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接受小议

2016-03-11 08:56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0
名作欣赏 2016年23期
关键词:项脊轩志项脊轩归有光

⊙戴 健[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项脊轩志》接受小议

⊙戴健[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225000]

归有光《项脊轩志》的接受契机有二,一是入选《古文辞类纂》而成为代表作,并至清代中叶成为归氏古文的首选佳作;二是在《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中被定位为“情感真挚、平易近人”之作,从而进入文学史叙事。《项脊轩志》在文学史著述中普遍被删节,影响所至,中学语文教材亦非完璧呈现。这种“有选择”的传播造成了文本接受中的原意缩略,而这正折射出当下文学接受观念未能“与时俱进”之弊。

《项脊轩志》 文学接受归有光文学史教学

在明人归有光(1506—1571年)的作品中,《项脊轩志》一篇无疑是现下知名度最高、研究背景最为深厚的。围绕此文,讨论多集中于文本主旨、“项脊轩曰”删节之失等方面,各家对此已有不少高见。本文着重梳理的是《项脊轩志》从古至今的接受历程,在回溯来路中辨析此文意义生成的过程,以及文学史地位的变化,从而分析当下其“断章”而授的根本原因和完整传播的文化意义。

一、“桐城派”的标举及《项脊轩志》“独一”地位的确立

有明一代,归有光的文学史地位虽已被肯定,但未被推为一尊。无论是王世贞“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的评价,还是黄宗羲“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界,间或阑入,较之宋景濂尚不能及”的议论,皆仅仅目其为“名家”而已。清初钱谦益参与《震川先生文集》编撰,虽在《题〈归太仆文集〉》《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等文章中再三揄扬,也只是抬高其知名度,尚不至凌驾于明代众家之上。至清代乾隆后期,姚鼐(1731—1815年)为编制桐城派谱系而大力标举归有光,其明代散文的至尊地位始得提出。在《古文辞类纂》中,姚鼐视归有光为上接唐宋八大家、下启方苞与刘大的关键人物,为其在古文统序中确定地位,目的正在于使其成为真正的“明文第一”。

与这一文统意识相呼应,姚鼐从归有光的五百多篇古文中择选了35篇入编《古文辞类纂》,其中即包括了《项脊轩志》一文。这是此文在文章选本中第一次以“代表作”的身份进入接受视野。如姚鼐弟子康绍镛所言:“余尝受学于先生,凡语弟子,未尝不以此书。”《古文辞类纂》实为桐城派古文家法的教科书,正因跻身于文学传承的统绪之中,《项脊轩志》逐渐被广泛接受,并从归有光的35篇代表作中脱颖而出。王拯(1815—1876年)曾著明此事:

往时上元梅先生在京师,与邵舍人懿辰辈数人日常过之,皆嗜熙甫文。先生日谓舍人与余曰:“君等皆嗜熙甫文,孰最高?”而左手《震川集》与邵,右一纸与余,曰:“第识之,以觇同否。”余纸书《项脊轩记》,先生取邵手所举集中文,乃相与皆大笑。①

由引文所述可知,梅曾亮、邵懿辰、王拯等桐城派诸公对《项脊轩志》一文的喜爱之情、推崇之意是无以复加的,亦即最晚在道光、咸丰时期,这篇文章获得了最大的认可,并在桐城派文人群体中被推举为归有光古文的首选之作。

但《项脊轩志》因何能得如此之推崇?是缘于文章技巧,还有因为篇章立意?方苞曾言:“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②细究其意可知,方氏首先认为归有光“天属”类文章真情流露,尤其出色。“天属”语出《庄子·山林》,即父子兄弟等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但在《项脊轩志》一文中,夫妻关系亦在内。此文之高明在于它并不是简单地抒情,而是将天属之情与人生追求相联系,使得“抒情”有深沉的“底蕴”为托。由文中“诸父异爨”之描述可知,这个曾经五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经分崩离析,走向颓败;而“项脊生曰”的议论则彰显出青年归有光的自信与人生期望——“扬眉瞬目,谓有奇景”,联系上下文,这份期望应该是由读书名显而光大门楣、重振家族。但这样的人生愿望却终未实现,故《项脊轩志》的字里行间是隐含着歉疚与遗憾的,正是在这样的情感背景之下缅怀母亲、祖母、妻子之爱,才会更让人痛心,更让人难以释怀。其次,方苞指出这类天属文章容易让读者产生恻隐之心,引发共鸣。诚然,《项脊轩志》抒发的是归有光独有的情感体验,具有个体特殊性,但人皆有至亲心爱,读者是不难理解文中情感。并由人及己的;同时,“扬名显亲”是封建时代读书人普遍的人生追求,一帆风顺、志得意满者毕竟少数,更多的是像归有光一样蹭蹬科举、怀抱难展者,故其沉郁之情具有普遍性。由此,观览者的“恻然而隐”正因其能引发共鸣。无论是世家子弟的失意痛苦,还是天属之情的刻骨铭心,它们都是封建时代的人之常情,故在桐城诸家的观念中并不需要着意指出、细作阐述,这或者就是他们推崇此文,却又不述理由的原因。

二、文学史的揄扬与《项脊轩志》“经典”意义的生成

如果说,桐城派的普遍接受与一致好评代表的是《项脊轩志》在前期的接受——古代文化语境中的接受,那么,20世纪随着文学史编纂的蔚然成风,这篇文章在后期也获得了至高的评价——现代语境中的接受,只不过这一接受过程更为复杂。

考索建国之前的文学史著述即可发现,对《项脊轩志》一文的评价,并未承继桐城派揄扬流波,而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如林传甲在《中国文学史》(1904年)中认为:“有明诸家,得失互见,论古文者,仅录归熙甫一人,亦未允矣。”其后,黄人、吴梅、朱希祖、赵景深、林庚等人的通史著述也都只是点到此人而未做深论。在流派归属上,上述诸公皆未将归有光归为“唐宋派”。而在断代史与文体史的写作中,《项脊轩志》虽得重视,但评价不一。如钱基博在《明代文学》(1933年)中引述全文并言:“悼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此意境人人所有,此笔妙人人所无;而所以成其震川之文,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者也。”从文章立意、艺术成就、文学史地位等多方面予以称许,评价甚高。陈柱在《中国散文史》(1937年)中亦引全文,但认为:“其体亦已小,只宜于家常小事,呢喃儿女语;如所为《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且不免小说气矣。”指出此文在文章体用与写作手法上皆有微瑕。

《项脊轩志》被当代学术界充分肯定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1957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中,“唐顺之、归有光及其他”被写定在“明代诗文”的教学目录中,对归有光散文的评价是“出色成就:情感真挚、平易近人”,并列举《项脊轩志》与《寒花葬志》两文。这份《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在修订中有明确指导思想,即要突出文学的“人民性、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确认文学是社会意识的一种形态,它的阶级性和社会教育意义”。③故此,“人民性”是古代作品被审核的首选标准。能够进入《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的叙事语境,这对归有光及《项脊轩志》接受而言意义重大:不仅确立了《项脊轩志》不可撼动的文学史地位,而且也决定了文学史论述的立场与态度,《项脊轩志》必然是以揄扬为基调。

果然,无论是以“反对学术权威”为指向的学生集体编著的文学史,如“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本”(1958、1959年,以下简称“北大学生本”)、“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组学生集体本”(1959年),还是学术权威们所编著的文学史如“社科院编著本”(1962年)与“游国恩等人编著本”(1964年,以下简称“游国恩本”)等,都无一例外用较大篇幅论及归有光的文学成就,以及《项脊轩志》的经典价值。如“北大学生本”认为:“由于归有光的散文有这种较高的艺术成就,才被后人誉为明代散文第一大家。”④“游国恩本”提出:“这是归有光古文的一篇杰作(即指《项脊轩志》),也是唐宋古文传统的一个发展。”⑤从散文发展潮流角度评述归有光及《项脊轩志》的贡献是文学史的普遍做法,而这种“普遍性”的影响又是深远的,因为直至21世纪的今天,“游国恩本”仍是国内普通高校古代文学史课程教材的重要选择之一,甚至是不二之选。

三、《项脊轩志》的“断章”而授予其主旨意蕴的缩略

仔细回溯《项脊轩志》的文本接受,尤其是建国以后文学史教学中的接受真相,即会发现,这份“传奇”的缔造并非得之“天然纯粹”:因为编撰者大都出于自身目的而对文本有所删节。先举数例以作佐证:“北大学生本”(1959年)征引“家有老妪”至“妪亦泣”;“游国恩本”(1964年)征引中略去了“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至“凡再变矣”,以及“项脊轩曰”一段;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1997年)征引文字同“游国恩本”;徐朔方、孙秋克著《明代文学史》(2009年)征引“余既为此志”至“亭亭如盖矣”……

根据论述需要来决定引文之长短,本是文学史编选者的自由权力,不容置喙,但如果所有的文学史著述都一齐省略某一段文字,这种“集体默契”就值得深究了。《项脊轩志》一文被文学史集体删节的文字以“游国恩本”所呈为代表,即皆略“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至“凡再变矣”,以及“项脊轩曰”一段。这不禁令人疑惑:存在于当代文学史语境中的《项脊轩志》还能代表作家本意吗?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先来分析文学史著述“这么做”的理由。由前文所述可知,1957年颁布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对建国以后的文学史编纂起到了精神统摄的作用,由于古代文学教学必须从“阶级性”上站稳立场,“人民性”上决定取舍,对古代作品进行审查就是理之必然。而《项脊轩志》写于明代中期,反映的是科举背景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其所抒情感虽有出于人之天性、普世意义的成分,但文章主旨仍旧是“一个没落地主家庭的子弟,对家道中落的身世发出了惋惜和哀鸣,同时也在沉痛地凭吊个人遭际的不幸”⑥。这样带有明显阶级局限且又相当消极的主旨倾向显然难符时代要求。在文学史的编撰者看来,将这些消极内容删节,不仅文章语意仍能完整,而且天属之情亦在文学史“人民性”的倡导范围之内。于是,如“游国恩本”,删节后的文本只剩“表达了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感慨,以及怀念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深厚感情”之意。

必须承认,“断章”《项脊轩志》所呈不可能准确表达作家本意。前文曾述,归有光在此文中表达的是封建士子将天属之情与科举追求相联系的人生甘苦,其中既有亲人相伴的温暖、家族没落的苦痛,也有亲恩未酬、门楣未光的惭愧,这些人生点滴共同编织了自己对这个小书斋的记忆,也支撑起自己读书闻达的不懈求索。这样的人生追求尚可佐于其《请敕命事略》《家谱记》等文。《请敕命事略》作于归有光进士及第之后,据明代法令,此时的归有光被授长兴知县一职,从而具备请求朝廷诰封妻子的资格。文中作者用较大篇幅细述了父祖、妻母之贤德,目的在于表明姐姐获封安人后,自己无法让母亲获得封赠的巨大精神压力:“独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无穷之感。”⑦《家谱记》则直书族人的“贪鄙诈戾”:“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⑧其状正与《项脊轩志》所述“诸父异爨”“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一致,现实的窘迫与改变现状的热切是归有光读书科举的不竭动力,也是他九上春官、屡败却仍旧屡战的重要原因。

文学史教材断章取义地讲授《项脊轩志》,影响巨大。它不仅决定了几十年来中国的文科大学生在此文接受中的视角与立场,而且由高等教育培养起来的专家又将这一接受印记带到了中学语文教材的编写中,最直观的例子就是现行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人教版”(选修《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苏教版”(必修五)和“粤教版”(必修二)——在编选此文时都删去了文中“项脊生曰”一段。对这一做法,学界已有不少批评,但多限于对既成事实“不足”的探讨,而未能追根溯源,从《项脊轩志》接受历程角度来探讨这一惯性思维的形成原因,并由此而寻求纠偏之可能。必须看到的是,文学史教学的本质是培养与塑造优秀公民,体现国家意志,弘扬爱国精神,所以必然与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及教学方式相吻合。而当作家与作品步入这一叙事序列,成为其中的“构成部件”时,往往是既获得权威与示范意义而被奉为经典,同时又必然受到制约,因为它的解读必须显示叫作“正确阅读”的特定方式。故此而言,《项脊轩志》能否在大学与中学的教科书上以完璧来呈现,归有光的写作初衷能否在官方权威话语中得到真实展露,并非“项脊轩曰”一段文字去留那么简单,而是从根本上关联了今天的文化语境如何接受历史文化遗产的态度与立场问题:是出于构架“想象的历史”的需要而随意肢解,还是在承认最基本的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再做理性分析?对比60年前《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编撰的时代氛围,社会文化的进步不言而喻,但从《项脊轩志》的“断章”而授来看,这种进步并未得以体现,甚至可以说它还映照出某些方面的落后、保守与禁锢。或许是时候来认真想想,究竟该怎样教给这个社会的年青人以正确的历史观,以及文化继承的方法。从这一意义来说,《项脊轩志》的完整接受可以视作一块小小的试金石。

①王拯:《龙壁山房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545册,第203页。

②方苞:《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页。

③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审定:《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年版,第5页。

④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编著:《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94页。

⑤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165页。

⑥吴小如:《古文精读举隅》,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7页。

⑦⑧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96页,第436页。

[1]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审定.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

[2]吴小如.古文精读举隅[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3]戴燕.文学史的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作者:戴健,古代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5YJA7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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