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律音系学研究综述

2016-03-09 11:22秦祖宣马秋武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6年1期

秦祖宣 马秋武

摘要:文章首先从韵律音系学的起源与发展谈起,然后阐述其主要理论主张与假设,并对现有重要相关研究进行评述,从而显示韵律音系学这一领域的最新研究态势。最后,在指出当前韵律音系学研究不足的同时,着重指明未来韵律音系学研究需要改进和关注的地方。

关键词:韵律音系学;形态句法音系接口;语义音系接口

中国分类号:H01

文献标识码: A

引 言

生成语法是一种模块化的语言学理论,包括形态句法、音系和语义三个模块(Chomsky, 1965)。各语法模块彼此独立,遵循各自的运行机制进行运算操作。但是,各模块之间如何对接?对接时又遵循哪些语法原则?20世纪70年代以来,音系与语法其他模块之间的接口问题,逐渐成为音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韵律音系学(Prosodic Phonology)由此应运而生。自其诞生以来, 韵律音系学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然而,在韵律结构到底包含多少韵律层级、是否具有共性、是否遵循严格层级假说等问题上仍存在不少争议。本文从韵律音系学的起源和发展谈起,阐述其主要理论主张与假设,然后对主要相关研究进行述评,最后在指出当前研究不足的同时,指明今后韵律音系学研究需要关注和改进的地方。

一、 韵律音系学的缘起与发展

音系学家时常发现,某些音系现象是否发生,很难通过形态句法结构予以解释。为了合理解释这些音系现象,音系学家提出“韵律成分”(prosodic constituent)这一概念,认为它构成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不同韵律成分按照一定原则构成一个有机的层级结构—韵律结构。对音系规则使用范域的研究是韵律音系学产生的直接原因。同时,学界对语法模块之间接口问题的关注对韵律音系学的发展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生成语法认为,语法具有模块性,人脑中的语法知识由形态句法、语义和音系三个相互独立的部分构成。于是,以下两个问题就随之产生:音系是否同形态句法、语义发生交互作用?如果发生,又通过什么方式进行:直接还是间接?单向还是双向?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韵律音系学逐渐发展成为同节律音系学、词汇音系学和自主音段音系学并行的一个音系子系统。

韵律音系学的一些主要理论主张和假设最早见于著名音系学家Selkirk的一些著作(Selkirk, 1978,1980,1984)。例如,Selkirk(1984:3135)系统阐述了表层句法结构如何通过一系列语法规则映射为表层语音表达式的全过程。Nespor & Vogel (1986,2007)的著作Prosodic Phonology系统深入地论述了韵律音系学的各项理论主张和假设,其反响之强烈、影响之深远为韵律音系学领域前所未有。首先,研究者以该书的理论主张和假设为出发点,探讨了众多语言的韵律结构,使韵律音系学无论在研究广度还是深度上都取得了巨大进步。其次,该书极大地带动和促进了心理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相关研究(Wheeldon & Lahiri, 1997, 2002; Christophe et al., 2004; Gout et al. 2004; Gleitman & Wanner, 1992; Christophe et al., 2003; Millotte et al., 2008)。毋庸置疑,该书是韵律音系学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

二、 韵律音系学的理论主张与假设

1. 韵律结构

研究发现,形态句法成分并不构成某些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即根据形态句法结构无法预测某些音系规则是否发生。例如,Yidi语中存在词末倒数第二元音拉长现象,在派生词中是否发生只与后缀所包含音节数有关,而与其形态句法结构无关(Nespor & Vogel, 2007:34)。大量类似研究也表明,音系规则的使用实际上参照另一种语法结构—韵律结构。该结构受形态句法结构的影响,但它并不与之同构(non-isomorphic)。正是这种不同构和形态句法结构的“无能”构成了韵律结构存在最根本、最有力的证据。

Nespor & Vogel(1986:59)提出了构拟韵律成分存在的四大标准:一种音段序列可视为韵律成分X,(1)当书写某语法规则时需提及它;(2)当它是某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3)当它是某音系配列限制(phonotactics)的范域;(4)当使用它能解释其他手段难以解释的重音模式。前三个标准不难理解,而(4)需要解释一下:如果某已知韵律成分X内重音并不是有规律地交替出现,且其出现位置不能通过句法结构予以解释,就可在X下设立韵律成分Y来解释这种重音模式。此时,Y具有标记重音模式的功能。

Vogel(2009)认为,可通过韵律结构与形态句法结构之间的映射关系(mapping relation)来构拟韵律成分。笔者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不可取的:某韵律成分只能通过与之相关的音系现象来界定,而它与形态句法结构成分之间的映射关系只是这之后分析的结果,决不能事先用于论证该韵律成分的存在。事实上,Vogel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2. 音系与句法的接口

探讨音系与句法之间的接口,其实质就是要解答以下两个问题:(1)音系与句法是否存在交互作用?(2)如果存在,这种作用是单向的还是双向的?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对于(1),任何基于串行推导、将句法作为音系唯一输入的语法模型,如标准T模型(Chomsky & Lasnik, 1977),都声称前者对后者有决定性影响。

对于(2),理论上存在着四种不同交互类型:a单向直接,句法直接影响音系而音系不影响句法;b单向间接,句法间接影响音系而音系不影响句法;c双向直接,句法和音系直接相互影响;d双向间接,句法和音系间接相互影响。Vogel & Kenesei (1990)认为,只存在a和b,不存在c和d。除个别韵律音系学家赞同d(如:Inkelas & Zec, 1990:ⅷ)和a (如:Kaisse, 1985;Odden, 1995)外, 绝大多数韵律音系学家只承认b,认为句法通过影响韵律结构的构建来间接作用于音系,音系规则的使用参照韵律结构。Selkirk(1995)将b称为“韵律结构观”(Prosodic Structure Hypothesis),将a称为“直接接触观”(Direct Access Hypothesis)。目前研究成果总体倾向于支持前者。韵律音系学研究基本上就是在坚持“韵律结构观”的基础上探讨形态句法、语义对韵律结构的影响。

3. 韵律层级观

连续语流可切分为大小不同的心理语块(mental chunks),音系学家称之为韵律成分(Nespor & Vogel, 2007:1)。韵律成分构成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并按照一定原则构成一个层级系统—韵律层级。一种语言到底有多少韵律成分?人类各语言是否具有相同韵律层级?这是一直以来困扰着韵律音系学界的两大难题。

音系学家所持的韵律层级观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叫“韵律层级共性观”,认为人类所有语言具有一个相同韵律层级。其代表人物Nespor & Vogel(1986, 2007)认为,该层级从下往上依次为音节、音步、音系词、粘着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话语。尽管持共性观者都认为人类语言有相同的韵律层级,但是在该层级到底有哪些成分的问题上存有一定分歧。例如,Inkelas(1990)、Selkirk(1995)、Inkelas & Zec (1995)、Peperkamp (1997)、Kleinhenz (1998)、Gerlach & Grijzenhout (2000)等学者从理论和实际两个角度出发,强烈反对把粘着组视为韵律层级的一级。

第二类叫“韵律层级类型观”,它否认人类语言具有相同的韵律层级。持该观点者可细分为两派。第一派认为,人类语言共享一个数量有限的韵律成分(inventory of universal prosodic constituents)(Selkirk, 1980)。具体语言从中任意挑选,但它所能选择的韵律成分的种类和数量是有限的。这好比从一个篮子里挑选水果一样,每人可据其爱好自由选取,但选取的水果的种类和数量是受限的、事先就决定好了的。第二派认为,某种语言的韵律成分由该语言的音系规则和制约条件而定(Bickel et al., 2009;Schiering et al., 2010)。该语言的音系规则和制约条件愈多,它所具有的韵律成分种类和数量就可能越多,反之亦然。因而,一种语言里韵律成分的种类和数量原则上是没有上限的。这是与第一派的根本区别所在,之所以把二者合并为与共性观相对的类型观,是因为它们都否认人类语言具有相同的韵律层级。

共性观是当前韵律音系学界的主流观点。不过,也有学者对其提出质疑。Schiering等(2010)通过考察发现,越南语并没有韵律词,而Limbo语里音步和音系短语之间不只存在韵律词这一层级。这显然与共性观相悖。Bickel等(2009) 考察了63种不同类型语言后发现,绝大多数语言在音步和音系短语两个层级之间有多个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即不止韵律词这一层级。此外,还有学者甚至对韵律音系学本身存在的价值提出了严重质疑:Loporcaro(1995)声称,运用韵律音系学理论来分析罗曼语的音系现象会得出错误的结果。

4. 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

不同韵律成分之间存在什么样的结构关系?这涉及韵律结构树的构建原则。Nespor & Vogel(2007:7)提出了以下四个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

原则1: 一个已知的非终端韵律层级单位XP由一个或多个比它仅低一级的韵律成分XP 1构成。

原则2: 一个已知的韵律层级单位必须完全包含在它归属的上一级的一个韵律单位里。

原则3: 韵律音系的层级结构为多分支结构(n-ary branching)。

原则4: 姐妹节点间相对凸显关系是,一个为强,其余为弱。

原则1、2相当于Selkirk(1981, 1984)首倡的“严格层级假说”(Strict Layer Hypothesis)。尽管大多数学者理论上都承认该假说,但在实际分析中很少有人严格遵循。Selkirk(1995)采纳Inkelas(1989)等人的建议,将其细分为下列四个制约条件Cn=某韵律成分。:

(i) 层级性(Layeredness)如果j>i,Ci不能统辖(dominate)Cj,

例如:音节不能统辖音步

(ii) 中心性(Headedness)每一个Ci都必须统辖一个Ci 1(Ci为σ时除外),

例如:韵律词必须统辖音步

(iii) 穷尽性(Exhaustivity) 如果j

例如:韵律词不能直接统辖音节

(iv) 非递归性(Nonrecursivity)如果j=i, Ci 不能统辖Cj,

例如:音步不能统辖音步

Selkirk (1995) 认为“层级性”和“中心性”是严格层级假说的内核,在任何语言里都未被违反。用优选论术语来说,它们总是排在制约条件等级排列的最前面,从未被违反不过Schiering等(2010)声称越南语违反了“中心性”。。而“穷尽性”和“非递归性”在某些语言里因排在制约条件等级排列的后面而遭违反。不少学者(如:Inkelas, 1989; Hayes, 1994)发现, 韵律词时常跨越音步统辖音节,违反了“穷尽性”。Ladd(1986)和 Selkirk(1995)分别发现语调短语、韵律词可统辖自身,违反了“非递归性”。Selkirk(2011)从理论的高度探寻了韵律结构具有递归性的根本原因。她认为,韵律结构的递归性是受到一系列“匹配制约条件”(Match constraints)的作用而导致的,该系列制约条件要求句法层级中的成分必须与韵律层级中的某种韵律成分相对应。

严格层级假说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它不但决定韵律层级结构的形状,而且还直接影响韵律层级理论的发展。例如,允许韵律结构存在递归性势必导致韵律层级数量的减少。Ladd (2008:297) 采用“复合韵律范域”(compound prosodic domains),即在韵律结构中适度引入递归性,用复合音系词取代粘着组,减少了韵律层级的种类和数量。实际上,有关粘着组是否存在的激烈争论从根本上讲就是源于对严格层级假说的不同理解。

对于原则3,Nespor &Vogel (2007:810)给出了以下理由:多分支树形结构比双分支结构简单;双分支结构树产生冗余的无音系作用的韵律层级;双分支结构有时不能准确预测某些韵律成分的分离与合并。原则4说明同一节点下各姐妹单元间的相对凸显关系。

三、 韵律音系学主要研究及应用述评

韵律音系学开辟了音系学研究的一个崭新领域。它提出了较为完整的理论主张和假设,尤其是它所倡导的韵律层级共性观,具有较强理论约束力,体现了一般科学理论的可证伪性,为探索人类语言的韵律结构提供了理论框架。自从堪称韵律音系学的标志性著作Prosodic Phonology(Nespor & Vogel, 1986)诞生后,人们着手对许多语言的韵律结构进行了系统深入的考察,并以此为契机探讨韵律音系学的各项理论主张和假设。尽管有时得出了一些互不兼容的结论,但总体上深化和改进了我们对韵律音系学各项理论主张和假设的认识,促进了韵律音系学的纵深发展。下面就韵律音系学的主要研究及应用进行简要述评,使读者了解这一领域的最新态势。

1. 韵律层级结构研究

韵律层级共性观提出了大胆的理论假设:人类语言共享一个相同韵律层级。Nespor & Vogel(1986)更是明确宣称,该层级含有如下七种韵律成分:音节、音步、韵律词、粘着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话语。共性观极大地激发了学者们的研究兴趣。在系统深入地考察了不同类型语言的韵律结构后,人们发现共性观常常遭遇严重的挑战。为了能在解释个别语言的韵律现象的同时又维护共性观,研究者往往向原韵律层级中添加新的成分:Condoravdi(1990)认为,希腊语在粘着组和音系短语之间还存在最小短语(minimal phrase);Kanerva(1989)发现,Chichewa语里在音系短语和语调短语之间还存在焦点短语(focal phrase);Ladd(1986)认为这个层级中还存在主要短语(major phrase)和声调组(tone group)。尽管增加韵律成分既能解释某些语言的一些特殊现象又能在某种程度上维护共性观,但是韵律成分不受限制的增加势必会削弱共性观本身的理论价值和意义。

也有学者试图减少韵律成分的数量。以粘着组为例,许多学者强烈反对将其列入韵律层级中的一级。Nespor & Vogel (1986)起初把粘着组视为韵律层级中的一级,主要是因为,词和粘着成分(clitic)的组合往往构成某些音系规则独有的使用范域。反对把粘着组视为韵律成分的原因很多,但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类。第一,某些语言里找不到它存在的证据。越南语就是如此(Schiering et al., 2010)。第二,粘着组和韵律词经常发生重叠,见1(i)(Vogel, 2009)。第三,有些语素(如词缀)和粘着成分被不恰当地视为韵律词,见1(ii)(Vogel, 2009)。根据严格层级假说,粘着成分te、lo和前缀ri应看作韵律词,但它们并不具备典型韵律词的特征:包含至少两莫拉、携带词重音。第四,通过“粘着附加”(clitic adjunction)可解释与粘着成分有关的音系现象,从而削弱了粘着组存在的必要性。Selkirk(1995)认为,粘着成分可越过音步直接与韵律词相连(见2i)或跨越音步和韵律词直接与音系短语相连(见2ii)。在优选论框架下,她借助粘着附加合理解释了各种与粘着成分有关的音系现象。

第一类问题并不严重。这是因为,研究者在某些语言里找不到粘着组存在的证据并不意味着该证据不存在,很有可能是受制于各种条件限制暂时无法发现。针对第二类问题,Vogel(2009)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两种韵律成分完全重叠并不代表在所有情形下皆是如此;即便是在某种语言中总是出现这种重叠,由于韵律层级是普遍语法的一部分,也最好假定该语言存在粘着组。Nespor & Vogel(2007:XⅤ-ⅪⅩ)意识到第三类问题的严重性,建议适当放松严格层级假设, 允许粘着组跨越韵律词直接统辖音节。他们反对运用粘着附加,理由如下:首先,它违反了非递归性。其次,通过粘着附加似乎可减少韵律层级数量,达到了理论上的经济性,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便允许粘着附加也须区分两种不同的PW(韵律词),即内层PW和外层PW,因为二者具有不同的音系特征。最后,允许粘着附加实际上默认韵律结构具有递归性,这抹杀了形态句法同音系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具有而后者不具有递归性(Jackendoff & Pinker, 2005)。尽管粘着组的合法地位遭到诸多质疑,但仍有学者运用它来解释一些音系现象,并取得了满意的结果(如:Vaux,1998;Hayes,1989;Kabak & Vogel, 2001)。

不难看出,有关韵律层级结构到底有多少层级、有哪些层级的争论在较大程度上是源于研究者对韵律结构树的构建原则有不同理解。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对于韵律层级理论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2. 音系与语法其他模块的接口研究

Nespor & Vogel(1986,2007)指出, 音系受形态句法、语义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是通过映射规则(mapping rules)来实现的。映射规则参考形态句法和语义信息构建韵律结构,而韵律结构直接决定着音系规则的使用与否。对于音系与形态的关系,学界有分离观和整合观两种基本观点(Szpyra, 1989:28)。前者以经典生成音系学理论SPE(Chomsky & Halle, 1968)为代表,认为形态和音系是两个独立部分,形态的输出经过调整规则(adjustment rules)作用后进入到音系。形态影响音系,而音系不能影响形态。后者以词库音系学(Kiparsky, 1982; Halle & Mohanan, 1985)为代表,认为在词库中形态和音系交融在一起,形态规则和音系规则在构词过程中交替发生作用,形态和音系相互影响。

在各类接口研究中,音系与句法的接口研究数量最多、讨论最深入、成果也最丰富。对于二者的关系,研究者都承认句法影响音系。分歧在于,持直接接触观者认为这种影响是直接的,而持韵律结构观者认为是间接的。Selkirk(1978, 1984, 1995)、Nespor & Vogel(1986, 2007)等大多数韵律音系学家都认为音系并不影响句法,持Zwicky(1969)“句法无音系”(phonology-free syntax)的观点。Zwicky & Pullum(1986)分析了众多声称音系影响句法的研究,总结出五类易被误解为音系影响句法的情况:第一,所涉及规则不具概括性,不是真正的规则;第二,所涉及规则可能只是一种偏好或倾向;第三,所涉及规则并不是语法规则;第四,所涉及规则不是句法规则,而是语法其他部分的规则,如形态规则;第五,所涉及规则受具有普遍性音系制约条件的制约。他们认为所有过去声称音系影响句法的情况都属于上述五种情况之一,坚持“句法无音系”的观点。然而,也有一些学者,如Hetzron(1972)、Rivero & Walker(1976)、Inkelas & Zec(1995)、冯胜利(2009),声称音系对句法也有影响。特别值得提出的是,Inkelas & Zec (1995)提出了非串行(non-derivational)的句法和音系共存模型(Copresence model),认为句法和音系是两个独立、并存的两个模块,因此二者可以相互影响制约对方。总的说来,对于音系是否影响句法,学界还存有一定分歧。

对于音系与语义的关系,按照标准T模型,表层句法结构是语音式和逻辑式的唯一输入,而后两者并不相接触,因此音系和语义不可能发生交互作用。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研究发现,语调短语的形成不仅受句法影响,而且还与语义密切有关。Selkirk(1984)、Nespor & Vogel(1986)、Vogel & Kenesei(1987)等人发现,语义因素如焦点(focus)、信息结构(given/new)等对语调短语的重音分布起着重要作用。不过,在许多语言学家(如:Jackendoff, 1972;Kratzer & Selkirk, 2007)看来,语义/语用因素如旧信息(given)、焦点(focus)是句法表征(syntactic representation)的一部分,在句法中分别表现为G特征(G-feature)和F特征(F-feature),而这些特征直接影响重音的分布。由此看来,语义/语用因素对重音的影响,如果说真的存在,也只是间接的,是通过句法而产生的。

音系与语法其他模块接口的研究数量众多,结论也有一定分歧。这种分歧与用于分析的实际语料没有必然联系,而与研究者所倡导的语法模式密切相关。对于相同语料,持不同语法模式的研究者往往受到自己所持理论主张的影响得出不同的结论。

3. 韵律成分的心理语言学证据研究

一种语言学分析是否正确的终极标准是检验其心理现实性。因而,在通过考察某些音系现象构拟出一些韵律成分后,研究者又着手从言语编码、言语感知和语言习得等方面探寻它们存在的心理语言学证据。Nespor & Vogel(2007)在重新解读了Wheeldon & Lahiri(1997, 2002)的心理语言学实验后分析发现,采用粘着组能更好地预测反映周期(response latency),表明它是言语编码的关键结构,具有心理现实性。Nespor & Vogel(1986, 2007)的感知实验显示:歧义句消歧的可能性取决于韵律结构而非句法结构;与言语感知第一阶段相关的结构也是前者而非后者。这表明韵律结构在言语感知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Christophe等(2004)和Gout 等(2004)分别证明音系短语制约着成人和儿童对词汇的理解。Gleitman & Wanner(1992)宣称韵律结构能促进语法其他部分尤其是形态句法的习得,并提出“韵律启动假设”(Prosodic Bootstrapping Hypothesis)。Nespor 等(1996)和Christophe 等(2003)的研究表明,音系短语对语法其他部分的习得具有促进作用。

总体上讲,目前从心理语言学角度论证韵律成分存在的研究还相对较少,且主要集中于讨论韵律结构的中间层级(韵律词、粘着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

4. 韵律结构与诗歌节律的研究

音系学家还试图从诗歌节律(meter)中探寻韵律结构存在的证据。Hayes(1989)有力地证明了韵律结构与诗歌节律的紧密联系。Nespor & Vogel(2007)发现,影响意大利诗歌十一音节诗句中某些节律规则使用的因素是韵律结构而非句法结构,从而证实了Hayes(1989)提出的“音系节律假说”(Hypothesis of Phonological Metrics)。此外,Asano(2002)发现日语诗歌节律受韵律结构的影响。

总的说来,韵律音系学主要研究日常话语的韵律结构,从诗歌节律中探讨韵律结构的研究相对较少。诗歌节律为证实韵律结构的存在提供了一个崭新视角,是今后韵律音系学研究值得关注的地方。

四、 结 语

韵律音系学自诞生以来已走过30多个年头,无论是从研究广度还是深度上讲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从广度上看,韵律音系学所涉及的语言数量已大大超过其初创时期所涉及的数量,研究范围也不再局限于探讨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和音系与语法其他模块的接口,而是广泛延伸到语言学的其他相关领域,如心理语言学(语言感知、语言习得、语言缺陷)和诗歌节律。从深度上看,韵律音系学对韵律层级理论的方方面面都进行了系统深入的剖析。在优选论框架下将严格层级假说细分为四个制约条件、从语言类型学角度考察韵律层级,如此等等,无不显示了韵律音系学研究的深化。

当前韵律音系学研究也存在诸多不足。第一,音系是否影响句法,学界至今尚无定论。造成这种窘境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其主要原因是研究者首先对语法各模块之间的关系没有一致看法。从标准T模型到最简方案,从经典生成音系学理论到当今盛行的优选论,生成语法学界对语法模式的探索不断推陈出新,呈现出多种模式同时并存的局面。在可预见的将来,这种局面也很难打破。要真正弄清音系与句法之间的关系,需要音系家与句法学家的通力合作。第二,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研究都集中于讨论某种语言韵律结构的部分层级,专门针对特定语言全面、系统、深入探讨其所有韵律层级的研究尚不存在。这不利于我们系统深入地考察韵律音系学的各项理论主张和假设,如韵律层级共性观、严格层级假说。只有在对大量语言的各韵律层级进行全面、系统、深入讨论后,我们才能真正行之有效地检验、改进这些理论主张和假说,从而促进韵律音系学取得实质性的进步。第三,从心理语言学角度论证韵律成分存在的研究还相对较少,尤其是探讨较低层级(音步)和较高层级(话语)心理现实性的研究还几乎是一片空白。由于心理现实性对于验证语言学分析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今后韵律音系学研究应投入更多精力探讨韵律成分的心理现实性。第四,对韵律层级类型观的重视度不够。为了研究方便,研究者往往采取先入为主的策略坚持韵律层级共性观。这是非常冒险的做法。尽管很多研究支持Nespor & Vogel(1986)提出的韵律层级共性观,但是近年来的研究表明,即便是一些早已广为学界公认的韵律层级也遭到质疑。例如,Labrune(2012)声称日语中不存在音节;Schiering等(2010)发现越南语并没有韵律词。第五,对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缺乏足够重视。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直接影响到我们的韵律层级观。然而,迄今为止几乎没有哪项研究就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进行过专门探讨,目前学界在韵律层级结构树的构建原则问题上还存有较大分歧,如是否严格遵循严格层级假说、是否允许粘着附加。因此,未来研究应就这些原则进行深入探讨。比如,自Selkirk(1981,1984)提出严格层级假说后,学界在某种程度上都认可。但是,很少有人追问严格层级假说的本质是什么?她最初提出该假说到底是基于何种理由?这些问题看似简单,然而却是事关韵律音系学发展的重大理论问题,应予以足够重视。第六,就国内音系学界而言,学者对韵律音系学缺乏足够的认识和重视。韵律音系学不仅探讨音系规则的使用范域,而且还涉及音系与语法其他板块的接口问题。因此,做好韵律音系学研究,不仅能推动音系学自身的发展,而且还会对整个生成语法理论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迄今为止,以汉语方言的韵律结构为切入点探讨韵律音系学各项理论主张和假设的研究屈指可数,例如,Chen(1990),Ao(1993),Shih(1997),王洪君(1999),Zhang(1992),冯胜利(2009)。这些学者除王洪君外其余都是海外华裔学者,他们都是在汉语音系学领域做出过重要贡献的语言学家,但尚无一人就某种汉语方言的各个韵律层级进行过全面系统深入的考察。汉语方言数量众多,语音、音系差异有时很大,我们很有必要以某种汉语方言为考察对象系统深入地探寻其韵律结构,并以此为契机探讨与韵律音系学相关的各种理论问题,从而为韵律音系学的发展做出来自汉语音系学界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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