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颀、李贺涉乐诗捕捉角度的差异

2016-03-18 10:38张慧琴徐婷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李贺差异

张慧琴 徐婷

摘 要:李颀和李贺是盛、中唐诗坛的著名诗人,二人皆是创作涉乐诗的高手,其代表作分别为《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和《李凭箜篌引》,两首诗虽同为涉乐诗的佼佼者,但创作时的角度捕捉却是不同的,具体表现为:乐器的选取、意象的选取和侧重的主题有异,因此产生异曲同工之妙。

关键词:李颀 李贺 涉乐诗 捕捉角度 差异

音乐艺术与文学、建筑艺术相比,更为空灵,难以感受,因它有更独特神秘的魅力。我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音乐方面的成就非常高,古时音乐由于年代久远,加之记录乐谱的工作不甚完善,致使今人无法直接感受到古代美妙的旋律,而涉乐诗的存在很好地弥补了这一遗憾,诗人用他们的笔和才情将当时的乐曲用文学语言谱写出来,使后人能间接感受到音乐的魅力,实乃幸事!

唐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音乐与文学、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唐时中国与西域、中亚、印度等交流频繁,西域的音乐和舞蹈传入中原,如琵琶、箜篌、羌笛、胡笳等,也由此涌现出许多技艺高超的歌唱家和演奏家,诸如李龟年、安万善、董庭兰、李凭、琵琶女等。这样的社会环境自然会成为当时诗人笔下的诗歌题材,大批涉乐诗也应运而生。岑参、李颀、韩愈、元稹、白居易、李贺都是当时描写涉乐诗的高手,因他们妙笔生花,我们得以“聆听”当时美妙的歌舞。其中,李颀和李贺笔下的涉乐诗,皆代表唐代涉乐诗的最高成就,前者具有开创之功,后者描写乐声臻至仙境,但因描写角度不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值得斟酌。

李颀(约690—753),开元、天宝年间的重要诗人,现存诗歌共128首,《全唐诗》收录124首,《全唐诗逸》收录1首,《全唐诗补编》收录3首,各体兼备。殷《河岳英灵集》曰:“发调既清,修辞亦秀,杂歌咸善,玄理最长。”{1}后代学者对李颀诗歌的研究大多侧重其边塞诗,如胡应麟《诗薮》云:“盛唐高适之浑,岑参之丽,王维之雅,李颀之俊,皆铁中铮铮者。”{2}诚然,李颀的边塞诗歌成就很高,但其创作的涉乐诗亦不容小觑。李颀共创作三首涉乐诗,《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听安完善吹筚篥歌》及《琴歌》皆被选入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中,足以证明李颀涉乐诗的重要地位和普及程度。

李贺(约790—817),字长吉,唐宗室郑王之后。李商隐《李贺小传》云:“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3}李贺的涉乐诗继承了屈原和李白的浪漫主义传统,用大胆的想象塑造了不同凡响的艺术世界,诗歌变化奇突,浮想联翩,这类作品如《听颖师弹琴歌》《申胡子篥歌》《李凭箜篌引》等。

两人上述作品中,《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和《李凭箜篌引》最为出色,它们同为唐代涉乐诗的翘楚,在对音乐形象及音律捕捉方面各有其特点。以下将这两首诗完整摘录出来,以便在下文作分析。

李颀 《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沈沈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李贺 《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4}

一、乐器的选取:琴声的悲凉,箜篌的空灵

作为涉乐诗的工具载体——乐器的选取不容忽视,其承载着演奏者及诗人的情感,因此,了解乐器的特点及音

色将更有利于解读诗中所包含的情感。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一诗,乍一看,选取的乐器是胡笳

(胡笳出自西域、塞北,是一种吹奏乐器,唐代胡笳诗大多源自东汉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其声悲凉悠长),但这首诗,由题目中的“弹胡笳”及诗中的“一弹一十有八拍”可知,演奏者是在弹而非吹奏,那么演奏者是谁呢?用什么乐器呢?即董大,董庭兰,宰相房的门客,《唐诗三百首》曰:“董庭兰善鼓琴”{5},由此可知,诗中的乐器应为琴而非胡笳。琴是我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相传为神农发明,到汉代定型,魏晋以后的形体已与现在大体相类似。琴声音域宽,音色变化多端,嵇康尝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6}。琴在唐代的乐器中也占相当重要的地位,在表达志趣情感方面尤为文人墨客喜爱。自古描写琴声,大多通过写乐音之美妙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如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曰:“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7},寄寓诗人生不逢时的悲慨。这首诗中“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句,古琴有七弦,配以七音,即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其中“角音激烈,羽音悲凉”{8},奠定了全诗悲凉的基调,之后的“秋叶”“惊”则进一步渲染了悲凉的氛围。

李贺的诗歌中的乐器从题目中便可得知,乃为古时的拨弹乐器——箜篌。《文献通考》曰:“箜篌,唐制似瑟而小,其弦有七,用木拨弹之……有大箜篌,有小箜篌。”{9}《通典》说:“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中,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10}唐代的燕乐和清乐中都能见到箜篌的身影,“被称为胡乐的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疏勒乐、安国乐中,箜篌都是弦乐器的主角”{11}。可见箜篌在唐乐器中的地位,此诗由箜篌的地位指涉了演奏家李凭的地位,也暗示了作者的自我定位之高,接下来从描述箜篌乐音使用的意象和典故来看,在诗人耳中,箜篌是一种空灵、虚幻、奇妙的乐器,整首诗也是浮想联翩、天马行空,带有浪漫主义基调。

二、意象的选取:落脚现实,驰骋天际

二李的涉乐诗皆运用通感的艺术手法,且皆有很高的造诣。所谓“通感”,钱锺书先生在《七缀集·通感》中写道:“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12}李颀、李贺都善用通感,把音乐艺术转化为语言艺术,也即“解赏”音乐。运用通感艺术不可避免要选取意象,李颀选取的意象来自现实生活,发源自然;李贺选取的意象则奇谲怪诞,驰骋天际。

李颀善用实际可见的物象,用自然意象和可见的声音比拟乐声,充分激发读者的想象,对以后的韩愈、白居易、李贺描写音乐的诗产生了一定影响,对唐代涉乐诗的发展功不可没。诗中,“先拂商弦后角羽”,点出董庭兰开始抚琴的动作,随着琴声起,“四郊秋叶惊撼撼”,选取的“秋叶”及“惊撼撼”,使人感觉到琴声的悲怆凄凉,自然中体味真实。这种感觉神奇到什么程度呢?连“深山里的妖精”也来窃听,可见其乐声的魅力之大!接下来的“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中,“百鸟”分散又拢合;“浮云”阴沉又见晴,形容曲声回旋收拢有致,也表明听者的心情随着乐曲起伏跌宕,而失群的“雏雁”,再加以“胡儿恋母”的典故,乐声的酸楚哀怨、悲恸夷国真如身临其境。“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句中,后半句选取大自然现象形容前半句的曲声,恰到好处。以上皆是大自然中随处可寻的意象,都是紧扣主题及诗歌氛围选取,让读者深切感受音乐的魅力,李颀匠心独运的能力可见一斑。

李贺是强调个人感受的诗人,善用神灵意象。他用可见的形象比喻可听而不可见的乐声,使听觉和视觉通融,在有听觉和视觉形象的同时给我们以嗅觉和温觉的感触。杜牧《李贺集序》:“云烟连绵,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13}简而言之,就是李贺诗中选择的意象很少平常事物,他的诗中“玉碎”“凤凰叫”表现音乐的悦耳清脆;“芙蓉泣露”“香兰笑”则是乐曲由高亢逐渐转向柔美;而“石破天惊”“逗秋雨”则表现乐曲高潮部分气势澎湃和紧密的节奏,想象神奇,意境瑰丽。“凤凰”“女娲”“神妪”“寒兔”等意象皆来自神话传说,让读者完全依靠想象感受李凭空灵脱俗的技艺,自然就产生一种幻化空灵的意境。

三、侧重的主题:以乐寓情,以乐自哀

李颀的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742—756)年间,此时李颀年事已高,经历人世的历练和沧桑,所谓落尽铅华见真淳,其诗歌侧重表达情感。诗歌开头便用典,冠以文姬归汉之事,奠定了全诗伤感的基调,但又不是纯粹的伤感,当中有赞赏董大高超动人的演奏技艺,如“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有能够为自己解赏音乐而欣慰的“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有为房得遇知音而高兴的“高才脱略名与利”;最后相比之下才为自己怀才不遇而伤感“日夕望君抱琴至”。这诸多感情,皆是通过对乐曲的描写娓娓道来,另外,还交代了《胡笳弄》的由来,引出文姬归汉的典故以奠定全诗的感情基调,接着娴熟的琴艺介绍演奏者董大及房的身份和关系,看似用典和营造意境平实自然,实则蕴含了丰富深厚的情感,真可谓是平易中见真情。

李贺少年得志,却因身世遭到时人的嫉妒,被排挤出考场之外,郁郁而终,终年仅二十七岁。由于生活基础不厚,他重于锤字炼句。善用奇特的印象、奇特的文学语言来表现情思,以产生奇特的联想,诗歌刻意在事物的色彩和情态上着力。作者笔下,“兔”是“寒兔”,“光”是“冷光”,“鱼”是“老鱼”,“鲛”是“瘦鲛”,把乐曲的感觉皆赋予生命的色彩,使诗歌带有诗人独有的风味。李贺此诗中化眼前的声音为遥远的幻声,完全打破了时空界限,从韵律、用典、结构等奇特的想象勾画出了一幅奇谲瑰丽的图画,用想象去理解箜篌的那种无以言说的魅力,被称作是“摹声之至文”。前人认为李贺此诗是“为艺术而艺术”,过分追求技巧而忽视了情,这种评价有失公允,细读这首诗,可窥见诗人的意图,他使用的典故和意象皆来自仙界,“紫皇”“江娥”“素女”“凤凰”“老妪”“吴质”等,诗人是想借此表达李凭之曲“只应天上有”,在人间是找不到可解赏的知音的,相比自己,满腹才华和满腔的报国热情却没人理解,没人赏识,在这世间又何尝不是知音难觅,壮志难伸?因此,李贺作此诗,看似哀人,实则自哀。

音乐与文学本就是不同的两类艺术,音乐通过听觉传递美,而文学则通过语言表达美,音乐无法传递的美可借助于语言,而语言无法言说的美可寄寓于音乐,二者各有所限。但上述两位诗人却用笔将这两类艺术沟通起来,使读者不仅感受到诗歌语言的美,也通过语言体味到古代音乐的美。虽然二人在创作方面有上述差异,但读者还是从他们的诗歌审美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1} 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73页。

{2}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页。

{5} 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1959年版,卷2第4页。

{3} 周振甫:《李商隐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14页。

{4}{7}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405页,第1862页。

{6} 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年版,第492页。

{8}{11} 王春明:《唐代涉乐诗研究》,吉林大学2013硕士毕业论文。

{9}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新兴书局1965年版,第1213页。

{10} (唐)杜佑:《通典》,新兴书局1965年版,第753页。

{12} 钱锺书:《七缀集·通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3页。

{13} (唐)杜牧、张厚余:《杜牧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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