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文学中的斗争模式

2016-03-01 11:04
学术交流 2016年3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

苏 奎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改革文学中的斗争模式

苏奎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摘要]“文革”后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新与旧、现代与传统、改革与保守等观念与力量剧烈地纠缠冲突,这直接影响了当代文学的道路选择与未来样貌。改革小说形象地描述了转型时代不同思想、观念与价值取向之间的较量,展现了新旧交替时代充斥于各个领域和层面的斗争态势。对于改革文学来说,斗争不仅是主题与内容的表达,而且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以及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所以建构改革与保守两个阵营的对垒,就成为作家普遍性的选择,而斗争也自然成为改革文学的一种表述模式。

[关键词]改革文学;社会转型;斗争模式

一、改革:一种斗争形式

改革不仅意味着对新的肯定,而且包含了对旧的否定,只有战胜旧有观念、旧力量,才能为新的东西赢得生长空间和保障。社会从低级向高级本身就是一个新旧较量的过程,尤其是对于处在转型期的社会来说,新旧两者之间的斗争更为激烈。从这个角度来看,斗争是转型时代带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反映。邓小平曾反复强调改革的革命性特征,“我们把改革当作一种革命,当然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革命。”[1]82“改革的性质同过去的革命一样,也是为了扫除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障碍,使中国摆脱贫穷落后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改革也可以叫革命性的变革。”[1]135“生产力方面的革命也是革命,而且是很重要的革命,从历史的发展来讲是最根本的革命。”[2]革命意味着一场具有颠覆性的社会变革,中国共产党强调改革的革命性特征,一方面指出了改革的必要性,突出它对于生产力解放与理想社会的实现的价值意义;另一方面也明确了改革的内容,革除一切旧有势力观念,促进事物的生长。

新时期的改革文学及时而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潮流的本质内涵,展示了斗争的复杂、艰难与不可避免。改革文学本身,就是作家参与变革时代斗争的一种方式,他们通过肯定欣赏改革派、批判否定保守者,表明了自身的价值立场与取向。改革文学叙事中的斗争模式,不仅是对社会现实斗争的抽象概括,而且也与中国人战争文化心理直接相关。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历经战乱困扰,战争的阴云一直笼罩着这个民族,尤其是抗日战争,使中国人生活动荡窘迫、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新中国的建立使大众在欣喜自豪的同时,也使他们对“斗争”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没有斗争,就没有新生活的观念深入人心。在社会实践中,斗争作为贯穿新中国前30年的主线,成为了中国人的生活哲学,更深刻地改变了民族的文化心理与思维观念。“正是由于战争在当代文化建构中留下了深重的痕迹,才使人们的意识结构中出现了某种战时化倾向。”[3]20这种“战时化”思维倾向,往往以敌与友来对人群进行区分,以对与错来评判是非曲直,以进步与反动来划分价值立场。这是“战争文化心理养成了二分法的思维习惯”[3]23的集中体现,在这样非黑即白的简单判断之下,斗争的必要性已经不言自明了。新中国建立后,不论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还是文学创作,皆是斗争意识鲜明、口号嘹亮。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从事改革题材创作的作家,无论是1937出生的张洁、1941年出生的蒋子龙、1946年出生的柯云路,还是1953出生的王力雄,等等,他们都是在斗争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用斗争的方式来思考问题、建构叙事已经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即使对时代有着再清醒不过的思考,也无法彻底超越时代、跳出意识形态的藩篱,斗争作为一种观念与模式在改革文学中的普遍性存在,是作家自身局限的一种体现。斗争的实践与文化是蒋子龙这些作家的思想资源,而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尤其是新中国建立后的文学,则是“滋养”他们审美修为的艺术资源。文学不仅要建构起农民与地主、工人与资本家、共产党与反动派等对立两极之间的斗争叙事,而且文学自身也要展现出斗争的姿态,作家必须站在正确的政治立场上去书写。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中,斗争哲学是一以贯之的,而且逐渐走向叙事的绝对化,最终“把各种相对立的现象夸张到两极”[3]23。于是文学在斗争文化心理与价值观念之下,呈现出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样貌。社会政治斗争的日常化,决定了作为工具的文学的书写态势,同时文学也参与了意识形态的建构,使斗争思维观念融入民族心理,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文革”结束,中国社会进入了新时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思维观念与精神心理随之彻底更新。虽然对社会现象表述的简单化、斗争的公式化以及斗争建构的雷同化,在新时期文学中逐渐得以改观,但斗争的主题与模式依然会长期存在。“文革”被视为一种文明倒退、封建专制的复辟,属于纯粹的旧势力,那么要彻底清除它的影响,必须进行斗争。所以,无论伤痕文学的哀怨式的指责,还是反思文学的理性批判,无疑都是对极左政治的斗争。这是转型期文学直面现实的表现——不斗争就无法走出极左的泥淖,而且也展示了新时期作家意识中那种“顽固”的斗争观念,唯有斗争才能表达自我参与社会重建的渴望与积极姿态。

新时期文学之所以能够引发大众的强烈关注,文学成为社会的中心,一方面是因为转型期的伤痕、反思以及改革文学,表达了他们最为关心的社会问题,从而引起共鸣;另一方面也在于文学的斗争主题与模式,契合了大众的审美心理,几十年来习惯了“斗争”文艺的中国人,对这种样态的文学有着接受心理基础。其实,斗争一直都是中国传统小说的重要主题与模式,在《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古典名著中,斗争一直是贯穿这些小说始终的主线。传统的评书吸引听众之处,主要在于说书人所渲染的忠奸、善恶双方的冲突与较量。这样的斗争叙事,我们在新时期之初的改革文学中俯拾即是,比如在乔光朴与冀申(《乔厂长上任记》)、李向南与顾荣(《新星》)、徐枫与魏振国(《改革者》)等改革者与保守派之间,斗争是两类人物的主要关系。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有着现代指向的改革文学,其自身显然无法彻底摆脱传统的影响,这也从一定意义上体现出了改革的复杂性与长期性。

二、人物、观念与立场的两极对立设置

在社会转型期,改革注定要带上过渡年代的色彩,追求现代化的民族要带上历史的重负前行。“改革,既然是一场深刻而又广泛的革命,它就注定要受到各种因袭势力的阻挠。”[4]新与旧之间注定要上演一场较量斗争的大戏,甚至可以说,改革就是相对立的观念与势力斗争的过程。“文学要反映改革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反映改革进程中所遇到的矛盾和斗争。改革是一场斗争。”[5]新时期作家直面现实,敏锐地把握并思考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体现在改革文学的叙事上,是文学对现实的积极主动介入的姿态。以斗争的文学建构模式,来表达自我对转型与改革的认识,在新时期之初的改革文学创作中具有普遍性。

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拉开了改革文学的大幕,也开启了现代与传统、改革与保守、公心与私欲之间斗争较量的表述潮流。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改革小说,都是乔光朴与冀申、与陈旧的体制、与盛行的关系学之间斗争的翻版与改写。在作家的意识中,改革者的改革就是他们与旧势力、旧观念的斗争,改革能够顺利进展并取得成功,完全取决于这种斗争的效果。所以对于改革文学来说,设置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双方,营造一个矛盾冲突的局面,是创作上首先要考虑的。乔光朴、李向南等改革者,自始至终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作家给他们“制造”了一系列的困境。如果说改革者代表现代、创新、正义、奉献精神与集体观念,那么保守派则被赋予了诸多与之相对的负面特征,一旦他们在同一空间相遇,斗争就势成必然。改革文学是作家参与社会变革的一种方式,所以作家的价值立场——支持改革者,否定保守派——体现得非常鲜明。

保守派都是作为改革者的对应物身份存在的。也就是说,作家为了突现改革者某一方面的特质,必须同时在保守派身上深入挖掘与之相反的东西,品质的两极之间构成的张力,足以使他们的斗争故事具有吸引力。乔光朴与冀申的根本性对立,在于前者是崇尚集体主义的圣徒,有为民族国家牺牲自我利益的献身精神,而后者则满身私欲,处理任何问题的出发点都是个人利益。蒋子龙的意图再明确不过,那就是要展示两个人代表的两种人无异于天壤的价值观差异。相对于两者之间不可避免的,且胜负已判的斗争,作家通过肯定与欣赏、批判与唾弃表达出来的情感倾向与感染力,对于旨在参与社会变革的改革文学更为重要。在这个斗争中,保守派不仅存在价值观扭曲的问题,而且背负上了党性,甚至是道德上的指责。正因为如此,作家所建构起来的改革叙事,更像是一场道德审判。柯云路《三千万》中丁猛的出发点是至上的国家利益,即使明知在张安邦背后站着一个利益集团,他依然保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与豪迈。丁猛被载入史册的同时,张安邦也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在《耿耿难眠》中,柯云路延续了对人物党性与道德的追问,杨林与董乃鑫之间斗争的焦点依然是如何对待国家利益。如果没有像杨林那样对董乃鑫作有效的斗争,那么新时期社会很容易被后者涂抹上浓厚的旧时代色彩,不仅侵蚀国家利益,而且影响大众的建设热情。转型期的社会改革本身包含了对人欲望的肯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人利益可以凌驾于集体利益之上,甚至以前者彻底取代后者。泛滥的私欲与权力结合,势必破坏公平正义的社会基础。在这种情况下,节制私欲、约束权力的斗争以及现代政治制度建设就显得十分必要。

转型年代,对社会发展路径与方向的不同理解与态度,是改革者与保守派矛盾冲突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说,改与不改一直是斗争的焦点。与改革者的大刀阔斧、勇往直前相对,保守派目光短浅、畏首畏尾,或因为既得利益,或纠结于意识形态,或唯恐权力旁落权威丧失,他们拿出了与改革者同样的气力,拼命地保持现状。鲁彦周的《彩虹坪》中省委第一书记钟波与主管农业的书记潘文安之间,围绕是否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斗争,本质上是两种理念的冲突,变革还是守成,在“文革”刚刚结束的时代,并不是不言自明的问题。相对于《彩虹坪》,蒋子龙《开拓者》中的斗争双方,虽然仍然是省委的两位书记,但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权力职级却正好相反,保守的潘景川是省委第一书记,而志在改革的车篷宽则是位居其次。在中国的官场序列中,第一书记是掌握最终决定权的,这无疑增加了车篷宽斗争的难度,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胜算。与《彩虹坪》《开拓者》展现高层领导基于改革与守成的斗争不同,张一弓的《赵镢头的遗嘱》把这种矛盾冲突放在了农村基层加以表达,“从正面突入到农村生活的矛盾漩涡,清晰地展示出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过程中革新与保守势力之间的斗争画面”[6]。老实的基层干部赵镢头的斗争对象是县委、地委等政策执行机构,他们之间的较量因为权力、地位的悬殊差异,使前者的抗争带上了悲剧性色彩。

改革文学建构斗争的焦点,既有宏观上的政策路线、价值观以及党风政风,也有微观层面上的具体问题。相对于政策路线等层面上的斗争,对于具体问题的不同看法引发的斗争,更能展现改革时代两种思想观念的强烈冲突。在剧烈转型的时代,各个层面的观念与势力均相互冲突,改革文学充分地展现了这一点。人物被设置为完全对立的两个阵营,在斗争焦点上,双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带上了过渡时代那种绝对化的色彩。改革文学究其本质是对改革的一种想象化表达,如果没有夸大的对立、夸张的冲突,那么改革小说就不足以参与意识形态的建构。对立的人物阵营,具有普遍性社会意义的斗争焦点,是作家首先考虑的叙事要素,改革小说的斗争模式在构思之初就已经确定了。

三、斗争:改革文学的叙事动力

斗争是改革文学情节发展的动力,新旧观念与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推动了改革小说的叙事进程。在改革题材作品中,斗争无处不在,甚至在绝大多数小说中,对于改革者如何改革的表述,要远少于他如何对旧东西开展斗争的内容。这一方面说明了作家对如何鼎故了然于心,对革新则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另一方面也表达出了新旧交替时代矛盾冲突的丰富性。

如果剥离了两种思想、两个阵营之间针锋相对的斗争,那么绝大多数改革小说的叙事都会无以为继,斗争是改革文学的主线、内容与叙事的动力。水运宪的《祸起萧墙》虽然被视为改革文学的代表性作品,但小说的主体部分展现的却是改革与保守两种观念力量之间的斗争。在这部小说中,改革一直都是改革者的一种想法,在现实层面上基本没有得到具体的落实,而被作家肯定的改革者傅连山的工作核心内容就是与保护主义者的拉锯战。如果把改革视为长期的历史过程,那么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一阶段则是为改革创设外部环境的时代,斗争也自然成为了时代的主题。所以改革文学所描述的改革,更恰切来说是一场战争。在《新星》中,以李向南为代表的改革者其实并没有提出更多、更有效的改革措施,他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试图在政治、经济等多方面把古陵县拉回到合理的常态,至于如何使这个古老县城走向现代化,那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李向南备受称道的改革举措,从实质上来看更多表现为与落后体制、僵化思维、顽固势力的斗争,而缺少改革的未来指向性。虽然李向南对顾荣、对官僚主义、对顽固的专制思维、对践踏民主法治行为等方面的斗争,确实缺少根本性的创见,但是满足读者阅读期待的,正是这些斗争。在受众心中,李向南是作为带有铁腕的清官而非改革者形象被铭记的,改革者的斗士形象也是惹来批评家对柯云路创作非议的地方,这足以体现《新星》中“斗争”所占的比重。

斗争往往是贯穿于改革小说始终的线索与叙事,这在焦祖尧的《跋涉者》等作品中体现得非常明显。杨昭远与邵一锋之间的斗争,不仅发生在转型期的社会改革背景下,而且在此之前的历次运动中,他们都是作为斗争双方存在的。在新时期的舞台上,他们的斗争依然在延续,只不过因为时代的转换,两者斗争的胜负指数也随之变化。焦祖尧对于斗争的“迷恋”,一方面意在彰显改革者杨昭远身上那种出于国家至上情怀的斗争“基因”,另一方面也通过“文革”前后杨昭远命运的对比来昭示时代的进步——改革者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虽然社会的转型给改革者提供了舞台与机遇,使他们的能力得以施展,抱负得以实践,但也正是因为处在转型时代,斗争也是改革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某个特定时空内,改革者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斗争上。蒋子龙在《锅碗瓢盆交响曲》中展现了牛宏在改革之路上的斗争,对于他来说,改革几乎完全意味着斗争。他要面对面地与思想僵化的上级领导游刚斗争,使用死缠烂打的方式迫使后者肯定自己的改革业绩,并承认罢免自己的错误性。与此同时,牛宏还要面对春城饭店的烂摊子,尤其是素质低、责任感差的饭店员工。

改革者的思想与实践,引领改革方向与进程。身处社会的转型期,改革者在开创未来的同时必须要承载历史的重负,比如面临崩溃的经济现状、体制的束缚、保守的观念意识、充满私欲的人以及纵横的社会关系网等。“改革文学基本上采取了战争文学的结构框架,首先,设定一个新旧营垒,作为主人公战斗的‘场’,比如,一个烂摊子,复杂的人际关系或上层压力,或二者兼具。”[7]旧有的一切不会自行消亡,唯有斗争才能把时代从历史的泥淖中拖拽出来,使民族走向新生。坚持不懈的斗争是改革者的基本素质,围绕着斗争来塑造改革者的形象也是作家的普遍性选择。艺术家要在其作品中表现力与美,就“必须从现实生活的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斗争里来表现和塑造崇高形象”[8]。斗争是建构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只有通过斗争检验的改革者,才有资格领导社会变革的潮流,也才能引发大众对改革者形象的追捧与膜拜。作家倾力挖掘改革者面对斗争的胆识与勇气,他们不仅有与保守派斗争的能力,而且因为着眼于国家集体利益他们往往主动选择斗争。

乔光朴受到各方的一致肯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敢于主动选择挑战的强者姿态。这种主动承担的责任感与斗争精神,是改革者必须具备的一种基因。主动选择挑战并把自己置身于斗争的漩涡之中,显示出改革者的坚韧性格,也使形象内涵更加具备英雄特质。《燕赵悲歌》中武耕新主动出任方圆百里最为贫穷的大赵庄的领导,《跋涉者》中的杨昭远像乔光朴一样,复出后主动回到矿山迎接挑战,《男人的风格》中的陈抱贴放弃了优裕的生活而去T市实践理想,他们深知自己将要面对的困难与压力,但他们义无反顾,洋溢着斗争的昂扬与豪迈。

当然,对于处在转型期的改革者,不仅要有主动斗争的精神,还必须要有坚持不懈的斗志,毕竟时代给他们“制造”的困境太多了。他们的斗争对象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风气、一个利益集团。实际上,一些改革者确实被现实消磨掉了斗志与进取心,柯云路在《耿耿难眠》中表达了这种可能性。在与贪污腐败、大搞裙带关系的厂长董乃鑫的斗争中,杨林之前的几任党委书记都失败了,他们的失败一方面是因为方式方法的选择性错误,另一方面更在于他们斗争意志的动摇。《祸起萧墙》中的傅连山不仅赢得了读者的认可,更赢得了斗争对手的肯定。小说中佳津市委郭书记虽然对傅连山的改革是阻挠的,但对于这个改革者的坚定意志还是非常欣赏的,“多么坚定的步伐,多么顽强的人哪!哪怕在他面前的是悬崖、是峭岭,他也决不会回头半步!郭书记又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这样的干部,你上哪儿去找啊?别说是郑义桐他们,就是自己,也难得有这样百折不挠的魄力呀。”转型年代,改革者与战争岁月的革命者一样,坚定的意志与顽强的斗争精神,都是他们形象内涵构成的主要特质。

四、斗争模式的价值与问题

与斗争双方、矛盾冲突的焦点以及斗争的总体趋势等问题相比,对斗争进程的描述显然更为重要,因为它不仅关系小说的叙事节奏,而且更能体现作家对社会现实的认知与理解程度。从斗争进程建构的角度来看,改革小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正视转型期的社会困境与斗争的复杂性,表达出斗争进程的曲折、漫长,甚至出现暂时的失败;另一种是出于文学的可读性需要,以速胜论的基调描述改革对保守的斗争。在后一种文学表述中,斗争往往呈现为简单化、戏剧化,依然是五六十年代那种正反交锋表达的翻版。这样的改革文学不仅丧失了反映现实的社会功能,而且在艺术上也无法提供丝毫有益的审美经验。

《沉重的翅膀》是张洁反映改革的长篇小说的名字,也是作家对于转型时代民族因袭历史重负前行的形象表达。正是因为带着旧观念、旧思维、旧的传统习惯以及不合理的体制等“沉重”的翅膀起飞,社会变革的步伐才会显得沉重而迟缓,改革与保守之间的斗争态势呈现出复杂性。虽然在《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赢得了与冀申斗争的胜利,也基本理顺了工厂的生产管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斗争就此停止,新的矛盾依旧在等待着他。《乔厂长后传》清晰地展现了强者乔光朴被巨大的无可奈何笼罩的现实,以冀申为代表的保守力量仍然强大而顽固,乔厂长的前进道路还是充满障碍。《耿耿难眠》是展现转型期改革与保守、正反双方斗争艰巨性的代表性作品。董乃鑫精心织造了一张关系网,所以即使是市纪委调查证明举报他的情况属实,而且也形成了处理意见,但却拿他毫无办法。对于杨林来说,与董乃鑫的斗争必然是一个曲折漫长的过程,不仅需要群众的支持,更需要社会风气的改善以及干部体制的改革等。虽然《耿耿难眠》读起来会使期待变革的人感到压抑,但是一旦联系现实就会肯定作家对社会生活认知与理解的深度。无论是《沉重的翅膀》《乔厂长上任记》,还是《耿耿难眠》《祸起萧墙》,新时期引发轰动的改革文学作品,对转型时代斗争的复杂性都有着比较符合现实的描述,这也是它们成为改革文学代表性文本的重要原因。

新时期之初的改革文学与奋发昂扬之气相伴而生的是浓郁的悲凉情绪,这与作家对于历史重负与斗争难度的认知直接相关。体现在文学中,对社会变革有清醒理解的严肃作家所建构起来的改革者与保守派之间的斗争,基本上摒弃了冲突简单化与胜负直线化的模式,而使文学展现的斗争图景尽量地符合社会现实。转型时代的作家有“义务”去明确或预示改革者的光明前景,然而这与在文本中为他们“增加”斗争的难度并不冲突,因为这样不仅真实,而且在文学鼓舞读者大众的同时,也使他们能够正视时代,避免盲目的乐观。改革小说往往会有一个像《乔厂长上任记》那样没有具体交待乔光朴下一步命运的开放式结尾,比如柯云路的《三千万》没有明确丁猛的斗争效果、张安邦的最终结局以及维尼纶厂的出路;张锲的《改革者》虽然对徐枫与魏振国的成败有着预示,但未来究竟会如何,作家并没有明确给出答案;水运宪《祸起萧墙》的结尾,也没有说明傅连山的明天就是坦途一片。作家对于改革与保守斗争的结果之所以没有给出明确的交待,无不因为这个斗争过程过于漫长,甚至会出现低潮与暂时的困境。绝大多数改革文学作品对社会现实的书写,采取了比较客观的态度,这体现在他们对改革与保守斗争复杂性的认识上。带着“沉重的翅膀”起飞的民族,斗争道路的曲折与漫长是必然的。也正因为如此,斗争更显出其必要性,改革文学把斗争作为叙事线索与核心内容,不仅是文学建构的选择,而且也有着现实的针对性。

与对斗争复杂、艰巨描述相对的,是斗争的速胜论叙事。在这种观念下,改革与保守之间的较量呈现出一种以改革者直线性胜利的倾向。《新星》中李向南虽然取得了对顾荣斗争的阶段性胜利,但面对官大一级的郑达理情况又是如何,柯云路并没有明确的表述,只是用李向南回北京寻求帮助来结尾,以此来表明主人公斗争的难度。然而,小说的绝大多数篇章是表述李向南无往而不胜的决策与举措,比如“一天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老大难的群众上访案件。从早晨一直到半夜”,基层之行,撤换了专制愚昧的“土皇帝” 潘苟世的职务,等等。这是柯云路的创作被批评家诟病的地方,虽然改革需要强者,但为了突显改革者的强悍而弱化了旧观念、旧势力,把改革对保守的斗争描述为一个速胜的过程,确实远离了复杂的社会现实。这种表述的倾向在改革文学中具有普遍性,即使是被视为比较优秀的改革小说,也存在着对斗争的简单化建构现象。比如张贤亮的《男人的风格》,塑造了在改革战线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市委书记陈抱贴,他的斗争胜利基本上是直线性的。像李向南、陈抱贴这样势如破竹的改革斗争,未必没有对应的现实原型,然而在带着历史重负的转型年代,这种轻松的胜利显然不具有普遍性。虽然改革者对保守派斗争的速胜叙事对于读者来说更具阅读上的快感,但对斗争过度想象化的处理,使小说的真实性大打折扣。“由于对改革斗争的复杂性和曲折性表现得不够充分,把这场改革运动写得过于顺利,过于理想化,也势必削弱作品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9]

改革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依然注重形象的饱满、情节的连贯、故事的铺陈,对于作家来说也必然追求小说的可读性,所以戏剧化矛盾冲突设置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当然,戏剧化并不是目的,而只是小说的一种手段。在改革文学中,戏剧化的矛盾冲突是为斗争的建构服务的。然而,因为过于追求文本的可读性,使斗争在一些改革小说里被戏说,改革成了作家“自编自导”的一场大戏。王力雄的《天堂之门》中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围绕着电子计算机的应用,上演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剧烈而单一的矛盾冲突使文学对现实的表述过于片面,黑白分明的斗争与戏剧化的矛盾解决方式,也使改革仅仅成为背景。作家把改革对保守的斗争完全寄希望于以巧合、偶然、个人化情感等方式解决,在这个叙事中改革派一定取得斗争胜利的表达就显得相当可疑。

五、结语

作家对善与恶、美与丑、正义与邪恶之间斗争的想象性建构,可以激发大众现代化建设的热情,善恶相争以及最终实现抑恶扬善,对于转型时代的中国人来说是一针“兴奋剂”,能够使他们对改革、对未来充满信心。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两派斗争的叙事,在特定时空背景下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然而,作家过度依赖斗争模式而使改革文学的建构方式显得单一,在审美上陷入了顽固模式化的困境。“把改革理解为正义力量与非正义力量的搏斗,把各种类型人物形形色色的矛盾归结于支持改革与反对改革,这本身即意味着对复杂生活的‘纯化’处理。”[10]转型时代的作家不能摆脱斗争思维,这使他们无法跳出正反、善恶对立的文学建构观念,这从根本上影响了改革文学的现代意识与未来指向。刘锡庆认为1984年之前的改革文学“多以改革者与保守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作为结构的中心,写法上比较单调,仍没有彻底摆脱已有的创作模式,未能从复杂的变化了的生活出发,塑造出改革时代开拓者复杂的感情、性格和心理”[11]。刘绍棠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把这场前所未有的伟大变革图解为先进与落后,革新与保守两条路线的斗争,总有一种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文学的陈旧味道。”[12]作家无法超越时代、跳出传统的藩篱,改变对斗争的“迷恋”,去寻找斗争之外的建构方式,这使改革文学必然带上转型时代的色彩,也注定了它失去轰动效应、遭受被读者厌弃的命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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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刘锡庆.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总序)[M].曹书文,选评.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2.

[12]刘绍棠.把改革题材文学创作提高到新的水平[N].文艺报,1987-8-22(2).

〔责任编辑:曹金钟孙琦〕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188-06

[作者简介]苏奎(1976-),男,吉林长春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社会转型中的改革文学研究(1979-1985)”(13CZW078)

[收稿日期]201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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