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碰撞——《羚羊客栈》创作谈

陈永和



与陌生人碰撞
——《羚羊客栈》创作谈

与过去了的时代相比，现代人多了许多跟陌生人碰撞的机会。

转过身看得见的过去，用不了太久，几十年吧，就在我初中时代，“文革”期间，学校组织我们到北峰贵湖学农。北峰属福州郊区，距离福州车程半小时左右，贵湖是个山庄，当时叫大队，在那里遇见了几个老妇，据说其中有一辈子没有到过福州的。很惊异。怎么就连一步之遥的福州也没有去过呢？但想想，也不奇怪，连我，当时，虽然从地图上看到过美国日本，但连火车也没有坐过，更不用说飞机，足不出福州，又比贵湖老妇高到哪里去呢。当初最大的理想就是周游世界。中国之外，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

当时的普通人，一辈子有多少碰撞陌生人的机会呢？数都数得过来，除了家人亲戚邻居，上幼儿园算一次（有些人连幼儿园也没上过），小学算一次，然后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最后一次是工作。那时候，从小学入学到毕业，一次性到底，班级几乎不调整，见到的面孔六年都一样。初中亦此，高中亦此，大学亦此。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到单位以后，也几乎不再变动，一直工作到退休为止。那时候的人也几乎不旅游，偶然一两次的外地串亲访友对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出国就更不用说了，连想也不敢想的事。

好不好是另一码事，那时候，人不是候鸟，不是蜜蜂，只像抱窝的母鸡，一抱至少几年，见到的面孔都是一样的。

但现在呢，别的不说，就像我前几年写博客，不用出门，只在电脑上联过来联过去，无非是一些浏览呀，留言呀，回复呀，没用多久，就联出了一大串陌生人来。越联越多，国内的就不说，北京上海黑龙江海南……国外的也有，美国英国……我算是联的很少的，有的人联的就更多，联到天涯海角，连地名都没听说过的地方都可以包括在内。

每年每个月，对有些人，在某段时间内，甚至每天都会这样的事发生——与陌生人碰撞。

这种碰撞有多种方式，隐名的，实名的，网上的，实际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何止博客，QQ，FACEBOOK，这些年蓬勃发展起来的微信，什么摇了摇晃呀晃的，总之世界可以瞬间变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远在天边的也可以一步跨到。比如前几天听朋友说，有个福州女子，找同志找到德国去了。福州找不到北京找不到，找到德国就找到了。

无数次陌生人碰撞中的又一次碰撞。

人们变换着花样活着。首先，最明显的是各种各样的网名，简直令人眼花缭乱。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群，都可以看到一系列你想也想不到的名字，植物名，动物名，地名，甚至石头名……想起什么名就起什么名。多么自由的一个天地呀。至少在起名这一点上，现在的人是自由的。想象到哪个空间，名字就可以开到哪个空间。

我记住的，都是博友的假名或者说网名。我记不住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真名。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真名对我没有意义。

假名就可以。假名对我来说就是真的。真实的。

什么是真实？真实是什么？真名与假名或者说网名哪一个更真实？我们需要真实吗？有真实吗？

与陌生人碰撞有过许多教训。比如日本的援助交际，发生过多起恶性事件。但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比如在中国找不到男子结婚的中年女子，在国际婚姻网上就遇到了异国知音。有一种说法，说最有助于人长寿的，不是药物不是健康食品，而是跟陌生人碰撞。理由别的不好说，至少有一点，与陌生人接触，无论是谁，就算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生命需要激发。不过分的紧张有助于激发人的生命力。

混乱，彷徨，踌躇，惶恐，苦闷，烦恼，无奈，发泄，喧嚣，嚎叫……无论你在陌生人中遭遇什么，你都可以发现，你永远不会失去他们，就像你在大地上永远不会失去空气一样。

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会发现，只要你在电脑或手机或某种电器上敲下一个键，就会有人冒上来，陌生人冒上来，好像他们就在等着你似的。

源源不断无处不在的陌生人，是你的潜在朋友，你的潜在亲人（当然也是你潜在的敌人）。他们可以填补你的所有空间和时间。只要你愿意。

这个时代如果还有孤独，那都是自找的。

这又是一个生命力勃发的时代。碰撞产生力。一个表现是行走。国人的足迹行遍世界。到处都可以听到中国话，到处都可以看到中国脸。到处都可以感到一股热潮，生命的热潮在大地上汹涌。

不要走远，夏天到厦门曾厝垵就看到了。无数的人头在那里涌动。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气味都有。你走进去，就会感到扑面而来的生命潮。于是你也沸腾，你也燃烧，不由自主地跟着潮水流动。最终是你也汇入潮水，汹涌着，踩上时代脉搏。

在炎热的夏天光着背不用空调小说中的“我”，是一个时代的旁观者。当然也入世。既出世又入世。既热情又冷漠。既卡夫卡又非卡夫卡。

这种人不多，但有。有了他们，人们身边可能会多一种声音，虽然这种声音可能是你不愿意听的。或许你根本就听不到。

与陌生人碰撞已经成为一门学问。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