陈老汉站在了儿子的身后。陈志杰笑着脸叫了声:“爹!”

陈老汉板着脸没吭声。

“爹,这是我生意上的事,您就别操这个闲心了,回家歇着吧。”陈志杰软着声对父亲说。

“你嫌我多嘴?那好,我立马走人,不吃你娃的眼角食。”陈老汉转身进了屋,片刻工夫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出来,大踏步往外就走。陈志杰一下慌了神,急忙一把拽住父亲的衣襟:“爹,您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陈老汉进城时就扛着这个蛇皮袋,里边装着他在老家的一些衣物。陈志杰几次都想把蛇皮袋给扔了,可父亲说啥也不许他扔,说扔了蛇皮袋就把老根本扔了,他就睡不踏实,吃不下饭。上次为开垦草坪种玉米的事,父子俩争吵起来,老汉一气之下扛起蛇皮袋要回老家,陈志杰慌忙认错。可小区哪里允许种玉米?幸好陈志杰也搞房地产开发,安居小区的老板是他的一个哥们儿,那哥们儿感念他的一片孝心,开了绿灯。他亲自拿上锄头挖了草拔了花。老汉这才消了气。今日父亲又唱这一出,陈志杰不能不急。他满月未过,母亲病亡,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抓养成人。为了不让他受委屈,父亲把几个找上门的寡妇都推了出去。如今他发了财,怎能让年迈的父亲在农村孤苦伶仃地过苦日子?若真是这样,家乡父老乡亲的唾沫星子都会把他淹死!

陈老汉冷冷地说:“陈老板,你把事干大了,财大气粗,我哪敢打你的脸,只会给你丢脸。你还是让我走吧。”

陈志杰抢下父亲肩上的蛇皮袋,跺着脚说:“爹,你肚里有气就打我几下出出气。”说着抓起父亲的手就往自个的脸上搧。陈老汉挣脱了手,黑着脸说:“我再问你一句,欠民工的钱给不给?”

陈志杰一咬牙,说:“爹,我听你的。”

陈老汉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哩。”

陈志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我给。”

刘永昌不敢相信陈志杰的话,拿眼睛一个劲地看陈老汉。陈老汉开了腔:“他不给你钱,你再来找我。”

刚才这一幕,刘永昌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心里清楚,这笔债全凭陈老汉帮他讨要了。钱还没拿到手,还得加把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陈老汉面前;“叔,我给你磕头了!”连磕了三个响头。

陈老汉急忙搀扶起他,转脸又训斥儿子:“看你把人都逼成啥了。”

陈志杰青了脸,跺了一下脚对刘永昌说:“明天你叫上肖保义到我的办公室来拿钱。”

第二天,他和肖保义一同去了陈志杰的办公室。陈志杰如数付清了二十万元的工程款。肖保义也没有失言,掏出六沓大面额钞票给他,而且连声道谢。他掂着六沓沉甸甸的钞票,感到自己似乎在梦境里。好半天,他清醒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手中的钞票是实实在在的。他觉得这是个很有前途的事业,值得去献身。

俗话说,钱壮熊人胆。刘永昌不熊,脑子又十分的好使,手中又有了这笔钱,便开了个“侠士追薪讨债事务所”。美其名曰“事务所”,实际只是他一个光杆司令。打出了牌子,就有顾客上门。又做成了几笔生意,他愈发信心倍增。他在实践中摸索出一套工作经验,他把这套工作经验总结为几个要点:一要脑子灵,能见风使舵;二要嘴皮子利,能把活的说成死的;三要脸皮厚,能屈能伸能当孙子;四要能装傻卖呆,敢喝泔水。许多欠债户往往受不了他的死缠软磨而不得不付款。但他也有失手时,已经到手的熟鸭子硬是让人抢走了。

上个月他去渭南一个县城去讨债。几经周折,他讨回了八万元债款,是时已经天黑。怀揣现金,他不敢冒险走夜路。为了不露财,他住在了一个不显眼的小客店,要了一个单间。晚上睡觉时,他将钱装在贴身衣服特制的口袋里。子夜时分,他睡得正香,客房的门被悄然打开了,一个布袋套住了他的脑袋,等他醒过神来,取掉套在脑袋上的布袋时,才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一丝不挂地被扔在地上。他似一头被打断脊梁的狐狸,发出了呜呜地声音

此次失手,他没有气馁丧失信心,反而让他长了见识。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江湖险恶,独闯天下不行,必须找个帮手。权衡再三,他决定找老蔫当帮手。

老蔫的真名叫赵春旺。他上学时是出了名的蔫大胆,平日里闷头不语,关键时刻出手做事令人咂舌。那时他们的校舍很简陋,一次上语文课时,突然从屋梁上掉下一条蛇,正好掉在他的肩膀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吓得惊叫起来,他却毫不惧怕,慢慢伸手抓住蛇头七寸处,活生生把那条蛇给捏死了。事后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老蔫,连老师们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反而被大伙儿淡忘了。

老蔫跟刘永昌同村同岁,小时候一起玩过尿泥。刘永昌自然对老蔫十分了解。老蔫没有他脑子灵,嘴笨少言,初中念完没有考上高中就收了摊,跟着村里的小包工头四处打工,优势是有副好披挂(身体),力气大,敢玩命。他要找的就是老蔫这号性格的人。

刘永昌最初找老蔫当帮手,老蔫不肯干。论辈分,刘永昌把老蔫叫叔,可他把老蔫从没叫过叔。不是他看不起老蔫,是因为他们俩同过学,也是同龄人。他找到老蔫,满脸堆着笑,递给老蔫一支烟。老蔫接过来一看是金卡猴王,这烟十元一盒。老蔫抽的是窄板猴,一块九一盒。老蔫心里很不服气,但不得不对刘永昌刮目相看。

“老同学,跟我干吧。”刘永昌说。

“干啥?”

“我干啥你帮我干啥。”

刘永昌的心眼比筛子底还稠,嘴皮子利索,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鸡说成鸭子,人送外号——社会嘴。他会不会骗自己?老蔫心里这么想,可嘴上没说出来。他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刘永昌,犹豫不决,他担心挣不到钱。刘永昌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老同学,你放心,我骗谁也不能骗你,更不会让你吃亏。”

老蔫还是不放心:“咱先小人,后君子。每月多少工钱,你得给我说到明处。”

刘永昌说每月给老蔫四千元工资,并管吃管住。老蔫打小工每天的工资仅是八十块,而且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干,因而家里的生活水准刚够温饱,距小康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所以金钱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力,让他无法拒绝。他答应跟着刘永昌干。

几天前,刘永昌又接了一笔生意,去终南县讨要一笔工程款,费了一番周折,十万元的工程款讨到了手。有老蔫做保镖,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没有急于返回,想在终南县好好玩玩。他带着老蔫住进了一家星级宾馆。吃了晚饭,老蔫乏得要命,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刘永昌却来了精神,刮了脸,身上喷了香水,出去找小姐乐去了。

今日返程时刘永昌突然要老蔫理理发。老蔫对着镜子一看,形象有碍观瞻。忙乎了几天,没吃好没睡好人都有点失形了,络腮胡有寸把长,头发乱糟糟的如同鸡窝,是得美美容。不然的话,回到家媳妇连个嘴都不会让他亲。

来到一家发廊,老蔫坐在理发椅上,一位女理发师过来给他围上白布单,问了声:“师傅,理什么式样?”

老蔫还未答话,刘永昌在一旁说:“剃光。”

老蔫一怔,随即吼了一声:“不!”吓了理发师一跳,不知所措,看看老蔫,又望望刘永昌。

刘永昌掏出一张“幺洞洞”塞到老蔫手中,说道:“剃吧,过会我再给你细说原因。”

老蔫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看在“幺洞洞”的份上还是愿意了。

剃光了头,理发师刚要刮胡子,却被刘永昌拦住了。他看着镜里的老蔫,笑道;“要的就是这个样子。”

老蔫却快要哭了。这个样子回到家,媳妇别说让他亲嘴,恐怕连家门都不让他进。老蔫说出他的担忧,刘永昌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别怕,回去我跟你媳妇说,保管她笑裂了嘴往你怀里钻。”

出了发廊,刘永昌带着老蔫又进了一家超市和一家眼镜行,给老蔫置办了一身行头。刘永昌让老蔫脱掉身上那皱巴巴的西装,换上新行头。

穿衣镜里的老蔫变了模样,身着黑色绸衫,敞着怀,露着黑森森的胸毛,腰扎一根练功带,穿一条皂色老板裤,足蹬一双千层底布鞋,光头泛着青光,一副无框小圆墨镜架在布满胡子的宽脸上,简直就是电影电视里的黑老大的翻版。乍一看镜里的人,老蔫自个都吓了一跳,这还是他吗?刘永昌在他身后却击掌叫道:“嫽得很!嫽得很!”

老蔫在电影电视里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不是流氓就是歹徒,都不是正经人。他恼火起来:“你把我弄成了这个熊样,还说嫽得很。”说着要脱掉这身行头。

“别别!”刘永昌急忙拦住他,随后又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笑道:“老蔫,这叫咬人不咬人,先把式扎起来。我早就想扎个势,可惜没你这身披挂,也长不出你这络腮胡。”

刘永昌还有个外号叫瘦猴。他长得跟高粱秆似的,尖下巴稀稀拉拉的不成气候地长着几根胡子,虽然穿着一身名牌西装,但咋看咋没气派。老蔫瞥了他一眼,有点得意地说:“要说扎势你可就比不上我。”

刘永昌说:“现如今在外边闯荡,不把式扎起来就根本弄不成事,还处处遭人欺负。”

老蔫心想,给谁干都是干,刘永昌给的工钱高,自个为啥不干?就点头答应了。

在归途的大巴车上,他们遭遇到了劫匪。刘永昌这一招还真灵,老蔫的装束打扮加上他的蔫乎劲,还真把那几个劫匪震住了,夹着尾巴溜了。

刘永昌也仗义,下了车给老蔫了一个红包——10张“幺洞洞”。老蔫吓了一跳,把钱拿在手看了半天,他怀疑这钱是不是真的,确信无疑之后,便觉得富起来也不是太难的事。

刘永昌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人民路临街的一栋大楼二层租了几间房子,挂上了“侠士追债讨薪事务所”的大牌子。他不再是昔日的那个猥猥琐琐的刘永昌了,大小也是个人物了。他早已不是光杆司令了,除了老蔫之外,他还招聘了两位雇员,其中一位还是体育学院武术系的毕业生,另一位是个妙龄女郎。招聘这位女员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后来他仔细想想,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刘永昌有个嗜好,闲暇之时爱站在街头东张西望。用他的话说,是给眼睛过年哩。这也难怪他,一个人在城里打拼,难免寂寞。有人说过,最好的风景是在街头看人。街头最赏心悦目的风景是年轻的女人。她们步履轻盈跳跃,脚下似乎安了弹簧,走动时秀发飘飘,如跳动的火焰。可他不明白,明明是乌黑的头发,偏要染成黄色红色栗色。黄色红色栗色有什么好?他喜欢黑色头发的女人。看得久了,他便看出了名堂。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艳乍的年轻女人都轻浮,跟母亲同行的女孩都纯洁单纯。

老蔫却扫他的兴:“别往街头站了,影响市容哩。”他照着镜子得意地对老蔫说:“我现在站在街头不但不影响市容,还能给街头添彩哩。”现在还真的别说,他的形象比过去好看多了。其实他长得并不寒碜,只是过去太穷,伙食太差,一脸菜色,加之整天价干体力活,吃喝不好,又连颠带跑,把人变成了猴形。现在有钱了,他首先就提高伙食质量。酒肉把他全身上下滋润得丰满起来,特别是那张瘦脸变成了椭圆形,没了褶子,放着红光;不再干体力活了,衣着也光鲜了。因此,他的形象也光彩起来,有模有样的。

老蔫把他看了半天,悻悻地说:“狗日的还真的吃胖了。”

刘永昌严肃了脸面:“你要把咱俩的关系理顺,以后跟我说话不许带脏字。”

老蔫刚想嘲讽他几句,忽然想到了他们的雇佣关系,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脸上却是不平的神色。刘永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别不服气,能跟我干是你的福分。”说着掏出好猫烟给嘴角叼了一支,剩下的塞进老蔫的手中,优哉游哉地溜达到街头看风景。

仲秋的一个夜晚,刘永昌独自坐在窗前大口抽烟,一双目光望着窗外的夜景。昨天老蔫的媳妇打来电话,说她娘家兄弟结婚,让老蔫赶紧回家一趟。今日一大早老蔫就回家了。那个体育学院武术系的毕业生叶文勇晚上也不在这里住,偌大的房子只留下了他一人。他本想出去打牌,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虽然夜已深,可他没有瞌睡。尽管他在城里滚打了几年,混得也算不错,可远离家乡,孤独寂寞总是挥之不去。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最后一班公交车驶过,在不远的站牌下甩下几名乘客,才有断续的声喧嚷起。忽然,他眼前一亮,一位年轻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朝这边走来。古城的仲秋夜颇有几分冷意,可她还穿着短裙薄衫,加之她身体丰腴,这使她上身的曲线很美,弥散着一种摄人魂魄的性感和娇柔。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站立的窗口,附近只有他的窗口的灯光最亮。

当年轻女子再次举目朝这边看来,刘永昌浑身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太美了,眼睛里汪着一种诱人的柔情,似怨似盼,令人爱怜;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在晚风的吹拂下飘飘欲飞,不由他想入非非。鬼使神差,他下了楼朝年轻女子走过去。这些年的历练已经让他很容易跟陌生人搭话。他微笑着操着熟练的普通话和她打招呼:“请问,你上哪儿去?”

年轻女子略显吃惊,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一下:“随便走走。”

“要不要我陪陪你?”说这句话时刘永昌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她骂他,他就看走了眼,没戏了,转身走人。

她没有骂他,默然不语,一双大眼只是看他,扑闪闪的。

刘永昌的胆子更大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你好像一直在注视着我。”

刘永昌笑道:“你一下公交车,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你在哪里?”

“那是我的办公室。”刘永昌指了一下二楼最亮的窗口。

她抬眼看了一下:“你常在那里看女人吗?”

“也看男人。”

她笑了,刘永昌也笑了。

她的确遇上了难事。她说她叫吴玉梅,是东府县人,想找一个落脚地。在老家父母给她找了个婆家,男方五大三粗,脑子有点迟钝,她不愿意。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跑了出来,来古城已经两天了,举目无亲,想找点活干,可一直寻不着门路,而今天,住店的钱也没了,可谓山穷水尽了。

她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显露出乞怜于人的意思,像随便地讲了一个他人的故事。只是她的眼睛充满了渴望,始终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她已经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一定是个老板。

“你愿意在我这里落脚吗?”刘永昌大胆地试探。

“我想找份工作。”

“你能干啥?”

“我啥活都能干。”

刘永昌忽然想到他在劳务市场遇到肖保义时的情景。肖保义也是这么问他,他也是这么回答的。现在他变换成了肖保义,而代替他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他笑了起来。

吴玉梅怔了一下,说:“你笑啥?”

“我想起我初来古城时也跟你一样,找不着工作,也没个落脚的地。好吧,我留下你了。”刘永昌很男人地笑着,心底不由地涨起一股汹涌的原始欲望。

是夜,刘永昌把她安排到办公室隔壁的一间房住下,房子不大,一床一桌一椅。刘永昌说:“咱们公司的房子都是租的,地方不宽裕,你就将就将就吧。”

吴玉梅急忙说:“挺好的,谢谢你了。”

刘永昌走后,吴玉梅关好门,床是单人的,被子不旧也不新。她拉开被子,有一股男人的气味。她没多想,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她跑了一天,真的很累了,想美美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钥匙开门,她没有听见。门开了,她依然沉睡不醒。一个沉重的肉体趴到了她的身上,她惊醒了,挣扎着欲要喊叫,嘴却被一下子捂住了。

“别出声,是我。”是收留她的老板。

“你——要干什么?”其实她心中已经清楚他想干啥,可还是这么问。

“我看得出来,你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不可能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老板嘴里的酒精直往她脸上喷。

“我真的是逃婚跑出来的……”

“你的故事是真是假我不管,我可是真心地喜欢你。咱们是不是也欢娱欢娱?当然,你可以提条件。”刘永昌迫不及待地动手去脱她的内衣。

她推开了他的手:“我来城里是真想找个主儿,你能娶我吗?”

刘永昌迟疑了一下,实话实说:“这恐怕办不到,我有老婆。”见她不吭声,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会让你满意的。”

她哭了。

“你不要哭,我每月给你三千元工资,包吃包住。你看咋样?”

这个待遇还真不错。她没有吭声,只是啜泣。

“不要哭嘛。你长得真漂亮,一哭就不好看了。”刘永昌温柔地哄着她。

最终,她答应了他。

刘永昌搂着她的肩膀,替她拭去挂在面颊上的泪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绝不是骗你。”

那一夜刘永昌的性饥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也得到了久违了的男人的温存和爱抚。翌日早晨,刘永昌递给她一沓钱,微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事务所的业务员了。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希望你能在这里安心工作。”

她数了一下钱,是三千元。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拥有这么多财富了,眼眶突然潮湿了,无疑是感激。

“你安排我工作吧。”她主动请缨。她不愿仅仅靠肉体吃饭,更希望用劳动来养活自己。

刘永昌道:“别急,吃了早饭再说。”他带她去吃早饭。

吃罢早饭,吴玉梅又要求安排她工作。刘永昌说他开的是追债讨薪事务所,专门帮人追债讨薪,今日没有客户上门,休息也是工作。

吴玉梅一怔,说:“这工作我恐怕干不了。”

刘永昌笑道:“能干,事务所正好缺一个女办事员。”

吴玉梅听说过城里有专门帮人追债讨薪的人,她猜想那都是些黑道上的刀客、混混和闲人,没想到刘永昌竟然干的是这一行,还开了个“事务所”。可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在这地方能有什么作为?她提出疑问。刘永昌笑着对她说:“你看我是黑道上的刀客混混么?”

她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刘永昌,摇摇头。

“咱干的这一行说大点是替天行道,说小点是打抱不平。不论哪朝哪代,都有依权仗势、以强凌弱、无法无天的恶霸劣绅和贪官污吏,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又说,当然了,舞刀耍拳的事自然不会让她去出面,她有她的用武之地。又叮咛说:“干这行说难也不难,学机灵点,多长点眼色,见机行事,该耍心眼时就要耍心眼,该使坏时还要使点坏,该叫爷爷的时候别张不开口,该作揖磕头的时候也别弯不下腰。”

吴玉梅如有所悟地点点头。

吴玉梅还真是逃婚出来的,当然不是她给刘永昌说的那样。她并不是要欺骗刘永昌,只是不愿给一个初次相识的男人把自己和盘托出。

她的丈夫叫李有志,跟她是中学同学,他们在高二时就相爱了。由于早恋,他俩高考双双落选,但他们落选没有丧志。李有志聪明伶俐,很快学会了木匠手艺,在村里带头先富了起来,盖了两层小楼,买了摩托车、冰箱、大彩电。他们结婚后,她勤俭持家,把日子打理得红红火火,滋滋润润。也就在这时,李有志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赢小输大。她百般劝阻,嘴唇都磨破了几层皮,李有志却不思悔改,无心去干活,终日去“搬砖头”。

万般无奈,她使出女人最后的撒手锏,狠着心丢下孩子离家出走,去南方打工。她爱李有志,希望给丈夫一个强刺激,唤醒他的良知,促使他改邪归正跟她好好过日子。两年多来,她在南方一家酒店打工,身不由己,干了女人该干的和不该干的事。她无时不在想家,一月前,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三岁的儿子宝娃生涩了半晌,扑到她怀里直叫妈。她的泪水霎时涌出了眼眶。她进了屋,环目四顾、屋里空荡荡的,摩托车彩电冰箱都没了。她明白,李有志把东西都输光了。

李有志神情木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回来了?”依旧圪蹴在脚地抽烟。吴玉梅走到他跟前,问:“还欠人家多少?”

李有志抬起头来,一双眼珠暗淡无神,左脸颊青了一块,大概挨了打。半晌,他才说了句:“一万二。”

吴玉梅的心不禁又是一沉,随后脱了外衣,又脱了衬衣,从胸罩里掏出了两沓带着体温的钞票:“给,这是一万,先尽紧要的还。往后说啥也要收心,千万不敢再赌了……”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李有志望着钞票,先是一愣,随后腮帮子变了形,一把抢过钞票,手指沾点唾沫,飞快地数了起来……

吴玉梅花了两天工夫,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后又到娘家去跟哥哥借了些钱。她打算买一对小猪,再买一群小鸡来喂养。没有猪咬鸡叫的家实在不像是个家。

这日镇上有集,她正准备去赶集,隔壁六婶急匆匆进了家门,拉住她的手往外就走。她莫名其妙,忙问六婶有啥事,六婶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吴玉梅跟着六婶出了村,直奔村东的几孔破窑。她有些明白了,泪水涌了出来。来到窑洞跟前,一伙人正在聚赌。赌徒们席地而坐,围着一张小桌“搬砖头”。她看见李有志也在其中,一张脸神情贪婪而专注,早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全然不见了昔日的忠厚淳朴;嘴角叼着半截不知何时灭了火的烟头,摸牌的右手神经质地不住抖动,两只眼睛放出令人骇异的凶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

吴玉梅身子晃了一下,心里叫了声:“完了,他没救了!”扔下六婶,扭头就走。

回到家,吴玉梅呆坐片刻,拿定了主意。她翻箱倒柜地搜寻出自己和孩子的衣服,包成一个小包袱,抱着孩子出了门……

翌日清晨,李有志只穿着一条裤衩回到家。他没有看到玉梅和孩子,只看到一张纸条,是玉梅写的。

有志:

我知道我再说啥你也不会听,也不会跟我离婚,我只有走这条路了。不是我狠心无情无义,我得为孩子以后着想。我走了,你不要寻我。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我说啥也要活着,要把孩子抚养成人,也绝不会让孩子再走你的路。

玉梅

吴玉梅把孩子留给母亲看管,只身来到古城寻求新的生路。车到古城已是子夜时分。夜的古城一片灯火,她下了车徘徊在古城的街头,眼前一片迷惘,不知该往哪儿走。就在这时,她遇上了刘永昌。

时隔不久,刘永昌接到了一个活儿,H城一个秦姓老板拖欠大华公司八十万货款,大华公司讨要了两年,那秦老板却屡耍花招,一拖再拖,分文都没给。再拖下去,这笔货款很可能就拖黄了。无奈之中,大华公司的老总找到刘永昌,愿出百分之三十的酬劳,请刘永昌帮他们公司讨这笔货款。这笔生意酬劳很高,但风险很大。刘永昌决定亲自和老蔫走一趟。临行时,吴玉梅忽然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老蔫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她:“你去能干啥,就别添乱了。”他对刘永昌收留她一直持反对意见,认为公司养了一个白吃饭的。他背地里不满地对刘永昌说:“你开的是追债讨薪事务所,又不是酒店餐馆发廊。她能干啥?你是不是看上她的脸蛋了?你可是有老婆娃娃的人了,不敢胡成精。”

刘永昌说:“你胡咧咧啥哩。你往远处看点,咱们这个事务所要发展壮大,必须要有人手,有的业务可能非她没属。”

此时吴玉梅主动请缨要和他们一起去,老蔫很不以为然,认为她去纯粹是添乱。吴玉梅没有理会老蔫,冲着刘永昌有点撒娇地说:“带上我嘛,我看看你们是咋讨债的。”

刘永昌说:“行,让你长长见识。”

老板发了话,老蔫就无话可说了。三人当天下午赶到了H城。刘永昌原想在吴玉梅面前露一手,没想到这一次却出师不利,马失前蹄。

他们来到H城,没费太大的周折就找到了秦老板的厂子。他开了一个玩具厂,规模不小。老蔫以大华公司办事员的身份把刘永昌和吴玉梅介绍给秦老板:“这是我们公司的刘主任,这是财务科的小吴。”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刘永昌必须以大华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出现,吴玉梅的身份是他们临时定的。

秦老板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刘永昌:“我记得你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好像姓王。”

老蔫说:“王主任调走了,我们刘主任刚刚走马上任。”

秦老板不冷不热地握住刘永昌的手:“不知刘主任来敝厂有何贵干?”

刘永昌没想到秦老板态度如此冷淡,很是生气,没有回答。这时吴玉梅不失时机地插言道:“秦老板,是不是不欢迎我们来?”她以前在酒店干过,见过不少世面,很能应付场面。

秦老板看着吴玉梅,一怔,随即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们大老远赶来,秦老板连杯水都不让我们喝,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吧。”

秦老板哈哈笑着:“刘主任,你们的小吴不仅人长得漂亮,也很会说话。她的意见我虚心接受。”随后让坐,敬烟,沏茶。

寒暄了几句,刘永昌便说明来意。秦老板给身边的女秘书一个眼色,那女秘书扭着屁股出了写字间。秦老板悠悠地吐了口烟,说:“我们厂子的摊子铺得有点大,加之这两年生意不好,资金周转一直很困难。”

刘永昌说:“我们也体谅到你们的难处,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我们公司现在出现了经济危机,希望秦老板能归还这笔欠款,权当帮我们一个忙。”几年的江湖磨炼,他愈发地能说会道了,这几句话说得既得体又客气。秦老板不是省油的灯,哪里肯吃他这一套 。

“刘主任,不是我不帮你们的忙,是我手头真的没有钱。我们不只欠你们公司一家的款,我们现在的外债高达六百多万。”秦老板说着笑了一下,好像债务是他的荣誉似的。

吴玉梅在一旁嘲讽似地说:“这么说秦老板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秦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她:“吴小姐这话说得真幽默。我愁有啥用,你们也不会给我减债呀。”

吴玉梅说:“秦老板这么富态,怎么看都不像个没钱的主。”

秦老板的块头很大,头和脖子一般粗,啤酒肚子高高凸起像座小山丘。他用手抚摸着肚子,笑道:“我这人喝凉水都长膘,没法子呵。”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哼哈了几声,关了手机。

“刘主任,对不起你们了,我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呵。”秦老板说着抽身要走。

刘永昌给老蔫一个眼色,老蔫起身拦住他:“秦老板,我们的事咋办?”

老蔫的块头比秦老板虽然逊色一些,但秃头墨镜络腮胡的装扮,却比他剽悍得多。秦老板一怔,干笑道:“我马上让人安排你们先住下,你们鞍马劳顿,先歇息歇息,明天咱们再商谈吧。”随后打了个电话,片刻工夫,来了一个年轻人。

秦老板介绍道:“这是我们厂办的李主任。李主任,这三位是古城来的客人,是咱们的客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你先安排他们住下,一定要热情招待。”

李主任急忙说:“您放心开会去吧,我一定把客人招待好。”

此时此刻他们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秦老板走了。李主任安排他们在招待所住下,说出去有个事处理一下马上就回来,却再没有露面。

天色将晚,老蔫肚中饥渴,沉不住气了:“咋没人搭理咱们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哩。”

刘永昌掐灭了烟头:“我肚子也饿了。”

这时住在隔壁的吴玉梅耐不住寂寞跑了过来,说她找服务员问一下,晚饭怎么安排。

时辰不大,吴玉梅就回来了,一脸的沮丧。老蔫急问怎么回事。她说,服务员说了,李主任没有交代,晚饭让咱们自己解决。刘永昌骂了一句:“狗日的是耍咱哩,走,咱们上餐厅吃饭去。”

吴玉梅说:“人家晚饭已经开过了,餐厅都关门了。”

老蔫当下就火了:“狗日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呢么!我找那个狗屁李主任去!”

刘永昌摆摆手,拦住了他:“你现在上哪儿找他去?就算找着了他能有啥用?这是秦老板故意安排的。唉!如今欠债的是大爷,讨债的是孙子。”

老蔫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没想到狗日的饿咱们的饭。”他饭量大,又不抗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刘永昌说:“不管事情咋地,咱先把肚子咥饱再说。走,喂肚子去。他狗日的不给咱管饭,咱自己解决。”

三人上街,在一家小餐馆吃了碗面,回来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天早饭还没人来搭理他们。他们只好又上街去解决民生问题。到了中午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刘永昌再也按捺不住了,给秦老板打了手机。手机接通了,秦老板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很忙,有事找我们厂办李主任。”然后就挂机了。

无奈,他们只好去找姓李的。来到厂办,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打扫卫生,一问三不知。刘永昌又给秦老板打手机,手机发出提示音: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显然,秦老板把他列入了黑名单。三人都窝了一肚子的火,却无处发作。正所谓老虎吃天无处下爪。

如此这般,他们又在招待所耗了三天,秦老板和李主任一直躲着不闪面。没奈何,他们决定暂且打道回府,另谋他法。

临上火车时,刘永昌突然问两位随从:“你们说秦老板现在干啥哩?”

吴玉梅略一思忖,说:“在他的办公室里偷着乐呢。”

“走,咱们回去!”刘永昌把手中的火车票撕了。

老蔫也醒悟过来:“咱杀个回马枪,来个瓮中捉鳖。”

走了不多远,刘永昌又站住了脚:“姓秦的是个老油条了,咱就是把他堵在窝里,他还要耍赖,咱们能拿他有啥办法?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来硬的吃亏的是咱。”

两位随从面面相觑,默不吭声。

刘永昌思忖半晌,咬牙说:“姓秦的玩了咱一回,咱也玩他一回。”

老蔫忙问:“咋玩他?”

刘永昌低语了一番,吴玉梅红了一下脸,嗔道:“你尽出馊主意。”

刘永昌坏笑道:“不是瘦(馊)主意,是肥主意。这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前些日子他在旧书摊买了本《孙子兵法》,闲了没事就翻,不仅有了不少心得体会,有时还用于实践 。

老蔫不屑地说:“兔子能拉车,要骡子马干啥?”言外之意不相信吴玉梅能有什么作为。

吴玉梅被激怒了:“我倒真想试一试。”

刘永昌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的能力。”

三人在一家星级宾馆住下。稍事休息,吴玉梅就出马去找秦老板。

按刘永昌的既定方针,吴玉梅直奔秦老板的写字间。果然,秦老板正在办公室跟他的女秘书、李主任聊天。聊的正是怎样饿他们的饭。聊到高兴处,秦老板双手捧着便便大腹哈哈大笑:“狗日的跟我玩,还嫩了点。”

女秘书和李主任也跟着笑。李主任笑得不见了眼睛,女秘书笑得两只大奶子乱颤。突然,写字间的门开了。屋里的三个人敛住了笑,目光都投向门口,只见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穿一袭荷绿色连衣裙,身材丰满窈窕,秀发披肩,面容姣好,眉如翠黛,乌眸含情,顾盼生辉。三人都觉得她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怎么,不认识了。”吴玉梅冲秦老板冷笑着。

秦老板第一个醒悟过来:“哦,是小吴!你们没走。”

“他们走了,我没走。秦老板好像很吃惊?”

“哪里,哪里。”

“我能不能坐下?”

“请坐,请坐。”

吴玉梅在秦老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瞥了一眼傻呆呆看她的女秘书,笑了一下,看似随便地架起二郎腿,把一双玉腿完全暴露在秦老板的眼皮底下。秦老板的目光直了,经过精心打扮的吴玉梅实在太出众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靓丽生辉,那位原本还算漂亮的女秘书此刻似乎变成了一只呆鹅。

吴玉梅一双星眼朝秦老板眨了一下:“秦老板是不是不欢迎我?”

秦老板醒过神来,笑道:“说的是哪里话,快沏茶。”

那位李主任赶紧沏了一杯香茶,双手捧到吴玉梅面前,谄媚地笑着。吴玉梅接过茶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连声“谢”都没说。秦老板这时定下神来,点燃一支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吴玉梅:“你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吴玉梅呷了一口茶,说:“我想单独和秦老板谈谈。”

秦老板先是一怔,随后挥了一下手。女秘和李主任双双出了写字间,临出门时,女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吴玉梅一眼,显然她吃醋了。

秦老板说:“吴小姐如果谈债务的事,请免开尊口。”

吴玉梅浅浅一笑:“秦老板有点神经过敏了,我私下从不谈公事。”

秦老板哈哈地笑了:“吴小姐有啥私事,尽管开口。”

“这几天我在你们厂子转了转,规模很不小呀。”

“马马虎虎吧。”秦老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吴玉梅,他还真摸不清她的意思。

“秦老板,我想改换门庭,不知你能不能收留我?”

秦老板一怔,随即有点明白了,哈哈笑道:“吴小姐又说笑话了,你们公司规模比我的厂子规模大得多,你在那里干得好好的,咋能看上我这个小庙?”

吴玉梅严肃了脸面,压低声音说:“跟你说实话,我不是大华公司的。”

“那你是——?”

“我是来帮大华公司讨债的。”

“那两位呢?”

“他们也都不是大华公司的职员。”

秦老板若有所悟地点着头:“我还差点上了你们的当。我就想不明白,吴小姐如此靓丽的一个女子,正值青春妙龄,咋干了这样一个勾当?”

吴玉梅叹了口气:“唉!秦老板也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干这事也是被生活所逼迫。我的老家在山区,父母把我许配给一个大我二十多岁的男人,我不愿意,逃婚来到古城的。同来的那个大胡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说是当招待员。上班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专门帮人追债讨薪的。你说这工作怎么能适合我呢?”

秦老板笑道:“你那远房亲戚一看就不是好鸟。”

吴玉梅也笑了一下:“他的武功可是一流的,脚踢下山猛虎,拳打出水蛟龙。”她故意夸大老蔫的本领,这一招“敲山震虎”是刘永昌教给她的。

秦老板狠声说:“武功一流能咋?脚踢下山猛虎能咋?拳打出水蛟龙又能咋?在我这一亩三分地盘上,他打个狗我也不答应!”

吴玉梅又是淡淡一笑,转了话题:“我想来秦老板的厂子打工,不知你肯不肯赏我一碗饭吃?”

“吴小姐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你们是玩具厂,干活的几乎全是女工。这工作最适合女人干。”

“行,没问题。”

吴玉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问一下待遇问题?”

秦老板看着吴玉梅灿烂如花的面容,笑道:“吴小姐想要多少工资?”

吴玉梅嫣然一笑:“秦老板说笑话了,哪有员工自己要工资的?”

“别人试用期每月一千,吴小姐自当别论,翻一番,二千,三月后看表现再加。咋样?”

吴玉梅面露惊喜之色:“这么高的薪水,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咋地,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我是有点疑惑……”吴玉梅欲言又止。

“疑惑啥?有啥不明白的就说嘛。对吴小姐提出的问题我是很愿意回答的。”

“那我就斗胆说了,工人能按时拿到工资吗?”

“我们厂每月三十号开工资,从不拖欠。”

“厂子欠了那么多外债,真能按时给工人开工资?”

秦老板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我问得不对吗?”

秦老板敛住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个厂子就是靠借款贷款办起来的,现在固定资产少说也有三千万。现在办厂的哪个没有外债和贷款?只有傻瓜才去还债呢。社会上流传着一个顺口溜:贷款八百万,公安局不敢抓,法院不敢判。我这条命国家也给我保着哩。我如果死了,他们跟谁要钱去?”说罢又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是手中有钱故意不还债?”

“这其中的奥妙,等你当上老板自然就会明白的。”

吴玉梅佯嗔道:“秦老板是笑话我,我啥时候能当上老板。”

秦老板哈哈笑道:“凭吴小姐的姿色,当老板也不是太难的事。”

“秦老板,别开玩笑了,我啥时候可以上班?”

“别急嘛,你现在是我的员工了,我得先解决你的住宿问题。”秦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她。

吴玉梅有点撒娇地说:“你的那个招待所我可不想再住了,你瞧,蚊子把我叮得满身都是疙瘩。”她把裸露的胳膊伸到秦老板面前。那玉臂仿佛是粉捏的,上面有一个小疙瘩,白中透红,煞是可爱。秦老板眼里放出异样的光来,忍不住伸手要去捏那粉臂。吴玉梅却收了回去。

秦老板自知有点失态,掩饰地笑了一下:“厂里招待所的住宿条件是有点差。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条件好的地方。”

“那就太谢谢秦老板了。”

“这会先别说谢,走吧。”

秦老板亲自开着别克车送吴玉梅去住处。她坐在副座,秦老板粗壮的黑胳膊不时地有意无意地摩擦一下她的玉臂。她佯装不觉,嘴角挂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别克车开出十多分钟,停在了一个面门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宾馆门前。吴玉梅下了车,心中不禁一阵惊喜,原来秦老板为她选的住处正好是老蔫和刘永昌下榻的宾馆,看来老天爷成全他们。

秦老板开了一个单间。服务员带着他们上了三楼,给他们打开了312房间。吴玉梅举目环视房间,一张双人床宽大舒适,右边置放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玫瑰花,淡淡的花香飘满一屋,沁人心脾。空调、电视、电话、沙发应有尽有。靠左边是洗手间,她拉开门,洗澡的用品一应齐全。

秦老板趁这工夫,按了一下墙壁上显示:“请勿打扰”的按钮,随后又悄然锁上了门。吴玉梅从洗手间退出来,秦老板笑眯眯地问:“满意吗?”

吴玉梅摇着头说:“这么高档的房我可住不起。”

“不要你掏钱。”

“那就太谢谢你了。”吴玉梅佯装惊喜。

“光用嘴说谢有啥用,你得来点实际的。”秦老板色迷迷地看着她,肥胖的身躯也贴住了她的身体。

“秦老板,这样不好吧。”吴玉梅身子往后退。

“有啥不好的。你以为我是傻瓜,看不出你一直在勾引我。”秦老板坏笑着,又逼了上来。

吴玉梅禁不住浑身一哆嗦,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我可是愿意上你的当,让你勾引我的。”秦老板说着搂住了她的肩膀。“吴小姐,别把我当傻瓜,你如果是个丑女人老女人,我会收留你吗?会给你一个月两千元的高工资吗?你别嫌我胖嫌我老,咱们这是互惠互利,是双赢。我说的对吧?”秦老板的嘴巴也拱了上来。吴玉梅这时慌乱了,急忙挡住秦老板伸过来的嘴。秦老板有点不高兴了:“吴小姐,都啥时候了你还跟我装正经?”

吴玉梅稳住了神:“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啥呢。不过,我得先洗个澡。”

秦老板迫不及待地说;“完事了再洗吧,我等不及了。”说着搂住了她的腰就要往床上按。

吴玉梅挣扎着:“别急嘛,我身上脏得很,好几天都没洗澡了。”

秦老板坏笑着:“是不是让那两个鸟男人把你干了?”

吴玉梅挣脱身子,佯嗔道:“你胡说八道啥哩,我可要生气了!”

秦老板见她变了脸,急忙说:“别生气,别生气,我是跟你开玩笑哩。你洗澡吧,我等着你。”

吴玉梅进了卫生间,又伸出头来冲秦老板媚笑了一下:“你放老实点,可不许乱敲门。”

“我一定老实,不敲门,不敲门。你放麻利点洗,别让我等得太久。”

“不会让你久等的。”吴玉梅眨了一下眼,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她打开淋浴,掏出手机给刘永昌发了一个短信,再后,脱了衣服慢慢地洗了起来,脑子里想着下一步的对策。

秦老板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双手枕在脑后,聆听着哗哗的流水声,遐想着吴玉梅脱光衣服的模样,想到得意处禁不住嘿嘿地乐了。

在难熬的等待中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吴玉梅披着浴巾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沐浴后的她鲜艳得如同出水芙蓉。秀发如黑色瀑布披散着,裸露的肌肤雪白而细腻,一对丰乳几乎全裸着,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两个乳头如同熟透的草莓,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泛着夺人魂魄的光辉。秦老板先是一呆,随即用与他的年龄和身材极不相符的敏捷扑了过来,把她一下子抱在怀里,鸡啄米似的在她的脸上乱啄。吴玉梅往后仰着脸,娇嗔地说:“瞧你身上的味有多重,你也去洗洗吧。”

秦老板不肯放手,两只手乱摸。她强忍着,哄小孩似的说:“急啥嘛,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想咋就咋,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快去洗吧,我等着你。”说着把他硬是推进了卫生间。

秦老板进了卫生间,不闭门就脱衣服。吴玉梅扭过头去,拉上了门。她听见里面传出哗哗的流水声,急忙奔到门口掏出手机又发了一个短信。片刻工夫,外边响起了敲门声。她打开门,刘永昌站在她面前,他和老蔫住在二楼。

“那狗日的在洗澡?”刘永昌问。

吴玉梅点了一下头,把门卡递给他:“等会儿你听见我的叫声,就开门进来。”

刘永昌把门卡装进衣兜,关照道:“你当心点。”

“嗯。”

“那我就先走了。”

刘永昌走后,吴玉梅闭上门,没有上锁。她裹着浴巾躺在床上,心怦怦直跳。她是头一回干这种事,紧张得厉害。秦老板是色中饿鬼,万一把她……想到这里她有点后悔了,不该来冒这种险。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她咬咬牙,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等着秦老板出来。

秦老板哪有心思洗澡,只是马马虎虎冲了一下就完事。他连浴巾都没披就出了卫生间,直朝吴玉梅扑去。吴玉梅虽然已做好思想准备和行动准备,但秦老板赤身裸体,仿佛一只大棕熊似的凶猛地向她扑来时,还是把她吓得不轻。她躲闪不及,被秦老板重重地压在身上。

秦老板似一只饥饿已极的大棕熊,两只肥厚的大爪子上来就撕她的浴巾,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剥了个光,幸亏她还穿着裤衩。秦老板又撕她的裤衩,她受到惊吓似的尖叫了一声。秦老板不高兴地说:“你喊叫啥哩?咱们是讲好的,这可是互惠互利。”

吴玉梅没有理由再拒绝秦老板,眼睛瞟着门口,门口没有什么动静,她心急如焚,却还强颜为欢,娇嗔地说:“你温柔点嘛,把我弄疼了。”她想尽力拖延时间。

秦老板动作轻柔了些。他刚撕下吴玉梅的三角裤衩,正欲成其好事,房门突然“哗啦!”一声打开了。他吃惊地转过头来,是刘永昌和老蔫,顿时吓傻了。

这时只见刘永昌举起数码相机,连连按下快门,炫目的亮光刺得秦老板慌忙闭上了眼睛。老蔫上前一步抓住秦老板的脚脖子把他拉到床下。秦老板爬在地板上,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胯下那物件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地竖着,瞬间变成了缩头乌龟。吴玉梅这时已从容地披上浴巾,冷眼看着他。他顿时明白过来,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狗日的,看我不废了你!”老蔫扇了秦老板一个耳光,抬手又要扇时,被刘永昌拦住了。

刘永昌收起了相机,冲秦老板阴鸷地一笑:“秦老板,你还有啥话要说?”

秦老板也是海边的麻雀经见过大风浪,这时倒冷静了下来:“让我把衣服穿上再说吧。”爬起身去拿衣服。老蔫一脚把衣服踢飞了,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放老实点,当心我骟了你!”秦老板饿了他的饭,酿制了他们三天,为此他肚里一直窝着火。

秦老板瞪了他一眼:“你凶啥?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给你们就是了。”

刘永昌问:“咋个给法?”

“去我的办公室,我给你们提现金。”

刘永昌冷笑道:“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娃娃,就那么好哄?”

秦老板说:“今日儿我算认得了你,你是高手。”又看了吴玉梅一眼,“你们的吴小姐更是强中高手。今日栽在你们手中,我也只好认输了。你们说,这事咋办?”

刘永昌说:“你打电话,把款汇到我们的卡上,限一个小时。”说着,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递给了他,又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卡号。事已至此,秦老板别无选择,只好光着屁股蹲在地上打电话,那模样十分滑稽可笑,可谁都没有笑。那头不知说了啥,他发起火来:“啰唆啥,快去打款,半个小时必须搞定!”恨恨地挂了机。

秦老板又要穿衣服。老蔫说:“先光着吧,事办完了再穿不迟。”他只好光着屁股蹲在地上。

几个人都不再说啥。刘永昌和老蔫大口抽着烟,吴玉梅进了卫生间。秦老板看着他们抽烟,禁不住咽了口唾沫。他烟瘾也犯了,忍不住伸手向刘永昌要烟。刘永昌给了他一支烟,又打火给他点着。他一口气就抽了半根烟,提起精神便有了话:“刘老板,我也有笔外债,请你出面帮我去追讨。”

刘永昌笑道:“你是人精哩,还有谁能欠你的债。”

秦老板苦笑道:“你才是人精哩,我这不是栽在了你手上?”

正说着,刘永昌的手机响了。刘永昌接通电话:“到账了吗?好!好!”挂了机,冲卫生间喊了一声:“小吴!”

吴玉梅出了卫生间,穿戴整整齐齐,容光焕发,靓丽无比。

刘永昌冲秦老板一拱手:“秦老板,咱们都在江湖上混饭吃,出此下策,实在是无奈。如果你昨天肯配合的话,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望多多海涵。”带着两个随从就要走。

秦老板急喊道:“刘老板慢走!我给你说的事咋办?”

刘永昌说:“如果你想让我们帮你追讨这笔债,就来古城找我,咱们再详谈。恕不奉陪。”抽身就走。

秦老板慌忙拦住他,指着他挂在胸前的照相机:“把那里边的影儿删掉吧。”

刘永昌揶揄道:“里边的镜头珍贵得很,还是保留下来的好。”

秦老板看了吴玉梅一眼,嬉笑道:“保留下来我倒不在乎,怕的是影响吴小姐的光辉形象。”

吴玉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低声道:“快删了吧,别恶心人了。”

刘永昌打开相机,按下了删除键。老蔫对秦老板一直耿耿于怀,不失时机地教训他:“往后可要把你的老二管好,再胡耍鞭是要挨刀子的。”

秦老板哪里还敢还嘴。

三人匆匆地走了,他们都知道此地不可再久留。

这段时间“侠士”的生意有点清淡,又出了点事。先是叶文勇辞职另谋高就去了,随后吴玉梅的丈夫寻上门来,吴玉梅被迫离开。吴玉梅的离去让刘永昌很是难受了一阵,难受之余他重新招聘了几名雇员。他现在对雇员的素质要求要比过去高得多,四肢必须发达,但大脑不能简单。追债讨薪不能仅仅靠拳头逞匹夫之勇,更重要的是斗智。他经常现身说法给雇员讲工作方法和策略。老蔫却对他这一套很不以为然。

这天中午闲暇无事,刘永昌和几位雇员坐在办公室翻看报纸。他订了几份报纸,没有业务时他要求雇员读报纸,随时掌握社会上发生的各种奇闻轶事及党政方针政策。

老蔫忽然惊叫道:“瞎了!”

办公室的人都吃了一惊,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是啥“瞎了”。老蔫指着手中的报纸,念道:“农民工讨薪又出新招——短信讨薪。”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春节前报纸上就多次登过“贺卡讨薪”、“短信讨薪”之类的新闻,只是老蔫读报向来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没有注意到。

刘永昌笑道:“瞎不了。农民工的新招再多,也顶不住那些包工头耍死狗,到头来血汗钱还是很难拿到手。”

老蔫指着另一张报纸说:“国务院召开电视电话会议,总理亲自讲话指示,要求各级政府帮助农民工讨薪。这样一来,咱们就没得生意做了。”

刘永昌说:“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农民工讨薪难以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每年年底国务院都要开这种会议,报纸和电视也都连篇累牍发这种新闻,可那些黑心老板依旧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正所谓年年开会发文件,年年这事没法办。”

老蔫说:“听说关于这事国家马上要立法了。”

刘永昌不以为然地说:“立了法又能咋?立的法越多法院越忙活,越忙越办不成事。现在是你立你的法,我干我的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者说,地方政府有时也不听中央和国务院的吆喝。”

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永昌也笑着说:“所以我说咱们的生意瞎不了。还有,就是立了法,打这种官司很麻烦,而且很费时间,往往一拖就是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就是赢了官司,执行起来更麻烦。因此,大多数人不愿打官司,法院对这类官司也头疼。”随后他又说了一句电影《南征北战》中的一句耳熟能详的台词:“大炮不能上刺刀,解决最后的战斗还得靠我们步兵。”

屋里又是一阵大笑。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老蔫喊了一嗓子。

门推开了,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请问,刘永昌在这儿吗?”

刘永昌站起身,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来人惊喜地叫道:“你让我找的好苦哩!”

看情景来人跟他很熟,他也觉得来人有点面熟,却记不起来人是谁:“你是——”

“咋的,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肖保义呀!”

“噢,是肖老板!稀客,稀客,快请坐。”刘永昌没想到肖保义落魄到了这般模样,还真有点认不出了。

肖保义坐下,刘永昌沏了杯茶送上。他呷了口茶,说:“你可真难找,我问了不少人,跑了不少路,总算把你找到了。”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事。”

“啥事?”

肖保义长叹一声:“唉!孩子没娘,提起话长……”他是来找刘永昌帮他讨薪的。终南县在秦岭北麓修建一座度假山庄,他是终南人,得知这一消息就立刻赶回去,寻情钻眼在那里包了些工程。工程去年就竣工了,可工程款到现在却拿不到手。

老蔫忍不住插嘴问道:“他们欠你多少工程款?”

“一百二十万。”

“不少哇。”老蔫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是一笔大生意,他怎能不高兴。

刘永昌不动声色地问:“欠了这么多?”

“一百二十多万不是欠我一个的。”

刘永昌疑惑地问:“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点。”

肖保义看得出,坐在他面前的刘永昌已不是当年在劳务市场找活干的刘永昌了,而是出息成了一个人物。他也是在外面混了多年的主,看得清山高水低,立刻改口说:“刘老板,我们共有十三家包工队包了那摊工程,这一百二十万是总共欠的工程款,他们欠我的工程款是二十四万。我们十三个人都来了,请你帮我们讨回这笔工程款。”

“都来了?他们人呢?”

“都在外边,等着我的消息。”

老蔫忍不住又说:“你们是组团来讨薪,又是一个高招。”

肖保义说:“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组成团力量会大一点。”

刘永昌问:“有成效吗?”

肖保义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不但没讨着钱,还赔进去不少。”

“咋回事?”

“我们去找甲方老板,甲方老板住在度假山庄。我们进门时,保安拦住我们,要我们去买门票,一张门票五十,十三张门票六百五十元。没办法,我们只好买门票,进去却没找见甲方的人影。”

老蔫说:“肯定是狗日的谁给报了信,老板躲了。”

“谁说不是哩。”

刘永昌不吭声了,大口吸烟。

沉默半天,肖保义憋不住了:“刘老板,你帮帮我们吧,这笔工程款把我们拖得焦头烂额,再拖下去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刘永昌吐了口咽,说:“你们这笔工程款难讨。”

肖保义咬牙说道:“只要能讨回钱,我们愿意多给你酬劳。”

刘永昌摆了一下手,打断他的话:“这不是酬劳多少的事。甲方老板躲着不出面,神鬼也拿他没办法。”他想起上次去H城讨债的事,若没有吴玉梅舍身相助,肯定是铩羽而归。

肖保义的脸一下子变得灰青,口张了张,又闭上了。他不知再说啥才好。这时在门外的包工头们等不及了,都拥了进来。老蔫忽然发现人堆中有熟人,上前一把拉住他,讶然道:“铁柱,你咋也在这里?”

铁柱涨红了脸,垂下头不吭声,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意。刘永昌问老蔫:“这是谁?”

“他叫铁柱,是我表弟。”老蔫扭脸又问铁柱:“那狗日的度假村也欠了你的钱?”

铁柱点点头。

“多少?”

“九万八。”

“这么多!”

原来铁柱媳妇的一个老表在终南县,是个生意人,路子广,在度假村给铁柱包了些活。铁柱大喜过望,组织了二十几个乡亲奔赴工地。头两个月不错,工资按月结算,每月都能拿到手。后来就不行了,几个月都不发工资,铁柱去问,甲方的老板说周转资金有点困难,待完工后一块结。铁柱想,活不多了,再有个把月就能完工,到时候再结也行。可完工后,甲方老板却说手头没有钱,往后再拖。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肖保义在一旁说:“铁柱还让人家关了一夜呢。”

老蔫和刘永昌急问是咋回事。铁柱说,春节前他去找甲方老板讨薪,甲方老板躲着不闪面。因为要不到工钱,他就坐在办公室不走。办公室的人说他们要下班,赶他走。他说要不到工钱他就不走。那伙人就把他锁在了办公室,冬天的夜晚又长又冷,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他在屋角蜷缩了一夜。第二天八点上班后,他才被放了出来。

老蔫愤然骂道:“狗日的心比锅底还黑!”

铁柱说:“那个老板叫王大龙,民工们背地里都叫他王大嘴。他看着人模狗样的,可喝民工们的血连眼都不眨。我虽说冻了一夜,可好歹还没挨打。肖老板让人险乎打日塌(坏)了。”

老蔫和刘永昌又把目光投向肖保义。肖保义哭丧着脸说:“我跟铁柱一样,也组织了一批人去了工地,我手下的人比铁柱的人多,最多时有六十多个民工哩,因此工地欠我的钱最多。到了年关,民工们都来找我要工资。我说工地没给钱,我拿啥给你们呢?我剁了手指头给你们,我疼你们也不要那玩意儿。民工们也都急了眼,说我们不管那么多,是你叫我们去干活,我们就找你要工钱。年三十,民工们堵住了我家门,又吵又闹,几个愣头青动手还打了我。”他说着挽起衣袖,胳膊有一条二三厘米长的伤疤。“我这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哩。我羞先人的脸呢。”他连连跺脚,眼睛里竟然泪水蒙蒙的。

其他的包工头也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的委屈和作难。有的说他为躲民工们上门讨债,过年连家都没敢进,有的说他为讨薪骑车把腿都摔断了……桩桩件件听了都让人唏嘘不已。

刘永昌让他们安静下来,诚恳地说:“我也是北秦人,咱们都是乡党,按说我咋的都应该帮大伙这个忙,可你们的事真的很难办。你们找过劳务部门和司法部门吗?”

肖保义说:“找过,劳务部门协调过,没有结果。他们也无能为力,让我们去法院起诉。我们又去找法院,法院说他们调查了解了,甲方另有说法,这事是劳务合同纠纷,他们不受理。就是受理了,判下来也得一年半载。因此我们才来找你帮忙解决。”

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小伙子愤然说道:“把我逼急了,我给腰里缠上雷管炸药,跟那个狗日的王大嘴同归于尽。咱这条小命不值个啥,换他那条值钱的命还是划算的。”

一个年长的汉子道:“快甭胡说了,你还年轻,正活人哩。要这么干我就出马,我用我这张老羊皮换他狗日的羔子皮!”

大伙又嚷嚷起来,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刘永昌急忙说:“这样吧,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我和肖老板再商量商量,这事得从长计议,大家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包工头们散去。老蔫跟了出来,叫住铁柱:“你们现在住哪里?”

“住在北郊城中村的一个小旅馆。”

老蔫眉头皱了一下,略一思忖:“你把那个小伙给我叫来。”

“哪个小伙?”

“就是脸上长青春痘的那个。”

片刻工夫,铁柱把青春痘叫来了:“老蔫哥,他叫夏山虎。”

老蔫上下仔细打量了夏山虎一番。小伙子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膀宽腰圆,脸上的青春痘疙里疙瘩,十分的血性。老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披挂不错,名字起得差了些,应该叫上山虎。”

夏山虎笑了:“为了名字好听我总不能把姓卖了吧。”

老蔫也笑了:“哥是跟你开玩笑哩。”随即收了笑,严肃了脸面:“狗日的王大嘴欠你多少钱?”

“比铁柱少一万,八万八。”

“也不少哩。你说的那个雷管还有吗?”

雷管是夏山虎当初在工地施工炸石头用的,他私藏了一些。他不明白老蔫问这干啥,点了一下头。

“你给咱弄点来。”

“你要它干啥用?”

老蔫压低声音说:“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不错,咱们给腰里绑上雷管,寻他狗日的王大嘴去,看他还给不给工钱!他若是还不给,咱就跟狗日的拼命,不知你有这个胆没有?”

夏山虎肚里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他把这个主意说了好多次,可包工头们都认为他是说昏话,没人采纳。现在终于找到了知音,他立刻兴奋起来:“你咋隔着门缝看我哩,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么?”

老蔫说:“那你可得听我的。”

“没麻达(没问题)。你说咋干就咋干,我要不听你的,就不是爹娘养的。”

“好!”老蔫满意地在夏山虎肩上拍了一巴掌,扭脸对铁柱说:“你也走,我保证帮你俩把债讨回来!”

铁柱迟疑地说:“这么干怕不成。”

“咋不成?”老蔫有点不高兴了:“人家叫我老蔫,你咋比我还蔫?你看看你哥我怕过啥?”

铁柱说:“我不是怕,我是说咱和王大嘴同归于尽了,要那钱还有啥用?”

老蔫哈哈笑了:“你咋这瓜(傻)的,咱这是吓唬吓唬狗日的,逼他还咱的钱。那伙狗日的都灵醒得很,知道命比钱值钱,到时候会乖乖把钱给咱们。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三人正要走,刘永昌出来了,问老蔫干啥去。老蔫说:“我带铁柱去喂喂肚子。”他瞒了刘永昌,怕刘永昌拦他,拉了铁柱和夏山虎一把,匆匆离去。

一切都在按老蔫的策划进行。

他们三人打了辆出租车先去夏山虎的家取雷管。到了夏家,夏山虎从墙缝里抠出了三个雷管。老蔫说:“就这三个?”

“不行吗?”

“太少了,嚇唬不住人。”

夏山虎嗫嚅地说:“我当时想多拿些,可听说私藏这玩意犯法哩,就没敢多拿。”

老蔫训斥道:“就你这个胆能弄个球事!”

夏山虎一挺胸脯:“我胆大着哩,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这三个雷管绑在我身上,我跟狗日的王大嘴同归于尽。”

铁柱说:“嚇唬不住人咱就算了吧。”

“咋的,你害怕了?”老蔫瞪起了眼睛。

铁柱的脸涨得血红:“龟孙子才怕了。”

老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就好。其实咱也就是吓唬吓唬王大嘴,让他把钱吐出来就行。”他眼珠子转了半天,看到桌上有包方便面,就问:“还有方便面吗?”

夏山虎以为他饿了,又拿出几包来。老蔫让再找些纸来,把几包方便面分别包裹起来,用绳子扎得四方四正,给自个的腰间拴了两包。夏山虎明白过来,疑惑地说:“老蔫哥,咱们玩假的能行吗?”

老蔫笑道:“干这事我比你们内行。关键是要胆正,遇事不慌。你俩也武装武装,咱这是咬人不咬人先把式扎起来。到时候你俩看我的眼色行事。”

三人武装停当,这才出了夏家门。下一站是终南度假山庄。

出租车司机见他们三人有点鬼鬼祟祟,心中疑惑,不愿再拉他们。老蔫把几张大钞拍到他手中,瞪着眼睛说:“怕我们出不起车钱?这个够你的了吧!”

出租车司机被老蔫的派头和气势震住了,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再拉他们,可连个屁也不敢放了,只好主随客便,踩了一下油门,出租车仿佛挨了一鞭子,猛地朝前蹿去。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终南温泉度假山庄。今天恰逢周六,来这里游玩的人还真不少。门口的停车场已停满了小轿车。他们进门时,保安拦住他们要门票。老蔫说:“咋地,你不认得我了?”

保安一怔,上下打量起老蔫。老蔫穿一身宽大的休闲服,光头墨镜络腮胡,那派头你说他是啥他就是啥。

“你是?”保安见的人无数,只觉得面前的人既陌生又面熟,可就想不起他是谁。

“我是你们王老板他舅的姐夫哥,上个月我来过这里,你咋把我给忘了?咋是这记性!”老蔫佯嗔地训斥保安,挥了一下手,大踏步地往里就走。铁柱和夏山虎紧随其后。

那保安望着他们的背影,挠着后脑勺,半天都没弄清楚王老板他舅的姐夫哥跟王老板是啥关系。

铁柱也没弄明白,问老蔫:“你跟王大嘴有亲戚关系?”

老蔫“噗嗤”一声笑了:“我跟他有狗屁关系。”

“你不是说你是他舅的姐夫哥么?”

夏山虎的脑子到底活泛,笑道:“老蔫哥是骂王大嘴哩。”

铁柱脑子还没转过弯:“咋的是骂王大嘴?”

“他舅的姐夫哥就是他的爹,不是骂他是弄啥。”

铁柱终于明白过来了,嘿嘿笑了。老蔫和夏山虎都笑了。初战告捷,他们自然十分高兴。

温泉度假山庄依山而建,规模不小,占地三百多亩,奇石林立,小桥流水,绿树红花,曲径通幽,风景绝佳,还有好几家游乐园把度假山庄烘托得更如人间仙境。今日恰逢周日,里边游人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老外夹杂其中。

老蔫环视着四周,边走边说:“这地方修建得不错,好得很。”

铁柱说:“听说花了八千多万哩。”

夏山虎说:“狗日的是个有钱的主,就是心黑。”

夏山虎和铁柱在这里干了一年活,对里边的道路十分熟悉。不用问人,就找到了王大嘴办公的地方。他们刚要进门,一个小伙子过来拦住他们,问他们找谁。夏山虎脱口而出:“我们找王大嘴。”

小伙子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你们找王老板,他不在。”看来王大嘴这个外号很响亮。

老蔫急问:“他上哪达去了?”

“今天是双休日,他不上班。至于上哪达我不知道,人家是老板,我是打工的,人家用不着给我请示汇报。”小伙子冲着他们友好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老蔫在自己胸脯上擂了一拳,狠声说:“咱咋没想到今儿是双休日,看来白跑了一趟。”

夏山虎不甘心地说:“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再找找看。”

可上哪儿去找?三人都没了主意,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辆黑色奥迪开了过来,与他们擦肩而过。铁柱忽然指着奥迪惊喜地叫了起来:“这是王大嘴的车!”

老蔫疑惑地说:“你能肯定是他的车?”

铁柱肯定地说:“我敢肯定。我们在这儿干活时,他常开车来监工,车牌尾数是168,不信你问山虎。”

夏山虎点头。三人转头再看那黑色奥迪时,它在前方不远处转弯,屁股转向另一旁,看不见了车牌。

老蔫说:“追上去看看!”

三人跑步追了过去。真是幸运,奥迪转弯后停在了“楼外楼”酒楼门口。他们三人站在奥迪旁边喘着粗气,三双眼睛都看得清楚,黑色奥迪的车牌尾数果然是“168”。

老蔫抚摸着黑色奥迪光滑如水的车身如同抚摸着儿子的头发,面露喜色,长嘘了一口气:“车在人就在。狗日的到底让咱们给逮住了。一会儿进去你俩看我的眼色行事,不要怕。”

夏山虎和铁柱连连点头。老蔫又叮咛了一番,挥了一下手:“走!”

三人抖擞精神,大踏步朝酒店走去。两位门童弯腰施礼:“欢迎光临!”他们冲门童做了个笑脸,走进大门。一位服务小姐迎了上来:“三位先生是用餐,还是喝茶?”

老蔫冷声道:“我们找王老板。”

服务小姐以为他们三人是王大嘴请来的客人,哪里敢计较他们的态度,笑容反而更加灿烂:“请随我来。”带他们来到了二楼的一个大包间。

包间里摆着两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夏山虎一指左边上首的餐桌,低声对老蔫说:“那个梳大背头的就是王大嘴。”

老蔫定睛仔细看,王大嘴三十出头年纪,长得人模狗样的,衣着自然很气派,嘴并不很大,躬着身给对面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的碟子里夹菜,白净的脸上堆满着暧昧的笑纹。

夏山虎附在老蔫耳边低声说:“我去把他叫过来。”

老蔫摇头。他突发异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施计划效果一定会更佳。他大步走到王大嘴身边,拍了一下王大嘴的肩膀:“王老板,消停得很,请客咋也不叫我一声?”

王大嘴扭过头来,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一位光头墨镜络腮胡;一位脸上的青春痘疙里疙瘩;一位膀宽腰圆面色黝黑犹如一尊铁罗汉,看模样都不是善主,而且来势汹汹。他下意识感到不妙,脊背沁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只是不知是哪路神仙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老蔫扫了一眼餐桌,冷笑道:“喝的是五粮液,吃的是大闸蟹,日子过得很滋润嘛。”

王大嘴到底是有阅历的人,少顷就醒过神来,笑着脸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请入席。”扭脸叫服务员赶快在加几把座椅来。

老蔫拦住他:“不必忙乎了。我们有点事麻烦王老板一下,办完就走。”

王大嘴说:“有啥话咱们边喝边说,坐,坐,请坐。”

老蔫立而不坐,从衣袋掏出几张纸条来:“请你把这些工程款结了。”虽然声音不高,但包间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停下筷子看着王大嘴。

王大嘴接过来一看,脸色变青了:“你是干啥的?叫啥名?我怎么不认得你!“

这时夏山虎和铁柱一起上前,异口同声地说:“王老板,你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欠我们的工程款不还!”

王大嘴闪目一看,认出了这两位不速之客,冷笑道:“你们不是看我忙着哩,要工程款去找财务科。”说着起身端起酒杯招呼客人:“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把老蔫三人晾在了那里。

这些人都是王大嘴请来的客人,自然都给他面子,纷纷举起酒杯,笑着碰杯。老蔫的脸色由青变黑,一步抢上前,扬手打了过去,举在一起的酒杯飞了起来,酒水洒了一桌子,吓得两位女士尖叫起来,其他人也都惊呆了。

王大嘴先是一惊,随后勃然大怒,喊了一嗓子:“来人!”

一伙保安闻声跑了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用目光询问老板。王大嘴一指老蔫三人:“把他们抓起来!”

几个保安就扑了过来,意欲扭住他们的胳膊。夏山虎和铁柱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肯容他们下手,且是有备而来。他们拳脚并用,打倒了冲在前面的两个保安。其他保安见他们甚是凶恶,却步不前。王大嘴的脸色青了,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几个饭桶,瓷锤!下狠手呀,打残了我兜着!”

老板这么打气,几个保安提着警棒,如狼似虎地往上又扑。老蔫猛喝一嗓子:“住手!”一把擒住了王大嘴的右手腕,另一只手解开衣扣,敞开了胸怀,只见腰间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带,两边各拴着一个扎着四方四正的小包。夏山虎和铁柱也都敞开了衣襟,他俩的装束打扮和老蔫一模一样。他俩自知腰间拴的不是真东西,心底虚,神色慌张,额头鼻尖都沁出了冷汗,目光不时地往老蔫身上瞟。老蔫不愧是个蔫大胆,面色阴冷,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都别动!你们知道我们腰里别的是啥吗?”老蔫指了一下腰间,声音冰冷地说:“告诉你们,是雷管炸药包!就是修建温泉度假山庄时炸石头用的雷管炸药。这玩意一是威力大,二是易引爆,声音大点都可能会引起爆炸。如果爆炸了,这座楼可能就成了瓦渣滩!”

包间里的人都傻了眼,保安们哪里还敢轻举妄动,都木橛似的戳在那里。客人中有几个胆大的,想逃离这是非危险之地,脚步悄悄往门口移动,被老蔫发觉了。老蔫给夏山虎一个眼色,夏山虎会意了,抢先一步,堵住了包间的门。

包间里顿时大乱,胆小的女人吓得叫了起来。夏山虎大声喊道:“不要乱不要喊,当心雷管爆炸!”

众人吓得又都不敢乱动乱哭乱喊了,一时包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静得都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这时就听老蔫说道:“各位都不要怕。怨有头,债有主,王老板欠了我们一百二十多万工程款,我们今儿是向他来讨债的,与其他人无关,我们只是请大伙做个见证人。”

王大嘴这时白着脸说:“我们国家是法制社会,你这么胡来是违法的!是要挨枪子的!”

老蔫冷笑道:“我不懂法,是个法盲。可我知道一句老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炸死你自然要给你偿命,可你欠了民工的工资,不能不给吧?”

这时客人中有位年过六旬的老者说道:“小伙子,你讨要工钱没有错,可这个做法太偏激了,现在构建和谐社会,你这么做可就不和谐了。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商谈。”

老蔫又是一声冷笑:“论年龄,你是我的长辈,我应该叫你一声老汉叔。老汉叔,你知道吗,王老板拖欠我们工资长达一年之久,他这个做法和谐吗?我们民工出力流汗,一年到头来拿不到工资,我们一家人都吃啥喝啥?他想过没有?你们吃的一桌饭顶我们一个月工资,你们坐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想过我们吃啥喝啥没有?!”

铁柱站在一旁盯着四周的动静,耳朵却听着老蔫的讲话。他没想到老蔫跟刘永昌干了几年,嘴皮子竟然练得这么利索,心里为老蔫暗暗叫好。

老者语塞,待在了一边。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王老板欠了你们的钱,与我们无关,放我们走吧。”

有几个声音附和道;“放我们走吧。”

老蔫转过目光来:“我说过了,我们只是留你们大伙做个见证人,因为姓王的太不讲诚信了。”

王大嘴愤然地说:“你这是要挟我,侮辱我的人格!我要报警!我要打110!”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拨号。

老蔫一把抢下他的手机,厉声道:“我警告你,今儿你把眼睛擦亮,看清火色!今天你若是不还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在场的人都听得出话外之音。有位女士锐声叫道:“王老板,你可别害了大伙呀!”

紧接着好几个人都在喊:

“王老板,把钱还给他们吧,命比钱值钱呀!”

“王老板,别为了钱害了我们呀!”

王大嘴的脸白了又青了,青了又白了,额头上的冷汗也下来了。他可以拿性命作赌注,与老蔫抗衡,可他不愿也不敢得罪今日请来的这些客人,这些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款爷,都是有权有钱有势的角色,没有他们的支持,他王大嘴就狗屁都不是了。他咬着牙说:“你让客人们走,我还你们的钱。”

老蔫冷笑道:“你糊弄三岁娃娃哩?告诉你,今儿老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王大嘴还欲讨价还价,老蔫不耐烦了,语言也粗野起来。忽然,他瞧见有人掏手机,厉声喝道:“不许打手机!谁要敢打手机别怨我不客气!”

掏手机的缩回了手。老蔫示意夏山虎和铁柱把所有人的手机都收缴了。

王大嘴说:“那你得让我走,不然我咋给你弄钱来。”

老蔫把手机递给他:“打电话让人把钱送过来!”

王大嘴刚要接手机,老蔫又把手缩了回来:“你说号码吧。”

他只好说了号码,老蔫压低声音说:“放老实点,当心我对你不客气!”拨通电话,把手机放在他耳边。

“老李,我是王大龙,你马上提一百二十万现金,送到楼外楼酒店来。我有急用,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见面后我再给你细说。你要快呀!”

挂了电话,包间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客人们都坐了下来,有几个胆大的还拿起筷子继续享口福。老蔫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给铁柱一个眼色,铁柱匆匆出了包间去叫出租车。这是他们事先计划好的,拿到钱就赶快撤。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李匆匆进了包间,手里提着保险箱。夏山虎跟屁股过来,拿过他手中的保险箱。老李一惊,发现包间的气氛不对劲,便知趣地站在一旁。

夏山虎打开保险箱,里边全是百元大钞,数了一下,整整一百二十沓,冲老蔫点了一下头。老蔫示意他快走。他提起保险箱匆匆走了。老蔫抓着王大嘴的手腕一直没放,拽着他一直走到包间门口才松开了手,冲大伙一拱手:“委屈各位了。”然后他疾步而去……

刘永昌送走肖保义后,给老蔫打了个电话,他要和老蔫商量商量,接不接肖保义这个活,老蔫却关了手机。大白天怎么会关机?他很纳闷,心里说:“这家伙不知又搞啥鬼名堂去了。”他却没在意。

第二天上午,还不见老蔫回来。刘永昌又给老蔫打电话,还是关机。他点着一支烟,回想着昨天的事,想到老蔫走时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禁不住打了个尿颤,下意识觉得要出啥事。正在着急之时,老蔫一行三人兴冲冲地回来了。他迎上去,疾问:“你们上哪达去了?”

铁柱兴奋地说:“我们要钱去了。”

“你们去了终南温泉度假山庄?要回来了么?”刘永昌问。

“要回来了。”夏山虎把保险箱放在了桌上,喜笑颜开。

“多少?”

“一百二十万,一分都不少。”老蔫上前打开了保险箱,满满一箱崭新的大面额人民币发着闪闪的红光。

刘永昌狐疑地看着那些钞票,顺手拿起一沓:“不会是假的吧?”

老蔫说:“从银行刚提出来的,一张假的都没有。”

刘永昌确信无疑,又惊又喜:“你们咋要回来的?我正为这事发愁哩。”

老蔫诡谲地一笑:“那个王大嘴一见我们三个就吓软蛋了,乖乖把钱交出来了。”

刘永昌笑着在他胸脯打了一拳:“你这家伙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们是如何拿下王大嘴的。”递给他一支烟,又打火给他点着。

老蔫吸着烟,把去终南温泉度假山庄讨薪的经过说了一遍。刘永昌失声叫道:“你们把麻达(问题)弄下了!”

老蔫不解地问:“把啥麻达弄下了?”

“你们那么干是违法的。”

老蔫不以为然地说:“他王大嘴拖欠民工工资就不违法了?如果依法办事,王大嘴违法在先,我们违法在后。再者说,我们腰里拴的是方便面,只是吓唬吓唬他。他狗日的做贼心虚,尻子松经不住吓唬。”

刘永昌恼火地说:“你去终南咋不跟我言传一声?你办的这事跟王大嘴拖欠民工工资的事不是一码事。”

老蔫不高兴地说:“公安局要抓就抓我好了,绝不连累你。”

刘永昌被噎住了,半晌说:“你甭上气,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咱们开办的这个事务所本来就不怎么名正言顺,因此事事应该谨慎为好,更不能干邪乎事。你干的这事涉嫌欺诈要挟、危害社会治安,人家如果告到公安局,咱的麻烦就大了。”

正说着,有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一辆警车停在了门口。话音刚落,几个公安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中年人,板着脸问:“谁是赵春旺?”

老蔫一怔,随即上前一步:“我是,你们有啥事?”

“你是不是昨天去了终南温泉度假山庄?”

“去了。”

“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啥?”

“你涉嫌绑架敲诈。”

老蔫一下火了:“他狗日的王大嘴拖欠民工工资不还,我不给他上点眼药,他能还钱吗?我只是吓唬吓唬了他,咋就犯了法?”说着从腰里解下“炸药包”递给为首的公安,“你看看这是啥,方便面!”

为首的公安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说:“你别激动。情况我们了解了一些,因此我们没有对你采取强硬的行动,这已经是宽大了。”又问:“谁是夏山虎和韩铁柱?”

夏山虎和铁柱应声上前。

“你俩也跟我们走一趟。”

刘永昌急了眼,拦住公安:“你们不能带他们走,有啥话跟我说。”

为首的公安的目光盯着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们的老板。”

“那你也一块跟我们走。”

刘永昌犯了牛脾气:“走就走,你们还能把我枪毙了不成!”

老蔫着了急:“这事与我们老板无关,不能带他走。”

为首的公安冷笑道:“你们倒是很讲义气,坐牢也争着坐。小伙子,别嫌屎不臭,再拿棍子挑了。”为首的公安挥了一下手:“带走!”

刘永昌眼巴巴地看着几个公安把老蔫三人带走了。

十一

老蔫他们干的那事触犯了法律,很快立了案。不久开庭,老蔫是主犯,判三年有期徒刑;夏山虎和铁柱是从犯,各判一年有期徒刑。

老蔫,铁柱和夏山虎服刑那天,刘永昌去为他们送行,他给老蔫说:“你媳妇早晌给我打来电话,问你好着没有,咋不给她打电话。我说你到新疆出差去了,三两个月回不来,家里有啥事就跟我说。女人家眼泪多,我怕她知道了就要来,来了就要哭。我知道你是个硬汉子,最见不得眼泪。你不会怨我吧?”

老蔫笑着脸说:“咋能怨你呢,三年一晃就过去了。”

刘永昌说:“讨债这事我不想干了,准备在家乡办个水泥制版厂,场地都选好了。”

老蔫说:“好哇,我出来还跟你干。”

刘永昌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很动感情地说:“春旺叔,咱俩说定了,我等着你。”

老蔫眼里闪出了泪花,可依旧笑着脸:“叫叔是跟我生分,还是叫老蔫吧。”

俩人都笑了。

铁柱和夏山虎都说出来了去水泥板厂打工。刘永昌说:“我等着你们。”

老蔫他们被警车拉走了。望着渐渐消失的警车,刘永昌突然想大声哭……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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