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的神话研究思想

2016-03-15 09:01
关东学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郑振铎神话文学

张 岩

郑振铎的神话研究思想

张 岩

郑振铎作为中国现代文学重要的作家、理论家和学者,对于中国远古神话的文化源流,古希腊神话的译介和版本都有过深入的研究,形成了独特的神话观念和理论思考。他对于神话或者古史中蕴藏的民族精神和信仰力量非常关注,并且积极借鉴人类学研究方法,将神话的典籍研究与人类的文化发展、精神传承紧密结合起来,并最终体现出强烈的现实关照。

郑振铎;神话研究;思想

现代中国是中国民族神话学体系的建构时期,著名学者王国维、梁启超、夏曾佑、章太炎、鲁迅、周作人、茅盾、郑振铎等,都相继把“神话”引入到文学和历史研究领域。在现代中国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民族神话的研究、现代神话学体系的建构已经不单纯停留在学术研究的层面,而是被赋予更加丰富的社会和历史使命,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构成部分。现代作家、学者对于神话的研究、创作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们对于神话的文化内涵、功能价值,以及蕴含其中的民族精神的挖掘。神话虽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但其在传统文化体系中却历来居于异类的边缘地位,而在新文化体系中重新获得了崭新的意义。恰恰是在现代阶段,神话“占据了文学、哲学、宗教和历史源头的地位”。*陈连山:《文化视野对中国现代神话学发展的影响》,《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郑振铎自二十年代起在向国内积极翻译希腊神话故事、神话理论的同时,也借鉴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来考证中国古典神话和巫术仪式,其神话研究思想既呈现出现代学人对于西方神话和民族神话的文化态度,也表现出一定的社会思考和现实关怀。

一、希腊神话的译介与神话观念的形成

郑振铎希腊神话翻译与研究是有其独特的社会语境和学术背景的。中国现代文化是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得以视野的拓展,那么就神话学的研究领域和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视角上来看,现代中国对于古希腊神话是怎样的观点与认识是很有关注的必要的,特别是在这种“西方视野”下中国现代神话学的建构,体现出西方神话精神的吸纳与中国现代社会和文化语境的契合性。不仅郑振铎,现代中国神话学者几乎都是“言必称希腊”。郑振铎的研究特色和贡献则更多地体现两个方面:一是对于希腊神话故事翻译介绍的整体性和系统性;二是将神话视为“欧洲文艺作品所最常取材的渊薮”,*郑振铎:《〈希腊神话〉序》,上海: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考察了希腊神话作为西方文学原典的起源性价值。

首先是对于希腊神话故事翻译介绍的整体性和系统性。郑振铎最早的一篇关于神话的作品,是一九二四年三月在《文学》周刊上发表的译述作品——《阿波罗与娭芬》。当时有关希腊神话的中文书籍极少,在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初集》中有一本《希腊神话》,未署译述者名字。郑振铎在《阿波罗与娭芬》文末注释中,提及“此书为中国唯一的于希腊神话的书籍,但它的叙述很不好”。他这篇关于阿波罗的故事译述,在发表时原有一个副标题:“希腊神话之一”,他还在文中表示要继续译述和发表下去,但因为工作太忙而未果。而与此同时,他在撰写《文学大纲》时,在第四章《希腊的神话》、第九章《希腊与罗马》中,曾相当全面地译述了希腊罗马神话传说。因此,如果说郑振铎是我国较早的比较系统地介绍希腊罗马文学的人之一,是决不为过的*陈福康:《郑振铎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391页。。

根据陈福康的《郑振铎论》中的记载,1927年郑振铎在避居西欧期间继续译述希腊神话。郑振铎曾在《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中的恋爱故事·叙言》中描述了自己偶然从事神话研究的情形:“偶然,心里感到单调与疲乏,便想换一方面,去看看别的书。手头恰有一部J.G.Frazer译著的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便常常的翻翻。每翻一次,便多次为他的渊博无伦的注解所迷醉了……我本来对于希腊的东西,尤其是神话,有些偏嗜,这么一来,更炽起我对于希腊神话的探求心来。我几乎忘了几个月来专心致志去研究的某一种东西了。”*郑振铎:《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中的恋爱故事·叙言》,北京:商务印书馆,1929年。郑振铎计划在《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的总题下,共编译成三部书:一为《神谱》,二为《英雄传说》,三为《恋爱的故事》。“从《恋爱的故事》入手。随译随寄给上海《小说月报》,从一九二八年三月起开始以《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恋爱故事》为题连载,至十二月号止,共成二十六篇。一九二九年三月,以《恋爱的故事》为书名出版。他回国以后,又着手《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传说》的译述,后于一九三零年一月起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至翌年六月止,共分七部三十八篇。后在一九三五年二月以《希腊神话》为书名出版,篇幅为前一书的三、四倍。”*陈福康:《郑振铎论》,第394页。这两部书在两年半的时间内连载发表于全国最大的文学刊物上,其影响是巨大的。对西方文学的求本溯源也同时影响了现代作家对中国文化和文学起源问题的重新思考。现代作家自觉地将原始神话视为原人的文学,并且积极发掘远古神话中蕴含的文学之美。郑振铎认为,希腊神话“是‘美’的自身,爱好的人汲取不尽,模铸不完的。那‘美’将是永远的呈现于人类之前,而成为人类文化的最可夸耀的一部分的成就。”*郑振铎:《取火者的逮捕·序》,《郑振铎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298页。中国现代作家对于西方文学“求本溯源”的同时,希腊神话中对于诸神之神技或命运之神力的颂扬与追寻,对于现代中国的社会环境而言,似乎都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时代性需求。以希腊神话为主体构成的关于神话的“世界视野”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人对于神话价值的认识。

郑振铎希腊神话研究的另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没有将神话视为孤立的史前遗物,而专注于强调希腊神话作为西方文学的历史源头而体现出的美学特征,将神话纳入到他西方文学研究的整体框架之中。作为文学家的现代学者对于西方神话的关注,表现出不同于纯粹的神话学者或者民俗学者的特点。他们自觉地将原始神话视为原人的文学,并且积极发掘远古神话中蕴含的文学之美。郑振铎认为希腊神话“是‘美’的自身,爱好的人汲取不尽,模铸不完的。那‘美’将是永远的呈现于人类之前,而成为人类文化的最可夸耀的一部分的成就。”*郑振铎:《取火者的逮捕·序》,《郑振铎文集》第1卷,第298页。

郑振铎强调希腊神话的起源性价值,同时也关注到其作为一种重要的精神元典对于西方文学整体的艺术风格和审美诉求产生重要的影响。《文学大纲》是郑振铎从宏观角度研究中外文学发展的一部巨著,始载于《小说月报》1924年1月第15卷第1期,至1927年1月第18卷第1期,1927年4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文学大纲》的“叙言”中,郑振铎阐发了他对中外文学发展规律的思考,第一章《世界的古籍》所列的“参考书目”中,涉及大量的民间文学典籍,如Dr·H·Steuding的《希腊及罗马的神话》、H·A·Gnerber的《中世纪的神话与传说》、D·F·Kaufmann的《北欧的神话》、Sister Nevedita等人的《印度人与佛教徒的神话》等,他还分别论述了“荷马史诗”“圣经的故事”“希腊的神话”等内容,在这些篇章中,涉及大量的关于希腊神话和《圣经》神话的内容。应该说这类文学普及类专著的创作将神话纳入其中,并将其作为重要的文学起源,本身就体现了对于神话文学性的强调。

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对古希腊神话给予高度评价,称它“已成为欧洲艺术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无论是在古代或是在近代,没有一个人不为它的美丽与有趣味的故事所感动的。且不惟成人感觉得它的好处,即全世界的所有儿童,也常取它当中的许多故事,以为童话的绝好材料”。他详细介绍了希腊神话的系统构成及其主要内容,认为“以前的许多诗人及艺术家,已屡屡的把它的血液,注入他们的作品的最内部了,以后的许多诗人及艺术家必仍将屡屡的回顾到这些故事,而把它们作为最好的题材”*郑振铎:《文学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郑振铎在为小说集《取火者的逮捕》所写的“序言”中说:“它(神话)不是小市民们的幻想的遁迹之所在。神话里的天和地,根本上便不是人类幻想的结果,而是记录着真实的古代人的苦斗的经过,以及他们的心灵上所印染的可能的争斗的实感与其他一切的人生的印象的。”*郑振铎:《取火者的逮捕·序》,《郑振铎文集》第1卷,第187页。郑振铎在《希腊神话故事》的序言中对于普罗米修斯的殉道精神给予了极高的赞誉:“远在这一切之上,弹奏出永远的反抗的调子的,乃是预知者柏洛米修士(Prometheus)的故事。”“那伟大的为人类而牺牲的柏洛米修士,便是一切殉教者的象征。苏格拉底、耶稣、释迦牟尼、墨翟,都是这一型式的人物。在个人主义的自私的空气,若烟雾腾腾,黑天昏地似的弥漫于一切之时,能不有感于这!”*郑振铎:《取火者的逮捕·序》,《郑振铎文集》第1卷,第297页。基于这样的认知,郑振铎在选取普罗米修斯神话作为创作题材的原因,主要也在于感慨于这一形象所表现出的坚定的反抗意志与悲壮的殉道精神。这种观点也突出地体现了现代作家普遍的价值信念与文化认同。

在《希腊神话》的序言中,郑振铎提到了自己对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翻译的经过与后来相关的经历,他说,“希腊神话是欧洲文化史上的一个最弘伟的成训,也便是欧洲文艺作品所最常取材的渊薮”,“她是永远汲取不尽的清泉,人类将永在其旁憩息着,喝饮着”,“但希腊神话,在中国却成了很冷僻的东西”,虽然有一些介绍,却还是使人“索然”,“这便是吃了希腊神话不熟悉的苦,因而失去了多少欣赏、了解最好的文艺的机缘”*郑振铎:《〈希腊神话〉序》。。这段话道出了郑振铎神话研究的动因,也为在希腊神话研究的基础上,反观中华民族的远古神话奠定了基础。神话的文学特质、神话作为文学原典的源头性价值是郑振铎极为重视的。特别是在西学东渐的思潮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学的积极接纳与主动学习的姿态,使得他们对于能够穷本溯源,追寻到西方文学的源头,并通过对于希腊神话的熟悉而进一步增进对于西方文学、西方文化的深入了解。

《希腊神话》故事集由上海生活书店于1932年2月出版,这部故事集共包括七部:第一部:底赛莱的传说;第二部:安格斯系的传说;第三部:战神爱莱士系的英雄;第四部:底比斯的建立者;第五部:赫克里士的生与死;第六部:雅系的传说;第七部:辟洛甫士系的传说。当郑振铎这部故事集出版时,周作人曾分析我国对于希腊神话以及中华民族神话的研究发展:“论其意义则其一多是仪式的说明,其他又满是政治的色味,当然没有意思,这要当作故事听,又要讲的写的好,而在中国却偏偏都是少人理会的”。与之相对应的,周作人高度评价了这部书的创新价值:“郑先生的学问文章大家知道,我相信这故事集不但足与英美作家竞爽,而且还可以打破一点国内现今乌黑的鸟空气,灌一阵新鲜的冷风进去。这并不是我戏台里喝采的敷衍老朋友的勾当,实在是有真知的见,原书具在,读者只要试看一看,当知余言为不谬耳。”*周作人:《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大公报》1935年2月3日。作为同样对希腊神话进行过深入研究的专家而言,周作人曾多次感慨国内缺乏真正具有希腊神话精髓的翻译作品,在他自己对于希腊神话的翻译中,也多次反复选本,强调其对于神话原典精神的继承。然而他却对郑振铎的这些希腊神话翻译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郑振铎神话翻译的艺术水准。

二、中国神话与古史研究

郑振铎神话研究的知识构架有两个重要的构成部分:对于希腊神话的系统翻译与研究和对于中国古典神话的考证与辨析。在之前的研究中,多将郑振铎的神话研究作为一个整体纳入到郑振铎民俗学研究的理论框架中,这种整体性研究虽然关注到了郑振铎西方神话研究与中国神话研究之间紧密的关联性与学理思路的连贯性,但是忽略了郑振铎研究出发点的差异性。

在对西方神话的翻译与研究过程中,郑振铎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将西方文学的源头引入中国现代文化研讨的视野中,以期为中国现代作家的西方文化研究、西方文学借鉴提供更为系统、全面的参照体系。虽然郑振铎通过对希腊神话谱系和故事构架的整体性研究,意识到中国缺少自己民族完整系统的神话世界。但通过郑振铎的中国神话研究可以看到,他的焦点更加专注于开掘中国神话与民间习俗、宗教信仰之间的密切关联。

郑振铎在五十年代创作了文学研究专著《中国小说八讲》,其中第一讲便是“古代的神话与传说”,再次强调神话作为文学源头的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这一讲中,郑振铎阐述了神话与原始宗教信仰的关系问题,他以中国神话为例指出神话中的原始宗教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步演化为人为宗教。郑振铎强调对于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学生成和发展的历史语境予以重视:“这传说,以今日的历史家直觉眼光看来,乃是一种胡说,一种无稽的神话,一种荒唐的不可靠的谵语。但事实并没有这样的简单,古代的传说并不全是荒唐无稽的,并不全是无根据的谵语,并不全是后人的作伪的结果。我们要知道,人类的文化是逐渐进步的。有许多的野蛮社会的信仰和传说,决不能以现代人的直觉的理解去纠正,去否定的。有许多野蛮的荒唐的传说,在当时是并不以为作伪的,他们确切的相信着那是不假的。”*郑振铎:《中国小说八讲》,《郑振铎文集》第7卷,第214页。郑振铎在对希腊神话研究时,已经关注到后世的西方文学对于古希腊神话母题的一再重述,这种思路也影响到了郑振铎对中国小说的研究。如同郑振铎对民间文学的广义理解一样,他对神话的理解,也是广义的,表现出神话思维的延续性,但由于其中反映了很多阶级社会的内容,所以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原始神话了。

郑振铎神话研究的另一个重要成就就是1937年所写的《玄鸟篇——一名感生篇》。在这里,他通过大量中国神话传说的记载和国外同类故事的分析,阐明了感生神话产生的原因及其演变。他在研究感生神话问题时认为古代的传说并不全是荒唐无稽的,并不全是后人作伪的结果,人类的文化是逐渐进步的,有许多野蛮社会的信仰和传统,当时人们都确信无疑,所以决不能以现代人的直觉的见解去否定,“愈是荒唐无稽的传说,愈足见其确在野蛮社会里产生出来的,换一句话,便是可确实相信其由来的古远”*郑振铎:《玄鸟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97页。。应该看到,“感物而生”是古老的民俗信仰、民俗心理的传承,古老的神话、传说都是产生于相信奇迹,相信自然现象的原始社会时代,它们自有其产生的原因和背景,不能因为后来的作用,而否定神话、传说的信仰。

《汤祷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的《东方杂志》上,是郑振铎根据《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古籍中记载的商汤祷于桑林的故事而进行民间巫术习俗的考察。郑振铎是按照学术文章来写《汤祷篇》的,他对古史辨派的疑古思路提出质疑,对于只从书本中寻找证据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指出:“古书固不可尽信为真实,但也不可单凭直觉的理智,去抹杀古代的事实。古人或不至于像我们所相信的那末样的惯于作伪……愈是今人以为大不近情理,大不合理,却愈有其至深且厚,至真且确的根据在着。”*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69页。

《郑振铎传》的作者陈福康说:“这篇文章的价值,主要还不在于它论述的关于‘汤祷’的问题本身,而应该看作是他当时学术思想上的转变的一篇公开的宣言。而且,由于他的这一学术思想上的转变与号召十分踏实,合情合理,决无‘赶时髦’、哗众取宠之意,因此在当时学术界很有影响。”*陈福康:《郑振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78页。郑振铎自述其进行此项研究的重要原因:“在文明社会里,往往是会看出许多的‘蛮性的遗留’的痕迹来的;原始生活的古老的‘精灵’常会不意的侵入现代人的生活之中;特别在我们中国这古老的‘精灵’更是胡闹得利害。在这个探讨的进行中,我也要不客气的随时举出那些可笑的‘蛮性的遗留’的痕迹出来。读者们或也将为之哑然一笑,或觉要瞿然深思着的吧。”*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69页。可见,郑振铎的这部古史研究专著既细致剖析了神话时代开启的民间信仰风俗的源流,同时也针对现实社会的精神改造需要,提出了现实的指向。

中国现代学者在开展神话研究的过程中,所使用的主要的研究方法便是对西方人类学理论的借鉴,茅盾、周作人、郑振铎等神话学家都曾在其神话学理论专著中积极倡导人类学研究方法,推荐和翻译西方人类学家的专著,并在研究中直接运用人类学方法来考察中国和西方的神话现象。“不妨说,中国近代神话学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处在人类学派神话学的影响之下了。”*马昌仪:《人类学派与中国近代神话学》,《民间文艺集刊》第1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茅盾曾在1928年就写过题为《人类学派神话起源的解释》*茅盾:《人类学派神话起源的解释》,《文学周报》第6卷第19期,1928年。的文章,系统介绍了安德鲁·兰的神话学理论,并在《中国神话研究ABC》中直接将人类学研究方法作为中国民族神话学建立的理论方法:“本编的目的只是要根据了安得烈·兰(Andrew Lang)所谓人类学的方法与遗形说的理论,把杂乱的中国神话材料估量一下,分析一下。”*茅盾:《茅盾说神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8页。郑振铎在《汤祷篇》中尝试借用西方民俗学、神话学研究的人类学方法,从而走出古史研究的新路子,所以他在这篇论文中首次试图从人类学、人种志等角度来重新考察远古神话,最终推测出古代的“人祷”习俗。特别是受到了弗雷泽的《金枝》的文化思想、研究方法和表述形态的影响。弗雷泽本来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后来受泰勒《原始文化》的影响而转攻人类学,这种跨学科的治学背景,使得《金枝》在处理如仪式和巫术等人类学材料时,采用了文学的叙述框架和话语方式。《金枝》的这一文学特色也极大的影响了郑振铎《汤祷篇》的创作和研究。郑振铎的《汤祷篇》也结合了文学叙述特色与科学研究阐释的双重视角,从“汤祷于桑林”的传说以及《诗经·大雅》等文学作品中,读出了原始文化的遗留。在人类学理论模式和比较神话学研究的视野下,通过中西方神话和民俗中近似性的神话形态的分析,可以得出各民族远古初民生存形态、文化心态上具备某些共通性特质的结论。中西方远古神话都传达出一种不求矫饰的性情与古朴真挚的人性,在数千年的传承过程中都体现出可以充分发育各种派生形式的潜力与包容度,在远古神话中蕴含了某些现代社会所缺失,但是又极为必要的精神本质。

《汤祷篇》共分七节,第一节“汤祷”复现了“桑林祷雨”的神话情节,这一节的写作风格不拘泥于学术论文,而通过对仪式现场的传奇性和神秘性的描写复原了原始巫术的宗教内涵。第二节“本事”对《荀子》《尸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等古籍中关于“汤祷”的各种记载给予了介绍和辨析,指出虽然“这神话的本质,是那末粗野,那末富有野蛮性”,然而“在古代的社会里,也和今日的野蛮的社会相同,常是要发生着许多不可理解的古怪事的”,郑振铎强调:“原始社会的生活是不能以今日的眼光去评衡的”*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76页。。第三节批驳了某些古代学者对于成汤祷雨的质疑,认为他们是“以最浅率的直觉的见解,去解释古代的历史”*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78页。,这两节的论述采用古史辩派的研究思路而得出不同于他们的研究结论,是对原始文化研究方法的一次正面的探讨。第四节以“蛮性的遗留”来概括古今各种不合理的制度和仪式,这种阐释的目的是为了表明远古人有自己理解世界和认知自然的法则,即便存在着历史局限,但依然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现代人不能以当下的眼光来评判古事的真伪。第五节“祭师王”则以成汤为例,阐释远古君王的政治身份与宗教身份的合二为一,既要“负担者举国人民们对神的责任”,又要“为了人民们而祈祷”,要“领导了人民们向宗教面前致最崇敬的礼仪”*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90页。。这两节是直接借用西方人类学的研究手段来考察古代遗留的文化现象,并直接得出研究结论。第六节推广以弗雷泽的人类学专著《金枝》为代表的人类学理论。最后一节则作为由古至今,直指现代中国的社会现状,针砭时弊,鲜明地指出:“我们的社会,原来还是那末古老的一个社会!原始的野蛮的习惯,其‘精灵’还是那末顽强的在我们这个当代社会里作祟着!”“打鬼运动的发生,于今或不可免。”*郑振铎:《汤祷篇》,《郑振铎文集》第4卷,第495页。郑振铎的中国神话研究虽然由于中国神话历史化等原因,也纳入到古史研究的范畴之中,但是他对于神话或者古史中蕴藏的民族精神和信仰力量却是非常的关注,并且积极向人类学借鉴研究方法,将神话的典籍研究与人类的文化发展、精神传承紧密结合起来,并最终体现出强烈的现实关照。

郑振铎对中西方神话理论和神话原型的理论研究是在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的时代背景下,建构中国现代民族神话学的学术体系中逐步发展成熟的,也是对现代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民族发展语境的深刻思考和现实映射。

辽宁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青年项目“日本体验与中国现代作家的神话意识”(201307)。

张岩 (1979- ),女,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沈阳 11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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