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安保运动与竹内好的抵抗哲学

2016-03-04 22:41刘超
读书 2016年2期
关键词:岸信抵抗安保

刘超

二○一五年九月十九日凌晨,安倍晋三政府和自民党凭借议席优势控制国会,通过新安保法案。数万日本民众在国会外集会,彻夜抗议。事后,安倍晋三为外祖父岸信介扫墓,报告新安保法案在国会通过的消息。但大量日本民众对新安保法案的抗争仍在持续,许多日本学者联合声明新安保法案违宪,要求废除。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认为此次抗争的激烈程度不下于六十年代的安保斗争运动。一九六○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岸信介政府和自民党控制的日本国会不顾国会外数万民众持续抗议,通过《新日美安保条约》,此后日本民众发起更大规模的抗争,首相岸信介最终迫于压力辞职,这就是日本六十年代著名的安保斗争运动。

虽相隔半个多世纪,日本国会这两次通过法案的方式以及民众的抗议方式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安倍晋三家祭不忘告外祖之举也颇有意味:意味着安倍晋三与岸信介在血缘传承之外,有一种志愿的传承,同时意味着反对这种志愿的两次抗争运动之间也有一种传承。这恰好应验了六十年代竹内好在参加安保斗争时说的一段话:

我感到这个斗争将经历相当长的时期。即使现在的岸(信介)会反省,这当然几乎是不可能的,假使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岸打倒,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岸出现,只要今天的现状不改变,这几乎是必然的。……我们,至少日本的国民,绝不允许五月十九日成为既成事实,绝不容许独裁,绝不容许独裁者!这个斗争不管需要一年,十年,还是一生的时间,我们都必须进行到底。如果我这一生完成不了,我就要把它交给下一代。不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们都不会停止这场斗争。不如此,就不会有日本的独立,也不会有作为独立之基础的个人人格的独立。 (一九六○年六月十二日在保卫民主政治讲演会上的演讲《我们的宪法感觉》,见竹内好著《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五年版,290—291页)

在这次的演讲中,竹内好并不是直接讨论安保运动本身,“我只是想在与宪法相关的意义上,谈一个我在其后意识到的问题”。竹内好想要谈论的,是战后日本在美国意志主导下制定的新宪法,对日本民众而言并没有亲近感,总觉得很疏远。新宪法是从外在被给予的东西,并没有以日本的历史、传统和国民的主体性作为根基,没有成为日本国民“自己的东西”。竹内好认为,战后日本看似“漂亮”、“辉煌”的宪法治下,经过形式上的民主程序,却促成了“五月十九日的政变”,首相岸信介变为独裁者。而这次全国掀起的国民抵抗运动,是将外在被给予的战后宪法“民族化”、“主体化”、“内在化”,是变为“自己的东西”的契机,也同时是日本真正独立、日本国民个体人格独立的契机。

这里有竹内好一贯坚持的抵抗哲学。他认为精神自我的主体性只有在持续不断的抵抗、斗争运动中诞生,在体验抵抗、斗争中的紧张感,经历自我否定之后才会有真正的主体自我的新生。人的主体意识是这样觉醒,历史背后的精神也是这样生成。“历史并非空虚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何谓近代——以日本与中国为例》,见《近代的超克》,183页) 竹内好关于自我与历史的这种看法有很深的理论渊源。提及竹内好,免不了要提及鲁迅,特别是“竹内鲁迅”的核心概念“回心”。竹内好“回心”一说深受当时日本佛学与京都学派的影响。如汪晖所说,当时的许多马克思主义者和京都学派哲学家对亲鸾(Shinran)感兴趣,亲鸾在十二世纪创立了净土真宗:“亲鸾最吸引人的教诲接近于黑格尔意义上的否定,即对现世的全盘否定及对在现世获得可能救赎的彻底否定。在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日本,亲鸾的教义曾经吸引许多无知的农民和大众,成为动员他们反抗统治阶级的动力,有鉴于此,京都派哲学家和马克思主义者致力于寻找某种激进的宗教性,以塑造完全不同的全新的主体性。回心或转向就被用于描述这种历史时刻,即转向一种新的主体性和新的历史性,或者一种新的主体性或历史性的突然诞生。” 在此背景下,京都学派的开创者西田几多郎讨论了断裂的问题。“这个问题源自现代数学,尤其是集合论,涉及独特性或独特点的问题,田边元和三木清将这个问题与历史性问题链接起来。独特性问题首先涉及如何转化现实,而如何转化现实又依赖于那些在现在中寻求未来和行动的主体的中断或转化。京都学派论辩说,在计划和激情处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连续性模式下,社会现实的彻底转变是不可能获得的。只有当我们关于未来的计划被瓦解,或者说,未来的时间性是断裂的,现实中的革命才有可能。”(汪晖:《鲁迅文学的诞生——读〈呐喊自序〉》,载《现代中文学刊》二○一二年第六期,32页)

佛学、京都学派、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在这里相交,交点是否定与反抗运动中时间连续性的断裂、新的主体性或历史性的突然诞生。竹内好在鲁迅身上看到了持续抵抗中新的主体性的诞生,同时中国近代也因有了抵抗空虚历史的鲁迅而获得了历史性。竹内好认为鲁迅的不断抵抗精神则是继承了孙中山永远革命的思想,因为鲁迅在谈及孙中山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时说:“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鲁迅:《黄花节的杂感》)毛泽东非常推崇鲁迅,竹内好认为:“从思想史上看,鲁迅的位置在于把孙文媒介于毛泽东的关系中。近代中国,不经过鲁迅这样一个否定的媒介者,是不可能在自身的传统中实现自我变革的。”(竹内好:《作为思想家的鲁迅》,见《近代的超克》,151页)六十年代日本安保斗争运动的主力日本共产党和众多年轻学生非常推崇毛泽东,参与斗争时几乎都随身携带毛泽东的著作。一九六○年六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则在接见日本文学代表团的谈话中支持日本的安保斗争运动,并称在斗争运动中死亡的东京大学女学生桦美智子“已成全世界闻名的日本民族英雄”(一九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新闻稿)。

通过参与日本六十年代的安保斗争运动,竹内好践行了他的抵抗哲学。在题为《我们的宪法感觉》的演讲中,他说他的哲学是:“首先采取行动,理由是行动之后才产生的东西。”这里的行动是指他以辞去东京大学教授职务的形式来抗议《新日美安保条约》的强行通过。在采取这一行动的那天,“仿佛是得到了神的启示一般,宪法这个词突然浮现到脑海中来了……在异常的情况下一个人做出抉择的因素,往往是平常培养而沉潜于意识深处的东西,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会突然地浮现出来。我这一次获得了这样的体验”。竹内好对自己参与安保斗争运动中的“神的启示一般”的体悟契合了他的抵抗式“回心”说。这使得竹内好并不只停留在抗议《新日美安保条约》的强行通过,而是深层地体悟到这一事件的根源在于日本战后宪法的虚假性,而这又根源于日本国民的个人人格没有独立的主体性。这样,竹内好认为安保斗争运动有着更深的意义:它是日本宪法获得内在化、民族化,日本国民获得人格独立的重要契机。

日本六十年代的安保斗争运动迫使岸信介辞职,但最终并没有成功废止《新日美安保条约》,岸信介下台之后的新任首相田池勇人主张“重经轻政”,提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此后十年,日本经济获得高速发展,政治运动消退。然而,竹内好并不认为安保斗争运动以失败告终。在一九六一年七月写的一篇短文《为何说是胜利—迎接第二阶段的方法论总结》里,竹内好认为:

粗略而言,现在有胜利与失败两种感觉。哪一种都包含了无数的阶段。而且这种感觉与意识形态的分类无关。真理恐怕是处在这两种感觉的中间状态吧。胜利了但是却失败了,失败了但是却胜利了……问题不在于单纯地判断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而在于如何有效地使用调整机能,并且如果胜利了,如何从胜利的到达点出发,如果失败了,如何从失败之处着手,如何尽早和强有力地参与队伍的重新整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转引自孙歌《在零和一百之间》,见《近代的超克》,74页)

了解了竹内好的抵抗哲学,这段话就变得很好理解,也可以用同为东京大学教授的著名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话来诠释。丸山真男也参与了这场安保斗争运动,他在事后总结这场运动说,民主是不断追求的过程,是一场永久的革命,只有进行式没有完成式。真正的公民则像在家修行的居士在挑水担柴中体悟佛理一样,体会到政治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安保斗争运动使得政治走进日本民众的自我意识,如竹内好所说:“平常培养而沉潜于意识深处的东西,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会突然地浮现出来。”半个多世纪之后的此次安保斗争,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同样,这次还在持续的反安保法案的斗争运动,即便最终没废止新的安保法案,也不意味着失败,因为在运动掀起的那一刻,就已经一定程度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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