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恶诗人”抑或“民众诗人”?
——朗费罗在俄罗斯的影响研究

2016-03-19 12:00柳士军
当代外语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影响研究拉夫罗夫俄罗斯

柳士军

(信阳师范学院,信阳,464000)

“魔恶诗人”抑或“民众诗人”?

——朗费罗在俄罗斯的影响研究

柳士军

(信阳师范学院,信阳,464000)

摘要:19世纪的美国诗人朗费罗与俄罗斯文学之间有千丝万缕的情感联系,其地位在俄罗斯经历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文学史家米尔斯基与批评家拉夫罗夫根据俄罗斯特殊的时代和文学批评标准否定朗费罗在俄罗斯的影响。而另一位诗人布宁通过自己的翻译与创作肯定了朗费罗在俄罗斯的历史存在,他与朗费罗在本土文化上、文学才情上、文学思想的诉求上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其作品也分享了朗费罗诗歌的浪漫情怀和人文主义的思想。本文梳理了朗费罗诗歌在俄罗斯的接受与传播,管窥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俄罗斯文学与批评的风云变幻以及带给中国当代文学在异国“旅行”的经验。

关键词:朗费罗,米尔斯基,拉夫罗夫,布宁,俄罗斯,影响研究

1. 引言

世界文学史撰写的变化表明:一个国家对异国作家或作品的接受常常会经历肯定与否定同在、误读与理解相伴的过程。19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的作品在俄罗斯的“旅行”就是一个案例,从其作品的遭遇可以看出,被接受者“从一个原文本的选择到它在目的语中的接受与传播,都或多或少地要受到社会环境、文化价值取向和读者审美期待等因素的影响”(许钧2003:197)。朗费罗在俄罗斯的接受与影响的探寻,为中国的朗费罗接受以及文本播撒研究提供一次很好的审视,并且可以对中国文学在异国的“旅行”提供一个很好的参照,“可促使我们更加了解自己的文学,使我们能更明确地指出我们的特征”(基亚1983:71)。

2. 朗费罗作品在俄罗斯的“旅行”

朗费罗是19世纪美国家喻户晓的第一位职业诗人,美国比较文学的先驱、开拓者,也是最早具有世界主义意识的哈佛大学教授,他所创作的反对蓄奴制的诗篇,对废奴运动的开展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其作品反对非正义的战争,呼吁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和睦相处。除了政治、社会题材的作品,朗费罗擅长采取“清教徒模式”与“浪漫模式”杂糅的荒野叙事方法(柳士军 2014),毫不夸张地说,在美国,19世纪是属于朗费罗的时代。“无论是在春日秋阳里,还是寒冬的火炉旁,人们都在传诵朗费罗充满魅力的诗行。朗费罗在他的诗歌中表达了教育、愉悦、鼓舞的理念,并构建了宏大的生态美学思想。”(柳士军 2013) 朗费罗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诗篇,描写了美国普通人的生活、自然风景,譬如田野和农庄、海洋和潮汐,颇受读者喜爱。2007年,朗费罗200周年诞辰之际,《时代杂志》重新审视朗费罗的作品,摒弃当代西方学者的偏见,赞誉朗费罗是一个纯粹的美国一流诗人。同时,朗费罗在欧洲的声誉也极高,为很多读者推崇,被誉为非官方的维多利亚时代新英格兰的桂冠诗人(Gohdes 1944:99)。在1900年之前,共有33种德语、12种意大利语和九种法语版本的朗费罗诗集在欧洲发行(Derbyshire 2000)。

朗费罗对俄罗斯民族有着特别的感情,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历史与自然风景都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关注,传记记载他曾经从一位到访过俄罗斯的意大利人那里了解俄罗斯。他的亲属曾到俄罗斯旅行,叙述的俄罗斯故事后来也成为诗人创作的素材。朗费罗的部分作品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如《亥伯龙神》(Hyperion)充满奇幻色彩的描写内容得到俄罗斯文学作品的启发。朗费罗曾经在《白沙皇》诗歌中高度赞誉俄罗斯的国王:“从伏尔加河、顿河,他率领大军前进,跨过河川和沼泽,跨过荒野和山径;沙皇,东正教沙皇,雄主!父王!他站在高山上翘望劈裂大陆的海洋;他的手遥遥指向罗米利以南的地方,哦,沙皇,白沙皇,雄主!父王!”(朗费罗 2009:101)

19世纪的俄罗斯对翻译文学非常重视,著名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指出:文学历史作品若要避免极其不利的片面性,就必须让大家比现在更加关注翻译文学。朗费罗的作品就是在这种语境下流传到俄罗斯。1861年,朗费罗的《奴隶篇》由Michael Mikhailo 译介到俄罗斯并给予高度评价。《海边与炉边》中的《开窗》也由 Vsevolod Kostomaro 翻译成俄语。其他俄罗斯翻译家对朗费罗的翻译可以在《苏联与外国文化关系》中查阅。1873年,朗费罗被选为俄罗斯皇家科学院院士(Academy of sciences),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获此荣誉的诗人。1898年,俄罗斯诗人布宁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以及《金色的传说》中的四个部分译介到俄罗斯,获得了普希金奖和俄罗斯社科院金奖。有学者如此评论布宁的翻译:翻译一首好的诗歌是很艰难的。事实上,布宁对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翻译比原创还要精彩,译文之流畅、优美,以及对原著风格的再现,都达到典范(Shrayer 1998)。1933年授予布宁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赞美他即便“在译文里也会透出醉人的芳香。”此外,米哈洛夫斯基也翻译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在俄语里引进了“朗费罗诗节”,这一诗节后来在布宁的笔下得以完善,并在俄语文学的土壤里生根发芽。从1918年到1935年,至少有七种不同的朗费罗诗集版本在俄罗斯翻译出版并在全国各地书店发行。1959年,美国文学在苏联时期销售最好的作品统计中朗费罗的诗歌远远超过惠特曼、欧文、海明威等,共有18种不同版本的诗集出版,销售67万余册,六种不同语言的翻译。1960年,莫斯科外国文学图书馆印刷了二战后世界主要国家文学作品,共600页,其中重点介绍了朗费罗诗歌选集。1921年11月27日,朗费罗女儿的照片刊登在《纽约时报》上,一群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俄罗斯读者看到照片后激动不已,写信给朗费罗的女儿表达他们对朗费罗的推崇与感激之情,他们在朗费罗的诗歌中获得精神的鼓舞,找到了灵魂的安慰,信件原文如下:尊敬的朗费罗女士,我们刚刚看到您的相片刊登在报纸上。这让我们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写一封信给您,谨以表达我们对令尊及其诗歌的感谢。过去的几年,我们一直在英语俱乐部学习您父亲的诗歌。您父亲的作品令人振奋,令我们爱不释手。朗费罗是我们俱乐部研讨的第一位美国诗人,主要学习的诗歌有:《箭与歌》、《歌者》、《铁匠》、《雨天》、《儿童时光》、《人生颂》。我们俱乐部成员共60人,都是俄罗斯人,计划今天夜晚学习并背诵《人生颂》,地点在海参崴的Y. M. C. A。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祝福和感谢。爱戴您的俄罗斯朋友(下列16位代表的签名)(Hecht 1946)。显然,朗费罗的影响已经走向世界。

3.“魔恶诗人”:米尔斯基、拉夫罗夫对朗费罗的否定

朗费罗是美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之一,其作品在世界各地的传播过程中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和否定。在俄罗斯,米尔斯基(D.S.Mirsky 1890~1939)撰文批评朗费罗“全无非是些太监,虚有其表地掌着大众的闻听,诗歌的势力,其实只属于魔恶的是诗人们”(贾植芳2004:512)。他对朗费罗的批评与其政治立场变化相一致,即对美国阵营的诗歌采取强烈的抵制:“可是这些布尔乔亚诗人,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晦涩的外表之下,值得他们矫奇立异?从来没有诗歌像这样空无中一物,脱尽社会价值的内蕴。诗人们所造的天地,全是极端地巅‘私人的’,独断的,孤僻的,像是一些梦。谁也不需要这些诗。我们的神智可以在那里边走马看花地跑一趟。我们的情操一点找不到活动的余地。” (贾植芳2004:512) 米尔斯基尖锐地批评美国的诗歌完全是痴人说梦,没有社会进步意义。他指出“文学标准之变换”是每一个作家作品接受考验的时候,能否在考验中生存下来是由作品的生命力所决定的,因为文学标准之变换以及面对文学的公民态度之淡化,将使每一位作家的声誉也面临严峻挑战。当米尔斯基极力批判布尔乔亚诗人的价值和意义之时,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诗人朗费罗注定成为他评判的靶子与诋毁的对象,最终得到一个“太监”式的无病呻吟的评价。

在俄罗斯,对朗费罗持有否定批判立场的还有彼得·拉夫罗夫(Peter Lavrov 1823~1900),他是俄国哲学家、革命主义民粹派的思想家,对美国文学研究非常有热情,也熟悉他同时代的爱默生、惠特曼、朗费罗的经典著作。拉夫罗夫利用美国报纸对朗费罗的宣传材料研究朗费罗的诗歌特色,同时对朗费罗三次欧洲之行做了考察,指出朗费罗对欧洲宗教的研习使他的诗歌完全非美国化。拉夫罗夫认为朗费罗很容易受到不同国度的历史和风土人情的影响。美国人民富有同情心,热爱他们的国度,怀抱远大的理想,然而朗费罗受到世界主义思潮的影响,与自己的国家情感越来越疏远了。拉夫罗夫认为惠特曼是一位真正激情洋溢的美国诗人,而朗费罗受到世界主义的影响,诗歌主题游离于自己的国家,仅仅是一位世界主义诗人。拉夫罗夫提出从社会学的角度,即别林斯基、察尔斯基的俄罗斯文学批评的标准以及美学标准应该屈从于社会伦理学的标准,精准地探究朗费罗的诗歌,希望俄罗斯的国际主义思想对不同国家的文学(尤其是美国)有指导意义。由于美国与俄罗斯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存在差别,拉夫罗夫批判朗费罗的长诗《海华沙之歌》、《新英格兰悲剧》、《斯坦迪斯求婚记》等缺乏革命性、现实性。朗费罗的浪漫主义诗歌注定要表达对不同国家不同时期世界性的同情,而此时俄罗斯的浪漫主义已经走进了纯粹的现实主义领域。拉夫罗夫还评判朗费罗的反对奴隶制诗歌的分量远低于惠特曼、罗威尔,是不会触犯统治者利益的,并举例论证南方的奴隶主们读到朗费罗的诗歌对诗人居然没有任何敌意,很显然朗费罗充满同情心的诗歌没有号召力和革命性。

文艺思想性是拉夫罗夫批判朗费罗诗歌的一个重要标尺,他认为朗费罗的世界主义文学情结缺乏丰厚的土壤,历史浪漫主义无基础以及在反对奴隶制方面存在软弱的倾向,同时朗费罗诗歌没有关于“性”或者说肉欲的书写。拉夫罗夫特别认可惠特曼在这方面的努力。在评判朗费罗的诗歌没有激情之外,拉夫罗夫批判朗费罗诗歌的视野仅仅限制在家庭的幸福与痛苦中,在美国受到欢迎是因为他用一种艺术的形式掩盖时代发生的政治事件,掩盖了真诚和虔诚,掩盖了自由之爱、忘我之爱、对普通人的同情之爱、博大的思想之爱,其诗歌艺术更多地成为抚慰灵魂的需要。朗费罗的诗歌非常适合投机商人躺在船上一路小曲哼唱。未来的读者不会在朗费罗诗歌中读到时代的声音,仅仅欣赏到诗歌对悲伤甜美的表达。行文至此,我们很清晰地发现拉夫罗夫认为朗费罗简直就是一个庸才而已,美国读者喜爱并欣赏朗费罗诗歌长达半个多世纪纯粹是情商问题。

主观唯心主义的社会发展观在拉夫罗夫的文学批评活动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拉夫罗夫的批判可以清楚看出其采用社会学的方法来分析美国诗人,自然也暴露自己的理论缺陷和观点的偏离,对朗费罗的批评反映了当时俄罗斯激进主义分子的思想。拉夫罗夫关于朗费罗的这些批判文字已于1882年发表。其实,不仅仅是拉夫罗夫,当代西方学者谈论朗费罗诗歌及其影响,他们也总是“喜欢用‘令人作呕的’、‘肤浅的’、‘陈腐的’、‘呆板的’、‘无前锋性’、‘平淡的’、‘歌谣的’、‘传统的模式与词汇’、‘美国文学初期的幼稚’等词汇。然而,朗费罗依然活在我们的生活中,他的诗歌语言已经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没有哪位诗人如朗费罗那样深深地存在于我们的潜意识中。无论我们的文学评论家感觉如何,朗费罗确实和我们在一起”(Derbyshire 2000)。对于拉夫罗夫的分析,依然有很多观点值得商榷,如朗费罗的诗歌、戏剧、小说确实都没有涉及“性”的问题,对后来者也就无从影响。惠特曼就不同了,他的诗歌写了这个问题,甚至赞美街头的“失足女”,蹈袭者还从他这里得到很多启发,结果是,美国后继文学部分作品中处处充满“性”的气息。朗费罗为何不写“性”呢,那可是更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的母题,这与朗费罗生活习惯、个人修养有关,他和女人交往都是很有分寸的,因为他是绅士,出生于望族,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这类诗人不会卑贱到靠写“性”来吸引爱戴他的读者。

4.“民众诗人”:布宁对朗费罗否定之否定

朗费罗在19世纪美国诗坛的地位曾达到了顶峰,享有“民众诗人”、“天才诗人”、“大海诗人”、“炉边诗人”等美誉,迟暮之年的爱默生在参加朗费罗葬礼的时候说:“我们刚才葬下的这位先生有一个甜蜜而美丽的灵魂。”(Bowen 1905) 然而进入20世纪,由于各种文学思潮的冲击,朗费罗的地位在文学史中起伏不定。这种现象在俄罗斯也是如此。当米尔斯基、拉夫罗夫等人的批判尚未结束,俄罗斯国内也涌现一批支持朗费罗的研究者和创作者,如俄罗斯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宁对这股否定浪潮做了再一次的否定,为当代研究学者提供了宝贵的学术资源。

布宁出生在俄罗斯中部一个破落地主家庭,祖上也是显赫的贵族,他以纤细灵巧的作品形式、形象鲜明的比喻技巧、浪漫抒情性的笔调、对照强烈的色调和其他使读者易于感觉的艺术因素创作出很多颇受欢迎的作品。通过对布宁与朗费罗诗歌的阅读比较,我们会发现布宁的诗歌与朗费罗有很多共性:浪漫奇丽的诗歌意象、悲天悯人的情怀、赤子般率真的情思,质朴、宁静、恬淡,以及类似家庭背景造就了他们都有一种贵族风度和绅士文化的倾向。布宁翻译《海华沙之歌》是向往自由与和平、追求民主与幸福等俄罗斯民族传统精神的表达,如同朗费罗,布宁坚决反对暴力革命者,他对俄罗斯当时风起云涌的革命确实难以理解接受。当政治风云影响作家创作的时候,翻译文学常常是他们的最佳表达:在俄罗斯有布宁;在中国,20世纪50年代诗人穆旦也是通过翻译朗费罗的诗歌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布宁认为自己对朗费罗《海华沙之歌》的翻译是精彩绝伦的,并声明尽可能接近原著,努力保持语言的朴实与音乐感,词语的重复,甚至是诗行的数量和布局也基本一致。通过阅读俄语版《海华沙之歌》会发现布宁将很多注释直接省略以满足国内读者要求。布宁翻译了朗费罗的《人生颂》,作者和译者的不同社会文化经验在译介中都得到了体现,他将朗费罗诗歌语言之外的内涵融进自己的译作中。布宁通过翻译与创作肯定了朗费罗在俄罗斯影响的历史存在,汲取了朗费罗诗歌的浪漫情怀,人文主义的思想;对朗费罗在本土文化上、文学才情上、文学思想上的诉求有着强烈的认同感。鉴于此,我们分析布宁的创作表达对朗费罗诗歌的肯定。

1898年,布宁发表《谈当代诗歌之不足》,提出诗人应当满怀欢乐和忧愁,做社会需求的忠实表达者,应该促使他人走向善和美,新的诗歌精神要准确及时触及社会性的主题。掌握朗费罗诗歌艺术精神的布宁根据自己的思考,创作很多关注下层人民的生活,鼓励读者追求人间的善和美,满怀激情地讨论俄罗斯社会性的问题,如《荒地》(1907)这首诗就明显地带有俄国1905年革命前后的时代特征,诗中对被压迫者表示了深切关注,对农奴制度作了有力地鞭挞:

愿你们安息,有仇未报的人们!我目睹过伟大的事件,卑鄙的行径,我无奈地看到暴行、枪杀、拷打和死刑,我的额头永远地烫下了奴隶和囚徒的烙印,我要告诉长眠地下的人们:“安息吧,请安息!受苦受难的不光是你们,你们主人的后裔,你们的统治者的子孙 ,吞咽奴隶制的苦酒绝不比你们少几分!(冯玉律1998:44)

我们在布宁诗歌中不难发现他的诗歌与朗费罗有密切的精神联系。布宁《荒地》情思已经反映在朗费罗《奴隶的梦》中,回响在《奴隶的夜半歌声》里;他对旧制度的诅咒与朗费罗的《警告》是心有灵犀的:

我们国土上也有个不幸的瞎参孙,臂力被剪除,戴上了铁锁钢镣;在残忍的宴会上,他也会奋不顾身,举起臂,把这个国家的支柱动摇,一举把我们宽广的特权殿宇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和废墟!(朗费罗2009:40)

朗费罗的这首诗歌关注19世纪发生在美国的奴役和压迫:里面是珍馐和光亮,空气也充满馨香;外面是寒冷和黑暗,饥饿和绝望,这些文字书写了印第安人和黑人的不幸与灾难、批判殖民统治者和种族歧视者的残暴与邪恶,鼓舞战斗中的人民:“干下去!从这片土地上扫除老朽的、横霸的谎言和封建祸害——它的鞭和轭侮辱了人的尊严。”(朗费罗2009:28)显然,朗费罗与布宁都是一个人道主义——民主主义——理想主义者,两位世界级诗人的精神相同往往让研究者惊叹文学特有的魅力,如朗费罗的《保罗·里维尔夜奔》写道:

孩子们,听着,听我讲故事:讲“保罗·里维尔星夜飞驰”。那是七五年,四月十八日,那一年,那一天,声名赫赫,如今有几个活人还记得? ……这声音响彻千秋万代,它在往昔的夜风里诞生,它跨越历史,贯穿永恒:在黑暗、危险、紧急的时辰,人民就会醒过来倾听,会听到那匹马急骤的蹄声和保罗·里维尔午夜的音信。(朗费罗 2009:103)

对普通战士的美誉和历史的追忆是朗费罗诗歌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这种精神的诉求也体现在1901年布宁的一首描写古代俄罗斯勇士的诗歌中:

他热望施展过人的臂力,满怀怒火,策马追赶顽敌,在如醉若狂的角逐中奋不顾身,用滚烫的鲜血浇灌大地……西徐亚人的利箭将他洞穿,死神把他的双眼合上,在他倒下的地方有一座坟丘,夜风呜咽,冷雨如泪水流淌。多少个世纪匆匆地过去但昔日的荣光永生不灭……歌谣唱出令人忧伤的回忆歌谣,唱出昔日不朽的功勋,并向变成洪荒传奇的现实,发出亲切的召唤和呼应(冯玉律1998:47)。

当代美国批评家布鲁姆说一首诗的意义也存在于另一首诗中。朗费罗的英雄与历史情结在布宁的诗歌中获得新的生命、新的意义。布宁与朗费罗都是跨越时代、跨越国界、跨越文化的世纪诗人:他们的世界现、气质、才华……乃至在年龄上的长寿以及都有60余年的文学创作生涯等共性让研究者着迷;他们热爱自然,视自然为永恒的基础;他们痴迷于宗教、死亡、爱情等永恒主题;他们采用民间体裁、民俗形象、民间语言,作品中流淌着民间文学血液。“任何影响或借用必然伴随着被借用模式的创造性改变,以适应所借用文学的传统,适应它的民族的和社会历史的特点,也同样要适应借鉴者个人的创作特点。”(日尔蒙斯基1985:314) 布宁根据俄罗斯社会文化发展过程、民族自身原因和接受的方式对朗费罗的作品做了适当借用与改写,其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文本之间存在互文性是不可避免的,如1920年的布宁侨居异国他乡,写了很多伤感的乡愁诗,倾诉自己漂泊异国的孤独与痛苦:鸟儿有巢,野兽也有穴,当我走出父辈的院落,辞别出生时的小屋,年轻的心呀,多么痛苦!野兽有穴,鸟儿也有巢,当我走进租来的房子,画着十字,放下破旧的背包,我心潮起伏,无限地忧悒!

这首诗与朗费罗的《家之歌》无论是主题还是意象的选择都是相通的:“此心安处是吾家/最大的幸福是我的牵挂/迷失天涯的游子们/心中装满了忧愁与痛苦/最好的选择仍是家/疲倦,哀伤,思家/游子流浪在天涯/挫折,失败,艰辛/处处碰壁,疑虑的风肆意的厮打/最好的选择仍是家/此心安处是吾家/当鸟儿振翅而飞/鹰正拭目以待/巢中的他们最安全/最好的选择仍是家”(笔者译)。对照他们诗歌,都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感叹,诗歌都浸泡在诗人在夜深人静时流淌的思乡泪水中。他们在题材上沿着自然写景—哲理抒怀—两者融合一体的轨迹,保持着传统诗歌精巧完美的形式,在技巧上经过白描—明喻—隐喻的演变过程,最终形成了共同的诗歌风格。

从布宁对朗费罗的译介以及自己的创作可以看出“文学创作文本与文学翻译文本的互文形态呈现出丰富而复杂的内在联系:一方面体现了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中的个体价值取向,另一方面体现了具体的文学创作文本和文学翻译文本与抽象的社会文化、文学系统之间的互文关系”(姜秋霞等2009)。布宁对朗费罗部分诗歌的改写体现了布宁的文化意识形态、文学审美意识形态和媒介意识形态,同时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朗费罗在俄罗斯影响的不可撼动性。

5. 朗费罗诗歌的“旅行”对当代中国作家的启示

20世纪初,中国的研究学者指出朗费罗的成功在于长诗叙事的技巧与描写的艺术,除乔叟外,没有人能与之相比肩了。他能变平凡的为美丽的,变苦痛的人生为优美的、丰富的。他所以普通,由于他能捉住普通的情绪,把她谱入诗,一般爱好单纯音节和普通情感的读者都高兴读他的诗(张越瑞1934:106)。尽管如此,朗费罗作品在流传的过程中遇到各种不同原因的阻拦,这也足以说明文学的影响总是螺旋形前进的。当我们回眸其他俄罗斯作家对朗费罗的批判,发现他们的文学批评活动基本服务于社会政治任务,即俄国广大农奴的解放事业、以革命方式改造社会。他们甚至认为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是有限的:“很明显,诗的形象比较起现实中与它们相呼应的形象来是无力的、不完整的、模糊的。”(车尔尼雪夫斯基1998:104) 托尔斯泰的艺术理论甚至也要求艺术为社会改革的导师与宣传家。由此得出诗歌何为的结论显然不利于诗人朗费罗作品的“旅行”。随着俄国社会的发展,虚无主义思潮兴起,“一切都不再神圣”似乎是他们文学革命运动中颠扑不破的真理。此时,在批评家的眼中,俄罗斯本土诗人普希金已经成为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和文学庸人,更不必说美国诗人朗费罗。部分俄罗斯学者对朗费罗的否定绝非空穴来风,因为这种否定既有对俄罗斯文学自身建设与塑造的考虑,也有社会政治方面的因素:其一,解构美国文学影响与建构俄罗斯文学的自信:如托尔斯泰就认为整个的中古文学、文艺复兴与现代艺术——但丁、塔梭、弥尔顿、歌德、拉菲尔、米开朗琪罗、巴哈、贝多芬等——全是一些非真艺术的代表,彻底地将他们扫除干净;其二,则是俄罗斯文学批评开始积极走向现实主义的一面;其三,文学要对俄罗斯国家的农奴制一系列改革之后对本国人民诉求的现状及其在思想界做出相一致的回应。英国的狄更斯,更早一点的莎士比亚都如同风卷残云般送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朗费罗也不可幸免,他们已不再为建构俄罗斯当代文学所用。

布宁对朗费罗的否定之否定的底气来自于俄罗斯整体文化价值的取向: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1854)中已为艺术确立了新的标准:“诗(只有诗,因为其他艺术在这方面的作为还很小)在读者群中传布了大量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使他们认识了科学所取得的概念,——这就是诗对生活的伟大作用。”(车尔尼雪夫斯基1979:194) 索洛维约夫也指出在艰难岁月里,诗对于人们精神生活之重要:苦难不会彻底消除,幸福也不会成为世上最好的东西,人们不会共同富裕,正因苦难不可避免,人们才需要诗,否则人就成了殉难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诗在我们没有欢乐的生活中给人带来了慰藉(普罗特金1990:147)。可以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索洛维约夫等理论家们的支持是布宁译介、学习朗费罗的驱动力。布宁对朗费罗的译介是因为两位诗人有类似的文学诉求,至少是一种潜在的嗜好。对于外国文学的发展,真正的影响永远是一种潜力的解放。很多论文讨论了布宁与托尔斯泰、契诃夫、普希金等文学影响关系,甚至研究其与东方宗教、哲学的关系,忽视了布宁与朗费罗的文学渊源。我们从布宁与朗费罗的关系中看出布宁一生的创作不应抹杀美国文学的熏陶,这既是对朗费罗诗歌的肯定,同时也回避俄罗斯虚无主义的影响。

任何国家的文学影响和接受的发生都是偶然中的必然,与接受主体所处的文学环境和作家自身文学的审美追求有一定关系。朗费罗,“魔恶诗人”抑或是“天才诗人”的争论不会停止。然而,一部经典作品,一个优秀的作家都是在时代的风浪中接受不同岁月的洗礼后方显其大家本色。

萨义德认为文学观念和理论甚至文学作品常常是两种文化的单向移动、两种情境的单向“旅行”,其情形是变化多端的。我们要弄清楚哪些文学观念或理论在文学作品的移动中自身的力量发生变化,一定历史语境和民族文化的理论进入异国另一时期或环境会发生哪些变化,文化和知识生活经常从作品流通、文学理念交换中得到养分,而且往往因此得以维系(Said 1984:226-227)。以此观点反思朗费罗作品在俄罗斯的“旅行”,梳理其在俄罗斯的翻译和传播对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有如下借鉴意义:首先,一个作家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取向,要有独特的关于人性的思考与洞见,要有对传统的关注、对大我的拥抱。朗费罗、布宁的作品都充满人文主义思想,我国莫言的作品也是如此。其次,我们优秀作品的翻译需要有国际影响力的翻译家来完成,影响力将会更大一些,如同布宁翻译了朗费罗,瑞典翻译家陈安娜、诺埃·杜特莱(No⊇l Dutrait)、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翻译莫言的作品,从而让全世界了解了中国,了解了中国文化。最后,中国作家要正视中西文化的差异,了解读者的审美期待,清楚所处的社会大环境,并在这个文化全球化的时代,站在差异性的视角来认识并表达今日的中国,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命题。文学经典比史学更真实、比哲学更深广,不仅在于其以己度人、以小见大的向度与方式,更在于其“旅行”的速度之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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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

作者简介:柳士军,信阳师范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朗费罗研究。电子邮箱:hnxyliu@sina.com

[中图分类号]p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6)03-0064-05

[doi编码]10.3969/j.issn.1674-8921.2016.03.012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世界文学视域下的朗费罗诗歌研究”(编号15YJA752008)和信阳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与“南湖学者”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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