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之统自在浙东”:清初浙东学派李杲堂的古文成就

2016-03-01 11:04宁俊红
学术交流 2016年3期

宁俊红

(兰州大学 文学院, 兰州 730000)



“斯文之统自在浙东”:清初浙东学派李杲堂的古文成就

宁俊红

(兰州大学 文学院, 兰州 730000)

[摘要]李杲堂的古文被黄宗羲赞誉为能继承文章正统,值得关注。有意于保存、表彰文献,是李杲堂古文作品最突出的主题;体裁方面,他多写叙议结合的议论性文章,如序体文、传论等。李杲堂对韩愈序体文的某些表现手法有灵活的继承,也因此形成自身气势跌宕、情感充沛的为文风格,而他能流畅自如地运用援古论今、排比叙事等手法,都源于其深厚的经、史根底以及在此基础上独立的思考、议论,显示出他对古文内在传统精髓的把握和应用。其意义不只局限于浙东一派风格的形成,对于今天更好地认识、继承古代散文的传统也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关键词]李杲堂;浙东学派;序体文;传论;古文传统

清代前期,黄宗羲倡导文章创作应“本之经以穷其源,参之史以究其委”[1]349,使得浙东学派的古文创作形成了不同于其他派别的独特格调。在浙东学派中,李杲堂与黄宗羲的关系亦师亦友,古文创作曾得到黄宗羲的指点,其成就也得到黄宗羲的认可。李杲堂生于明天启二年(1622年),卒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浙江鄞县人,原名文胤,字鄴嗣,别号杲堂。浙东学派以经史之学著称,李杲堂亦兼治经学、史学,其诗文创作成就在黄宗羲的弟子中尤为突出。目前学界对其诗歌的研究较关注,而对其古文成就有所忽略。李杲堂古文创作在承继黄宗羲的基础上亦能自成一格,黄宗羲赞誉其古文继承了文章正统:“今日古文,其学将绝,方藉杲堂之力,使诸贤或左或右,则斯文之统自在浙东。”[2]384鉴于此,本文拟对李杲堂之古文成就做一分析。

一、创作主题传承浙东学派

黄宗羲序《杲堂文钞》曰:“杲堂之文出,世必有以作者许之者,然非余与杲堂之所期也。”[2]380李杲堂与黄宗羲一样,都不以文人自许,其古文创作亦期于能补史家之阙文。黄宗羲在《南雷文定》凡例中说:“余多叙事之文。尝读姚牧庵、元明善集宋元之兴废,有史书所未详者于此可考见。然牧庵、明善皆在廊庙,所载多战功。余草野穷民,不得名公巨卿之事以述之,所载多亡国之大夫。地位不同耳,其有裨于史氏之缺文一也。”[1]532黄宗羲的古文多是为明末在言行、事功等方面突出的人物而作,认为朝代更迭、国破家亡之时,这些人物身上所体现出的慷慨殉国、守节不屈,应该被记录下来,可备后来史家采择。黄宗羲也很注重保存学术文献,在《明儒学案》中通过为刘宗周等人作传,清晰地梳理出明代的学术源流,在传体、墓志等文章中亦能学术与事功、节义并重。李杲堂承继黄宗羲的观念,也有意于保存、表彰文献,这是他古文作品最突出的主题。

李杲堂古文中所保存、表彰的文献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乡贤。李杲堂曾作《甬上耆旧传》,又与友人胡道南共谋编纂《甬上耆旧诗》,以保存其乡之文献,其中有诗作与德行都很突出之人,也有因其德行而喜得其诗者,也有诗作突出而并存其人者,“以文以献,有善尽扬,然后一乡之论始定,使学者敬其桑梓,重于楷模”[2]598。溧阳周二安来信“相属以文章之事”,李杲堂的答书也说明了自己与黄宗羲所保存文献的不同:“亦尝集甬上人物……为《甬上耆旧传》,并录其诗。其书幸以行世,然仅足记此方文献,为一乡之士,不若梨洲之网罗天下也。”[2]657记一地之文献,展现一方之士风,是李杲堂编《甬上耆旧诗》及《甬上耆旧传》的目的。不仅如此,他为同里很多时贤的文集、诗集作序跋,如《非时吟序》《钱退山诗集序》《御李集序》等,其内容也主要是展现当时地方风气以及时贤之气节。

二是忠臣死节之士。与黄宗羲多记明末人物的事功、节义不同,李杲堂主要记汉代忠臣死节之士,集中体现在《西汉节义传》及《传论》中。他生当明清易代之际,曾随其父李棡参加抗清活动,后被清廷所捕,囚系于定海马厩中七十余日,幸得友人救出,而其父被捕后下省狱,即死于杭州。李杲堂听闻父亲死讯后,“放声一哭,遂绝意人世”[2]773。黄宗羲游历多、交游广,搜集到很多明末文献,李杲堂在这些方面虽不及黄宗羲,但他的身世之感与亡国之叹,促使他在总结前代历史教训中思考现实。他关注到了西汉末年王莽政权建立前后的忠臣死节之士:“王莽篡位,汉家绝而复兴,皆诸忠维持崛起之力”。他希望通过表彰西汉士人来激发现实人心:“大义既晦,遂使人心阉然自溺,至于三纲沦,四维歝,卒一世尽为禽兽而不知矣。蒙谷之轮,何日复曜?”[2]773-774

三是宗族世家。李杲堂为人作宗谱序、家乘序等,非常赞成这种不忘先人之德行、遗训的行为。他自己也作有《李氏家传》,序目云“前人有德,子孙惧失其传,然世久则疑”[2]706,因此先作“传首”“世谱”等,旨在理清宗族之谱系。“余见近日荐绅,凡里中同姓显者俱联为同谱”,李杲堂对漠视宗族而攀附显贵的作法,“心窃薄之”[2]591。又作正传七篇,记述李氏七世人物之忠孝节义,以激励后世。在为其父所作《承德郎礼部主事宗海公传》中有感于其父被拘执之时凛然无惧,评论曰:“传曰:‘士大夫平居侃侃然,临大节而不可夺’,诚古今所难哉!”[2]724李杲堂绝意仕进,又乐于表彰节义,应该也是深受父祖辈的影响。

二、表现手法继承韩愈

李杲堂曰:“太史公论作史之法,一曰深思,一曰深考。盖从来著述家,未有不审于经营,慎于证辨而能成一家之书者也。”[2]406“深思”,就要求善于对文献作思考、论析;“深考”,就要求善于做文献的搜集、辨证。前揭黄宗羲“多叙事之文”,如墓志、传体等,其“叙事”之前也做了很多文献的搜集、辨证工作。李杲堂的长处应该在论析文献方面,其体现在古文创作上,即多写叙议结合的议论性文章,如序体文、传论等。可见,李杲堂虽承继了黄宗羲保存、表彰文献的作法,但所选取的表达方式大不相同。浙江古籍出版社的《杲堂诗文集》有单篇文章243篇,各文体中序体文最多,占总数一半以上的比例,其中书序82篇、寿序34篇、赠送序15篇。

李杲堂作文本有家学,初学古文就研读了《史记》《昌黎集》,后得黄宗羲指点,“遂尽弃其旧作,益专精太史公及唐宋大家,寻源溯派,始复下笔”[2]384。他的文集中多处提到司马迁、韩愈的创作成就,尤其是“序、记、书,则韩公崛起门户矣”[3],而李杲堂多作序体文,在这方面对韩愈有更切实的继承。李杲堂多书序文,韩愈令人瞩目的多是赠序文,虽然姚鼐将书序与赠序作了明确区分,但两种都是应酬之作,都属于序体文。《文体明辨序说》曰:“按《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4]序体可以发议论,也可以叙事,具体创作中往往叙议结合,表达方式较自由。李杲堂对韩愈序体文表现手法的某些特点有灵活的继承,也因此形成自己的为文风格:

第一,援引古人,在古今类比中发抒议论,无限慨叹寓于其中。韩愈文章气势飞动,其表现手法之一便是古今类比,如《送杨少尹序》中以杨巨源与汉代疏广、疏受相类比,慨叹境遇不同,人才未受重视。何焯评曰:“反复咏叹,言婉思深。”刘大櫆评曰:“驰骤跌宕,生动飞扬,曲尽行文之妙。”[5]274李杲堂在其序体文中广泛运用了这种手法。其为人作文集序往往从作者生平事迹入手,在古今历史的类比、分析中,突出文集作者的事功、节义。如《黄忠端公集序》《太常庄公遗集序》《给事林茧菴先生疏草序》等均属此类。《黄忠端公集序》先叙西汉刘向在“王凤始握魁柄”之时,就上书预言外戚之祸,又叙黄忠端公“值奄人执命之时”,“首发其奸”,预言“戎马党锢合并一时”。李杲堂类比二人之所为曰:“汉史特于向传末大书曰:‘向卒十三岁而王氏代汉。’异日,史官当亦大书公传曰:‘公殉国二十一年而奄孽复用,两京之难继作。’”他在感慨历史“后先同辄”的同时,又分析了刘向、黄忠端公二人上书用意之不同,认为黄忠端公抱着必死的决心,试图力挽狂澜,但终不遂愿,国亦灭亡,“此公所以痛哭于身前,亦复痛哭于身后者矣”[2]385-386,对其所处时代的感慨又深入了一层。李杲堂的诗集序也往往援引诗歌史的事实作类比,使序文思路骤然开阔,又令人往复慨叹。《卖文草自序》以自身与蔡中郎、庾信相类比:“夫以蔡、庾之笔,天纵其才,声华独步,然伯喈失身贼臣,子山流离异国,已极文人之衰,即其一生翰墨,力不能护其必传者,而翻存其不必尽传者,是则文章垂世,有幸有不幸,此皆天也。”[2]427古人遭遇令人慨叹,而李杲堂自认为才更不及古人,播在人口者只是些应俗文字,想到身后俱灭,悲慨更深。《潘孟升诗集序》以陶渊明与潘孟升类比,感叹孟升身世坎坷,欣赏其“自有奇厉处,足目小五岳,气横九州”[2]421。这样的例子在其诗集序中比比皆是。

第二,“序”者,次序,就是要求序体文要有次序地叙事、说理。李杲堂学习韩愈以问答形式来作序,不仅条理清晰,且说理层层推进,也造就了一种跌宕的气势。韩愈《韦侍讲盛山十二诗序》设以问答,层层辩驳,归有光评曰“跌宕自喜”,刘大櫆曰“直叙之中,造出奇崛”[5]290。李杲堂序体文中这样的篇章也不少,如《甬上高僧诗序》《病起诗自序》《非时吟序》等。《非时吟序》中“客”针对王无界的诗集《非时吟》连续发问:“王先生之诗谓之吟,何也?”“然则何以谓之非时也?”“然则非时而吟,亦可以已乎?”“然则诗故随时而变者也……是何其声之不同也?”[2]413-414李杲堂通过回答这些问题,阐发了王无界诗歌深层次的创作主旨,先抑后扬,层层辩驳,气势浑厚。

第三,排比事实、议论,增强跌宕之气势。韩愈文章多用排比句,以增强其说理之气势,其论说文应用较多,序体文中亦有体现。序体文多是以叙议结合的形式来表现思想,其叙述事实往往不能展开细节,李杲堂就以排比的方式历述其事实,与议论浑然一体,使文章气势连贯。《万氏家乘序》排比万氏家族人物中“当为合传者”“当为专传者”“当为列女传者”的事实,既是照应开头“以是知家乘一编,人尽当敬守之”,又为后文发议论做好铺垫:“由是俯仰嘘唏,使忠孝之念勃然而并生”[2]401-402。《学文堂集序》开头便提出,学文要有所成必须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些条件都具备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并历举其事:“家有先大父、父,得闻庭诰,其难一……”[2]428共举出四项条件,之后才接着说陈椒峰就享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又历述其四方面条件,与之前所举的四项一一对应。这样先抑后扬,蓄势而发,再之后叙述陈椒峰的文章成就便势如破竹。

李杲堂的古文虽无韩愈“吞言咽理”之韵致,但也能翻空立论,援引古今,其排比句式的运用亦能与其立意相合,被黄宗羲誉为“如层崖束湍,翔霆破柱”[1]493,其气势跌宕、情感充沛足以承继韩愈而自成风格。

三、创作宗旨契合古文传统内在精髓

明代以来,古文创作最大的弊端在于摹拟、剽窃。前后七子、唐宋派等人都很重视学习前代的古文,从中总结前人在字句、篇章方面的创作技法,如虚字的用法、首尾照应的结构之法等。然而,创作如果仅停留在这一层面,而不考虑思想内容的表达,那就只能是摹拟、剽窃或虚饰浮词了。黄宗羲已经指出了这一弊端:学作时文之人“胸中无所浸灌,势必以剽掠为功夫,浮词为堂奥”,他也肯定了李杲堂的创作,“要皆自胸中流出,而无比拟皮毛之迹,当其所至,与欧、曾、《史》、《汉》不期合而自合也”[2]379。李杲堂的古文能自成一家,不仅在于灵活学习韩愈等人的表现手法,也学习到了他们散文创作的内在精髓。他认为,“古今作者之雄,惟推司马子长、韩退之”,子长爱奇,退之其所力任,惟曰“陈言之务去”。“盖积陈至千年,所当务去不仅在于言也,必先洗其心,漉其府,疏其脉,剔其髓,始得取宿见宿闻之陈物去之至尽,而后可以更受天地之新”[2]437。李杲堂能流畅自如地运用援古论今、排比叙事等手法,都源于其深厚的经、史根底以及在此基础上独立的思考、议论。

受黄宗羲的教诲,李杲堂认为立言与立德、立功一样意义重大,“必先之以经学,是为载道之言;次之以史学,是为载事之言。夫道与事皆藉吾言而得传,则惟其辞之修,言之有文,若云汉昭回,烂然可见,而后足传于后世。”[2]465所以文章不可苟且而作,必须以经史为根底,且“言之有文”,李杲堂的古文创作皆能体现这样的宗旨。

首先,李杲堂在古文创作中以其史学根底深入思考了人在历史中的作用。李杲堂对于古代重要的史书都做过认真研读。“学者读涑水《通鉴》,苦于泛滥,未能得其要领。……暇时因为厘正,作《历朝纪略》一卷,每朝举其事之最大者,参以甲子,而书法即寓焉。”[2]404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史料翔实,而李杲堂更留意于历史经验的总结,犹如临事谋国,让自己置身事变之中,看古人如何谋划,所以他挑出历朝关系存亡的大事件编成了《历朝纪略》。李杲堂还撰有《古史记》《汉史记》《汉语》《南朝语》等书,其书未见,从自序看,当是辑录《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及李延寿《南史》中人物的事迹、言行而成。李杲堂对班固颇有微词,认为王莽篡位前后忠义死节之士不在少数,“而班氏草草,佚漏十九,故华峤谓班氏排死节,否正直,不叙杀身成仁之美”[2]733。因此,他搜寻前、后《汉书》,找到二十四位节义之士,为其作传十五篇,名曰《西汉节义传》。

从以上著述,不仅看到李杲堂的史学根底,也可以认识到他的思考趋向。他注重思考历史成败的关键所在,《历朝纪略序》开头说:“一朝盛衰所兆,其置废不过一二事,其举黜不过一二人,而治乱即判焉。”[2]404他将目光投注在重大事件上,尤其注重事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西汉节义传论》中也说:“国家有魁垒重臣,每值大事,喟然发言,人主从逆之间,安危立判,斯可谓社稷之臣,古今称重,而彼大奸国贼所必欲攻而去之者也。”[2]737所以对大事件中人物言行的关注成为他古文中叙事选材、发抒议论的重要立足点。他对汉代王章、梅福等忠臣节义以及明末臣子黄尊素、庄元臣、高玄若、林茧菴等言行的表彰,都突出了他们对于社稷之担忧重于对个人名节的追求。

李杲堂关于社稷、名节的历史思考,背后是对儒家节义观念的思考与突破:“夫夷、齐笃于孝友,弃国而去,使遂终已不见,自足千载,乃必出而为商周正君臣之义,与万世辨是非,首阳嵯峨,至今仰止;许由、务光辈自顾无帝王之德,逃而不居,不足为世轻重。”[2]740先秦儒家赞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也同样肯定许由、务光是高洁之士。“(子贡问孔子)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6]《荀子·成相》曰:“许由、善卷,重义轻利行显明。”[7]先秦儒家因为伯夷、许由等人的行为而许以仁义,但后来宋明理学所谓道德、仁义,只停留于思想观念上讲求。黄宗羲等人虽承继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但能力矫其空谈的弊端,黄宗羲曰:“修德而后可。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1]379道德、仁义不能靠空谈,是要通过实际行动来修习的,这也是浙东学术的特点。李杲堂虽然没有像黄宗羲那样明确的讨论,但在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中也体现出浙东学术的这一特点,他之所以评判伯夷与许由,正是要从实际行动而不是思想观念上来评判仁义。比起先秦儒家,李杲堂更关注伯夷、叔齐的“为商周正君臣之义,与万世辨是非”,肯定他们面对武王伐纣,叩马而谏,将仁义体现在明辨君臣大义的言行上。基于这种独立的思想,处在亡国悲痛中的李杲堂认为,臣子担忧社稷之言行无不可为之时,也无论成败都值得肯定。这些思考集中体现在了《西汉节义传》中,对于起义兵征讨王莽的翟义,他认为事虽不成,“足以申神人之愤,雪朝野之辱”[2]741,而对于有机会向皇帝进言从而阻止王莽称帝但不作为的张禹,则极为愤慨:“禹身为帝师,每坐议国家大政,上所爱信,与京兆疏远不同,使能言之痛切,冀感万分,高庙神灵实昭鉴之。[2]739

对于宗谱、家乘、家传的撰写,李杲堂也主张要突出其中关系重大的人物。他说:“凡修家乘者,冀得十世以内名臣其事近而足传者奉为一宗之望”[2]594。“先辈有言:四方虽乱,必有一州自治者;一州虽乱,必有一家自治者,而俱本于一人。”[2]595之所以重视这一人,因其事迹、品行会影响到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地域的风气。

其次,明末清初隐逸之风盛行,李杲堂的古文中涉及很多方外之人,其中体现出他针对当时历史状况对隐逸的深层次思考。李杲堂自述:“自余为放弃失职之人,杜门坚谢客,历三十年,独喜从方外游。”[2]455他与方外之人交游密切,为方外之人作品写序,如《妙峰集序》《大梅禅师诗序》《直木堂诗序》《云门和尚语录序》等。另在《甬上耆旧诗》中,还专门辑有《甬上高僧诗》二卷。这些方外之人很多都是因为明亡而不愿仕清,遂遁迹空门。李杲堂与他们有同样的心路历程,所以心意相通。而且,李杲堂还深入思考明末清初特定环境下遁迹释门的行为,并作出了切实的阐发。他在《宗门宝积录序》中论述佛教传入中国以来的发展,“余尝考释氏本末,自东汉始传四十二章,至于两晋而其徒亦盛”,唐代以来与儒家学说并非此消彼长,而是并行繁盛,“诚以各明本心,自得至道”。李杲堂并未精研佛门教义,之所以将儒佛并举,主要是着眼于文字表述上的同一妙理:“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室者也”。“我中华与西土并称文字之国,其著书极多,是以吾夫子身任其文,而释迦亦称文佛。”[2]433同时,他也认为,“释氏之学起,始教人谢父母,绝仕宦,显然为无父无君之人”,然而“诸公窜迹此中,故不必学其所学,但当视吾身只如为佣奴侩卒,追步古人,惟所负君父二字,得稍可憩脚即已耳”[2]655。所谓方外之人,寄身释门不过是不得已的避世之举。因此,他能较准确地抓住这些方外之人心理及作品的特点,一方面,不忘情世事:“虽先生已灭迹人外,无复牢骚,然而方寸湛然,形于有韵,读先生之诗,无不可见先生之心焉。”[2]400遁迹释门,不再为自身之出处而牢骚满腹,但于国家社稷仍不能忘怀。另一方面,遁迹处往往悬崖峭壁,但视野开阔、风景独特,能激发人的诗兴,如读寒泉子的诗,“如对苍宫幽瀑,斑鼎藓碑,能沁人心骨”,其诗也渐入禅意,“脱尽本来,乃见本来”[2]581。

其三,李杲堂论诗也体现出其史学意识,加深了对人与诗歌史的思考。李杲堂诗歌成就突出,同里林茧菴站在诗歌史的高度予以肯定:“其诗在海内则有空同,在吾甬则有嘉则,在今日则有杲堂,其为三百年来鸣盛,梓里增重一也。”[2]5诗名盛,自然为诗集求序的人也多,《杲堂文钞》中诗序最多,即使在寿序、赠序文中他也乐于探讨诗歌。

李杲堂对人与诗歌史的思考,既体现在理论主张上,也有具体的批评实践。他主张“诗非无益于史”,认为写诗、作文都应以经学、史学为根底,而不应漫然下笔。他特别举了《诗经》与陶渊明诗、杜甫诗为例,认为《诗经》历叙周代史事,“故《诗》与《春秋》相接”,“陶公诗上自述史、咏古、传赞,托契千载,以寄其遥情,而杜公尤善叙其所历时事,发于忠愤感激,读之遂足当一代之史。二公所长若此,余故曰:诗非无益于史也。”[2]562这也是他评价诗人、诗作的基础。

李杲堂把当时的作家和诗歌创作放在诗歌发展历程中来审视和思考,以强烈的历史意识,反思古今,抒发对现实的感慨。典型的例子如《万季野新乐府序》,梳理了先秦至明代乐府诗歌的讽喻传统:“诗之教,以言志述事,陈美刺而言时政得失”。《诗经》的传统被西汉所继承,“孝武帝时始立乐府,命有司采诗夜诵……以考政教得失”,“是则其所采之诗,多讽切时事可知矣”,但这些诗歌却不载于班固《汉书·艺文志》,李杲堂将此归咎于王莽,“始知西京制作,遭新莽荡废,在东汉已阙然,诚可叹也”。唐代白居易、李绅、元稹等创新乐府,讥刺时事,到明代杨廉夫、李西涯等都有所作,“要皆变风雅之遗也”。有感于讽喻传统的断而复续,李杲堂亦有意于接续此传统,他也找到了更切实的效仿对象:“谢皋羽生于宋末,尚能追撰铙歌、骑吹之曲,意在扬厉国威,其义可取,因补作《铙歌十八曲》以窃附正雅。”[2]431-432谢皋羽宋亡而不仕元朝,本宋太祖东讨西伐、造基立极之事,“作为铙歌骑吹等曲,文句炫煌,音韵雄壮,如使人亲在短箫鼓吹间,斯亦足以尽孤臣孽子之心已”[8]。李杲堂补作《铙歌十八曲》,其意亦在寄托。整个序文从诗歌发展的独特角度追溯历史,思考亡国诗人之处境与作为。又如,李杲堂《徐霜皋唱和诗序》追溯古人唱和传统,尤其举出秦系与刘长卿、陆龟蒙、皮日休的唱和以及苏轼对陶渊明的追和,这些失意之人在唱和中排解郁闷。接着叙述了他与徐霜皋三十多年的唱和经历,由此生发感慨:“诗者,人生兴感所发,譬诸相和七音,翕然合奏,若孤丝寡竹,为欢几何?故其法曰‘可以群’。”[2]416这篇序文在更广阔的历史空间中抒发其不遇于时而幸得知己的感慨,也赋予了“诗可以群”更丰富的内涵。

李杲堂整理甬上耆旧诗,最能体现其史学眼光。他在很多篇章中都提到对甬上诗人、诗作湮没无闻的感慨以及尽力搜求、整理这些作品的努力。他搜集甬上耆旧诗得到其婿万允诚的大力帮助,在为万允诚所作《御李集序》中说:“余因使允诚遍搜录……叶郑郎先生晚年诗绝不见,人言郑郎老依擽社沈氏,允诚立买舟往擽社,得郑郎未刻诗一卷,俱老笔横绝一时。”又得《中林集》一卷:“《中林集》者,国初至孝李孝谦先生诗也,余苦觅其稿,久未得,为惊喜。”[2]430李杲堂以布衣之身份勤力搜求耆旧诗,并作《甬上耆旧传》以认真论定其人其事,并非仅着眼于诗歌史。首先,他认为这是在保存历史文献,意义重大。他说:“余览史家艺文所录,如《正始名士传》、《襄阳耆旧记》、《东城父老传》、《遗士传》、《湖山遗老传》,俱见史类中。若是夫高名宿德,离然出嚣埃之外,为世所仰止,史臣采其逸传亦能为国史光华,诚如此其重也。”[2]569李杲堂希望,他日《甬上耆旧传》亦能入史部,甬上耆旧之高行亦能为人所知。其次,李杲堂有意接续《史记》,以《甬上耆旧诗》《甬上耆旧传》表彰忠臣、节义等特定人群。在《侍御陈苇庵先生诗序》中,他认为“昔司马子长撰《史记》,惟虑忠臣、义士、贤大夫有失论载,遂自成一家”。《史记》能成一家之言就在于记载忠臣、节义的事迹方面非常突出,这也是他整理耆旧诗、传的目标。所以陈苇庵先生“策勋风雅之林,亦在所必传者矣”[2]570。

南宋以来,散文发展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对前代古文创作传统的总结与继承,七子派、唐宋派、桐城派在总结和继承传统方面的成就引人注目,然而未免有侧重形式技法的偏颇。清代浙东文人主张文章创作应注重经、史根底,同黄宗羲一样,李杲堂的古文理论与实践也堪为代表,他的古文创作以其独立的思考、议论为基础,继承、发扬了韩愈等人的古文表现手法,不仅是对七子派、唐宋派的纠偏,更是对古文传统精髓的确立和应用。其意义不只局限于浙东一派风格的形成,对于今天更好地认识、继承古代散文的传统也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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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元]吴莱.宋铙歌骑吹曲序[M].渊颖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1209册:194.

〔责任编辑:曹金钟〕

"Leader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riginated from the East Zhejiang":Ancient Prose Achievements of Li Gaotang of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Qing Dynasty

Ning Junhong

(CollegeofArts,LanzhouUniversity,Lanzhou730000,China)

Abstract:Li Gaotang's ancient prose was praised for his orthodox-inherited style by Huang Zongxi. Intended to be preserved and honor others remained the distinguished themes in his articles. In literary forms, he often wrote discussion essays with narration and argument, such as prefaces, biographies and comments. Li had carried out some techniques that Han yu used in his preface, forming Li's own grand and energetic style. Through citing the past to discuss the present, employing parallel narration, Li fused the origin of profound scriptures and history with his independent thoughts and understanding, showing his application and grasping the essence of ancient traditional proses. Therefore, not only contributing to the formation of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style,Li Gaotang could also help us understand and inherit the tradition of ancient prose for its vital reference value.

Key words:Li Gaotang;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preface style; biographies and comments; ancient traditional prose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176-06

[作者简介]宁俊红(1973-),女,山西新绛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学批评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09XZW002)

[收稿日期]201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