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阿格尼丝·居茨拉夫

2016-03-18 07:19裘伟廷
寻根 2016年1期
关键词:拉夫盲童尔德

裘伟廷

许多人都知道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是甬江女子中学,很少人知道它的前身是创办于1844年的宁波女塾,几乎没有人知道有一位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曾在这所女塾任教;许多人都知道上海同仁医院,很少人知道它的前身之一是创办于1872年的体仁医院,几乎没有人知道有一位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与体仁医院的创办密切相关。这一位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就是阿格尼丝·居茨拉夫。

使用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

阿格尼丝·居茨拉夫的身世,到目前仍然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不详。她的生平在中文史料中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中文名字,所以在官方资料中成了“姓名不详”,出身当然也不详。依据英文资料中非常有限的记载,现在可以知道的是,她是广东人,曾是一个在街头乞讨的流浪儿,后来在广州(一说是在澳门)被发现并为郭夫人所收留。

郭夫人是指19世纪的英国女传教士玛丽·温斯塔尔(Mary Wanstall Gutzlaff,1799-1849,中文名字温施娣)。温施娣曾经是伦敦女性教育学院的一名教师,其丈夫郭实腊(1803-1851)是当时有名的牧师、汉学家,来华的德国传教士,于是人们就常将温施娣称为郭夫人。郭实腊,本名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翻译成中文应该是卡尔·弗雷德里克·奥古斯都·居茨拉夫,但他被称为郭实腊,是因为他为了传教曾把自己过继给一名姓郭的福建人,他的签名也是“郭实腊”,但一般大家更多地把他叫作郭士立。

在中国传教期间,郭实腊夫妇收留了很多被遗弃的盲童,特别是女盲童。据说,这些女童大都不是先天的盲人,而是被恶人故意弄瞎了眼睛,以便让她们的乞讨在别人的怜悯下获得更多的收入。这些孩子被郭夫人收留后,她们都使用了郭夫人的夫姓——居茨拉夫(Gutzlaff)。郭夫人曾请当时在广州开办“眼科医局”的著名医师伯驾给予盲童们以治疗,而对于无法复明的女盲童,郭夫人将她们送往英国或美国接受盲人教育,阿格尼丝就是其中之一。

1837年,玛丽把收来的女盲童插班到她在澳门办的一所小的寄宿学校里。但由于缺乏专业的盲文老师及鸦片战争等原因,这些盲童后来被分送到欧美和马尼拉等地就学,其中阿格尼丝和另外3名女盲童一起被送往英国读书。可惜这4名赴英女童中,一位死于1842年3月,一位死于1843年7月,还有一位死于1854年。只有阿格尼丝生命力最强,不但完成了学业,后来还被派回中国宁波协助传教。

据有关信息显示,阿格尼丝于1842年1月3日进入伦敦,并被送到英国“伦敦盲人阅读学习协会”办的伦敦盲人学校学习,时年7岁。对于将中国女盲童送到英国一事,郭夫人或许有双重目的。首先,她很明显是想把她们培养成将来在中国传教的女教士,以帮助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然而,从她给友人的信件中,又可以看到这件事的另外一面,郭夫人曾经这样写道:“(以此)来让中国人认识到,那些不幸丧失了视力的人,并不是社会的寄生者,他们可以接受教育,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自立,可以对社会有用,并且快乐。”因此,原本无依无靠的阿格尼丝无疑是幸运的,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受到了比较完整和良好的教育。

在英国教会的有关记录中,阿格尼丝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仅仅学习了不到3个月,在1842年3月29日的晚餐会上,她和另一名中国盲女已经能够抚着盲文念书了,这一幕让在座的嘉宾们颇受感动。盲文学校的老师将她和另一名中国女盲童劳拉分为一组,希望她们不要忘记自己国家的语言。最初,她们的确用中文交谈,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教师们遗憾地发现,阿格尼丝和劳拉渐渐改用英文交流,中文成了她们的外语。她们毕竟离那个苦难深重的国度已经很远了,那个让她们失去光明的地方,或许不堪回首。

阿格尼丝在英国的13年中应该是受过专门的音乐教育的,虽然她受的具体的专业教育我们目前还没有证据,不可妄言,但是她常常参加教会的歌咏活动,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在一篇发表于1867年3月的《中国盲人教师》的短文中,就有她在伦敦时和另一中国女盲童每年都在盲人教育学会年会上朗读与歌唱的回忆。不过,毕竟在教会和英国社会,小小的中国女盲童阿格尼丝终究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她如何学习、生活,确实少有人关注。

直到1855年,一个小小的告别会,才重新提醒世人有这些女孩子的存在。那是阿格尼丝的告别会,她告别了伦敦的老师和朋友,接受了厦门教会盲人救济所的一个职位,决定回到遥远的祖国。英文文献记载她当时热切地希望回到中国,去帮助那些和她一样不能看见光明的人们。不过,阿格尼丝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女,而且双目失明,在教会中自然不受重视。这个职位年薪只有10英镑,几乎无法满足她在中国的生活需要。当时在中国传教的教士戴德生曾专门给伦敦的朋友写信,抱怨对阿格尼丝的不公,并很担心她能不能在中国生活下去。至于她此后的行踪,我们无法再找到正式的报告,只是一些接近过她的教会人士有时会在文章或书信中提及。

在宁波女塾的日子

那么,阿格尼丝这个年轻的盲姑娘,在晚清中国那个混乱和昏暗的时代,她回到中国后究竟做了什么,有怎样的命运呢?后来证实,阿格尼丝回到中国后创下了一连串纪录——从英国来的传教士中,她是当时唯一的盲人;1856年,20岁的阿格尼丝进入爱尔德赛开办的宁波女塾,成为中国第一个能够为盲人教授盲文的女教师。

1855年,离开伦敦后,阿格尼丝和一位姓琼斯的传教士全家一起出发。不幸的是,到达广州时他们的路费已经用尽;更不幸的是,琼斯传教士全家都生了病,一个儿子病死,传教士的妻子怀了孕。在琼斯他们有所踌躇之时,阿格尼丝仍然坚持继续她的旅程。不过,她的目的地从最初的厦门改到了宁波。因为在那里,被人称为“宁波女巫”的传教士爱尔德赛建立了一所正式的女子学校即宁波女塾,阿格尼丝或许有用武之地。

早在1843年,来自英国的基督教女传教士、46岁的爱尔德赛(Mary Ann Aldersey,1797-1868)取道香港,来到宁波。1844年1月1日,宁波开埠,成为当时中国仅有的5个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就在宁波开埠的这一年,爱尔德赛在宁波城内祝都桥竹丝墙门内(今尚书街东端),开设了一所女塾。女校得到英国“促进东方女性教育协会”的资助,免费招收女童就读,开设了国文、算术、圣经等课程,并教授缝纫和刺绣。宁波女塾(甬江女中的前身)被公认为近代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endprint

阿格尼丝抵达宁波是在1856年6月,她几乎身无分文,也无法用当地的语言交流。此时,爱尔德赛正缺助手。因此一位姑娘的到来,特别是她是来自伦敦的中国人,让爱尔德赛有希望得到得力的助手。不过实事求是讲,开始爱尔德赛接纳双目失明的阿格尼丝,很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和郭夫人本是好友,也许她的本意是带有一丝的怜悯。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和阿格尼丝一起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因为阿格尼丝是一个十分有用的人,确实可以做她的得力助手。阿格尼丝不仅会用盲文教学,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是一名很好的音乐老师。因此,阿格尼丝的到来,让爱尔德赛非常高兴。

在宁波期间,阿格尼丝经常陪着爱尔德赛到乡村去。乡民们对于金发碧眼的爱尔德赛远不如对于和自己形貌接近的阿格尼丝更加认同,何况为了与该地区的乡民交谈,阿格尼丝经过努力已学会了宁波方言。作为一名双目失明的人,阿格尼丝很容易获得乡民的同情;当她平静地展示用盲文读书和弹奏乐器时,她开始赢得众人的敬佩。更多的人因为阿格尼丝而相信她们的学校会给女孩子们带来有益的教育,从而愿意把孩子托付给她们。阿格尼丝是一名很好的音乐和美术老师,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甚至可以依靠这一技艺维持生活。她还用可以在画面上凸出的油彩教学生作画,并通过触摸确认学生们的线条是否流畅而优美。阿格尼丝的勤奋和聪慧完全弥补了眼睛看不见的缺陷。由于长期生活在英国,阿格尼丝的中文是慢慢恢复的,但她的聪颖使她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

1859年,在给友人的信中,爱尔德赛这样谈论自己这位年轻的同事:“阿格尼丝(我非常非常喜爱她)现在已经可以流利地讲(中文),并因此使她在盲人工业学校中变得极有价值……她每天上午都在那里,有时用口授,有时用盲文来教学,希望撒下的这颗种子终究能成大器。”爱尔德赛所说的“盲人工业学校”,其实是一个帮助盲人学习技能的小工厂。传教士傅步兰如此记录:“1840年,教士某得瞽女六人,二人至美国,四人至英,受适当之教育,其至英国者有人返国,充宁波瞽人院院长。”这里说的就是阿格尼丝。但所谓的瞽人院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救济机构,这支小小的队伍不断扩大,在爱尔德赛的支持下,一所专为盲人建立的“工业学校”开办了起来。

阿格尼丝并没有忘记自己回中国的初衷。在前往宁波的沿途,她已经收容了3名女盲童,到达爱尔德赛的学校后,她便开始教授她们使用盲文。爱尔德赛还记述,阿格尼丝经常走两个小时的路,去教一个住在乡下的失明女子学习盲文。对此,阿格尼丝给在英国的友人写的一封信被保留了下来,信中这样描述:“我非常渴望给你写信,并让你知道上帝给我打开了怎样的一扇门,使我在自己的国家能如此有用。爱尔德赛女士在这里建了一个聘用盲人的工厂,并用自己的钱给他们发工资。盲人们每天早上九点来上班,晚上九点离去。他们在这里编制席子、草鞋、袜子和花样不同的项链。现在,我们已经有十一个工人了。我每天早上九点都去那里,教他们读书,并向他们传播上帝的福音……下午,我在教室里教授四名女孩子。”

据称,阿格尼丝在宁波的日子忙碌而充实。但时光荏苒,渐感年迈的爱尔德赛决定远赴澳洲,投靠定居在那里的侄女。1861年,她将自己创办的女塾移交给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柯女士,将盲人工厂托付给阿格尼丝,然后告别生活了18年之久的宁波。爱尔德赛走后,柯女士将宁波女塾与自己在1847年开办的一所女校合并为崇德女校,校址设于江北槐树路。此时,宁波城内还有一所女子学校,就是美国浸礼会教士罗女士于1860年在城北江滨(今永丰路)创办的圣模女校。后来崇德女校与圣模女校于1923年合并为著名的甬江女子中学。

尽管失去了一位挚友般的长者爱尔德赛,很多人对阿格尼丝的工作都不太看好,但是阿格尼丝依然独力支撑着盲人工厂。不过,关于她的消息愈发稀少了,直到1861年美国传教士蓝绥德再次访问宁波的时候,才在信中提到了阿格尼丝。她仍在那里执教,还有了相当的发展。至于办学的经费,尽管蓝绥德等人曾慷慨资助,但大多数经费是阿格尼丝带着盲人们用自己的产品获得的。

虽然爱尔德赛和阿格尼丝两位异国女性相处只有短暂的几年,但在宁波共同度过的岁月,却成为她们彼此难忘的怀念。阿格尼丝与爱尔德赛分别后,两人天各一方,从此没有再相会,并由此展开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创建上海体仁医院

大概就在爱尔德赛走后一年,即1862年,太平军占领宁波,将美国传教士蓝绥德等人驱逐出去,受到牵连的阿格尼丝也不得不随之离去。据记载,离开宁波后,阿格尼丝来到了上海,并得到其他人的支持,在那里又开办了一所盲人学校。

此后,关于阿格尼丝的信息断断续续,只有在其他传教士的信中,能看出她一直在为底层的人服务。1921年,《哈佛大学学报》引用了一封信,提到这位失明的中国女子在上海的生活,说她一直住在穷人居住的地方,依靠给有钱阶层的人教授钢琴和英语为生,自己省吃俭用,并努力服务于穷人,无论是盲人还是明眼人。同时,她仍用自己的音乐为教会服务,如1866年7月出版的《教会传教记录》中,就有她在上海中国人教堂中弹风琴的记录。

阿格尼丝在上海的经历,绕不开体仁医院的建立。1872年,在上海的宁波路隆庆里东首(今山西南路口)开办了一家西医院——体仁医院,这是“国人在沪创办的第一家西医院”。该医院以济病扶危为本,故取名“体仁”。体仁医院本来专治眼病,后来扩展到内外科各项病症一律收治。对穷苦病人不仅不收诊金,连药物、膳宿也不取分文,甚至布种牛痘还倒给人钱。

关于体仁医院的由来,在上海市的地方志中这样记载:“体仁医院系国人在沪创办的第一家西医院……广东某富商之盲女(姓名无考)临终遗言,愿献全部遗产创建医院,专治目疾。家人依嘱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建成体仁医院,聘英籍医生詹美生主持诊务。数年后增设内、外各科,并置病床65张,对贫苦病人住院、医疗又膳宿全部免费。当时《申报》曾对该院有过‘体仁之道,名不虚传的赞誉。”

还有一种类似的说法是:有一个广东籍富商的女儿,姓名已无法查明。姑娘从小患上眼病,由于得不到良好的治疗,双目失明,因此终身不嫁。姑娘常常深有感慨地说:“人生五官百体,偶有缺陷,即当补救,可惜不能普遍得到良好的治疗,以致很多人就成了残废。”她因自己失明之苦而对别人的失明怀有真挚的怜悯之心,愿今后众多眼病患者脱离黑暗边缘。所以她在病危临终时遗言要献出全部财产开设一所医院,聘请名医,专治目疾。(《上海之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至于这位“广东某富商之盲女”究竟是谁,史料中并没有多少可以追寻的线索。

不过,体仁医院有一个英文名字:Gutzlaff Eye Hospital(居茨拉夫眼科医院)。这所医院为何起了个外国名字呢?而且命名为居茨拉夫眼科医院?由于郭实腊本来的姓正是居茨拉夫,因此很自然地引起联想而猜测:这所眼科医院是为了纪念他而创建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根据现存英文资料中的一些零星记载,我们可以肯定,体仁医院是根据阿格尼丝的遗嘱建立的;而医院的英文名字之所以冠以“居茨拉夫”这个姓氏,正是为了纪念这位只有外国姓名的中国盲女(阿格尼丝·居茨拉夫)。尽管在中文史料中,阿格尼丝身世不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是广东人,也确实是盲女,但并非“广东某富商之盲女”;还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正是在乞讨中被郭夫人收养并送到伦敦学习的那些盲女中的一个。

生命的落幕

没有人知道阿格尼丝在上海期间的具体情况,比如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一种推测是阿格尼丝死于1871年,因为根据阿格尼丝的遗嘱,她留下的财产被捐赠出来,在上海建立了一所专门治疗眼疾的医院。这所医院的中文名字叫作体仁医院,西文名字叫居茨拉夫眼科医院,以纪念它的创立者阿格尼丝·居茨拉夫。因此,大概在体仁医院建成之前,阿格尼丝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不会超过36岁。不过,也有些外文资料记载:阿格尼丝·居茨拉夫(1836-1869?)。据此,终年33岁。

无论如何,阿格尼丝·居茨拉夫,从乞讨的盲女到留学异国,又几乎是空着双手回到了自己的国家,靠自己的努力在近20年的时光里,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们。最后,这个一生没有见过光明的女子,还用自己的积蓄建起了一座为人带来光明的医院。在异国,没有人记得这个孤独的中国盲女,更不会有人为她封圣;在中国,她帮助的都是贫穷无依的人,因此没有人为她写下回忆录或召开纪念大会,就连历史记载也几乎是空白。阿格尼丝无声地来,悄然地去,如果不是发现在故纸堆里的只言片语,也许我们将永远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拥有这样一位看不到光明的天使——一个只有外国名字的中国盲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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