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刘蓉、郭嵩焘早期交谊考
——以刘蓉为中心的考察

2016-03-06 17:33韩洪泉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郭嵩焘曾国藩

韩洪泉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 上海校区,上海 200433)



曾国藩、刘蓉、郭嵩焘早期交谊考
——以刘蓉为中心的考察

韩洪泉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 上海校区,上海 200433)

[摘要]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作为湘军元老,不仅在晚清历史舞台上各自扮演过重要角色,三人之间的友谊亦值得关注和研究。1833年至1852年间,三人虽聚少离多、显晦有别,却能求同存异、关爱有加,从而建立起长久牢固的友谊,奠定了终生事业的基础,也为后人考察近世湖湘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

[关键词]刘蓉;曾国藩;郭嵩焘;湘军;交谊

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双峰(旧属湘乡)人。刘蓉(1816-1873),字孟蓉,号霞仙,湖南娄星区(旧属湘乡)人。郭嵩焘(1818-1891),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三人作为湘军元老、近世名人,不仅在近代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各自扮演过重要角色,三人之间的友谊亦值得关注和研究。他们志同道合、义结金兰、休戚与共、终生不渝,若论结识之早、相交之久、关系之亲密、感情之深挚,远非同时代其他朋友同僚可比。本文以刘蓉为中心,以1833至1852年为断限,对三人早期交谊作一考察。

三人之中,刘蓉与曾国藩结交最早,故刘氏《曾太傅挽歌百首》中有“海内论交我最先”之句[1]330。但二人最初相识的时间和地点,却有不同说法。《曾国藩年谱》载,曾氏在道光十四年(1844年)“始见刘公蓉于朱氏学舍,与语大悦,因为留信宿乃别”①。这一时间应该是错误的。据刘蓉1850年所作《寄怀曾涤生侍郎》组诗14首,其一云:“忆昔识面初,维时岁癸巳。虎观夜谭经,龙城春校士。”“癸巳”为道光十三年(1833年)。其二云:“明岁鹿鸣秋,捷足先群辈。”[2]281指曾国藩1834年参加湖南乡试考中第36名举人事,前推一年,亦为1833年。1872年曾国藩去世后刘蓉作《曾太傅挽歌百首》,第五首亦云:“识面从初岁属蛇,龙城校士及春华。东风那问凡桃李,快意先看第一花。”[1]330此巳蛇年应为1833年无疑。与曾国藩、郭嵩焘相比,刘蓉身后留下的文字实在少得可怜,但这几首诗所形成的证据链,已经足够准确地定位了曾、刘初识的时间。

关于曾、刘初识的地点,《曾国藩年谱》认为是在朱氏学舍,但根据刘蓉诗句中透露出的信息,“龙城春校士”,其时正值县试,二人应相识于湘乡县城(“龙城”为湘乡县治之别称)。陆宝千《刘蓉年谱》认为刘蓉“遇曾国藩或即在岳麓也”,应是将“龙城”当作长沙之误[3]4。曾国藩与刘蓉结识后,翌年八月首次参加乡试即考中举人,刘蓉与之欢聚,相醉三日。《曾太傅挽歌百首》记之云:“棘闱战罢夺标回,倾盖执勤及早梅。一话彻宵三日醉,洛阳真见二鸿来。”[1]330是年冬,曾国藩第一次进北京参加会试,刘蓉执手相送,依依话别。《曾太傅挽歌百首》记之云:“镇湘城畔送行舟,驻马荒祠话别愁。一舸浮鸥冲雪去,凄凉池馆水空流。”[1]330二人真挚的友情,由此可见一斑。

1836年春,刘蓉结识了同在岳麓书院读书的郭嵩焘。这一年夏天,两次会试不第的曾国藩郁郁返湘,亦经刘蓉引荐结识郭嵩焘。三人一见如故,遂结为莫逆之交②。1837年春,三人再次在长沙相会,聚谈极欢。丙申、辛酉年的这两次聚会,成为三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回忆之一,以致他们后来在书信和诗词中一再提及、无限怀念。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月十七日、十八日,曾国藩作《寄怀刘孟容》一诗,其中写道:“明年会长沙,对床殊呐呐。可怜郭生贤,日夜依我闼。三子展殷勤,五旬恣猖獗。自从有两仪,无此好日月。”[4]1850年刘蓉《寄怀曾涤生侍郎并序》之一云:“酉年会长沙,欢怀及春盛。郭君复鼎来,心期得双莹。万古此良时,千金酬一咏。此乐复何年?盛事难为更。”[2]281《曾太傅挽歌百首》之一云:“林宗襟度故超群,春雨长沙共五旬。信是蓬壶好日月,德星聚处复三人。”自注中云:“道光丙申春,予与公及今郭筠仙中丞同寓会城近两月,聚谈极欢。”[1]330郭嵩焘晚年《枕上作》诗云:“及见曾刘岁丙申,笑谈都与圣贤邻。两公名业各千古,孤负江湖老病身。”[5]在《玉池老人自叙》中回忆:“初游岳麓,与刘孟容中丞交莫逆。会曾文正公自京师就试归道长沙,与刘孟容旧好,欣然联此,三人僦居公栈,尽数月之欢,怦怦然觉理解之渐圆融,而神识之日增扬诩矣。”[6]

综合前引文字可知,1836年夏三人在长沙的首次相会,时间长达50天左右;1837年春再度聚首,也厮守一月有余。正是在这次重晤期间,三人义结金兰,成为结拜兄弟,26岁的曾国藩居长,22岁的刘蓉居次,20岁的郭嵩焘居末(皆为虚岁)。刘蓉后来写诗追忆此事:“探怀出肺肝,相视成莫逆。重以松竹盟,合作金兰契。手足自相依,宁论胶与漆。”[7]

酉年长沙之会的源起,乃是曾国藩听说湖南浏阳文庙采用古乐,遂前往咨考声音律吕之源流,路过长沙,得与刘、郭相会。《曾国藩年谱》将三人酉年之会系于曾国藩浏阳之行后,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则系于曾氏浏阳之行前。翻检《刘蓉集》,有《口占送曾涤生之浏阳》一诗,应写于此次相会之后;另考之刘蓉《寄怀曾涤生侍郎并序》诗,紧跟“酉年会长沙,欢怀及春盛”诗的后面一首,有“君泛浏阳棹,我下麓山帷”[8]之句,可知当以《郭嵩焘先生年谱》所记较为可靠。从地理位置来看,也以曾国藩自湘乡先到长沙再东去浏阳较为合理。另外,《曾国藩年谱》称当时“刘公蓉与湘阴郭公嵩焘均在省城应试”①,也是不准确的。因为刘蓉此时尚未中秀才,郭嵩焘则正在准备这一年八月的湖南乡试,二人不可能同时在省城应试。

长沙之会之后,三人各奔前程,聚散无定,酉年欢会遂“盛事难为更”矣。道光十七年(1837年)十月、十二月,郭嵩焘、曾国藩先后负笈北上进京,参加第二年春天的会试,刘蓉则继续留在湖南,“读书岳麓,取友四方”,沉潜于自己的学术世界之中。自此南北睽违、天涯远隔,地位也有了显晦高下之分(曾国藩、郭嵩焘先后考中进士,刘蓉仍是一个童生),但三人的友谊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自1837年至1852年,刘蓉与曾国藩见面的机会并不多。1837年十二月曾国藩进京会试,“公车北上,迂道造庐”[9]56,曾专程拜访刘蓉。道光十八年(1838年)三月,曾国藩考中进士,八月请假出都,十二月抵家。道光十九年(1839年)二月二十二日,曾国藩往访刘蓉,在日记中留下了二人下棋、对联的记录。十一月,曾国藩北上进京任职,自此“去父母之邦十有四年”[10],至1852年夏才因母丧再次踏上湖南的土地,与刘蓉在一别13年后再度相见③。漫长的别离时期,曾、刘时常思念和牵挂着几千里外的好友,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留下了许多情真意切的文字。曾国藩在1842年、1843年、1844年间的几首诗可为例证:

1842年,作《寄怀刘孟容》长诗,其中云:“宁知弟昆好,忍此四年别。四年亦云已,万事安可说?”[11]该诗回顾了曾、刘、郭相识相交的过程,表达了深切的思念之意。又作《得郭筠仙书并诗却寄六首》,其六云:“日日怀刘子,时时忆郭生。仰天忽长叹,绕屋独巡行。云暗乾坤隘,风来户牖鸣。孤吟无与赏,寸憾浩纵横。”[12]

1843年,作《岁暮杂感十首》,其六云:“久矣刘生隔(孟容),嗟哉信尔贤。才高防作圣,情极屡逃禅。歧路多魑魅,深山足岁年。狂风能作剧,吹我堕君前。”[13]

1844年,作《秋怀诗五首》,其五云:“吾友刘孟容,遗我两好书。三年不报答,幽怨今何如?深山閟大宝,光气塞州闾。樊英履坛席,名业箕斗虚。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14]

当然,影响最大的要数《怀刘蓉》一诗:“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15]曾国藩作《怀刘蓉》一诗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不过作于其京官时期当无疑义。引人注意的是,曾国藩居庙堂之高,而以“卧龙”比拟处江湖之远的刘蓉,可见其对好友的推重之殷和期许之高。

这一时期,刘蓉也先后写下了《口占送曾涤生之浏阳》《长沙夜雨闷甚寄怀曾涤生郭筠仙》《寄曾涤生侍讲郭筠仙孝廉》等寄怀之作,尤其是作于1850年的《寄怀曾涤生侍郎并序》,以14首五言律诗,依次追述了二人相识相知的始末,表达了11年相思相念之情,可视为两人早期交往史诗。刘蓉在诗中表达了天涯远隔、相见无期的慨叹:“显晦各时分,出处以兹分。一依北阙日,一卧南山云。关河阻迢递,但有梦来魂。嗟哉十一载,每饭不忘君。”[2]281“往者不可见,存者天一方。感此南北极,终古永相望。吾生复几时?羸质非金相。君看蒲柳姿,零落先秋霜。”[2]282曾国藩将刘蓉比作卧龙,刘蓉则将曾国藩拟为麒麟:“君侯金闺彦,磊落千夫杰;矫然天麟麟,腾踔不可绁。”[7]279他在写给郭嵩焘的信中如此评价曾国藩:“涤兄器量恢廓,识大体,知旧中无其匹者。昨所寄书,尤特达有卓识,而自视欿然,方将由此深造以得之。一此不懈,吾不能测其所至也。”[16]78

曾、刘二人不仅以诗歌寄情,更以书信论道。这一时期两人通信频繁,大都围绕进德修业、治学为政等宏大主题展开讨论,虽观点不尽一致,主张常有龃龉,但思接千载、心忧天下之情却毫无二致,且能求同存异,不曾因此而影响二人亲密无意的友谊。细读二人的书信可以发现,曾国藩既不以庙堂高位和学历优势而凌人,刘蓉亦不以身份低微和江湖僻远而自卑,均能各出己见、平等交流。比如,曾国藩主张博览群书,曾撰次经史子集之言汇为家训;刘蓉则主张收拾身心、专门治经,“以尽居敬穷理之实,勿汲汲以撰述为事,则夫深思力践之余,将有不俟他求而得之于此者”[17]73。又如,曾国藩主张文以载道、文道并重,重视词章之学,称自己的愿望是“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18];刘蓉则对曾国藩以及郭嵩焘耽迷于“班、马、韩、杜之文”持有异议,认为流连词章之学容易使人关注形式而忽略内容,“惟其华藻是耽,而不复审意趣所寄,爱其议论之辨,而不暇察义理所归”,自称“早岁盖尝好之”,后来守前贤“玩物丧志”之戒,作“改邪归正”之举,“六七年不复措意于此”[19]92。再如,曾国藩主张调和汉宋,兼取汉学与宋学的优长;刘蓉则笃信程朱理学,尤以朱子为依归,对王阳明的心学也表示反对。因此当曾国藩在信中论述王氏之失时,刘蓉即对其“析理之精,卫道之勇”大加表扬[19]88。

与曾国藩的博观约取相比,刘蓉的治学路径未免显得狭隘,但他笃守正道、勤学善思、学问之精进常常令曾国藩为之赞叹。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六月初三日,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昨日接霞仙书,恳恳千余言,识见博大而平实,其文气深稳,多养到之言。一别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对之惭愧无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面目见故人耶!”[20]

在曾国藩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故乡情结,不仅把刘蓉视为激励自己进步的益友,还在家书中反复要求几个弟弟多向刘蓉请教[21]。当他听说九弟曾国荃打算与刘蓉同伴读书,立即在家书中表示赞同,认为“霞仙近来见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应有进益”[22]。甚至说如果刘蓉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23]无论从年龄、辈分还是学历来看,这无疑都是破格之举。刘蓉当时虽然只是一个科举不第的童生,但曾国藩告诉弟弟们,“如霞仙今日之身分,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分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24]。刘蓉也当仁不让,与曾国藩的几个弟弟建立起亦师亦友的密切关系,对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等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曾国荃在写给大哥曾国藩的家书中,认为刘蓉与罗泽南二人都是“吾邑伟人也,心术本正,学术极纯”,自己每次见到他们,“不觉敬畏忽生,向时所有毛病,又略收拾,好得几日也”[25]30;但二人之中,罗泽南“规模识量”仍“不若孟容”[25]34。

刘蓉悠游林下,以隐士自居,其居所名为“养晦堂”,取韬光养晦、示警自修之意,并致信曾国藩,请他为自己作一篇堂记。曾国藩遂撰下那篇有名的《养晦堂记》,其中写道:“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曾氏又引而论之,指出:“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焜焜者哉?”[26]曾国藩此文,无疑进一步提高了刘蓉在士林的知名度。

这一时期刘蓉与郭嵩焘之间的关系,同刘、曾之间的关系颇为相似。一则聚少离多,彼此思念;二则求同存异,各行其是。

与刘蓉相比,郭嵩焘在科举考试中可谓少年得志,18岁即补博士弟子员,20岁考中举人。自1838年起,郭嵩焘多次会试落榜,为功名北上南下,备极辛劳,终于在1847年考中进士,旋授翰林院庶吉士。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郭嵩焘与刘蓉曾在长沙相聚四日,一诉别情。1848年秋,二人再次相会于长沙,相聚月余,每当更阑茗熟,畅谈天下,纵论古今,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不久郭嵩焘去湘潭,并致书刘蓉,约他前往相会,并介绍自己所推崇的“江右二陈”陈懿叔、陈广旉与他相识。刘蓉与二陈纵论学术,切磋辩难,在十来天的时间里,双方意见不合,基本是以辩论为主,但宴笑从容,相处愉快。九月,陈广旉去贵州,刘蓉与郭嵩焘、陈懿叔溯流西上,往游南岳衡山,前后往还约四十余日。游奇山异水,谈经子疑义,然后置酒驿亭,剧论而别。1850年,郭嵩焘、刘蓉与罗泽南、王錱曾在长沙相会。

刘蓉十分珍惜与郭嵩焘的友情。其《朱张渡送郭筠仙之湘阴别后追赋》一诗云:“渡头春涨碧于油,渡口闲鸥去复留。我来浑泪送行舟,泪眼盈盈水不秋。把酒问君重来夕,君指关山秋月白。秋月重圆又复缺,天边盼断飞鸿翮。独上愁台三弄笛,一声飞入暮云碧。”[27]朋友间的深挚情感,洋溢于字里行间。另一首《柬郭筠仙》诗云:“壁下纷纷集鼓旗,断鳞残甲尚纷披。三千客内推毛遂,十万人家说项斯。世外昂藏余我在,局中黑白有人知。酒酣灯烂雄谈剧,望尔澄清揽辔时。”④1841年鸦片战争正在进行之中,郭嵩焘时在浙江学政罗文俊幕府,目睹浙东海防之危,曾愤然建言战守机宜。刘蓉诗中,对身近前线的郭嵩焘多有期许、勉励之意。

郭嵩焘对刘蓉十分敬重,在“北走幽燕,南游吴越”的日子里无时不在思念着这位长自己两岁的盟兄。他在《除夜寄怀曾伯涵兄、刘孟容兄》诗中写道:“刘子走荒山,茧足那能聘?纳眼无今人,见古始光炯。近时韩伯林,归庐事幽屏。精心窥圣奥,持律方严紧。交吕既轩渠,友范亦修整。”[28]在《赠刘一兄蓉》诗中,既为二人“八载一相逢”而慨叹,又对刘蓉肥遁邱园、力学求道,“庞闳外坦易,缜密中瑟僩”[29],表示敬佩羡慕。郭嵩焘曾几次邀请刘蓉前往北京与曾国藩相聚,以便再续长沙之会的美好前缘,但刘蓉考虑到往返花费过多,不愿给穷京官曾大哥增添麻烦,因此始终未能成行。

刘蓉与郭嵩焘二人,在感情上意切情真毫无芥蒂,在学术上则各执己见不肯迁就。如前文所述,刘蓉治学,强调心无旁骛,专守一经,研习正学,精修德业,反对博采众家,尤其不喜欢沉溺于词章之学。刘蓉为“挽救”二人于正道,曾专门致书在京应试的曾国藩、郭嵩焘,阐述自己对“文”与“道”关系的理解:“窃以为文也者,载道之器,济治之方,非特记诵词章之谓也。”在刘蓉看来,真正的“古道”都是朴素的,过于关注形式必然影响内容,主要有两种表现:一是“字句求工,枯涩仿古,内无所蕴,外无所发,譬诸优孟衣冠,装腔作态,与古毕肖,究之喜怒哀乐,了不关己事”,这是“泥乎古者”;二是“剿袭语录,渔猎子史,譬诸偷儿暴富,罗列铺张以文其陋,究之珠玉锦绣,分毫非己有”,这是“贼乎古者”。他宣称,自己认识到此中弊端,因此将“班、马、左、史之文,韩、柳、欧、苏之集”,尽束高阁,以免受其毒害[7]56-57。当曾国藩在书信中盛称郭嵩焘“词翰之美,将为文苑传人”时,刘蓉明确表示:“某所以斯于吾弟者,不在是也。吾儒立身,期其大者。苟正学不讲,德业无闻,而惟词艺是习,借使文如班、马,诗驾曹、刘,要亦无裨身心,无关世教。上之不能致吾君尧舜之治,下之不能跻吾身孔孟之庭,苦心孤诣,勤一世精力以为之,不过供艺林鉴赏而已,曾何与有亡之数哉!”他谆谆告诫郭嵩焘:“窃愿吾弟殚心要道,刻志潜修,穷伊洛之源,探洙泗之奥,优而游之,身体而力行之,使天下后世称之曰:楚有人焉,周濂溪光风霁月之品,于今未坠。斯则某之所殷望而切盼者也。”[30]其后,刘蓉在致郭嵩焘的书信中,反复向他灌输“骛于外者必荒其内,咀其华者不课其实”的道理,劝他“务正学,穷经术,勿徒词翰是习”[16]75-76。

刘蓉对郭嵩焘的教诲,可谓言者谆谆;郭嵩焘对刘蓉的劝告,则是听者藐藐。郭嵩焘既是科举中人,又是文学青年,而且得到曾国藩的支持和鼓励,因此对刘蓉的劝诫并不十分认同,尤其是对刘蓉“不欲多读书”的观点,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四书五经、理学典籍固然重要,但文史书籍、诸子百家也需泛览,二者不可偏废。他向刘蓉直抒己见:“五经者,堂奥也;四子书先儒语录者,门户也;廿一史者,墙壁窗牖也;诸子百家者,则又箱房客厅之属也。不泛览群书以博其趣,深求夫古今之故以尽其变,通观夫贤圣之蕴以会其源,则虽入门户,究无遮阑归宿,或有心明其理而不能措之事,验之当世者,恐亦非学问之道也。”因此,他反过来劝刘蓉收回固执之论,放下门户之见,表示“甚不愿阁下之小其局而自固也”[31]。事实上,郭嵩焘终其一生在骨子里都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对词章的钻研喜爱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们读郭氏的日记,洋洋洒洒,浩瀚繁富,其中大量全文收录了自己和朋友的文学作品。交往之中,每次听闻朋友的诗词佳句;游览之际,每次看到胜地的妙联隽语,都要一字不落地记入日记之中。这类文字,在200万字的郭氏日记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因此,《郭嵩焘日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时人诗文选集,可以弥补文学史上的许多遗漏。

综观青年时代的曾、刘、郭三人,虽然在成长环境、出处态度、治学旨趣、性格特征等方面有着很大差异,有的甚至可以说别如天壤、判若云泥、势同水火,似乎方枘圆凿,格格不入,但实际上他们是同大于异,或者说在骨子里有太多相似相近相通之处,这正是他们长久友谊的牢固基础,对曾国藩文化思想的形成及其发展脉络有积极影响[32]。

以治学而言,在门径、旨趣、重点等问题上,三人虽各执己见、不肯相让,但在力学求道、进德修业这一点上却是别无二致的。刘蓉笃信程朱,如果有人指责朱子理学,必然与之激烈辩论,但他早期也有一段研习陆王心学的历程,只是后来弃心学转理学,成为终生不移的信仰基础。刘蓉反对曾国藩、郭嵩焘沉湎于词章之学,但他也承认自己早年也曾爱好文学。事实上,刘蓉一生不脱文士习气,虽不像曾国藩那样潜心琢磨,也不像郭嵩焘那样缁铢积累,但在文章、诗词方面下的功夫并不少。在湘系将帅中,与曾国藩一样被视为晚清桐城文派(或曰其分支湘乡文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进北京后,在一批良师益友挟持下潜心向学,视野更加拓展,虽立志调和汉宋,但对程朱理学尤其重视,向唐鉴等理学大家就近请教,受益颇多。唐鉴退休回到湖南后,刘蓉曾数次登门拜访,求道问学。郭嵩焘后来也取法程朱,从事克己功夫。《刘蓉年谱》举了一个例子:1843年,郭嵩焘的仆人以十五钱购得半斤鳝丝,郭吃后感觉味道鲜美,但告诉仆人以后不要再买,以免坏了自己“随事勉自刻励”的规矩。《年谱》认为郭氏从事克己功夫,无疑是受了刘蓉的影响[3]47。

以出处而论,表面上看,曾国藩是在朝的官僚,郭嵩焘是奔波的翰林,刘蓉是乡居的处士,是三种完全不同的状态,但都涌动着一腔兼济天下的热血。曾国藩、郭嵩焘自不必说,刘蓉的情况倒是值得分析一番。刘蓉长期僻居湖南,不事科举,专心学术,但正如卧龙岗上的诸葛亮时刻关注着天下大事一样,湘乡县里的卧龙刘蓉也在关心着时局变化,不曾忘情于世事。他在诗中写道:“不用歌《考槃》,平生陋巢许。”[33]《考槃》是《诗经·卫风》中的一首,刻画了一位结庐于水湄山间的隐士形象;巢许则是上古时期著名隐士巢父、许由的并称。可见刘蓉并不认同那种不问世事的隐士生活。1842年中英鸦片战争结束后,刘蓉写信给曾国藩:“时事多艰,边陲不靖,连年退避,遂此削弱,各议之成,令人愤悒。彼虏何厌,行复逞耳。”他认为应当吸取教训,筹谋“内修外攘之计”,并勉励曾国藩:“执事既列朝籍,正宜蕴蓄经纶,以需时用,材力所及,固已伟然,勉而进之,其何可量。”[17]74

刘蓉对时局的密切关注和敏锐洞察,集中体现在他的《致某官书》中。

《致某官书》是刘蓉留下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至少有三个问题值得引起注意:一是形式的特殊性。它是刘蓉向一位官员的上书,但时间不确,而且直到今天我们仍很难确定它的收信人是谁。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明确的收信人,乃是刘蓉借以抒发胸中块垒、议论天下形势的一种方式而已;二是留存的传奇性。根据刘蓉的女婿、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所写的按语,刘蓉晚年曾进行过一次“焚书”活动,“旧日诗文,什芟六七”[34]56,《致某官书》也随之灰飞烟灭,待刘蓉去世后编选其遗集时,又从朋友处抄录而来,才得以保存下来。至于这位朋友是谁,是否就是当年的收信人,曾纪泽却讳莫如深,不着痕迹;三是内容的深刻性。全文长达7 000余字,堪称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对时局有全面而深刻的分析,曾纪泽称此文“论事委曲周详,笔势驱迈骞岸,隽语极多,足以昭矇启聩”[34]56,倒也不是夸饰溢美之词。

在《致某官书》中,刘蓉首先声明此信之作,乃是自己“草茅之忧,怀不能已”,所谓情郁于中、不得不发也。接着指出:“方今天下之事,有不足忧者,有大可忧者。不足忧者,已形之患,英夷是也。大可忧者,方在隐而未形之间,而有厝火积薪之势,失今不图,后将有溃裂四出而不可救药者,此有识所同知而智士所窃叹也。”英国的侵略之所以不足忧,因为“非英夷之能病中国,而中国之自为病耳”,故而中国潜在的内部矛盾才是最值得担忧的。刘蓉详细列举了几种主要的“未形之患”:一是“吏治不廉而民生之日蹙”;二是“贿赂公行而官箴之日败”;三是“风俗益坏而人心之日偷”,四是“财用日匮而民业之日荒”,五是“盗贼横行而奸民之日众”。刘蓉还重点就赋税财用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改革建议。但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他似乎不抱太大希望,认为即使“某官”将自己的建言上达天听,皇帝亲自定其规制、下达执行,“亦不能冀其有纤毫之益也”,因为“有治人,无治法,斯固古今之通患,然未有若今日之甚者”。事实正是如此,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已经腐烂到根子里的清政府这棵大树,只靠修枝剪叶式的小改小革,确实是难返积弊的。后来历史的发展,一再地证明了这一点。刘蓉对时局观察之深刻、认识之清醒,确实令人佩服。其中提到“民穷怨起,仇报相寻”,“一方未前两天,遽增瓦解之忧”,“外夷烽燧未销,海内干戈已起”,似可视为对数年后太平天国为代表的农民起义的准确预警[35]。

曾国藩后来写过一组感怀述事诗,其中一首云:“山县寒儒守一经,出山姓字各芳馨。要令天下消兵气,争说湘中聚德星。旧雨三年精化碧,孤灯五夜眼常青。书生自有平成量,地脉何曾独效灵!”[36]此诗如用来形容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三人的早期交谊,亦可谓贴切。湘中德星聚,风雨三人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动荡即将到来,曾国藩、刘蓉、郭嵩焘即将再度会合,为创建湘军、挥师东征而并肩战斗。

注释:

①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4页。据王澧华考证,《曾国藩年谱》的真正作者并非黎庶昌,而是曹耀湘,参见王澧华《〈曾文正公年谱〉作者考辨》一文(载《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

②《曾国藩年谱》将曾、刘、郭三人首次相会的时间系于道光十七年(1837年),当误。

③刘蓉1842年冬《复曾涤生检讨书》称“弟自亥春别后,蜷伏穷山,于兹三载”,可知二人自1839年春别后至曾国藩进京再未相见。

④刘蓉:《柬郭筠仙》,《刘蓉集》下册,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77页。此诗创作时间,《刘蓉年谱》系于1840年,但根据内容推断,似应作于1841至1842年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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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曾国藩.岁暮杂感十首:其六[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诗文. 长沙:岳麓书社,198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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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刘蓉.复郭伯琛孝廉书[M]//刘蓉.蓉集: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62.

[31]郭嵩焘.致刘蓉:道光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M]//郭嵩焘.郭嵩焘全集:13.长沙:岳麓书社,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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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曾纪泽.曾纪泽按语[M]//刘蓉.刘蓉集: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

[35]刘蓉.致某官书[M]//刘蓉.刘蓉集: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44-56.

[36]曾国藩.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诗文.长沙:岳麓书社,1986:90.

(责任编校:李传熹)

Research on Early Friendship Among Zeng Guofan, Liu Rong, and

Guo Songtao, With a Focus on Liu RongHANHong-quan

(Shanghai School, Nanjing Political College of the PLA,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Zeng Guofan, Liu Rong, and Guo Songtao were among the founding members of the Hunan Army. The three of them all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history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Like their military achievements, their friendship also deserves academic attention. The period between 1833 and 1852 witnessed the great friendship among the three men as they cared for each other and could agree to disagree despite the fact that there was more parting than reunion and that they had very different personalities. Their friendship made the solid foundation of their lifelong cause, and provided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to look at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modern scholar-bureaucrats in Hunan Province.

Key words:Liu Rong; Zeng Guofan; Guo Songtao; the Hunan Army; friendship

[收稿日期]2016-03-01.

[作者简介]韩洪泉(1981—),男,山东沾化人,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军事政治与国家安全教研室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中国军事史、曾国藩与湘军。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712(2016)02-0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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