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好评的世界

2016-03-11 20:36拉尔斯·韦斯布罗德
海外文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体系评价游戏

拉尔斯·韦斯布罗德

Peeple软件的理念:每个人都可以评价其他任何人,不管是同事、邻居还是前任恋人。

地理课上的游戏

八年级时,我们班有个大受欢迎的游戏,游戏规则是我制定的,虽然今天的我为此感到羞愧。在一堂无聊透顶的地理课上,老师站在前面用单调的语言讲述着冰川知识,我的同桌和我则在一张格子图案的纸上画了一张表,在最左边从上往下写上班里同学的名字,最上面写了3个类别——外貌、性格、衣着,在每个类别下写上1-6分(德国学校实行6分制体系,1分优秀,4分及格)的评分,如果不确定具体几分,也可写上2-或3+。

我们用这个游戏消磨掉了很多无聊的地理课时光,也损耗了不少脑细胞。我们尽可能压低声音,但又抑制不住兴奋,热情讨论某个同学可以得到多少分,时刻注意区分“外貌”和“衣着”,不将两者混为一谈。最后,这张本该保密的表在全班流传开来,我们并没有很反对其曝光,甚至还对此感到些许自豪。班里的其他同学也没有鄙视我们的狂妄自负,而是一起参与讨论、评分,对某个太好或太差的分数提出异议,并制定出自己的评分表。

最近,当我和朋友们讲起这个游戏时,他们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在他们班和他们学校,也流传着相似的表格。也许这种评论游戏就是青春期的一个固定组成部分,适合这个性观念比道德责任意识成熟得更快的年龄段:对前进方向感到迷惘的青少年行事肆无忌惮,乐于将学校分数评论体系应用到其他方面。

全世界都在玩这种评论游戏

我们玩这种游戏是在10年前,而现在,我感觉全世界都在参与这种游戏,仿佛人们都被困在了青春期。如今的人们根本不需要在格子纸上画表格,然后在课桌下小心翼翼地传递,而是随着点击给出评论,并将之告诉全世界。网络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评论舞台,我们的教室成为整个世界的缩影,人们相互评论,在一种新的等级制度中找到自身位置——是首领、随大流者,还是受害者。

约四分之三的德国网络用户在网络上评论可评论的一切。在最著名的网络评论平台Yelp上,可以找到8300万页评论,评论生活中一切重要的事情:从街角的披萨店到教堂,从监狱到汽车牌照发放处。在机场,乘客匆匆忙忙通过安检,还没来得及扣上皮带,就有个显示屏出现在他们眼前询问:“你今天的安检经历如何?”5个笑脸符号可供选择,从开怀大笑到深深悲伤,从灿烂的金黄色到愤怒的红色。如今我们总是一再见到这些笑脸符号,不管是在使用公共卫生间后,还是想了解前一个使用者使用后的“共享车辆”(指许多人合用一辆车,开车人对车辆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有多干净时。不管我们做了什么,那之后都要给出小星星或笑脸,仿佛这个世界对我们的唯一疑问就是:“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评论的东西早已不局限于商品,还包括那些为我们提供服务和帮助的服务业者。和一位客服通话后,我们评论电话那头的呼叫中心员工在何种程度上帮助到了我们。我们在meinprof.de等网站上评论我们的教授,在出租车软件上评论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我们生活在一个全新的评论社会中,它建立在笑脸符号、闪亮的金色小星星和分数的基础上。学校生活从未结束,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乐于终生学习,而是因为我们热爱评论和被评论,一生都在被打分。那么,我们究竟为何如此疯狂地向往这些数字和笑脸呢?

尼克劳斯·梅维斯是Mytaxi软件的合作开发人之一。该软件率先引入了司机评论体系,抵达目的地后,乘客可以给出小星星。“为了保证服务质量,我们当然有兴趣知道街道上发生了什么,司机行为如何。”梅维斯说。他认为他的出租车软件是服务业的先锋。“我希望将来还会有更多领域参与评论,”说完他思考了一小会儿,很快补充道,“前提是要注意保护数据安全。”

将来我们还会评论我们的理发师、服务员、售票员,甚至我们的邻居、前任和同事吗?至少这是创业公司Peeple的计划。Peeple软件宣称将成为“人类的Yelp”,每个用户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评论其他所有人。我在八年级时发明的老游戏,被人披上了硅谷行业术语的大衣。“人们在买车之前会进行如此多的调查,”Peeple创始人之一茱莉亚·科尔德雷说,“那么为何不在生活其他领域也进行类似的调查呢?”在激起一场愤怒浪潮后,软件开发者们改进了他们的计划。目前该软件只能评论注册用户,负面评论必须在用户将之激活之后才能呈现出来。

魔法般的影响力

我们是评审委员会:如今每个人都是裁判、美食批评家和服务业专家。

回想这个游戏,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作为表格制定者的我们当时根本不是班里最受欢迎的,我们平凡普通、其貌不扬,但那些最出色的同学也对我们的表格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从我们手中几乎是“抢”过图表,急切地想知道我们给他们打了多少分。我的同桌和我当时就发现,分享自己评价的人有着怎样巨大的力量,不管他是否被授权这样做——单单是那些冰冷而空洞的数字——性格4+、外貌2等等,就有着魔法般的影响力。

我们的游戏和如今评论体系的最大区别在于:当时出现在我们表格上的一个糟糕分数最多能导致某个同学在日记中写下或愤怒或悲伤的心情,而如今的评论机制甚至能影响人们获得工作或造成被解雇的结果。“为保证服务质量,这段对话可能会被录音。”在给呼叫中心打电话时,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句子。我们的老板想尽可能详细地知道我们的工作做得有多好,“绩效管理”制度自上世纪80年代就已投入实施了。这在呼叫中心行业确实表现得尤为突出,一切都被监控着:通话时长、静默时长、处理事件的平均时间。员工可以实时跟踪自己获得的评价,在美国,很多公司的员工甚至还能看到同事获得的评价。(幸运的是,在德国工会的反对下,这种现象还未大肆蔓延到德国。)

实际上我们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和呼叫中心的员工共命运,也被各种各样的绩效管理制度和分数评估体系包围着,例如约会软件Okcupid根据用户评价对我们做出的魅力测评、脸谱网的赞和Instagram的小红心。我们每天都在搜集、完善着人类历史上规模前所未有的评论体系,并持续让其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例如衡量用户在社交网络上影响力的Klout分数,以及评估信用卡信用度的Schufa评级体系。

评价的人拥有特殊的权力:人们渴望清晰的数字和分数,它们来自谁根本无关紧要。

五星评价体系毁掉了我们的批判力

分数和百分比都具有诱导性。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每3年就会掀起一次轩然大波,因为它对每个国家进行分类排名,很容易引起群情愤慨:德国又排在爱沙尼亚后面?但是这种排名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一些教育研究者已经开始批评PISA。“持续测试造成的结果就是测试本身变成课程。”教育研究者海因茨-迪特尔·梅耶尔在一次采访中说道,“慢慢地,学生就只会学PISA测试中的那些内容了。”还有其他很多因素会扭曲评分。科学家们研究美国教授评论网站ratemyprofessors.com的数据后得出结论:当大学生认为某位老师更有个人魅力时,更容易给出积极评价。另一项研究表明:Yelp评论是否正面,会受第一条评论是好评还是差评的影响。社会心理学专家维尔纳·德根哈特这样描述:“问题并不只在于人们大量参与到荒谬的评估体系中来,还在于他们会相信这些评论。”此外德根哈特表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要求和标准,只因为A给了某项服务5星,并不意味着B也会给5星。看似明确的评论也可能造成误解,“现实世界里存在对话:我理解得对吗?不,你没理解对。而在网络评论体系中缺乏这种建立信任的过程。”

在系列喜剧《评论》(Review)中,美国喜剧家安迪·戴利告诉我们,一个我们评论一切东西的世界,和我们总是被评论的Peeple世界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在《评论》中,戴利饰演的电视主持人和专业批评家福利斯特·麦克奈尔评论的对象不是书籍、音乐或餐馆,而是人类能够拥有的一切经历。“生活,”麦克奈尔在每次节目开始时说,“就是我们拥有的所有东西。它们足够好吗?”麦克奈尔想知道答案。他来到一场高校毕业舞会,去参加狂欢节,在太空中飞行,甚至离了婚。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在最后宣布:一共五颗星,我给三颗星。你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生观最后给这位批评家带来了怎样的不幸。

而且,五星评论体系的泛滥毁掉了我们文明的一个优良传统——批判能力。用批判的目光看待商品、服务人员、自己或自己的生活,想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在评论社会中,我们丢掉了我们发表评论和意见的根本缘由。在如今的网络评论体系中,诚恳的意见交流被脏话所替代,人们不再讨论,而总是破口大骂。理智争论和暴言辱骂的区别在于论据,几乎没有一个评论平台需要我们给出论据,这导致我们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有理有据地进行批评,而是很快开始大喊大叫。质量监管也许真能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但前提是它确实关乎质量而不只是关乎数字。作为开端:你们觉得这篇文章怎么样?在NEON网页上告诉我,但是别点赞,也别给我打分,请有理有据地告诉我。

我们的评论生活

“我想要真实的反馈。”

妮可·丁特尔,27岁,柏林时尚博主和Instagram用户。

评价:Instagram上的每张照片能获得约700个小红心

在我的Instagram账户上,最受欢迎的是服装和室内装潢设计的照片,获得最多赞的是我在自己房间中拍摄的一张照片。起初我不喜欢被人评论,但在获得积极的反馈后,我开始乐在其中。现在我认为,只要我能展示自己的生活,有人会对我的外貌做出非常肤浅的评论也没关系。最近我又生气了,因为我上传的一张鞋子照片几乎没有得到赞——实际上我是想给这个小品牌打个广告,不久之后我的粉丝们却都对我发的一束愚蠢的花疯狂点赞。以前我很嫉妒另一位得到的赞比我多得多的Instagram用户,但现在我已经不会了。真正让我生气的是那些购买社交网络好评的人,毕竟人们想要的是真实的反馈。

在评论社会中,我们不再用论据来议论说理,而是给出小星星或笑脸符号。

“过程不透明。”

玛利亚·格罗斯,36岁,埃尔福特厨师。

评价:在著名美食手册《米其林指南》中得到了一颗星

2013年底,我在我的餐馆克拉拉中得到了米其林的一颗星,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得到的。《米其林指南》的审查过程和标准都不透明,要么就幸运地评上了,要么就被无情地刷下了,没有人知道原因。《米其林指南》的评审员来到一家餐馆,吃得高兴,就会留下一张名片,但是名片上没有名字。由于我们餐馆的生意本来就不错,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压力,顾客对我很满意。但是我每年都会收到来自《高特米优》(Gault Millau)的极其负面的评价,而它恰恰是我最喜欢的美食指南。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愚弄了,不禁极度沮丧。如今我确信,做出评论的是一个极不专业的美食批评家。幸运的是,那些糟糕的批评并没有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不久之后我们就获得了米其林一星。尽管如此,《高特米优》的批评当时还是让我觉得很受伤。美食指南在我们行业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并非无足轻重。比起Yelp上的匿名用户,我更希望让一个资质优良的美食批评家评论我的菜单。

“我没有一点压力。”

赛尔达尔·杜曼,32岁,汉堡出租车司机。

评价:在出租车软件Mytaxi中获得4.9星

我的顾客可以用1-5颗星来评价乘坐我的车的感受。要获得一个好评,并不需要费尽力气,我很少给自己压力,我的同事们也都有4.8-5星。这个软件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服务质量,更多司机会帮乘客拉开门,摆放行李,扶老人上车。我个人也想不到比五星体系更好的评论方法,一切都得迅速进行,乘客没有时间给出详细的反馈。我并不完全依赖于这个软件的评论,它也不会给我带来压力,毕竟就算接连得到了5个差评,我也不会被Mytaxi开除,而是最多被邀请参加培训。而且,大部分负面评价的出现都是因为乘客心情不好,例如一次我请一位乘客不要将啤酒瓶带上车,他就给了我差评,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相比之下,出租车公司更加严格。如果被某个不满的乘客投诉,你马上就要接受审查,这比史塔西(民主德国安全部)还可怕!

“有必要马上就给出6分吗?”

奥利弗·格拉拉,43岁,科隆泌尿科执业医师。

评价:在网络医药平台Jameda上获得1.5分

来看病前,病人一般会在线咨询。我经常检查我在Jameda上的形象,看最新评分,也评论我接诊过的病人。现在我不会再为自己得不到1分而烦心了,因为总会有糟糕的日子和古怪的病人。我想,如果一个医生得到的全是满分,那他很可能造假了。但是第一次得到最低分6分时,我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痛苦。那个病人恰恰是我非常关心的,我劝他不要做手术,后来他就给了我6分,因为我没有帮助到他。他也可以给我3分或4分,但是不,他马上就选择了6分。现在,我们医生也会互相调侃:“嘿,你最近得到了一个超级差的评价啊!怎么回事?”或是“哇,伙计,你的得分高于平均值!”

[编译自德国《N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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