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巅》生态关怀的三个维度

2016-03-06 04:20杨瑞峰
关键词:迟子建

杨瑞峰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群山之巅》生态关怀的三个维度

杨瑞峰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武汉430074)

[摘要]迟子建的恋乡情结极其鲜明,故乡是她文学作品中永恒的形象。文章从她的“极地情结”出发,认为其近作《群山之巅》通过对原本山清水秀的龙盏镇自然环境恶化的心痛追踪,展现了作者急切的生态关怀;通过撕开那些表面光鲜的人性褶皱,让人发觉历史潮流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影响个体命运,是作者对底层人物的精神关怀;而进一步深化思想旨趣,展现底层人物之间的相互欺凌,则体现了小说独具史诗气质的社会关怀。

[关键词]迟子建;生态关怀;精神关怀;社会关怀

迟子建的小说倾向于将时代悲痛融入普通百姓的喜乐哀愁,通过对小人物个体命运的阐述构建文学的史诗品格,进而暗合其钟情的“用民间立场书写历史”的叙事维度。近作《群山之巅》更是将其一贯擅长的叙事策略和文字风格发挥到极致。有所延续的是,“执着于发掘民间小人物的人性之光,展开较为严厉的现实批判,捕捉乡村传统文化最后一缕光芒”[1],依然是小说的主旨所在;有所不同的是,《群山之巅》超越迟子建以往温情脉脉的叙事手段,体现更为全面的关怀愿景。小说以北国边境一个叫“龙盏镇”的地方为叙事空间,以辛、安两家人截然相反却又殊途同归的命运走向为叙事主线,牵引出与龙盏镇相关的诸多人物的多舛命途,气势磅礴,体现作家深沉而又多维的“生态”关怀。

一、自然生态:乡土文明的创伤书写

“文学视阈中的自然、生态书写,显在层面是写景、写物、写环境,隐在层面则是抒情、言志,尤其是表达对环境破坏、生态恶化以及个体、社会异化的不满和对抗,这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本能和天职”[2]。而自然生态的差异性书写又往往受制于不同作家的生活经验、人生体验。具体到迟子建,面对自然生态变化的焦灼心态则出自她“极地之女”的身份限定。风雪肆虐,寒夜漫长的北极村是迟子建文学之梦开始的地方,同时,与北极村数十年的朝夕相处构筑了迟子建独特的文学表达方式。尽管位置偏僻,生活艰苦,但由于承载着作家的“乡愁”,那里的风景在迟子建以往的作品中都被温情处理,显现出令人神往的盎然诗意。但在《群山之巅》中,内化在以往作品中,带有恋乡色彩的本地人视点被彻底虚化,作者转而采用一种高处于乡村之上的旁观者视点,将以往借以展开关于家园历史浪漫追踪的村落、山河、草木、虫鱼拟人为一个个被现实落空的宁静处子,将现代城市符号化为“冒出黑烟的大烟囱”,从而将环境的恶化与现代化进程对“风景”的摧残和底层民众的创伤性体验付诸整个文本实践过程。

小说的主体叙事在受荫于英雄称号的安玉顺家族和蒙辱于“逃兵”之名的辛开溜家族之间展开,两个家族的不同命运让人深味人情冷暖,而两个家族的人各自走向悲怆的类似经验又让人深感人世苍凉。在主体叙事之外,作品还涉及一些“闯入者”的形象,这些人与辛、安两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都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言说着深刻的人世洞见。其中,龙盏镇镇长唐汉成有着特别的意义。

小说中写道,坐任龙盏镇龙头老大的唐汉成多次前往东南沿海地区考察,但每次都是败兴而归。因为他深知,那些地方“尽管高楼大厦林立,但空气和水却是污浊的”[3]。所以龙盏镇尽管发展机遇并不少有,但大多都被他拒绝,因为在他看来,“破坏资源的发展,就跟一个人为了抵御严冬,砍掉自己的腿当柴烧一样,会造成终身残疾”[3]。在迟子建看来,那些经常被忽视的风景描写对于一部小说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些文字能够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建构起表达作家情感倾向的场所。而由这些场所炸裂开来,不仅可以窥见作家的鲜明风格,还能强化作品的主题隐喻。因此,小说中山花欲放、草木葱茏、野果待熟、白雪皑皑的四季美景,不仅是唐汉成致力维护的家园盛景,还承载着迟子建的恋乡情怀。

突出唐汉成生态立场的还有他对龙盏镇“小仙儿”安雪儿的态度和在龙盏镇斗羊节上的“阴谋”。安雪儿天赋异禀,却是个长不大的侏儒,但大家都敬重她,因为她能察生死。然而,唐汉成对她的喜欢却与他人不同。在唐汉成看来,辛欣来强奸安雪儿罪不可恕是因为安雪儿那精灵般的形象潜在地帮他治理了龙盏镇,让人懂得“人终有一死,诸恶莫作,敬畏神灵”。故此,在唐汉成的眼里,安雪儿更像是一株仙草,将龙盏镇装饰为一个美的所在。更为极端的是,为了捍卫龙盏镇的好山水,不让环境的恶化顺着金钱的渠道日益严重,他在斗羊节上派人挑唆李来庆用他的羊故意撞伤前来勘测地质的勘测员,结果不慎误伤辛开溜致死。

可以说,唐汉成捍卫好山水的举动以及小说中大量优美、充满诗意的环境描写不仅从正反两面表达了迟子建的生态关怀,更是在此基础上引申出雪藏在东北大地的迫切性历史命题,即在固守家园与寻求发展之间如何寻得平衡。随着近些年全球化、现代化的步伐加速,处于城乡结合部的乡间小镇在发展与固守之间的取舍更为艰难,顺应这样的趋势,迟子建舍弃了原本面对家园书写时的浪漫笔触,采用更为严肃的态度重新审视周遭变化。于是我们看到,唐汉成一心求好山好水本是好意,也体现了一个领导者的先觉意识,但他对自然之美的寻求却以忽略人性尊严、甚至害人性命为代价。在这里,对与错的关系十分暧昧,因为生态命题在现代化的铁蹄之下本来就已被踩得混沌不堪。但宏观而言,作为一个作家,试图以自己内在世界情感和逻辑双重自足的角度去构筑时代剧变中家园山水常驻的乌托邦想象,纵是枉然,也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二、精神生态:底层人物的内心剖白

可以肯定的是,《群山之巅》中没有虚置的风景,所有的风景都服务于它所滋养的人。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种与现实生活中碌碌无为、缺乏内省意识的人们生活图景离间甚远的人生样态,在对为了生存或者更好地生存而浸泡于苦难之中,既承载着自性钝感又遭受着外来伤害的人物的塑造过程中,作家深沉哀婉的精神关怀徐徐展开。同时,作者不仅通过这部小说又一次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先声夺人的北国世界,还通过小说强化了她一贯主张的在日常生活中了解历史,通过普通百姓对历史的承受反省历史的叙事腔调。

上文已经说过,原乡情结是迟子建文学世界不断发展的推动性因素,体现在人物塑造上,这种情感动因则呈现出更为理性的基本面相。作家没有因为对故乡的熟识和怀恋而将有关故乡的人物书写全部正面化处理,以此来制造渊渟岳峙的冲击感,而是正视边远地带民风民俗,紧贴现实竭力还原普通民众的精神面貌。小说中绣娘的形象集中体现了边地民风在普通民众身上的传承。绣娘是鄂伦春人,年轻时做舞蹈演员,因为偶然的机会嫁给了英雄安玉顺,并与他生儿育女。即使八十多岁了,她依然喜欢骑马外出,给人做好婚服总喜欢选个天气好的日子骑马送过去。绣娘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晚安玫瑰》《伪满洲国》等作品中普遍存在的老妇形象,她们年龄最长,又是少数民族,往往更能由衷地固守边地民风。她们的精神特质与生存技能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早已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这也在更为权威的立场上说明了迟子建对于家园本貌的还原意向,虽然这种追怀式的生活图景和人物形象最终要封藏于记忆深处,但作为艺术形象去引领读者见证特定时空带有作家饱满感情希冀的人情、风俗体验,绣娘的出现是极具意蕴的。

历史永远都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而与历史推演的具体环节有直接的接触更能体现历史对人的影响。如果说绣娘对于固有历史具体细节的坚守代表了龙盏镇开放性进程中的另一种路向,那么安玉顺、辛开溜、龙盏镇其他老年群体的命运则直接与家园历史的发展密切相关。安玉顺与辛开溜出身无异,卑微的身世让他们从小饱经磨难,但抗日战争及其结局则让两人的命运产生巨大分野。安玉顺迫于家庭困苦参加东北抗联,在锦州战役中失去了半条胳膊一条腿,而战争胜利后他也因此获封英雄称号,到处做千篇一律的演讲,死后葬进烈士陵园,子孙也因此深受他人尊敬。而辛开溜同样“打鬼子”,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但却因部队遇困,自己不慎走失,最终又迫于生计,出于善心娶了个日本女人做老婆,一世饱餐诟病,被称作汉奸,他的本名辛永库也不再为人所道。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与他划清界限,并立誓要娶个不生育的女人,以免汉奸的不洁血脉继续流传。历史是不可更改的,其性质也是同一于时代、个人的,但历史事件在个人化之后,却左右着不同人经历人生的心路历程,这就验证了迟子建个人化历史观的合理性。此外,殡葬制度改革对龙盏镇老人们求死求生生活态度的限制,死刑制度改革给执行了半辈子枪决任务的老法警安平带来的内心茫然等也都说明了历史事件的个人化是一个极具探讨性的深刻话题。透过文本我们就能感受到,在迟子建看来,个人命运实际上在更深层次上是人类历史发展、文明进步与“他者”形象情绪性挤压的无意识合谋,人心苍凉之所以随着时间的进程愈演愈烈,其症结就在于此。

《群山之巅》一经《收获》杂志面世,就引起了极大反响,聚讼纷纭。在对话声中,关于安雪儿这一人物的设置是一大焦点。安雪儿能与自然进行无障碍沟通,且具有预知生死的本领,以给人制碑为生,却是个长不大的侏儒。因此,她被称为龙盏镇的精灵。吊诡的是,当她被杀母潜逃之前的辛欣来强奸后,一切都变了。她开始食量大增,开始长个,甚至自己都能听见自己骨骼生长的声音,且怀孕了。这就让整部小说跳脱出现实主义的主体架构,从而带有魔幻色彩,小说也因此被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败笔,进行了不恰当的指摘。

实际上,安雪儿这样的精灵在迟子建的创作中并不少见,而因强奸产生人物命运逆转性发展的桥段也早已屡见不鲜。认为她因莫言火了也开始玩魔幻,且用一套僵化的魔幻现实主义理论来评价《群山之巅》之流,并未注意到迟子建文本产生的时空限定,故而将其贴着现实走的因袭性风格误读为追着时尚走的试验性风格。底层人物的生活处处充满对他们而言“未名”的现象,而对这些现象的无法解释又反过来促使他们以看似“魔幻”的方式去解释生活。迟子建要想在文学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相对完美的平衡点,让文学现实带有超现实的色彩便成为一种最为便捷的选择。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安排安雪儿因为被强奸失去神性,从而获得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现实体验,则从隐喻性层面说明了神性的荒谬与脆弱。这一安排不仅突出了底层人物命运的悲情感,还通过蛮力、野性与凡俗对神性的颠覆将作品的主要视点回归至关怀个人、关怀现实的层面。

三、社会生态:底层人物的互相凌辱

在小说的后记中,迟子建慨叹:“想想小说中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3]囿于这样的人性体验,迟子建打破“现实生活是上帝的诗篇”这样一种理想化叙事的局限,从年少时的唯美叙事一路突进。在《群山之巅》中,她打通神性与凡俗、善良与残忍、精明与蒙昧的多层界限,用轻盈的文字不断击打复杂人性中的混沌暗礁,竭尽笔力将小说的主题熔铸为死亡、算计、强奸与再生、关怀、爱情的叙事总和,既对历史潮流赋予老一辈人的隐形枷锁进行了浮光掠影的描绘,也对青年一辈整个生活状态的历史进行简略展陈。小说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彼此欺凌的存在样态,并以极其辩证的方式将人物之间的相互“碰撞”和“挤压”,既看作人类社会得以发展生息的前提,又视作人心苍凉的根源。

或许是人生阅历的增长使得作家对于死亡的态度日臻平和,或许是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更具艺术爆发力,迟子建的作品中总是弥漫着强烈的死亡气息。小说开头不久,辛欣来杀死了自己的养母王秀满。这是决绝的一笔,极具讽刺意义和探讨价值。王秀满在整个事件发展的过程中完全处于被隐性“欺凌”的状态,她主动放弃自己的生殖能力嫁给不想娶个能生育女人的辛七杂,丈夫的“愚昧”让她虽然获得了嫁出去的机会,但却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资格,娘家人也因此对她抱有怨恨,而她尽心抚养的儿子却以弑亲的方式回应了她的养育之恩。

可以说,相对于安玉顺的两个貌美如花的姐姐一个因日军侵略东北时被三个鬼子轮奸上吊自杀,一个因遇人不淑被逼良为娼,不堪凌辱吞鸦片自杀、郝百香突发心脏病死于豆腐房、安大营因与林大花置气不慎落水而死等其他的死亡书写而言,王秀满的死具有超越死亡本身的深刻性。这里除了体现着迟子建对于人与人之间无意识“欺凌”的思考之外,还表征着她对人性悖论的本质思考。

辛七杂对于父亲身份的认同,从一开始就是盲目的,这既阻隔了他与父亲的情感互动,又限定了他自己的价值观,更让他成为一个悖论式性格的承载者。对于外人而言,他深明大义,但对于自己的父亲和妻子,他却是不孝与残忍的。造就这一切的动因中,“他者”的干预无法回避,但人物自身的内心失衡却是更为深层的原因。“对于迟子建而言,一旦内心的平衡被打破,其修复也只能寄希望于指向内心的自我修复,而不可能过多依靠社会和外力”[4]。故此,她倾向于以充满矛盾的内心显现来塑造人物,而辛七杂就是这种手法的产物。放大至作品的层面,这种手法使得作家的人性书写饱满充盈,但其人性的美感却并不体现在纯粹性上,而是通过充满悖论的混沌状态显现出来。准确地说,小说中的人性阴暗面揭示比比皆是,作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人与人之间各种原本和谐的共存逐渐走向失衡的全过程,但辛七杂一家的命运则更为典型地体现了多重视点交织之下作品的主题隐喻,而主题又直接与作家对社会的思考相关,主题的阐释又限定着作品的社会价值,所以,以此为案例分析小说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剖析,似乎更能说明问题。

就灵感来源而言,小说中复杂的人性书写基本全部源自作家深刻的乡情体验,这些真实的乡情体验通过文字呈现出来,传达着作家带有温度的体感。这些体感构成了读者进入其文学世界的感性通道。借助这条感情通道,读者更容易对小说中的人与物产生深刻的共情。但当我们将人物命运、风景变迁、人人关系等一系列话题投射进活态的、具体的历史进程时,我们又会发现,即便是迟子建本人,也依然处于蒙昧的思考状态。她可以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呈现历史,却无法抚平历史驶向未来的过程中造成的人心创伤;她可以将遍布历史深处的死亡和苦难设置为小说的背景,渴望以此来引起关注,但对死亡和苦难的救赎,却无能为力。故此,当我们读到小说结尾“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时,便能通晓作家自称的那种小说完稿后仍想倾诉的哀愁。

[参考文献]

[1]欧阳澜,汪树东.边地民间的人性风景——评迟子建长篇新作《群山之巅》[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3).

[2]王杰泓.原乡情结与中国生态文学批评的发生[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2).

[3]迟子建.群山之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徐勇,王迅.全球化进程与“中间地带”的“乡镇写作”——以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为中心[J].文艺研究,2015(9).

[责任编辑孙葳]

[收稿日期]2016-01-15

[作者简介]杨瑞峰,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东方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6)02-0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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