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
——类型分析与个案研究

2016-02-28 21:06陶东风
学术研究 2016年8期
关键词:书写革命作家

陶东风

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
——类型分析与个案研究

陶东风

中国20世纪是革命的世纪,革命的最大成果是建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以及一系列与这个制度相关的社会实践与理论表述。这是中国对世界的独特贡献。不管是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还是中国的文学艺术创作,都必须研究/书写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践,深入反思和总结这个实践,只有这样才可能对世界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对世界文坛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与20世纪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波澜壮阔相比,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和批评所取得的成绩是相形见绌的。研究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重要的是建构一种文学形式的政治学:不仅文学作品的主题、其所传达的世界观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而且它的形式、叙事方法也打上了政治的、权力的、意识形态的印迹。这种打在形式上的印记是深刻、隐蔽和内在的,它不是作为口号存在,而是作为形式层面的无意识而存在。

社会主义实践 文学书写 类型分析 个案研究 文学政治学

最近一段时间,笔者集中阅读了一些表现新中国前三十年历史(其中包括土改、合作化、反右、大跃进、“文革”、知青上山下乡等)的文学作品,并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就书写对象而言,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是聚焦于新中国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因此,我暂且名之为“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借助这篇文章,我想把自己的研究设想做一个概要式的勾勒,同时也借此清理一下几个基本概念。

一、几个基本概念的解释

(一)关于“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

首先,从时间上说,所谓“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特指1949—1976年(或1978年,由于1976—1978年这段时间是过渡性的,因此到底划到哪一年还存在争论)这段时间发生在中国大陆的社会主义实践。①当然,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有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两个历史时期(即“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这是两个相互联系又有重大区别的时期,但本质上都是社会主义的实践探索。由于这个社会主义实践是以毛泽东为核心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领导的,因此,我把它的时间下限设定在毛泽东去世。这样,本文的研究时间范围即所谓“前三十年”。这也意味着“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这个概念不包括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领导集体领导的转型期社会主义,①也有人称之为“后社会主义”、“后革命”。考虑到“后”这个概念的歧义性,本文不拟采用。即所谓“后三十年”。换言之,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指的是书写新中国前三十年社会主义实践的作品。

其次,关于“实践”。此处“实践”包括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一般把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实践分为“革命”和“建设”两个阶段。所谓“社会主义革命”就是建立社会主义制度。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进入社会主义过渡时期。1956年底“三大改造”(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标志着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的确立。因此,“社会主义革命”照理应该到1956年就结束了,此后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亦即发展经济、建设现代化国家。但实际上,1956年以后,中国社会大多数时间依然在搞革命,即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或所谓“抓革命、促生产”。②如果把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主导的时期称之为“革命时期”,那么,费正清把1966年到1982年这段时间称之为“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并不十分准确,因为1966年前也有大量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也是内部的革命而不是与外国帝国主义或国民党的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时期实际上一直延续到1976年或1978年。1976年或1978年之所以成为一个区分“革命”和“建设”的标志,是因为十一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中央工作重点不再是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而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

由于这个原因,本文考察的文学作品所描写的主要仍然是社会主义革命,即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特别是几次大的社会政治运动(反右、大跃进、“文革”等),而不是真正的经济建设。当然,作为文学作品,它们描写的重点或许不是政治运动本身,而是政治运动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心理感受,等等。

(二)关于作品范围

虽然就书写对象而言,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涉及的是从1949年到1976年这段时间,但就写作和出版时间而言(一般情况下写作时间和出版时间是基本吻合的,个别严重错位的作品会特别说明),我又把范围圈定在1976年至今。也就是说,本文关于“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的研究只分析1976年之后(毛泽东去世直到现在)出版或发表的作品。1949—1976年的作家虽然也有对当时社会主义实践的书写,比如《金光大道》、《艳阳天》等等,但它们不在本书的考察范围之内。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点,原因是我的研究兴趣在于考察社会主义转型时期(1976年至今)的作家、艺术家如何书写和表述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一方面,这个时期的作家对1949—1976年社会主义实践的反思已经具备了基本条件(因为时间距离,更因为社会实践和思想文化观点的变化);但另一方面,这个前三十年离我们又并不太远,两个三十年之间还存在复杂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和牵连。这样,“后三十年”对“前三十年”的书写,既不是纯粹的当下书写,也不是纯粹的历史书写,而是处在当下和历史的交接处。借助于对它的分析,我们或许可以解读出“后三十年”的作家对“前三十年”的认识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和水平,存在什么样的局限,造成这些局限的原因又是什么。这是本人一直以来感兴趣的问题。

学术界有人把毛泽东去世后的时期称之为“后毛泽东时代”或“后社会主义时代”,③莫里斯·迈斯纳有“毛泽东的中国”和“后毛泽东的中国”的说法,参见[美]莫里斯·迈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后毛泽东的中国》,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也有人称之为“后革命时代”。本人则更倾向于采取“转型期社会主义”的称谓。理由是:虽然说毛泽东去世后中国进入了与毛泽东时代不同的“新时期”,但鉴于“后”这个概念有“之后”(after-)之意,④Post这个概念除了“之后”,也有“后期”(late-)之意。类似概念如“后期资本主义”(late-capitalism)或“后期现代性”(late-modernity)。因此“后社会主义”、“后毛泽东时代”等概念容易给人以毛泽东时代或社会主义时代已经结束的印象。但事实并不是如此。如果说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中国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中国,那么,此后的中国绝非资本主义的或非社会主义的中国,而是转型期的社会主义亦即开创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中国。这就像“后期现代性”并不是现代性的完全终止,而是指与原来/经典的现代性不同的现代性状态,后期资本主义也不是与资本主义截然对立的另一种社会形态,而是转型的资本主义(仍然属于资本主义范畴,比如福利资本主义)。同样地,毛泽东的去世并不意味着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结束(中国并没有完全告别社会主义、进入资本主义),而是标志着它进入了新的转型时期。或者说,中国只是部分告别了以前的社会主义模式(比如计划经济、公有制、阶级斗争),进入了邓小平开创的社会主义(混合经济、中国式市场化、中国式消费文化等)。邓小平及其后几届中央领导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对毛泽东时代社会主义的背叛或彻底否定(最多只是对“文革”的彻底否定)。习近平更明确指出不能用“后三十年”否定“前三十年”,或用“前三十年”否定“后三十年”,也是旨在强调两者之间的延续性,两者本质上都是社会主义范畴内的探索实践。

这是一个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公有制和私有制、政治文化与消费文化混合的时期。就文学作品中的社会主义书写而言,这个时期对毛泽东、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也处于转型时期,既有对毛泽东时代的超越,但这种超越又不可能彻底。就文学领域而言,这种不彻底性特别值得关注地体现为:很多反思“文革”和极“左”政治的作品仍然难以完全摆脱“文革”或极“左”的思维方法、话语方式,“文革”或极“左”的思维方式、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很大程度上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延续。这点在大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或明或暗地体现出来(具体例子包括王蒙《布礼》、《蝴蝶》中的“娘打儿子”说,丛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用阶级斗争、国民党还乡团复辟来解释“文革”的政治性质,等等。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三)关于“文学书写”

我研究的文本是广义的文学,既包含虚构文学,也包含非虚构文学或纪实文学。它大约相当于麦克思·桑德斯(Max Saunders)在《生命书写,文化记忆与文学研究》一文提出的“生命书写”(Life-writing)这个概念。在他看来,“生命书写”囊括了相当不同的讲述生命故事的体裁和方法,包括回忆录、自传、传记、日记、书信、自传体小说(autobiographical fiction)等等,它是一种跨文类的书写方式。①Max Saunders:《生命书写,文化记忆与文学研究》,参见A companion to Cultural Memory Studies,Edit by Astrid Erill and Ansgar Nünning, New York: de Gruyter, 2010。借助这个概念,我想提出“当代中国作家的生命书写”这个术语,它既包括这些作家创作的常常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比如从维熙的“大墙文学”就是典型的例子,王蒙的《布礼》、《蝴蝶》以及“季节系列小说”也属于此列,其实,几乎所有的“归来者文学”、“知青文学”都带有自传的因素),也包括非虚构的或纪实性的文学作品。

二、研究价值

中国20世纪是革命(主要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世纪,而革命的最大成果就是建立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包括它的理论表述、制度建构与社会实践。这是中国对世界的独特贡献。我们可以扪心自问:什么是特属于中国的、其他任何国家不可替代的东西?我以为就是毛泽东等第一代领导人建立和主导的社会主义制度和实践。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社会革命和建设运动,包括政治、经济和文化、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无论是它采用的运动模式还是它建立的制度模式,都堪称举世无双。因此,不管是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还是中国当代的文学艺术创作,都必须研究/书写这段历史,搞清楚并反思这段历史才有可能对世界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对世界文坛做出创造性的贡献。更何况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实践探索仍然深度影响着今天的中国(包括理论、制度和日常生活)。这就是我的研究聚焦于文学中的社会主义实践(特别是反右、土改、“文革”)书写的原因。我希望我的研究能有助于说明:我们的文学在书写和反思社会主义实践的时候存在哪些不足?为什么会存在这种不足?

不得不承认,相比于20世纪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实践的波澜壮阔、举世无双,20世纪和21世纪的中国文学相形见绌。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20世纪的革命史,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实践史的书写和研究,还存在很多顾虑(尽管这段历史离我们最近,关系最为密切)。很多作家回避这段历史,穿越到遥远的古代或虚拟世界去寻找灵感;或者热衷于对当下中国消费主义的浅表化书写,而唯独避开既非遥远得虚幻又非贴近得媚俗的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我坚信,回避这段历史书写,当代中国文学决不可能成就自己的伟大。如何理解和书写这段历史,对一个人文学者和作家艺术家而言至关重要。

相比于其他年龄段的作家,20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初出生的一批作家,在这方面做得较好,比如莫言、贾平凹、阎连科、李锐、王安忆、余华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或许可以称为“50年代作家群现象”)。由于经历和教育的缘故,这些作家与这段历史有很深的纠结。他们的创作更多地涉及到了对当代中国历史的书写,有些作品达到了很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平。但其中也存在着一些误区,而且这些误区还呈现出一定的共性,比如把中国革命的悲剧书写为抽象的现代文明或现代性的悲剧或现代启蒙的悲剧。①参见我写的关于阎连科、李锐等的研究文章,比如:《〈受活〉:当代中国政治寓言小说的杰作》(《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5期),《革命与启蒙的纠葛——论李锐笔下的张仲银形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0 期),《从生命悲剧到社会历史悲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2期)。

三、研究方法

(一)文学与政治的互释

近年来我的研究兴趣更多地转到了对当代文学作品的解读,但我的研究思路和旨趣仍然是一贯的,即:政治与文学的对话和相互阐释。把主要借自西方的政治哲学理论与中国经验(文本)结合起来,在两者之间寻求对话。通过对两者之间契合或错位关系的分析,努力实现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创新。

文学是解读政治的一个独特入口。比如,对知青文学和“文革”题材文学的解读,是进入我所关注的问题的一个途径。与一般的文学研究者不同,我的研究有一种政治理论上的冲动。在我看来,如果运用得当,文学作品分析和政治理论研究能够形成一种对话关系,能够互相激发,相得益彰。一方面,政治理论能够为解读文学作品提供有力的概念工具。我关于当代小说的很多见解得益于阿伦特等人的政治理论的启发。比如阿伦特认为:在极权主义国家,成文法是无关紧要的,可以随时打破,其目的是为了服从比成文法更高的意识形态,也就是“历史法则”(在前苏联的极权主义模式中)或“自然法则”(在纳粹的极权主义模式中)。为此,整个社会都必须运动起来,必须服从运动,“运动法则”变成了最高法则。在我分析李锐小说《无风之树》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理论完全可以用来解释小说的主题。小说的题目就暗示:本来没有什么阶级敌人,也不存在阶级斗争,即所谓“无风”;但极端权力赖以存在的一个根本法则就是运动法则,阶级斗争必须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于是,为了让人民保持无休止的运动状态,就必须制造出阶级敌人,用小说主人公苦根的说法,就是“必须干出一点成绩来”,也就是要揪出几个阶级敌人——即使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阶级敌人。在小说中,这个被揪出的阶级敌人就是富农分子曹永福(又称“拐老五”、“拐叔”),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曹永福在运动中的独特作用,就是可以让阶级斗争搞起来,让运动搞起来,而他是不是真的阶级敌人并不重要。②参见拙文《荒唐的革命闹剧与民间的文革世相》,《南方文坛》2014年第3期。

另一方面,从文学角度切入对当代历史和政治的解读有独特的优势,可以弥补其他研究的不足。比如,历史学、政治学关注的大多是宏观制度、宏大事件,使用的材料多是官方文件、社论等(虽然近年来情况有所改变)。它们经常忽视大众的日常生活、心理活动,很难呈现历史的细节;而这恰恰是文学作品的优势所在,因为它呈现的是人们非常具体的存在状态、日常生活、心理活动,为我们透视历史打开了一扇特殊的窗口。通过文学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处在大历史中的个人的生存状态,并借此来反思历史学、政治学研究中的既有结论。这样,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有时候也可以帮助我们纠正一些来自政治学著作的既有结论。这是因为理论总是一种抽象,特别是西方的理论,常常与中国的具体现实存在不同程度的错位或脱节。而文学书写的是具体社会文化环境中的具体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喜怒哀乐,因此有时候反而比理论更接近生活本身。比如很多人认为50年代中国的意识形态动员力量是很大的,意识形态是深入人心的;但通过对张爱玲小说《秧歌》的解读,可以发现其实当时很多人已经对意识形态采取了应付、敷衍的态度,虽然大家都把“革命”、“阶级斗争”等等挂在嘴上,但是实际上谁也不理解这些术语的真正含义。有这样一个有趣情节:作品中的一对青年男女领取结婚证时要回答干部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爱他/她?结果两人的回答一样:“因为他/她是劳动模范”。这很像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分析的捷克在后斯大林时代的景象:蔬菜水果点老板每天在自己的窗口挂一个“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但是这不过是一个应付官方的表演。李锐的《无风之树》也反复写到矮人坪的农民对“阶级”、“阶级斗争”这套宏大革命理论其实非常隔膜,没有任何兴趣,处于彻底的无知和不解状态。开党员大会时大家都在那里抽烟、聊天、睡觉、纳鞋底,作为领导的队长天柱甚至还大打呼噜。再比如,通过对阎连科小说《受活》的解读可以发现,农民在“入社”时并不像有些作品(比如《创业史》等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描写的那样欢天喜地、敲锣打鼓。意识形态真正深入人心的程度、它在革命动员中的实际力量,实际上被我们的很多历史学家、理论家和作家夸大了。一些荒谬到极点的群众运动依靠的其实不是意识形态本身的说服力而是别的东西(比如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的利益,意识形态背后的暴力等等)。

当然,文学作品毕竟是文学作品,与历史相比,它具有突出的虚构性和想象性(尽管新历史主义常常否定历史和文学的差别)。即使是纪实性的非虚构作品,也不能等同于历史记录。通过文学作品透视历史和政治,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这是由文学不同于历史和政治著作的特点决定的。由此我们就必须意识到,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不能直接跟政治理论对接(否则就会犯布迪厄说的“短路”错误),而应该进入到文学作品内部,从语言、形式、结构、叙事方法等技巧层面切入。在此,我想通过两个区别来表明我的观点。第一个区别是与形式主义、叙事学、符号学研究(所谓审美研究或内部研究)的区别。这些研究自然高度关注作品的形式特征,但我与它们不同的是:它们主要是从审美角度研究形式,开始于形式而且终止于形式,从审美开始到审美结束;而我关注的是文学形式的文化意味和政治内涵,是文学形式与权力的纠缠。虽然我也是从形式层面开始,但绝不终止于形式层面。第二个区别是与庸俗社会学或机械决定论的区别。与形式主义相反,庸俗社会学或机械决定论高度关心文学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但是忽视了文学自身的特征,它常常跳过对形式和技巧的解读,把文学与政治直接接通(机械和庸俗就体现在这里)。

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建构一种文学形式的政治学:不仅文学作品的主题、其所传达的世界观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而且它的形式、叙事方法也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也打上了政治的、权力的、意识形态的印迹。而且这种打在形式上的印记才是最为深刻、隐蔽和内在的,它不是作为口号存在(口号是容易识别的),而是作为形式层面的无意识而存在(必须通过精细的文本解读方可将之暴露出来)。比如,魔幻现实主义在阎连科那里就不仅是一种创作手法,而且还是特定的反思、批判武器,它的强大思想力量(而不只是审美力量)在于它通过魔幻形式表现了中国政治文化与乌托邦运动的深层、内在的逻辑,或者说它与中国的政治文化和乌托邦运动的深层逻辑具有巧妙的同构—喻指关系。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必须和中国式现实、特别是中国式政治文化逻辑发生这种喻指关系,才有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小说《受活》中很多不可思议的场景、情节和语言在中国的政治文化语境中都是高度真实的,比如对县长柳鹰雀开枪射日的描写,就用大量真实的细节描写堆积出一个极为荒诞的世界来,但这荒诞其实在骨子里是超级真实的,绝非向壁虚构或异想天开。它不仅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歌颂领袖的革命歌曲,而且以夸张的方式深刻隐喻了权力在中国是如何不可一世,如何傲慢无礼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一朝权力在手,即可教云开日出!只要对中国式权力文化有所了解,就可以深刻感受到这种魔幻手法的艺术力量和真实性。再比如,李锐的《无风之树》采用了一种祥林嫂式的絮絮叨叨的叙事方式,不同的叙事者都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絮叨,我把它命名为“絮叨体”。在我看来,这种叙事方式并不是作者的随意选择,而是具有一定的政治内涵,它表现了人在遭受重大打击、极度缺少交流状态下的一种心理疾病。通过这种自觉的形式选择,作家就把那段历史书写为一种创伤记忆。

(二)中国和西方的横向比较

后社会主义时代的西方国家,特别是苏联和东欧,也有大量作家对于斯大林模式社会主义实践的书写;而德国作家对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书写,更是汗牛充栋。毋庸讳言,它们的成就远远在中国文学之上。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中国为什么产生不了《古拉格群岛》、《日瓦戈医生》、《生活与命运》、《铁皮鼓》、《辛德勒的名单》?

原因当然是复杂的,有书写环境的不同,也有作家素养的差别。这里我想谈谈作家素养。很多苏联作家都具有贵族血统,从小接受过良好的精英教育,同时又经历过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政治运动和二战,对那段历史非常熟悉(其写作的最佳时期是40—60年代),比如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格罗斯曼等。拿帕斯捷尔纳克来说,他1890年生于莫斯科一个犹太家庭,从小就受到多方面的艺术熏陶。父亲列昂尼德·奥西波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是莫斯科美术、雕塑、建筑学院教授,著名画家,曾为托尔斯泰作品画过插图。母亲是著名钢琴家,鲁宾斯坦的学生。除了家学渊源,他还接触过当代文学艺术界的多位名家,对他也有深远的影响,包括大作家托尔斯泰、著名音乐家斯克里亚宾和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这促使他日后努力学习和写作,成为诗人和作家,同时在文学翻译上大有建树。1909年,他考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后转入历史语文系哲学班,1912年夏赴德国马尔堡大学,在科恩教授指导下攻读德国哲学,研究新康德主义学说。十月革命后他从乌拉尔返回莫斯科,任教育人民部图书馆职员。最优秀的教育加上自己的经历和天分,成就了一代文学大师。

而在中国,书写社会主义实践的作家基本集中在“解放一代”(30—40年代出生,其中很多是“右派”作家)和“红卫兵一代”(50年代出生,其中大多是知青)。他们(当然是就其主体而言)的特点是接受了单一的革命文化和意识形态教育,缺乏西方人文主义教育,更不要说贵族教育,人文素养不足是非常普遍的。这种局限在其创作中的表现就是在反思革命的时候思想资源的缺乏,很难摆脱用革命文化来反思革命的命运。

(三)类型分析、模式概括和个案研究的结合

目前对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书写的研究,大致有以下几种类型:在文学史领域,大多是作家作品研究,缺少对书写模式的理论概括,也很少有对这些作品体现的某些普遍性“症候”的分析,思想力量有所欠缺;其次是书写模式研究,以许子东的《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为代表,但这类研究的缺点是有模式没有个性,作家作品被分类纳入几个非常概括化的模式之中,成为证明模式的例子。鉴于这些研究都有自己的优点、自己的发现,但也都有缺憾,我尝试类型分析、模式概括和个案研究的结合。

对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分类依据是多种多样的,可以依据时代进行分类,可以依据作品进行分类(其中又可以分为主题题材和艺术特征),可以依据作家进行分类(比如依据作家的出生年代、党派归属、教育背景、性别等)。这些类型往往都有自己的代表性作家和作品,而且分类的标准经常是交叉的。我尝试的分类是把作家特征(比如教育背景、代际差异、特殊经历等)与作品特征(如主题模式和叙事模式)结合起来。

四、社会主义实践文学书写的几种主要类型

在中国,致力于社会主义实践文学书写的作家,其在写作年代、家庭背景、教育程度、个人经历等方面,都是非常不同的,因此对他们的创作进行分类是一件困难的工作。采用不同的标准(比如性别标准、代际标准、题材标准、风格标准、职业标准、政治身份标准,等等)可以将同一个作家归入不同的类,也可以将不同作家归入同一类。

我们只能依据自己的研究目标和学术旨趣来选择分类标准。如果我做这个研究的目标和旨趣是反思中国社会主义实践文学书写的制约因素,特别是此类书写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局限性,那么重要的是挖掘导致其局限性的原因。这里面有三个原因或许是最重要的。一是作家的政治身份、政治信念,即他或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实践的领导者、信奉者、深度参与者,还是带着距离的被动卷入者乃至旁观者?是组织的内部人,还是局外人、同盟者或同路人?不同的身份决定了书写者与书写对象的不同关系,也决定了他/她能不能获得反思性书写所必要的距离以及书写所采取的姿态、视角。二是作家的年龄和经历,这是对作家进行代际划分的主要依据。①代际研究是流行于西方学界的一种历史研究和社会学研究方法,它注意的是“在成年时(17岁—25岁)具有共同社会经验的人”在行为习惯、思维模式、情感态度、人生观念、价值尺度、道德标准等方面具有的历史性格。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年,第343-344页。一般而言,集中书写社会主义实践的作家,都是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作家,其中最重要的是30年代出生(王蒙、丛维熙、张贤亮等,他们同时经历过50年代和60年代的政治运动)和50年代出生的作家。没有经历过当时社会主义实践的作家,比如大多数70后作家及全部80后、90后作家,其创作基本上不涉及1949—1976年的社会主义实践及其主宰下的日常生活,也极少有书写它们的兴趣。这当然首先是因为这些作家们不熟悉那个时代,没有经验积累,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今天所处的环境似乎不鼓励有关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的隔代传递。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不感兴趣”本身就是文化塑造的,不是什么自然生理现象。他们中有些人偶尔写到的“文革”,都是想象中的“文革”,是记忆的记忆,而恰恰是其想象“文革”的方式对我而言有特殊的研究价值:是什么建构和塑造了他们的“文革”想象?这种想象方式与中国式消费主义是什么关系?三是作家所受的教育。教育的标准与代际的标准是交叉叠合的,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这点在中国表现得尤其明显。反思社会主义实践必须有思想文化资源,这种资源常常和教育(既包括学校教育,也包括社会教育)关系极大。一个长期接受西方人文主义教育的作家和一个一辈子只接触过革命文化教育,或在其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受到革命文化教育主导的作家,其对社会主义实践的书写和反思必然表现出巨大差异。教育的差异常常与家庭出身、政治身份、年龄差异相关。郑念、杨绛、巫宁坤等等出身名门、身为党外人士且解放前出生的作家,从小受到西方化人文教育的浸染,对革命文化反而相当陌生。他们的西方思想文化资源常常使得他们能够站在革命意识形态和革命文化之外来反思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这在他们的作品(郑念的《上海生死劫》,巫宁坤的《一滴泪》,杨绛的《干校六记》等)中有鲜明的体现。②参见拙文《戏中人看戏——从杨绛的〈干校六记〉说到中国革命的文学书写》,《中华读书报》2016年6月8日。王蒙、丛维熙、张贤亮等解放一代作家,接受的基本是革命文化教育,50年代出生的红卫兵一代作家、知青作家或伤痕文学作家(比如老鬼、梁晓声等),在其人生的主要阶段很少接受过西方化教育(有人说红卫兵一代是“喝狼奶长大的孩子”)。与郑念、巫宁坤、杨绛等相比,他们常常不能站在革命文化和革命意识形态之外来反思和书写社会主义实践,思想文化资源和文学艺术资源的局限性非常明显。

下面我结合这些分类标准,对书写社会主义实践的主要几种作家类型进行大致分类(性别标准和地域标准,比如男性作家还是女性作家,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在我的研究中不予考虑)。我的划分综合考虑了一个作家的代际、经历、政治身份、教育背景等方面的标准。

第一类:30年代和40年代初出生的革命作家,现在80岁上下,大体上属于李泽厚说的“解放一代”。这些人解放前参加革命,20岁左右经历了新中国成立,接着又经历过50年代反右、大跃进、大饥荒。中年时期(30岁左右)经历过“文革”。新时期开始大量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大约40岁左右,可谓年富力强。其代表性作家有王蒙、张贤亮、丛维熙、冯骥才等。③李泽厚把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分为六代: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三八式一代,解放一代和红卫兵一代。关于解放一代,李泽厚有这样的观察:“第五代(解放一代)的绝大多数满怀天真、热情和憧憬接受了革命,他们虔诚驯服,知识少而忏悔多,但长期处于从内心到外在的压抑环境下,作为不大。” 参见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470页。按:李泽厚此书写于1986年,因此没有在红卫兵一代之后再做分类,当时学术界也没有70后、80后等流行于今天的代际概念。他们的经历决定了他们常常既写50年代也写60年代。

作为社会主义理想的热切拥护者,社会主义实践的积极参与者(有些还是领导者),他们是革命和革命组织的内部人。他们在人生的主要阶段接受的是革命文化教育,对西方文化所知不多,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印象模糊。他们一方面高度认同社会主义,但另一方面又是满腔热血的革命理想主义者,不同于纯粹的政工干部。他们不满于社会主义实践中出现的某些不合理现象(比如官僚主义)并进行了批评(比如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但由于身份、思想资源和利益考量等诸多方面的限制,他们的批评不可能涉及根本理念和制度。其书写方式,包括叙事模式,不同程度地被革命意识形态话语所制约乃至控制(比如他们的作品中普遍出现的“劳动拯救”、“娘打儿子”、“感谢人民”等思维—叙述模式)。他们的创作方法基本上是传统的现实主义(虽然有些也尝试了意识流等现代派手法,比如王蒙)。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写的“伤痕文学”是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延续,不过是把原来的反面人物(国民党、地主资本家)换成了“四人帮”和极“左”分子,把原来的正面人物(工农兵)换成了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干部。

第二类:50年代出生的作家(莫言、阎连科、李锐、贾平凹、王安忆、史铁生、王小波、张抗抗等),个别出生于1940年代末(如张承志)。他们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大致相当于李泽厚说的“红卫兵一代”。①何怀宏说:“‘红卫兵一代’大致可定为在‘文革’开始的1966年进入中学,到这一年尚未毕业离校的大学生,也就是说,大致是从1944年生人到1954年生人。一般认为,红卫兵真正占据时代舞台,起到某种引人注目的作用甚至一度叱咤风云的,主要是在‘文革’的头两年,后面其实就只是一些余波了。”参见何怀宏《“文革”——受命造反的青春暴力》,2015-04-10 11:03共识网,来源:《文化纵横》。他们没有解放前的经历, 50年代的政治运动对他们而言也很陌生(他们的作品写到50年代的不多)。但他们20岁左右经历了“文革”,大多数有红卫兵或上山下乡的经历。“文革”、特别是上山下乡对他们影响极大,因此,红卫兵和知青生活成为他们最重要的创作资源,被反复书写。这些人当中很多成为著名的知青作家和伤痕文学作家。②由于基本上没有反右和大跃进的经历,他们很少写这段历史。但大饥荒时期他们正好处于童年时期,有强烈的饥饿经验,这成为他们经常书写的记忆(以莫言为典型)。

就教育情况看,他们完全没有接受过“五四”新文化的洗礼,“五四”对他们而言主要是主流教科书上解释的“爱国主义运动”。他们既没有传统文化的积淀和国学修养,基本上也没有接受过西方的人文主义教育。他们童年和少年时期接受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革命文化和阶级斗争教育以及“接班人”教育(毛泽东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话,他们耳熟能详牢记于心外化于行),因此具有强烈的“江山”意识和“天下”意识。长期身处个人迷信和阶级斗争的时代,他们难免沾染了偶像崇拜和暴力崇拜的病菌。这是一个很庞大的作家队伍。

但必须指出的是,这批作家的内部差异很大,对“文革”的看法分歧也很大。出现分歧的原因是:第一,也是最根本的原因,他们深刻经历了改革开放时期,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转型期,新旧观念交锋,中西方文化杂交,有些作家通过接受西方思想而实现了比较彻底的思想与文学转型(比如王小波),有些带着革命文化的深刻烙印徘徊于十字路口;第二,他们对改革开放和消费主义的看法有很大不同,这直接导致对毛泽东及其社会主义实践的不同评价。红卫兵一代和知青一代在改革开放中发生巨大分化,社会地位(包括政治地位、经济地位等)差异很大,由此造成他们对待改革开放及消费文化态度的巨大差异。这表明,这一代作家对转型期社会主义(后三十年)的看法常常决定其对1949—1976年社会主义(前三十年)的看法。有些坚持对“文革”的反思和批判(比如阎连科和张抗抗),也有一些因为对现实的失望,因为激烈拒斥资本主义和消费文化而变得“左”倾化或民粹化(代表是张承志),甚至美化“文革”和“上山下乡”,鼓吹所谓“青春无悔”(梁晓声)。还有一些则处于模糊地带,立场暧昧(比如李锐)。

上述两类作家是书写社会主义实践的最主要的生力军。但是还有两类作家也应该注意,因为他们的书写数量虽然不多,但很有特色。

第三类:大致出生于60年代中后期和70年代初期的作家,如东西、韩东、毕飞宇等。也有个别出生于60年代初,如余华、苏童。从经历看,这些人赶上“文革”和知青运动的尾巴,“文革”时期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或学龄前儿童,对“文革”有印象但印象不深、涉入较浅,属于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和社会经验的旁观者(其中没有红卫兵,有些做过“红小兵”)。由于“文革”经验模糊,他们常常更多借助关于“文革”的想象,而且喜欢用儿童视角和旁观者视角书写自己(通常以作品中第一人称主人公“我”的形式出现)的童年经验,特别是成长的困惑与烦恼、少年的孤独感、朦胧的性经验、暴力经验等等。东西的《后悔录》,苏童的《河岸》,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和《兄弟》,韩东的《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等作品都有以上特点。他们的“文革”叙事具有距离化、浅表化、景观化的特点,对于1949—1976年的社会主义实践,他们似乎既没有刻骨之仇恨,也没有刻骨之认同。

就教育情况看,他们中学和小学的时代已经基本恢复教育秩序,因此,他们和极“左”革命文化的关系远没有红卫兵一代那么紧密,他们接受的革命教育是残缺不全的。他们虽然和50年代出生的一代一样,没有接受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也没有深厚的国学、西学修养,但其生活和成长的年代毕竟大异于红卫兵一代。他们经历了改革开放,赶上了恢复高考,消费主义和全球化浪潮也没有拉下他们。更重要的是,从创作经历和文学趣味看,他们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是80年代,直到80年代初期他们还默默无闻,没有功成名就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作家的知名度和体制内地位。他们因此而竭力寻求艺术的突破,强调反常规,有强烈的弑父冲动。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是:此时恰逢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潮流大量涌入,他们当中很多人大量阅读、借鉴现代派文学,其中的佼佼者终于在80年代中后期开始崛起,成为引领潮流的先锋派作家。①1989年,余华在《虚伪的作品》这一带有先锋文学宣言性质的创作谈中,以决绝的态度声称文学是对常识、秩序和日常经验的反叛,认为这样才能“更加接近真实”。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余华采用了“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参见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由于受到西方现代派文学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在文学形式方面,他们普遍对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不感兴趣,喜欢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如象征、寓言、隐喻和哲理化。他们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新叙事方法,比如限制叙事、疯子视角、死人视角、傻子视角,等等。更重要的是,形式的革新还联系着文化态度的变化。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他们放弃了对“总体性”、“中心化”的迷恋,放弃了对社会发展、社会进程的总体性和规律性的揭示。他们普遍对大写真理、历史理性等等持怀疑态度,普遍放弃了伤痕文学的那种历史主义和进步主义,告别了意识形态化的“结束—开始”叙事。②所有伤痕文学和反思“文革”的文学都难以摆脱的一个叙事模式就是过去和未来、昨天和今天二元对立的“结束—开始”的叙事模式:十年浩劫/黑暗/昨天已经结束,新时期/光明/今天开始了。这是非常典型的、在历史主义和进步主义规约之下的叙事模式。他们的作品常常有现代主义的宿命感、荒诞感和虚无感。于是我们看到,从这类作家的先锋实验中,产生了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荒诞书写或荒诞叙事。其中重要作品包括残雪的《黄泥街》、《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余华的《往事与刑罚》、《一九八六年》,马原的《错误》等。③关于“文革”的荒诞叙事,可参见许子东《先锋派小说中有关文革的荒诞叙事》(《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6期)、戴锦华《残雪:梦魇萦绕的小屋》(《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杨小滨《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与反讽》(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荒诞书写用荒诞的叙述方法来叙述荒诞年代的荒诞故事(历史),叙事逻辑陷于混乱,连贯的所谓“历史规律”、“历史理解”、“历史必然性”在他们的笔下开始瓦解和破碎,没有了光明的尾巴和救赎的承诺,主人公的受难过程是无意义的,祸就是祸,不能转化为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的历史理解、历史理性和乐观主义均告解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二元对立瓦解了,甚至好坏的标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界限也开始模糊。他们笔下的“文革”常常呈现为没有意义的、宿命般的灾难(由此也削弱了其反思的可能性),因此他们喜欢所谓“零度叙事”,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反煽情)。有些作家开始玩味暴力叙事,玩味暴力血腥的细节(余华的《一九八六年》)。他们还喜欢寓言化和象征化的书写模式,对历史事件进行虚化处理,以及历史的故事化,故事的碎片化,拼凑、并置的意象,没有整体性的故事,“文革”成为经验碎片(特别是残雪的《黄泥街》)。但是,“文革”的荒诞叙事在颠覆了传统的伦理观念、道德秩序、历史理解模式之后,也常常陷入全面的价值虚空和历史虚无主义:如果“文革”灾难是不可知的宿命,那么反思它还可能吗或者还有意义吗?①值得指出的是,进入新世纪后,这批作家中的一些,比如余华的《兄弟》,其“文革”书开始写带有比较强烈的消费主义倾向,出现了情色化的“文革”书写。限于篇幅,本文从略。

第四类:这类比较特殊,主要是依据其政治身份和文化教育背景划分的。他们大多是大家族(大地主、大资本家或民国政府官员)出身的知识分子,以出生于1910—1920年代为主(偶尔有出生于30年代,但几乎没有出生于40年代、更没有50年代或以后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有:郑念的《上海生死劫》,巫宁坤的《一滴泪》,杨绛的《干校六记》和《洗澡》等。作品不多,但非常重要。

之所以把他们另列一类,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身份和教育背景导致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践书写显得很特殊。从教育看,他们或者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或者在30年代在国统区或西方国家(或国内教会学校)接受了西方化教育,国学和西学根底深厚,熟悉和奉行人文主义价值观,自由主义思想根深蒂固。从政治身份看,他们绝大多数是非共产党知识分子,从来没有进入组织的核心,和革命机构、革命文化离得较远。他们当中很多人1949年或稍后出于爱国主义和对国民党的失望而选择了留在大陆或者归国效忠祖国,但很难说真正了解组织及其从事的实践和信奉的学说。这两个方面的结合使他们在经历了反右和“文革”之后,能够从主流的或革命的思想文化和叙事模式之外去书写社会主义实践,也可以说,他们的书写是革命文化和革命话语之外的另类书写,与解放一代、红卫兵一代作家都非常不同(这两类虽然差别也不小,但是和社会主义实践及革命文化的关系都比较深)。他们常常采取“局外人”、“旁观者”的视野书写社会主义实践,基本上不表现忠诚主题(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忠诚是王蒙、刘宾雁等解放一代作家书写的核心主题),也没有什么“江山意识”、“亲儿子意识”,更不可能有“娘打儿子”的心理。由于与社会主义实践和理论之间的距离,他们有一种旁观者的彻悟和黑色幽默。但是与80后和90后一代作家也不同,他们不是懵懂的“局外人”、“旁观者”,而是亲历了那段被迫害的历史,他们不见得深刻,但一般是清醒的。

深刻书写和反思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两个基本条件是不可或缺的:首先,亲身经历过新中国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历史;其次,接受过良好的文化和思想教育,具有反思社会主义革命的丰富思想资源和艺术资源,有站在当时的历史之外来进行反思和书写的能力和修养。本来,第四类作家是最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但遗憾的是,在这类作家中,站出来书写和反思的人很少。反右和“文革”时期受到迫害的党外知识分子人数是很多的,特别是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其中很多人是著名作家或人文社会科学界著名学者。他们与郑念、辜宁坤的经历和教育都很相似,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保持了沉默,其中的大部分今天已经不在人世。

基于上面的分析,我虽然期待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文学书写能够出现大师级的作家,但并不乐观。

责任编辑:王法敏

I206.7;I02

A

1000-7326(2016)08-0149-10

陶东风,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浙江 杭州,3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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