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与抗战时期的空军飞行员

2016-03-16 19:31李美皆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梁家梁思成冰心

□李美皆

林徽因与抗战时期的空军飞行员

□李美皆

关于林徽因的传播风潮,经历了一波“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又经历了一波“建筑艺术大师”。前者有徐志摩做美丽的花边,更有传说为她终身不娶的哲学家金岳霖做永久的铁证;后者在我印象中是随着一个叫李庄的地方一起被发现的。

先说“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是否林徽因才是徐才子唯一认定的佳人?我认为不是,因为徐志摩这样的人,只要爱过的女人,可能哪一个都是最爱,区别只在于得到的和得不到的而已。至于金岳霖,传说中似乎为她保留了一辈子处男身似的,其实不然;在林徽因之前,他是有洋女友并生了女儿的,在林徽因之后,还差点与某著名女记者结成姻缘,所以,金岳霖过于“被痴情”了——看看网上的金岳霖“名片”:中国哲学家、逻辑学家、情痴,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金岳霖是爱林徽因,但为她终身不娶恐怕是夸大了;就连传说金岳霖为林徽因写的著名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也是金岳霖、邓以蛰联名题写的。还有更吓人的说法:三个举世无双的优秀男人终身都为她苦:一个为她摔断了腿(梁思成),一个为她飞机失事(徐志摩),一个为她终生不娶。我真得要呵呵了。幸好这些说法不能成立,否则,岂不说明林徽因是民间所谓的“扫帚星”了吗?用男人们为某个女人所承受的苦难来证实她的魅力,是一个太过走偏的策略,灵感可能来自于希腊神话,可那到底是神话,神话并不是为人准备的。人们的“采信”是有选择性的,因为太喜欢锻造佳话了。遥远的他人的佳话,可以弥补切近的庸常生活的佳话匮乏,佳话因此被需要,并得以诞生和繁殖,它上演了很多人的想象,代偿了很多人的梦想。

再说“建筑艺术大师”。依然无法靠通俗传说来衡量:大家所熟知的是文学界认为林徽因是“建筑艺术大师”,而真正在这方面有发言权的建筑学界的专业说法,其实是不统一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比梁思成“大”,虽然她的光芒在公众视界里比梁耀眼得多。

李健吾曾说:“林徽因的聪明和高傲隔绝了她和一般人的距离……绝顶聪明,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几乎妇女全把她当做仇敌。”(李健吾:《林徽因》)李健吾说这话,也不怕成为女性公敌?我确曾听过类似的话语:不可能有人不喜欢某某,如果不喜欢,那一定是嫉妒。这种有罪推断的逻辑可笑又可怕,令人对某些人只能敬而远之。大半个世纪以后,记者拿这话来问梁思成的续弦夫人林洙(比梁思成小27岁,比林徽因小24岁,曾为林徽因学生)的感受,林洙笑了笑说:“‘相轻、相臭’只能在当量级之间……对我而言,林徽因是长辈,是泰斗,太高,我够不着。”(周洁:《梁思成遗孀林洙:林徽因是永远的女主角》)虽然已成为“接班人”,林洙依然把林徽因当长辈,那是太有礼貌了!但是有点差辈儿。林徽因是我们所有当代女性的长辈,这一点毫无疑问吧?那么,如我对林徽因有在其粉丝看来的任何“解构”,当不是出于李健吾所说的原因,而是林洙的回答适用于我。

因为林徽因已被一波一波的“发现”弄到烂熟,因为某种“有罪推断”的逻辑,我本来不打算写关于林徽因的任何文字了。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是对林徽因的某种意想不到。几年前看空军电视艺术中心制作的电视剧 《血战长空》,里面有个女性人物叫隽芬,是一位飞行员的遗孀,后来被另一位弟弟级的会拉小提琴的飞行员刘毅夫所爱,并成为一班航校学生的“名誉家长”。隽芬这个人物在《血战长空》中不是主角,也不太出色,电视剧为了好看而让她在逃难中都戴着翡翠项链和耳坠,尤让我不以为然。但后来读《梁思成传》时,我惊讶地发现,梁思成夫妇在抗战中曾与航校学员结下深厚友谊,并充当过他们的“名誉家长”!《血战长空》是以国民党空军的抗战史实为蓝本创作的,隽芬的原型,看来是部分地来源于林徽因了。隽芬是一个富于母性的女人,这一点林徽因与她明显不同。但单是飞行员们的“名誉家长”的身份落到年轻的林徽因身上,就够匪夷所思的了。更多的资料显示,林徽因的抗战岁月确实与一群年轻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紧密相连,她的三弟林恒也是其中一员。文学记叙中的抗战时期的国军飞行员,比较著名的有齐邦媛《巨流河》中的张大飞;林徽因与抗战时期的国军飞行员的故事,依然太少人知道,所以我想写出来。

1937年11月,日寇轰炸长沙,暂居长沙的梁思成、林徽因一家险些遇难,只得乘汽车取道湘西,逃往昆明。行至晃县,已经无车可乘,林徽因又患上急性肺炎,高烧40度。晃县小城里到处是难民,他们不过是这难民大军中的普通一家。

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回忆:为了投宿,父母抱着我们姐弟,搀着外婆,沿街探问旅店。走完了几条街巷,也没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处。就在那走投无路的时刻,竟发生了一个“奇迹”:从雨夜中传来一阵阵优美的小提琴声,全都是西方古典名曲!令人颇有“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谁会在这边城僻地奏出这么动人的音乐?这位拉琴的一定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或许能找他帮一点忙?父亲闯进了漆黑的雨地,“寻声暗问弹者谁”,贸然敲开了传出琴声的客栈房门。乐曲戛然而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一群身着空军学员制服的年轻人,十来双疑问的眼睛正望着他。父亲难为情地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青年们却出乎意料地热心,立即腾出一个房间,并帮忙把母亲搀上那轧轧作响的小楼。(梁从诫:《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

梁从诫在另一处也说:就在雨夜中,听到有人拉小提琴,而且拉的是世界名曲,我父亲说这样的人肯定是一个外省人,可能还能够找到一点共同语言。(《8位飞行员请梁思成夫妇当名誉家长,1944年全部牺牲》,凤凰卫视2012年9月28日 《凤凰大视野》)

林徽因一进门就昏迷不醒了。无疑,梁家是幸运的。这些小伙子是杭州笕桥航校的学员,也在撤往昆明的途中,被阻在晃县。1938年1月,经过39天的跋涉,梁家终于抵达昆明,并与北平的好朋友金岳霖等重新聚首昆明西南联大。晃县遇到的空军学员也来到了昆明,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来到梁家,加入他们的周末聚会。作家萧乾回忆到他们在昆明的聚会,说徽因就像往时谈论文学作品那样,充满激情地谈论着空军英雄们的事迹。不久,林徽因的弟弟林恒也进入空军学校,那些学员与梁家的友谊因此更加密切了。他们把梁和林当作兄、姊看待,无话不谈,包括倾诉他们的委屈和痛苦。林徽因在信中对美籍华人、汉学家费正清的美国妻子费慰梅说:他们以一种很天真的孩子气的方式依恋着我们,我们中间已产生了巨大的爱。他们到我家来或写信给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林与舟:《建筑宗师:梁思成》)

看起来,北平著名的“太太的客厅”又在战时的昆明短暂地复活了。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家的客厅被命名为“太太的客厅”,是“京派作家”的中心,一批文化名流如徐志摩、沈从文、朱光潜、金岳霖、李健吾等常在此雅集,一杯清茶,一碟点心,谈艺论道。毫无疑问,林徽因是一个卓越的“沙龙动物”,她不是为沙龙而生,但可以为沙龙而活。沈从文谈到,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萧乾回忆:“听说徽因得了很严重的肺病,还经常得卧床休息。可她哪像个病人,穿了一身骑马装。她常和费正清与夫人威尔玛去外国人俱乐部骑马。”(萧乾:《一代才女林徽因》)费正清晚年回忆林徽因说:“她是具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围绕着她转。”(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林洙回忆:生病的时候,林徽因会有一点烦躁,脾气不太好,但是只要有朋友来访,就能恢复活力。一杯清茶,些许点心,朋友们谈文学,说艺术,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论谈到什么话题,林徽因总能参与其中,永远是太太客厅里的“女主角”。(周洁:《梁思成遗孀林洙:林徽因是永远的女主角》)林徽因的堂弟林宣也讲到,林徽因“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称羡”。(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

林徽因是不耐寂寞的人。当年她在美国发国际电报给徐志摩,说自己孤单苦闷,徐志摩大喜,赶紧去发电报安慰她。电报局的员工说:先生,今天早晨已经有四位先生给这位女士打电报了。原来,林徽因的电报是“群发”给好几个男人的。沙龙无疑是避免寂寞的最好方式,林徽因与沙龙,相得益彰。

林徽因貌似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非常注重现时的快乐,是一个非常看得开的人。活得精彩是她的原则,如她对沈从文所言:“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乎神话理想的快活。”“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林徽因:《致沈从文书信·三》)林徽因永远是一个生活艺术家,即便在战时。据陈公蕙回忆,1939年林徽因一家为躲避因日机轰炸搬到昆明郊区的村子里住时,“林徽因性格极为好强,什么都要争第一。她用煤油箱做成书架,用废物制成窗帘,破屋也要摆设得比别人好。其实我早就佩服她了。”(陈钟英:《人们记忆中的林徽因——采访札记》)沙龙就是生活的艺术,就是生活艺术家的最好的展演场。

沙龙是一个放置到生活中的舞台,林徽因就是舞台的主角,也是唯一的女主。“太太的客厅”里,“太太”即便不是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的名媛,其他的都是名士。我们几乎看不到名媛参与“太太的客厅”的回忆,看到的都是名士的回忆。而这些名士,对林徽因魅力的最深的感受也是来自“太太的客厅”。在“太太的客厅”里,林徽因是最活跃的,她两眼发光,神采奕奕——那是孔雀开屏的快乐,而且不能只对一个异性开屏。萧乾回忆:“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别说沈先生和我,就连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吧嗒着烟斗,连连点头称赏。徽因的健谈决不是结了婚的妇人那种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萧乾:《一代才女林徽因》)

林徽因灵气逼人,能够给男人灵感。卞之琳对于林徽因和梁思成作为建筑学的同行做出如许评价:“表面上(林徽因)不过主要是后者的得力协作者,实际却是他灵感的源泉。”(卞之琳:《窗子内外——忆林徽因》)这一点梁思成也承认。林徽因跟随父亲去欧洲时受到房东影响,爱上建筑艺术,梁思成选择建筑学则是受林徽因影响。但二人出去留学时,林徽因只考取半官费,可见,林徽因也不是事事拔尖儿的,但她不拔尖儿的地方通常不会有人提及,因为不利于锻造“神话”。林洙记述了梁思成后来对林徽因的评价:“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所以,在“太太的客厅”里的梁思成,必须为林徽因自豪,必须笑得不尴尬,必须跟其他男人一起分享她的光芒——林徽因是不会满足于光芒只照耀他一个的,她要普照。所以,冰心在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里疑似讽刺他窝囊。这也可以解释,看似不可能再爱上其他女人的梁思成,为什么会在林徽因去世七年后与林洙结婚了。

林徽因确实有李健吾和沈从文认为的“绝顶聪明”,几乎所有人都承认林徽因多才多艺,萧乾的妻子文洁若甚至认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出了达·芬奇这样的通才,中国文艺复兴时期出了林徽因。(文洁若:《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费慰梅认为,林徽因“能够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费慰梅:《中国建筑之魂》),这个说法也许恰当,但很难精确——留下多深的印痕是个问题。是的,林徽因好像什么都成,但究竟成了什么深厚的功业,其实经不起考证——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成了名。多少人一辈子写下多少不错的文字,都不为人所知,林徽因不过是一个文学票友,但哪怕几行平平的小诗,都会被记录在案。原因有二:一,出自美人,便好像特别锦心绣口。林徽因才美兼具,殊为难得,她的美更垫高了她的才,这道理类似于当今所谓“颜值即正义”。她好像就是要活在文艺中的,连肺病这文艺美人的病,她也没落下。二,太太客厅的光环,名人效应。多国游历练就了林徽因的沙龙才能和魅力,在她所有的成功之中,最成功的应该是“文艺沙龙女主人”。当然,这不是价值的比量,只是程度的比量。

小区域路网评价方面,基于严重拥堵比例的方法存在波动性大的问题,其原因是由于路网范围变小,基于严重拥堵里程比例的方法会造成计算结果忽高忽低的情况,不能反映真实状态,见图2. 行程时间比的方法由于考虑了区域内所有样本,计算结果的稳定性较高. 因此在评价区域较小时,应选用基于行程时间比的交通指数计算方法.

林徽因在生命的末期邀见了张幼仪,她有没有见过陆小曼呢?我迄今尚未看到记载。在交际这件事上,我想拿林徽因和陆小曼做个比较。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是文艺沙龙,是精神会餐;陆小曼的交际是物质上的奢靡,夜宴抽大烟捧戏子。林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同时物质上也不匮乏;陆是用物质上的富足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陆是有公主病的,连她的社交都带着公主病;林虽好强,但没有那么任性。所以,林徽因以文艺沙龙女主人而著称,陆小曼则被视为交际花,褒贬不同。

林徽因这样的佳人,风花雪月得无毒无害,大概是所有男人都乐于认可的红颜知己,而她自己也是当仁不让,尤其在“太太的客厅”里,一定要把自己当成宇宙的中心!女性的魅力就是这样炼成的。看看杜拉斯、萨冈等文艺女明星,也都有这样的本事,都走了这样的路。那温良恭俭让的文学女人,只能在家收醋坛子——这是另一个文坛典故:林徽因曾得意地对李健吾讲起,冰心写了一篇疑似讽刺林徽因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当时林正好从山西考察庙宇回来,带回一坛山西老陈醋,立即派人送给冰心,作为对小说的回答。林徽因是暗讽冰心嫉妒太太客厅里的名流汇集热门爆棚,但冰心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人,如果真是写小说讽刺林徽因,这一次的刻薄实属罕见了,可能确实太不以为然了。究竟是不是吃醋?不能确定,也许就是看不惯、嘲笑而已。沈从文热衷于挤进“太太的客厅”,也被钱钟书嘲笑过,总不能说钱钟书也是嫉妒吧?浪漫离矫情太近了,总有人不欣赏“生活秀”。而且,这些热衷于渲染“太太的客厅”之魔力的人,似乎也没写在“太太的客厅”里爆出什么著名的佳句——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的。与“太太的客厅”有关的最著名的掌故,也就是冰心这个了,还发生在客厅之外。最重要的,也许就在于它是名流荟萃的著名的“太太的客厅”而已,名人效应是最能够刷出存在感的。所幸冰心没有以“不喜欢吃醋”为由,把醋坛子奉还给林徽因,否则,下一个回合林徽因该出啥大招呢?她不出招是不可能的!可是,频出大招岂不是更伤了她那小身子骨呀。在当时,冰心的小说是公开发表的,当然更著名。但林徽因以自己的传播方式,使她的醋坛子比冰心的小说更著名于后世。有人愿意充满激情地去回忆林徽因,这样的人多半是男人。这个效果冰心是达不到的,尽管冰心有好人缘。林徽因的女人缘特别不好是公认的,就连亲戚间的女性,也极少有跟她和睦的。她常提及的女友就是费慰梅,是一位美国女性。也许她就是不适合跟中国女性打交道吧,冰心的《我们太太的客厅》里也疑似讽刺她对中国女性的各种看不上。徐志摩比较奇葩,跟林徽因和林徽因的同性“敌人”都能做朋友,比如冰心和凌叔华,尽管冰心的小说里也疑似讽刺了他。可见他确实是纯善之人。

顺便一说,人的命理可能确实是存在的。事事要拔尖儿、活在浪尖儿上、对自己的不留余地甚是得意的林徽因,真的让人替她捏着一把汗,结果她确实不长寿。也许,活在浪尖上,就近似于活在刀尖上。温柔敦厚、并不还击的冰心,也许有中庸之嫌,却是长寿了。设想一下,这坛子醋如果是冰心送给林徽因,林徽因怕是一定要加倍奉还的,不会息声受之再无下文。

当时的许多文化名士,是以进入“太太的客厅”为荣的。林徽因的肺病在当时是谈虎色变的传染病,他们竟也不怕;也许是不敢怕——强烈的自尊和自恋使林徽因不许家人忌讳她的肺病,不许分餐,朋友敢忌讳吗?除非不做朋友了。萧乾回忆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萧乾:《一代才女林徽因》)这原本是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因为发生在“太太的客厅”里,出自“太太”之口,就给当时还是大三学生的萧乾莫大的鼓舞。所以,这些飞行员弟弟能够在偏安时期的“太太的客厅”里叨陪末座,那是多大的荣幸!有时他们还一起郊游、游泳、唱歌、拉琴。梁从诫说:我母亲就像他们的大姐,那时候我母亲也年轻,还不到四十岁。(《8位飞行员请梁思成夫妇当名誉家长,1944年全部牺牲》,《凤凰大视野》)是的,1939年的林徽因才35岁,比这些飞行员其实大不了多少,何况她又是那种不老女神。

一年之后,飞行员们从空军军官学校毕业时,由于没有亲属在昆明,他们邀请梁、林夫妇作为他们的“名誉家长”出席毕业典礼并致词。抗战时期中国空军飞行员匮乏,他们一毕业就要飞向蓝天,开始对日作战。按照惯例,他们每个人出征前都要留下亲人的联系地址,以备身后之用。这些年轻人的家乡多在敌占区,不便联系,后方又没有亲属,他们就留下了梁家的地址。牺牲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这样的情感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必然蕴含着心酸。林徽因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他们受的训练就是要他们无条件地贡献他们的技术,必要时无条件地奉献出他们的生命……好几个都上了战场,有些则留在昆明,保护着我们的生活。其中一个我曾写信告诉过你,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是一个最让人怜爱的,现在已经订婚了。别问我如果他结了婚又出了什么事,他的女朋友将怎么办。我们就是答复不了这类问题。(林与舟:《建筑宗师:梁思成》)

中日空中力量悬殊,他们很快就在惨烈的空战中一个一个为国捐躯了。真得感谢梁家,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给了他们快乐、温暖的情谊,这可贵的人间正能量。梁家开始一次又一次收到部队寄来的阵亡通知书,以及他们的日记本、钢笔、照片、西洋唱片和留声机等私人遗物。接到第一个牺牲的陈桂民的阵亡通知书和遗物时,梁家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成为一种常态。对于易感的林徽因,这是多么的虐心!想想徐志摩的空难而死,更可以理解林徽因对于飞行员之死的痛楚,那一定是近乎恐惧了。每一次接到遗物,作为“名誉家长”的林徽因都捧着它们,泣不成声,心都“炸成了窟窿”。梁思成为了保护林徽因,有时悄悄把寄来的遗物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最后一个牺牲的是梁思成夫妇视如亲弟弟的林耀,他的死给梁家带来更沉重的悲伤。“他在归队之前曾经利用短暂的假期,到李庄来看望梁思成夫妇,在梁家住了几天。”(林与舟:《建筑宗师:梁思成》)“母亲被病魔击倒,痊愈无日,困于床褥;而林耀也正经历着同辈凋零、人何寥落的悲哀。他们常常秉烛长谈,或者相对无言。”“他归队不久……又来李庄小住了几天。带给我们一张苏联唱片和一把蓝色皮鞘的新疆小刀等物。”(梁从诫:《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林耀与梁家的感情本来就更深,梁家是他的情感寄托,林徽因是他的知心姐姐,加上他当时是梁家的飞行员亲人中唯一的幸存者了,他们之间自然更有一种相依相惜。“这以后,林耀又‘来’过一次。那是他驾了一种什么新型教练机从昆明转场到成都,‘路过’李庄,顺便到我们村头上超低空地绕了两圈,并在我家门前的半干水田里投下了一个有着长长的杏黄色尾巴的通信袋,里面装了父母在昆明西南联大时的几位老友捎来的‘航空快信’和一包糖果。”(梁从诫:《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这“路过”和“顺便”的超低空飞行,当然是飞行员的私心和便利。要知道,飞行的耗费是巨大的,所以,这种浪漫的特别专利的“营私”也是超出想象的。可见,飞行员弟弟愿意为梁家做任何事情,这其中,林徽因的魅力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至此,林微因在晃县结识的弟弟们全都战死了。而此时正是林徽因同父异母的三弟林恒殉难三周年,他在三年前即1941年3月14日的空战中牺牲,那对她自然是一次惨烈的打击。当时林徽因病在床上,是梁思成去料理的后事。此时,依然在病中的林微因写下了长诗《哭三弟恒》:“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林徽因哀悼的当然不只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弟弟们,包括那些把她当作“名誉家长”的飞行员:“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大义上她明白为国捐躯是时代的要求,可是,“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她哀伤心恸的是“你走得太早”!

1940年冬,为避日军轰炸,梁家随营造学社迁往四川宜宾附近的李庄。抵达李庄不久,林徽因的肺结核爆发,之后的六年时间,她几乎全部在病榻上度过。梁思成因治疗脚部的破伤风以及忙于营造学社的事业,很长时间不在李庄,梁家的日子非常凄清。林徽因开始了操劳的生活。她给费慰梅的信中说:“我也告别了创作的旧习惯,失去了同那些诗人作家朋友们的联系,并且放弃了在我所喜爱的并且可能有某些才能和颖悟的新戏剧方面工作的一切机会。”“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林与舟:《建筑宗师:梁思成》)与费慰梅的通信,是战乱中林徽因与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结;也正是这伸向文明世界的顽强触须,使她的精神得到抒发,因而有了些许支撑。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对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确实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帮助,当然,首先是因为后者有被帮助的价值。估计林徽因当时就明白,这些书信的读者不会仅仅是费氏夫妇,她的寂寞困苦中的倾诉,终将产生影响,她因此而获得了超越当时困境的气力。

梁从诫回忆,来到李庄以后,“我们同这批空军朋友已难于直接来往,只有一些通信联系。然而,空军部队却仍在坚持他们的惯例。不久‘小提琴家’黄栋权的遗物也寄到了李庄……我们全家对于黄栋权的死特别悲痛,因为当初正是他的琴声才使我们同这批飞行员结下了友谊之缘的。”(梁从诫:《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黄栋权,就是拉提琴的那个,是比较早牺牲的一位。他是在这个,在昆明空战中间牺牲的,而且他牺牲得特别惨。他被击落以后,尸体都找不全。我记得,很多都是我父亲去收尸的,因为他是名誉家长啊。”(《8位飞行员请梁思成夫妇当名誉家长,1944年全部牺牲》,《凤凰大视野》)

《血战长空》中刘毅夫的原型就是黄栋权。飞行队长高云天在空军报名处听到了一位报名者在门口拉小提琴,得知刘毅夫及其同伴都是大学生,来参加空军报国抗日的,就给他们留下了地址和名字,让他们去空军接待站。隽芬终究没有勇气回应刘毅夫的爱,刘毅夫仍然选择把自己的阵亡通知书寄给隽芬,并留下遗言:隽芬和孩子是他唯一的抚恤继承人。这是电视剧的演绎,跟林徽因和飞行员的故事自然出入很大。

早期中国空军处于严重劣势,有些飞行员尚未开火甚至未及升空就牺牲了。等“飞虎队”活跃起来,中国空军重新夺回西南地区的制空权,“新一代”飞行员成为报纸上的英雄“神气”起来时,梁家结识的那批老飞行员几乎已全部殉国,自然也被淡忘了。他们埋骨他乡,亲人不知,所以,梁从诫说,“纪念着他们的,也许只有我们一家。”“自从陈桂民牺牲后,每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纪念日中午十二点,父亲都要带领全家,在饭桌旁起立默哀三分钟,来悼念一切我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抗日烈士。”(梁从诫:《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

林徽因一家与空军飞行员们的故事,发生在特殊年代的特殊人群之间,确乎是一段佳话。

三弟林恒的死,视若弟弟的飞行员们的死,国恨家仇,就是这样与林徽因血肉渗透,她的骨气,她的决绝,她的大义凛然,均与此相关。抗战胜利后,梁从诫问林徽因:“如果当时日本人真的打到四川,你们打算怎么办?”以林徽因的病体,肯定是逃不动了。林徽因说:“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儿子急了。林徽因抱歉地说:“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顾不上你了。”(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林徽因的堂叔林觉民、林尹民均为黄花冈革命烈士,她的父亲也可以说为革命而死。这就是名门大家的气节和境界。

林徽因如若经历“反右”和“文革”,会不会去走中国读书人的“后路”?1957年“反右”运动中,金岳霖平安无事,因为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尽量去迎合时代做违心发言以自保。吴冠中在自传中写道,梁思成讲中国建筑史的第一堂课,“未开讲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本高高举给大家看,得意地说:‘这是工会会员证,我是工人阶级了!’那年月,知识分子入工会标志一个大转变,不容易。”(吴冠中:《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林徽因若有知,对这两个男人的表现当作何感想?不过,林徽因生前也已经穿起工农装了——照片上骨瘦如柴、两颊深陷、穿着没有性别的工农装的林徽因,简直像个男人。不知徐志摩泉下看到她这副样子,是心疼还是再也心疼不起来?林徽因、宋庆龄这样的女人穿起工农装,实在是不搭。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着装和气韵要相适才感觉舒服。热爱新中国,首先就要在着装上统一起来吗?这是否已经透露了某种政治症候?张爱玲就拒穿工农装,所以她设法离开了当时的中国。“文革”中,梁思成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受尽折磨与侮辱。英国作家韩素音访华时,周恩来指示她访问梁思成,军宣队领导也嘱咐梁思成不用太拘谨,不要像检讨认罪似的,但他的表现还是太呆板了。他在笔记中写道:“这次总理要我和韩素音谈话,是党对我的信任,是党交给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一次光荣任务,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林与舟:《建筑宗师:梁思成》)梁思成1972年去世,没有等到新时期的到来,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确定这些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了。如果韩素音访问的是林徽因,林徽因会有怎样的表现?如果林徽因有知,会不会为梁思成的表现而脸红?林徽因1955年就去世了,基本没有遭逢政治运动。也算她走得“及时”,不仅自己逃过一劫,也不必目睹男人的不堪——这也算逃过一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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