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心事瘦如梅(外一则)

2016-03-16 19:31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棺材老房子

□郭建勋

暮年心事瘦如梅(外一则)

□郭建勋

上午见一朋友在便签上抄录的《四景诗》:

花落断桥流水,莺啼深院轻烟。

雨歇桃源浪暖,澄潭未许龙眠。

赤日远衔葵影,薰风浓滞荷香。

案上书添碧色,芭蕉绿映南窗。

阶下黄葩晓露,庭前丹桂秋风。

未忍抛书欹枕,冰轮驭正升东。

烟淡淡迷古树,月明明浸梅花。

昨夜阶前积雪,余晖白映窗纱。

觉得蛮机灵趣巧的,都可爱。是其先祖黄峭山的作品。峭山,晚唐人,35岁隐居福建邵武,开客家黄姓一脉。我不说事功,只说诗。其实,中晚唐,除五七言外,不少诗人做过一些其他的尝试,有四言、六言等,形式上似接魏晋,谓之复古;内容上却渡新风,别开生面,是后来活泼的宋词的楔子。只是当时五七言是“主旋律”,别的上不了台面,故留下来的寥若晨星。峭山的这四首诗,纯状景,走的性灵一途,但没涂抹太多的道的虚空。有唐一代,知识分子大抵还是崇尚生命的张扬,血是热的,入世的多。

说来巧,大约十年前,我还从另一朋友处收了个《四季歌》:

春色到人家,

满地莺花,

马蹄芳草夕阳斜。

杜宇一声春去了,

减却芳华。

叹人生,少年春色老难赊。

夏日火烧红,

绿树荫浓,

汨罗江上鼓咚咚。

招魂屈子归来未?

剩有骚风。

叹人生,莫辞长夏醉荷桐。

秋月不寻常,

桂子飘香,

天风吹下舞芬芳。

想见广寒仙子咏,

舞罢霓裳。

叹人生,团团秋月晦无光。

残冬冻不开,

一段香来,

暮年光景瘦如梅。

头上戴霜霜戴雪,

白发皑皑。

叹人生,断送残冬酒一杯。

《四季歌》跟《四景诗》所取诗的意象雷同:春,都取了莺;夏,是日,一是赤日,一是夏日;秋,都有桂,一个丹桂秋风,一个桂子飘香;冬,皆用梅和雪。说句题外话,这是古人作诗词的短板,格式化,读的是同一本诗词谱,如画画的学《芥子园》,摹拟熟了,画个兰画个梅都像那么回事。

《四季歌》是丧礼上的慰灵辞。我当时是这样评价的:

遣词造句皆文人法,盖民间丧事之高雅化也。犹喜“暮年光景瘦如梅,头上戴霜霜戴雪”句,有宋词味道,非柳三变、姜白石之大笔不能拟也。刚打字至“暮年光景”时,错打“暮年心事”,或易之:“暮年心事瘦如梅”,或别有味道也,一哂。

十年后的今天,往五十奔了,除赞美遣词造句好外,我倒更喜欢词里头的那点遁空了。年岁大了,血冷了,还是出世点好。

老房子

都有个老房子,在故乡。我也有。说起来,还有两个。

一个是我爷爷盖的,五间,木椽木壁木窗子。大几十年的物事。倚坡而建,斜斜的石径鸡肠子似地连了村道,来往的人进屋喝水,坐在腊子树下歇凉。腊子树在禾坪右边,箩筐大的径,枝叶婆娑。腊子树上长腊子,夏秋的接缝处,风吹掉腊子,靛蓝色,糊得地上如蜡染的布。有些腊子是鸟啄下来的。鸟乱喳喳叫。“双抢”后很累,中午要铺块凉席在地上睡会儿。鸟噪,睡不着,大人就捅了晒衣竿戳。鸟戳不到,腊子沙沙落,像雨。还有棵桃,大半边悬坎上,伸了出去,枝如虬,又虬得不好看,是三流的丹青手画的梅。桃是迟熟的桃,春中了才开花,花红白相间,有点丑。结的果也丑,歪裂裂的,又酸,但还是有人会拣了石头砸。砸不到桃倒砸了壁,有一次还差点砸了水缸。水缸里有条白瓜,吃四分水,悠然得很。

禾坪左边有一棵枫,七八丈高,常栖鸦。还有棵梧桐,从茎到枝到叶全绿莹莹的,像一种叫青竹标的蛇。梧桐结奇怪的果,汤匙般的叶掌里几颗黄豆大的粒儿,味涩。禾坪里阉猪,几个人把猪脚扯了按翻,阉猪匠从小匣子里取了刀,明晃晃的,像半月亮,柄手一个钩。猪只叫了一声,就说阉完了,猪胯里一道小口,淌着血水。刀的柄手钩上多了花花绿绿的一挂,是猪卵子,从猪肚子里扯出来的,用月形的刃快快地割了。阉猪匠扬手把猪卵子扔到了梧桐树上,说这才阉净了。他用稻草揩了手,接了擂茶喝,满口满嘴的。几天后,风吹了干枯了的猪卵子掉地上,几只鸡撕抢,各叼了一块走了,哽得抻脖子。

三棵树包围着老房子。我在那长到19岁。堂屋里有口棺材,是我奶奶的,刷了沥青,乌黑发亮。棺材头的那侧,红漆写着一个福字,篆书。每年,爷爷都给棺材刷道沥青。棺材里有时也放谷子,老鼠吃不到。我奶奶三十几岁就患风湿病,膝盖骨像油茶树的节瘤。都说她早会死的,偏偏没有,棺材别人借了两三次埋了人,她还活着。她坐在看得见棺材的阶基上剪蛋花窗花,那情景如在昨天。

奶奶1988年走了,爷爷1993年也走了。没了老人的老房子更老了,所以,1995年,我家盖了新房子:小二楼,有院有墙,禾坪边下一条溪,水声汤汤。大门侧原有篷四季青,边上发了棵桃,有一年,我又栽了竹,要合“竹外桃花三两枝”的趣。盖新房子是为我结婚用的,样样都是新的。我去常德挑了窗帘、壁灯等,还在房间的窗玻璃上贴了明星的相,个个妖娆,和我一样精力旺盛。客厅挂了幅《东坡爱竹图》,是我一个忘年交送的,姓王。他是陕西户县的,“文革”造反派的小头目,后做钳工,业余事丹青。我还在二楼天台筑了个槽,填了肥土,栽了些植物,还插了枝松。

那时的想法是,这辈子就在这安住了。谁知只住了个把月,大儿子出生几天后,我就走了。至此,21年了。有天我掐算了一下,加起来,居住的时间就三个来月。当年栽的竹已一大篷,每年让人砍了做晒衣竿;二楼插的松移到了大门口,两三米高了。那幅《东坡爱竹图》因洇浸了水,墨迹横污,有一年,我也干脆撕了;那个忘年交不知还在世不,在的话,该八十大几了。画撕了,题辞却记得:“东坡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诚哉斯言!少吃肉,多种竹,没地方种,就种心上。回深圳,我裱了他另送我的一幅:《飞过荷塘香满腹》,挂在客厅,一直到今。偶尔,看看画,就想起故人,想起刚到深圳的岁月。他那时对我说:小郭,有空读点书,保安做不了一辈子的。新房子变成了老房子。这是我的第二个老房子。

还要说个老房子的事。乡中学的房子原来全是木头造的,二楼的是教学楼,一楼的是宿舍。初二那年,记得是个星期天,下午,近晚饭的时间,有人喊,中学起火了。果然看见了一柱冲天的黑烟。跑到半路的时候,火起了,霞光似的火,吐着长舌头,哔哔嚓嚓的响。等我跑到跟前时,全烧光了,一点都没留。我是亲眼看见了老房子着火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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