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权力与魔术——读马尔克斯短篇小说《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

2016-03-15 16:02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救赎寓言权力

彭 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0 )



寓言、权力与魔术——读马尔克斯短篇小说《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

彭超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0 )

摘要: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采用寓言的方式,将精神病院视为当时社会体制的象征物。误入其中的玛丽亚被当作精神病人,将内与外两个世界连接起来,体验到世界的荒诞与疯癫、权力与规训。小说不仅表达马尔克斯对时代的批评,同时也是进行自我批评与反思。结合当时西班牙的政治动荡和马尔克斯的政治立场来理解这篇小说,可以看出他对在西班牙佛朗哥统治时期的左翼活动的反思,以及马尔克斯对自己政治立场的某种反思。小说的荒诞感与真实感并存,事件的偶然性与戏剧性同在,也侧面展现出现代人精神的孤独感与自闭性。

关键词:寓言;权力;救赎

一、神秘的罗莎·雷加斯,或寓言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1978)收在他的小说集《奇怪的朝圣者》(1992)一书当中。《奇怪的朝圣者》收集了马尔克斯所写的拉丁美洲以外背景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多少带有一些自传的色彩在里面。这部作品集早在1976-1982年之间就开始构思,也就是他决心在智利皮诺切特下台前进行“文学罢工”不出版任何文学作品期间,直到1992年,这部汇集了12个短篇小说的作品集出版。尽管他在序言中宣称除了《雪地上的血迹》和《弗尔拜太太幸福的夏日》之外的作品,其他的都是在1992年4月完成,但小说的构思很早就进行了。《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是这十二个故事当中的第五个,故事的发生地是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而马尔克斯在1967年至1975年生活在那里。

故事讲述了发生在一位名叫玛丽亚的女人身上的故事,她的车在半路上坏了,需要找地方给丈夫打电话,通知丈夫自己不能按时到达。她在路上误上了一辆前往精神病院的车。在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她被认定为一位精神病人。她的丈夫根据他们以往的糟糕经历判定自己的妻子是跟另一位男人私奔了。当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给丈夫打电话的时候,他冲她咆哮并挂断电话。她于是被迫与一位女看守睡觉换得给丈夫送出完整信息的机会。当丈夫最终到来的时候,他相信了医生的话并把女人留在了医院,在那里,女人永远地过上了精神病院的生活。马尔克斯的这篇短篇小说在中国的名气远远没有《百年孤独》或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那么响亮,但却一如既往的可以从小说中看到马尔克斯式的魔幻气质。

从姓名进入这篇名为《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的小说,其实是受到马尔克斯另一部小说《家长的没落》启发。为了让他的主人翁具有神话般的力量,马尔克斯没有给他的主人翁一个具体的名字,而是直接称之为“独裁者”,他的下属则以“将军”来称呼他。如果说马尔克斯对小说人物的命名有着特殊含义的话,那么在《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中,只出现了玛丽亚·德·拉·卢斯·塞万提斯和罗莎·雷加斯这两个名字是非常令人奇怪的。前者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那么后者是谁呢?罗莎·雷加斯这个名字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说罗莎·雷加斯曾经邀请玛丽亚及丈夫去卡达克斯乘帆船航行,第二次在小说结尾的地方,罗莎·雷加斯回忆起自己在伦敦见过玛丽亚丈夫的一位女朋友。至于小说中出现的其他人物,包括精神病院的院长的女看守们,都没有给出具体的名字。玛丽亚的丈夫也没有,只有艺名萨图诺。或许,罗莎·雷加斯正是进入小说内核的一个切口。

在马尔克斯认定的官方传记作者杰拉德·马丁所著的《马尔克斯的一生》中,的确提到了一位名叫罗莎·雷加斯的女性。传记中是这样介绍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西班牙最早认识的朋友之一就是罗莎·雷加斯,如今西班牙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与文化策划人;当时的她是一位高挑、美丽的年轻女性,看起来就像安东尼奥尼《春光乍现》里的凡妮莎·蕾格烈芙,同时也是当时‘神圣左派’的缪斯之一。……爱穿迷你裙的罗莎当时三十几岁,已婚有小孩,却有着60年代自由奔放的生活形态,在许多卫道人士眼中是离经叛道的代表,却同时是文化与时尚的象征。”[1]225罗莎·雷加斯立即邀请贾布和梅赛德斯参加为他们所举办的派对,介绍一些巴塞罗那前卫社团最有影响力的成员。

马尔克斯是于1967年11月抵达西班牙的,而在这之前,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完成了给他带来巨大名气的《百年孤独》,该书的出版将马尔克斯推上了拉丁美洲风潮的领军地位。对于许多人而言,马尔克斯这样一位拉丁美洲左派造访巴塞罗那是一件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1930年至1975年,西班牙处于佛朗哥统治时期,直至佛朗哥去世为止,对内实行军国主义的统治,镇压反法西斯革命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对外实行侵略扩张和亲纳粹德国、法西斯意大利的政策。在西语国家当中,墨西哥也是对西班牙最不友善的国家之一。在当时,马尔克斯有许多朋友从西班牙流亡到墨西哥和哥伦比亚,马尔克斯反而从墨西哥来到了西班牙。如果说,这一切是因为马尔克斯即将进行的长篇小说《家长的没落》一书,讲述一位独裁者故事,那么或许西班牙当时的政治环境能够为马尔克斯的创作提供更多的灵感。

但奇怪的是,在西班牙的时候,马尔克斯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国家的政治,甚至有人认为他对政治产生了“政治冷感”。他在巴塞罗那期间,总共发生两次反对佛朗哥政权的静坐抗议,他的许多朋友都参与其中,包括巴尔加斯·略萨以及“神圣左派”的差不多每一个主要成员,但马尔克斯却缺席。他的一位朋友贝阿翠丝·莫拉回忆说,“那段时间,贾布的确对政治漠不关心。……他从来不提政治,旁人根本无从得知他的政治意见。当时,参与政治是社交礼仪的一环,贾布却不涉身其中。”[1]229因为阅读马尔克斯的小说,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他的政治立场,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在他的笔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才让阅读《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这篇短篇小说成为一种挑战。

在更多地了解马尔克斯和讲述故事的年代之后,《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就不再是单纯讲述一个女人因为需要打电话而误入精神病院的故事。小说更像一个寓言,它采用了暗喻的手法,精神病院是当时社会体制的一个象征物。

二、精神病院:权力与疯狂

精神病院是小说中的核心意象,精神病院将小说中的世界分为内与外两个世界,精神病院内或精神病院外。可怜的玛丽亚从精神病院外进入到精神病院内,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已经被赋予了精神病人的身份。这种身份的认定本身就暗含着权力的作用。在院长与玛丽亚的亲自谈话后,玛丽亚就以一个顺序号和一番关于其出身的秘密和身份的疑问的简单解释被登记进了收容院,而且她的名字旁边还有院长亲自写的评语,认定玛丽亚容易激动。

如果将精神病院视作为一个自足的空间,毫无疑问,院长是权力的象征,他掌控在精神病院内的所有事情,包括对可疑闯入者即玛丽亚的身份鉴定,他就是这个世界的独裁者。而女看守,负责照看精神病人,则是这种权力的具体执行者,她们负责进行日常的“正常”运行工作,监视着精神病院内的精神病人的一举一动,谨防脱序者的出现,及时汇报发生的意外情况,充当权力的爪牙。精神病院的运转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直至玛丽亚的出现,因为玛丽亚并没有出现在精神病人的名单上。作为外来世界的闯入者,她的出现可能会干扰到精神病院的有秩序的运转,因而成为权力的规训者。玛丽亚的情绪激动与那些神情平静的女人们形成强烈的对照,玛丽亚不断地要求打电话的行为被精神病院的院长和看守们视为精神病狂躁的一种表现,这对于其他病人以及精神病院的“正常”秩序可能会产生极其不好的影响。因而,精神病院的院长和医生认为对玛丽亚进行收容治疗非常有必要。最终,作为正常人进入到精神病院的玛丽亚适应了精神病院的平静生活,她成为权力规训的成果。正如同精神病院院长对玛丽亚的这种略显草率的精神病人身份的认定一样,我们有理由怀疑对其他精神病人身份认定的可信性。毕竟,并不是进入精神病院的就真的是精神病人。

精神病院所象征的疯狂与权力在小说中形成了同构的关系。众所周知,权力一直是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主题,他同时期所写的长篇小说《家长的没落》更是直接探讨关于权力的话题。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不论是西班牙的佛朗哥统治,还是拉丁美洲的革命运动,也都是权力与疯狂的真实写照。独裁者为了获取权力的极限,逐步走向疯狂的过程是恐怖而血腥的,他们会无情地镇压任何敢于挑战权威的行为,左派的抗争有时候也不见得产生巨大的实际效果。甚至有时候,革命行动中的对同盟的背叛也是时有发生的。

精神病院外的世界,其实也按照类似的权力与规训的规则运行,但多了一些左派人士。小说中提到罗莎·雷加斯曾经邀请玛丽亚和丈夫前往卡达克斯,他们在佛朗哥统治的末期“杰出的左翼人士”经常出入的拥挤而简陋的“马里丁姆”酒吧里参加聚会。小说似乎在暗示玛丽亚和丈夫的左翼人士身份,但小说除了介绍玛丽亚对待爱情、性、婚姻的态度之外,并没有透露出“杰出的左翼人士”的有益于社会进步的实际行为。佛朗哥统治时期的结束,是以佛朗哥自然死亡而宣告结束,并不是来自左派人士的革命斗争。而事实上,玛丽亚在最近的五年内,三次对待三个不同的男人,进行不告而别的抛弃行为,这种称为前卫行为,或许本身就暗含着疯狂的意味。

正是玛丽亚从精神病院外进入精神病院内的行为,将内与外两个世界连接起来,引领读者去关注这内与外两个世界的共同之处,即对权力的疯狂态度。从大的角度来说,独裁者的统治正在压迫着人民的生活。虽然左派人士的存在表明对权力的疯狂的抵制,但这种抵制却也展示出疯狂的一面,酒吧里只能坐6个人的桌子却坐了20个人,混乱的男女关系,聚会抽烟酗酒,甚至玛丽亚本身严重的烟瘾也是一种疯狂的体现。玛丽亚与自己的丈夫萨图诺结合之后,丈夫对玛丽亚的判断是看起来成熟了,因为玛丽亚“放弃了当演员的梦想,把身心都献给了他,无论是在职业上还是在床上”[2]。萨图诺对妻子玛丽亚的占有,从身体到职业,本质上也是一种权力的占领与拥有。从卡达克斯的聚会之后,他就怀疑妻子与其他男人的秘密交往,他压抑着自己的忌妒情绪,直到妻子没有按时回家那晚爆发出来。丈夫试图寻找妻子,也是尝试着再度拥有支配妻子的权力,他那几乎疯狂的忌妒之心使他在一时间挂断了妻子的电话。在他看来,自己被妻子所抛弃,象征着丈夫权力的丧失,失去权力给他带来的愤怒将他也推到疯狂的境地之中,那就是将妻子留在精神病院。

小说中对精神病院的书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福柯的著作,《古典时代疯狂史》与《规训与惩罚》。在他的著作当中,福柯对疯狂进行了历史研究,他要在《疯狂史》中处理的历史问题,“我们的文化是如何地发展过来,才会赋予疾病一种社会脱轨的意义,而且给予病人一个将他排除在外的地位?而且,虽然如此,我们的社会是如何地在这些它拒绝在其中认出自我的病态形式之中自我表达呢?”[3]联系到这篇小说,我们应该思考的是精神病所对应的社会文化,以及人们如何拒绝认出疯狂的自我。

三、魔术:救赎的不可能性

玛丽亚给丈夫打电话的初衷是为了通知丈夫自己不能按时到达。但后来给丈夫打电话是希望丈夫将自己从精神病院救出来。在丈夫在忌妒与疯狂的情绪当中挂断电话之后,玛丽亚又通过与女看守的交易送出详细信息,渴望来自丈夫的救援。那么,是否存在这种救赎的可能性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小说的结尾告诉我们玛丽亚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里。但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小说是怎样向读者展示这种救赎的不可能性。

从人物身份与职业的设定来看,玛丽亚的丈夫,艺名是萨图诺,职业是室内魔术师,不知道真实姓名是什么。他在玛丽亚不能按时到达的那晚,表演了三场魔术,第一场魔术是在欢乐聚会上,给小朋友们表演魔术,供人娱乐;第二场是在一位93岁老妇人的家里,为她庆祝生日,祝贺性质;第三场是在音乐咖啡馆为法国旅游团表演,没有人相信,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魔术。如果说萨图诺是小说所暗示的左翼人士,而且从事着魔术师的职业,那么这三场表演无疑是一种政治无能的反讽。左翼人士的存在对于社会大众而言,处于不被信赖的地位,社会大众旁观左翼人士的活动而不参与其中,二者之间没有发生更深的交集。

至于魔术,起源于宗教和信仰。据说在古代,人们相信自然界中的事情都是由神灵掌控,因而巫师就利用人们的心理制造神迹,让信众们确认自己的信仰,魔术也就随之诞生。那么,宗教是否在小说中起到了救赎的作用呢?

小说中有两处涉及到宗教,一处是“最初,她不理会教会规定的祈祷时间及其愚蠢的惯常活动。……但是从第三个星期开始,她渐渐适应了修道院的生活”,另一处是“他瞥了一眼他放在他那禁欲主义者的写字台上的文件,最后说:惟一确实的是她的病情的严重性”。前者是玛丽亚刚刚来到精神病院的时候,从不适应到逐渐适应精神病院的生活,后者是精神病院的院长向玛丽亚的丈夫萨图诺介绍玛丽亚的病情。西班牙多数人信仰的是天主教,信仰圣母玛利亚,这与玛丽亚同名,实在是反讽。因为信仰天主教,所以他们将穆斯林人贬称为“摩尔人”。但显然,这种来自宗教的力量并没有让玛丽亚解脱出来,反而是压抑了玛丽亚的内心和本性,让玛丽亚规训于权力的统治。

院长也在玩魔术,一个关于权力的游戏,凡是闯入精神病院的人,被不能够再离开。院长需要维护精神病院的统治,他好比是提线者,玛丽亚是落入他手中的木偶,他用玛丽亚在玩这个关于统治的游戏,以此来捍卫他的权威和地位。宗教成为虚伪的面纱和统治的工具。对于权力的胃口是来自对于爱的无能,正如马尔克斯自己对宗教的不信任态度,宗教在这里没有救赎任何人。

需要注意的是,小说在翻译的时候,出现了收容院、修道院和精神病院三次词,而这三个词语都是在指称玛丽亚所身处的地方。收容院,出自中世纪人们可以在教堂寻求庇护的权利,即收容权。修道院,出自黑暗时代少数坚定献身宗教的基督徒,离开社会到荒凉的边缘地带过隐士生活。精神病院,则是精神病人治疗的医院。这三组词语在小说中处于同义词的状态,不禁让人质疑宗教与疯狂之间的亲缘关系。

以魔术师为职业的丈夫自身,象征着另一重救赎的不可能性,即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偏见,本质上的孤独。玛丽亚与丈夫之间的爱情和婚姻并没有为她带来救赎的可能性,反而是进一步将她逼上绝境。孤独,同样也是马尔克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主题之一。在《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这篇小说里,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感情没有为玛丽亚的拯救带来可能性。玛丽亚之所以误入精神病院,是因为她要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丈夫自己不能按时回家。但丈夫反而以为妻子是与其他男人私奔了。第一次,玛丽亚打通了电话,丈夫在复杂的心情下挂断电话;第二次,丈夫接到妻子的来信后前往精神病院,他认为妻子在精神病院多住些日子是大有好处的。丈夫的性情古怪,在社会交际方面呆若木鸡,暗示着丈夫的孤独;妻子以往糟糕的爱情经历也同样是孤独与不安全感的副产品。他们用孤独的名义给自己圈定了一个范围,各自生活在这个范围内相对而言是安全的,但这两个圈没有真正地融合在一起,隔膜与偏见让他们生活在孤独之中,同时,也断送了救赎的可能性。

小说中有一个有意思的意象,那就是猫。玛丽亚没有按时回家的那晚,萨图诺忘记给猫喂食。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时,喂完猫,他决心把玛丽亚忘记。他去精神病院表演魔术的时候,带着穿莱奥塔乐多那种红黄两色的运动服的猫。在玛丽亚不肯见他之后,那只猫被饿得半死。他离开巴塞罗那的时候,其实是彻底放弃玛丽亚,他也把猫留在了巴塞罗那。在罗马神话中,猫是自由的象征,在自由女神的画像中,自由女神的脚下通常会有只猫。猫热爱自由,强烈反对管制,但恰恰是像猫一样精明和风趣的玛丽亚误打误撞的进了精神病院。猫,最终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与玛丽亚做伴,因为萨图诺留给猫买食物的钱没有了。猫的命运与玛丽亚的命运形成对照,暗示着被丈夫放弃的玛丽亚将在精神病院平静地度过余生。

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小说将玛丽亚设定为墨西哥人,曾经是多才多艺的演员;而西班牙在墨西哥实行了三百年的殖民统治(1521-1821);马尔克斯于1967年从墨西哥前往西班牙,定居巴塞罗那。在此之前,马尔克斯刚刚以《百年孤独》被评论界称之为“魔术师”,或者是以《百年孤独》中的一位人物来称呼,即“魔术师麦逵迪”。 再加上《奇怪的朝圣者》这本小说集的自传色彩,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的某种批判与自我反思性。

四、荒诞与真实:不变的魔幻气质

《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似乎没有《百年孤独》那样鲜明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小说依然延续了马尔克斯小说的魔幻气质,给人一种荒诞感与真实感共存的感受。

小说最明显的荒诞之处在于,一个女人仅仅因为为了打电话而进了精神病院。在春雨的旁晚,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没有过分的渲染,完全是马尔克斯的记者职业所练就的冷静与写实,近似白描的手法。故事的讲述者只是在不动声色地讲述一个发生在巴塞罗那的有些疯狂的故事而已,没有毯子飞上天,没有亚马逊河中的水沸腾,也没有老祖母所讲述的那些故事。玛丽亚为了打电话而进入精神病院,她反复要求打电话,语言在重复多次之后,已经失去本意。玛丽亚在多次重申自己只想来这儿打电话之后,反而被视为精神病的症状。求之不得的电话居然在偶然间得到,但听到的是恶作剧的报时。这一切是如此的荒谬,但读起来却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与合乎逻辑。当玛丽亚终于打通电话的时候,丈夫在一声“婊子”之后挂断电话。打电话的行为并没有真正实现过,但玛丽亚反而为了打电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读起来不禁产生对玛丽亚的同情。

支持这个故事发生继续往下进行的力量显然来源于真实感,事情背后所暗含的权力与疯狂的关系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并且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当中。当人追求权力的时候,那种疯狂是真实的内在于人的内心,令人感到可怕。同时,故事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按照自己的经验做出判断,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没有考虑事情的偶然性。当事情的真实情况与自己的判断发生偏斜的时候,不相信真相,而只相信透过自己眼睛过滤的真相,这种盲目性和自我封闭将事情推向了极端。院长和丈夫都有此嫌疑。

小说中将精神病院的那些女人比喻为在鱼缸底儿游动一样。这个比喻生动而形象地阐释出荒谬与真实感的共生性。将精神病人比喻为鱼缸中的鱼儿,这并不是小说中的孤例。在巴西作家保罗徧科埃略的小说《韦罗妮卡决定去死》这部同样讲述精神病院故事的小说中,也将生活在精神病院的人比喻为鱼缸中的鱼。只要她们不冒险希望逃脱鱼缸的束缚,其实能够一直在鱼缸中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一旦将自己固定在预设的范围中,害怕或者不愿意满溢出去,拒绝他人的进入,那么只能使得自己的生命平庸而安全。玛丽亚作为这个鱼缸的外来者,没有引起原本生活在这鱼缸中的鱼儿们的惊醒,她自身可能成为一种拯救的可能性。但在权力的压制之下,她逐渐丧失了这种可能性,被同化为鱼缸中的鱼儿,满足于在鱼缸中的平静生活,就像《飞越疯人院》里的墨尔费斯最终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

小说在结尾处写到,“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医院只剩下一堆瓦砾,一片废墟,那幅景象就像那些可憎的岁月留给人们的一片不愉快的记忆”。或许这可憎的岁月暗示着文本的内核所在,指引我们挖掘表层之下的部分。“整体而言,马尔克斯早期的作品,倾向暗示事情多半是归因于人为介入,有别于拉丁美洲人民一般普遍倾向于相信宿命。他后期的作品似以更存疑的态度质疑何者受到人为介入,并展现许多事并不是事在人为。矛盾的是,他早期的作品较为悲观,却出自含蓄乐观的社会主义观点,目的是为了改变人心与观念;他的后期作品较为活泼,却来自几近绝望的世界观。”[1]277小说将玛丽亚永远的遗弃在精神病院,在那里,她神志清醒,过着修道院的平静生活,这种绝望才是真正的深入人心。

我以为《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是马尔克斯不仅是在对那段可憎的岁月进行批判,同时也是在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正如评论家们对《家长的没落》的评论,认为是描绘一位执迷、孤独的独裁者,马尔克斯为此书提供的诠释是,他坚持这是某种自传,“几乎是个人的告解,一本完全自传体裁的书,几乎可说是一本回忆录。当然,写出来的是一本需要加以诠释的回忆录。不过,如果读者看到的不是独裁者,而是一位对于自己的名声非常不安的作家,那么有了这个线索之后,你可以读到此书真正的含意”。[1]248在此阅读基础上,再重新阅读《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还可以看到对在西班牙佛朗哥统治时期的左翼活动的反思,以及马尔克斯对自己政治立场的某种反思。

同时,可以商榷的是,一些关于翻译的问题。在这个译本中,魔术师丈夫萨图诺离开家去表演魔术的时候是晚上,可是当他回家的时候,他却看到了“林荫大道上的棕榈树上闪着春天的灿烂阳光”而更加感到悲哀。从时间上来说,当时是夜晚,所以这里的灿烂阳光不是真实看到,而应该是一种想象,重在表现心理感受。另外一处是,萨图诺前往卡达克斯寻找玛丽亚的时候,回忆他们曾经在那里认识的青年。在那一段中,介绍这位青年的情况,插入一句,“但是,萨图诺不得不忍受到玛丽亚不回家的那个夜晚”。萨图诺一直生活在一种忌妒的情绪之中,然后这种情绪一直积累玛丽亚没有按时回来的那晚爆发。或许正是用他之后疯狂打电话的行为与玛丽亚无法打电话的行为形成了某种对照,产生反讽的效果。但感觉这一段有点粗糙,翻译的时候可以处理的更好。

参考文献:

[1](英)杰拉德·马丁.马尔克斯的一生[M].合肥:黄山书社,2011.

[2]朱景冬译.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A].马尔克斯.诺贝尔奖的幽灵:马尔克斯散文精选[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68.

[3](法)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Allegory, Power and Magic: on I Only Came to Use the Phone by Marquez

PENG Ch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In Marquez’s short story I Only Came to Use the Phone, the psychiatric hospital is regarded as symbol of social institutions in allegorical way. Maria, who strays into the psychiatric hospital and is treated as a mental patient, connects the inner and outer worlds, experiencing the absurdity and madness, power and discipline. The novel not only expresses Marquez’s criticism of the era, but also his selfcriticism and introspection. The coexistence of Absurdity and realism, of contingency and dramatic events in this fiction indicates the loneliness and autisticness of modern spirit.

Key words:allegory; power; redemption

基金项目:该论文受中国留学基金委资助。

作者简介:彭超(1989—),女,湖北钟祥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6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763(2016)02-003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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