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远文学形象构建之学术脉络研究

2016-03-20 11:07刘芹
地方文化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山西文学

刘芹

(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刘知远文学形象构建之学术脉络研究

刘芹

(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自五代以来,刘知远从一个历史人物逐渐演变为文学形象,进而成为戏曲舞台上的著名角色。以历史与文学的双重分析可知,在北宋时期“华夷之辨”和文化昌盛的背景下,经刘知远的后人建立的北汉政权深切影响的山西地区移民的塑造,刘知远的形象逐步定型、流传、演变,从真实的历史,演化至符号化的文学人物。这一进程中,体现着底层民众的心理需求、精英阶层维护统治的需求共同作用。刘知远形象演变的个案折射出——文学,即使是民间文学,必须由社会中各个阶层共同完成,之后才能得以在更大范围内得到认可。

刘知远;文学形象;演变;历史背景

五代为唐宋之际的乱世,其间各地方政权、割据军阀相互攻战,混乱不已,历史上被称作乱世。此间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或称刘智远),却在五代十国的各个皇帝中颇为留名于后世,更有宋、元、明时期的小说、唱本为其传名,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李纨调侃平儿的口吻,描写了刘知远的事迹:“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着他;刘知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①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由此也可以看出,刘知远的文学形象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可以与《西游记》不相上下。

仅就刘知远个人而言,他仅仅是五代十国军阀和小朝廷的一员,在数十年的战乱中,他的作为与其他军阀相比,并非多么地鹤立鸡群,同时也不免存在残酷与杀戮。那么,为何在之后数百年的时间内,他能够脱颖而出,成为被传颂的一位名人呢?当下的研究一般认为,刘知远由一个微贱的军卒而成为动荡年代的一名“开国皇帝”,成为历史和大众文学共同注意的焦点人物,“这故事引起民众关注的重要原因在于刘知远的低微出身对于下层民众所具有的亲和感和诱惑力”。②徐大军:《刘知远故事:由历史到文学》,《贵州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这一看法符合文学形象演变的一般规律,但若具体到刘知远而言,与他同时代的、有相同经历的人物比比皆是;将时代拉长至秦汉、明清,也同样有相似的人物,为何刘知远能够从这些“皇帝”中被流传下来呢?这恐怕不能仅仅从文学形象的演变来说明,而应探讨更为深入的历史背景。

本文即针对刘知远这一历史人物,结合史实与文学两个方面的资料,探讨自宋、元、明、清等时期刘知远文学形象的演变,以及背后所隐藏的历史真实。

一、从《刘知远诸宫调》到《白兔记》:刘知远形象的演变

现存最早的关于刘知远文学形象的记载,出自宋末的《刘知远诸宫调》,该书为出土文物,于1907~1908年间,被俄国的柯智洛夫在张掖西约三十里的黑水城遗址发掘而得,全书应有十二则,现残存部分约占全书三分之一左右,体制为诸宫调说唱。《刘知远诸宫调》作者已无法考证,有研究认为似为民间说唱艺人所作;也没有刊刻年代的说明,相关研究或认为是北宋末年,或认为南宋时期,①龙建国:《<刘知远诸宫调>应是北宋后期的作品》,《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武润婷:《也谈<刘知远诸宫调>的作期》,《中国典籍与文化》2004年第2期。据其版式、行文考证,该书应为南宋或金代作品。②张鸿勋:《简论<刘知远诸宫调>》,《教学研究》1982年第1期。

继《刘知远诸宫调》之后,描写刘知远形象的是《五代史平话》,这是一部成书于金代光宗之后的历史小说,③丁锡根:《<五代史平话>成书考述》,《复旦学报》1991年第5期。其中也着重描述了刘知远的发家史。之后的《白兔记》,则将刘知远的文学形象以戏曲的形式,逐渐演绎得丰满起来。元末南戏有“荆刘拜杀”四大剧,“刘”即《刘知远白兔记》,又有明刊富春堂本《新刻出像音注刘知远白兔记》、汲古阁《六十种曲》本《白兔记》等,基本情节已经定型。此后,《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四回中曾提及《刘知远红袍记》,但已经佚失;清代以后各个剧种均有相关剧目,如昆剧中《养子》《送子》《相会》等,川剧《红袍记》、福建梨园戏《刘知远》,以及京剧中《窦老送子》等,均是刘知远故事的演绎。

针对刘知远的艺术形象,现有的研究已经作了比较充分的研究,此处不再赘述,下文主要关注的是刘知远艺术形象的附带属性:故事发生地的演变、刘知远形象身份的变异等等。

通过上表的梳理,可以发现几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刘知远的名字有一个变迁的过程。从《旧五代史》之说,刘暠、刘知远均是其名,之后的演变则逐渐远离这一本意,《刘知远诸宫调》中还保持了史实的面貌,《五代史平话》中对此也并没有太多关注。但在进入明清时代后,“知远”逐渐演变成了“字”,“刘暠”也在部分场所被讹化为“刘高”。这也从文学史的角度表明,刘知远逐步符号化,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附着在他身上的故事才是被受众们所关注的。

其次,刘知远的身世背景也在变化。从最早的《旧五代史》中,仅提及刘知远“其先本沙陀部人也”,到后来逐渐淡化其民族成份,直到明代将“沙陀”的族名直接唤作“沙陀村”,但毕竟不能完全将其抹杀,故李三娘的籍贯仍称作“沙陀小李村”。待到清代的相关剧目中,则已经完全去除了刘知远的民族身份,成为汉族底层民众的一个代表。

最后,故事的发生地逐渐由北部边疆向南迁移。刘知远为沙陀族人,唐五代年间为西北少数民族,《新五代史》中尚且对此事记载甚详,因此在宋金两朝间成书的《刘知远诸宫调》也沿用了这一说法,对其先人基本尊重史实,将故事的发生地定为太原地区;但在随后的《五代史平话》中,已经开始对故事发生地进行演义,所谓“沙陀部绿柳村人氏”“卧龙村”,汉化的色彩均已很浓;元明时期的《白兔记》中,除了将刘知远的身世模糊外,更将故事发生地从太原地区移至“徐州沛县”,仅在所谓“投军”的情节中,才提及“太原并州”之名;至于清代及之后的各类剧目,已经完全将刘知远的身份认定为汉人,故事发生地也一再南移,京剧《窦老送子》直接将刘知远的家乡认定为“湖广沙陀村人氏”,已经远远偏离最早的故事情节。

除此之外,其他对刘知远的描述,如从最早的“皇帝之象”,直到所谓“波皮无赖”、一般市井混混,后来的文学作品逐渐将其仅仅视为一个代号,在这个名字之下几乎可以随意添加不同作者所拟定的主角形象。这样一来,同其他戏曲文学中的人物形象相比,“刘知远”的名字基本可以被不同名字所代替,而不影响整部作品的完整性,因此,探讨“刘知远”这一名称在早期作品中所蕴含的内容,便显出相对特殊的意义。

二、刘知远的作为及影响

刘知远其人其事,在整个五代时期上并非卓然不凡,无非是一个地方军阀经过长期的四处征战、处心积虑,最终自封为帝;且其作为后汉的“高祖皇帝”,在位时间亦不过仅仅一年而已,他所建立的后汉王朝,也仅仅经历两个皇帝,存在时间不过三年多(947~950)。再看史家对刘知远的评价:“在昔皇天降祸,诸夏无君,汉高祖肇起并、汾,遄临汴、洛,乘虚而取神器,因乱而有帝图,虽曰人谋,谅由天启。然帝昔莅戒藩,素亏物望,洎登宸极,未厌人心,徒矜拯溺之功,莫契来苏之望。良以急于止杀,不暇崇仁。……盖抚御以乖方,俾征伐之不息。……虽有应运之名,而未睹为君之德也。”①《旧五代史》卷100《汉书二·高祖本纪下》。若以是观之,在推崇“明君忠臣”“成王败寇”逻辑的文学史上,刘知远实在不应该留下如此长远的影响。

但是,具体到五代、北宋的历史背景,可以深入了解这一不协调的现象,之所以出现并维持下来的深层次原因。

(一)“华夷之辨”——唐末五代沙陀民族的汉化

北宋立国,继承后周的疆域,但之前的后晋石敬瑭已经将幽云十六州之地割让契丹,使得有宋一代,北部缺乏天然防御,在宋辽关系中极为被动,宋真宗时契丹南下,被迫签订澶渊之盟,实属兵临城下的无奈。此外如北宋建国后出现的西夏、金等王朝,更是北宋政权面临的敌人,虽然整个北宋并非战火连天,但仍然处于一种“危机式和平”的局面,这也造成北宋政权自上而下对本族的认同、对外族的排斥,“华夷之辨”的氛围,远超之前各个朝代。但根据刘知远的文学形象来看,他的沙陀族身份,却并未影响到其被作为汉人的代表被记载并流传下来。这一史实,显然是与五代十国时期的民族融合趋势相一致的。②任崇岳:《试论五代十国时期中原地区的民族融合及其措施》,《郑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

沙陀族属突厥族,在唐太宗时期即有记载,并作为唐代内附的少数民族,是“胡兵蕃将”的来源之一,是唐代历史上重要的组成部分。唐中期之后,沙陀作为一个部族逐渐汉化,至唐末五代虽然尚有沙陀之名,《旧五代史》中即根据其生活的区域,将其称为“代北三部落”,但因其与北方地区的汉人数百年的融合,如不特别提及,很难发现其与汉人的差别的影响,一般民众已不再视沙陀为异族。考察正史中对刘知远身世的记载,也只是称其“先世”为沙陀人,若仅就刘知远个人的经历而言,似乎并不能以族群来区分,否则在重视华夷之辩的北宋,刘知远很难作为一个文学形象被塑造起来。

刘知远虽出身于沙陀,却“以汉高皇帝为高祖,光武皇帝为世祖”,与五代时期其他各政权建立者相类似,即所谓“沙陀三王朝”:后唐、后晋、后汉,如后晋建立者石敬瑭,其实是出身于粟特族的昭武九生之石姓后裔。这一系列的事例,正反映出五代时期的“种族”问题,自其深层次来说,关系着“文化”的问题,也反映出唐代中期以来民族整合过程的进展。

五代时期不少割据统治的军阀,多出自沙陀、粟特、回鹘等民族。沙陀民族入主中原,增加了与中原社会的接触,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也表现得十分强烈。这一点,契丹统治者耶律德光等称呼后晋“自古闻汉来和蕃,不闻蕃去和汉,若汉儿实有回心,则我亦何惜通好?”①《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录第一》。则可见当时以“蕃”自称的契丹,已经视石晋政权为“汉人”政权。因此,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种族及文化二问题”,是唐朝一代史事关键之所在;待到五代北宋时期,民族问题已经逐渐弱化,即使是五代各沙陀王朝的更替,也主要是出于政治权力的斗争。正如相关研究显示的,沙陀族共同体中,也有很大比例的汉族人,作为沙陀军的一部分并被“沙陀化”,②蔡家艺:《沙陀族历史杂探》,《民族研究》2001年第1期。也即沙陀的汉化与部分汉人的沙陀化,是同时进行的两个过程;这是长期活跃到河朔地区的多民族成分相互混溶的结果,也是沙陀之外的契丹民族作为“外族”参照系之凸显所造成。③邓小南:《论五代宋初“胡/汉”语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

因此,在《刘知远诸宫调》的行文中,除了对刘知远的祖上有所提及,其他的内容基本上属于汉民生活的范畴;刘知远作为一个皇帝,已经被内地的汉人视为自己的同族人。

(二)北宋时期,因幽云十六州等地被辽国(契丹)占据,中原王朝整体上处于软弱的被动形势之下,宋太祖太宗与辽作战均无功而返。因此,必须找出一个精神上的成功人士出来,于是,推翻后晋的刘知远便理所当然成为模范了。

其实,刘知远担任石敬瑭部将时,在向辽国(契丹)割让土地问题方面,即曾认为:“称臣可矣,以父事之太过,厚以金帛赂之,自足致其兵,不必许以土地,恐异日大为中国之患,悔之无及”。④《资治通鉴》卷280《后晋纪一》。五代后期直至北宋的边疆形势,也已充分印证了这一点。由是观之,刘知远对辽国(契丹)与中原王朝(甚至割据政权)的关系,尤其在领土方面的认识还是比较清醒的。

北宋一代在北部边防上的被动,渊源于后晋皇帝石敬瑭。后晋天福三年(938),作为感谢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扶持自己登极的谢礼,石敬瑭将河北、代北一线的幽州(今北京)、顺州(今北京顺义)、儒州(今北京延庆)、檀州(今北京密云)、蓟州(今天津蓟县)、涿州(今河北涿州)、瀛州(今河北河间)、莫州(今河北任丘北)、新州(今河北涿鹿)、妫州(今河北怀来)、武州(今河北宜化)、蔚州(今河北蔚县)、应州(今山西应县)、寰州(今山西朔州东)、朔州(今山西朔州)、云州(今山西大同)等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但随后刘知远在种种历史背景的组合之下,居然在947年,将辽国势力赶出汴京开封,耶律德光也在退出开封后病逝。当时的不少割据势力,均将刘知远作为抗辽建国的出路,也奠定了刘知远在五代十国时期的地位。

整个五代时期,因战乱频仍,无力顾及北方,直到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周世宗柴荣率军攻辽,相继收复瀛、莫二州,以及益津关(在今河北霸县)、瓦桥关(在今涿县南)、淤口关三关,但在攻取幽州时,因病重班师,随后卒于东京(今开封),收复十六州的计划遂落空。

北宋建国后,宋太祖、宋太宗均存有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志,但太祖忙于统一全国,直到宋太宗赵光义时才开始着手对辽国(契丹)用兵。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赵光义移师幽州,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地区,在高梁河激战,宋军大败,宋太宗亦中箭受伤,两年后去世——这一历史事件,也产生了诸如“杨家将”的历史故事。之后,北宋一直未能占领此地,宋太宗之子宋真宗也因此在景德元年(1004),为抵御辽国的入侵,在澶州定下了“澶渊之盟”的停战和议,宋辽关系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时期。但幽云十六州也就一直使北宋王朝如芒在背,时刻感受到来自北方的威胁,这种“不安全感”很大程度上促使北宋王朝更加内向,进而寻求心理上的安慰。

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下,刘知远建立的后汉,因推翻后晋政权并标榜国号为“汉”,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上自统治精英、下至普通民众心底的认同。虽然刘知远在位时间极短,统治政权的能力也不大,但在严守“华夷之辨”的北宋时期,上层的知识分子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再出一位明君,将外族(契丹)的势力远远逐出华夏;就民众而言,虽然并非特别汲汲于“华夷之辨”,但也能从社会氛围中感受一二,同时,刘知远出身底层民众,后又统帅大军取代前朝的经历,无疑是被普通民众所艳羡的。由此来看,刘知远逐渐由一名历史人物,转化为文学形象,无法脱离这些深厚的社会基础,在演义五代史成风的北宋时期,除了知识与统治精英的认可之外,他更是普通民众非常喜欢的、“满村听说”的文学形象。

(三)刘氏在山西地区建立的北汉政权,统治时期对民众思想的影响

刘知远所建立的后汉政权,仅维持了三年多(947~950);951年,刘知远之弟刘崇在太原建立北汉政权,作为五代十国中惟一位于北方的“十国”之一,是北宋统一全国进程中,最后被灭的国家。在共计29年(951~979年)的存在时间内,北汉政权通过与后周、北宋、契丹等周边国家的交往,并借助于山西地区独特的地理与文化优势,成为影响北宋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

对于山西地区的意义,谭其骧先生有过精彩论述:“山西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时期,往往是历史上的分裂时期。这是因为,山西处于黄土高原的东部,它对河南、河北、陕西的关中地区而言,都是居高临下的,这在过去一刀一枪打仗时,是很占优势的地势。又因为盘踞山西的割据势力大都是强悍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武力很强,因而能攻则取之,退则守之,长期割据称雄”,①谭其骧:《山西在国史上的地位——应山西史学会之邀在山西大学所作报告的记录》,《晋阳学刊》1981年第2期。这段论述是针对宋代之前的山西而言,也最能符合五代时期的历史事实。五代除后梁之外,其他开国诸君取威定霸,奠基立业,皆与以太原为中心的河东地区有密切关系:“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是以太原割据势力的胜利而告终的,只有到了五代后期,太原割据势力才衰弱下去”。②宁可、阎守诚:《唐末五代的山西》,《晋阳学刊》1984年第5期。

刘知远故事得以长期被记载并流传下来,也与山西地区的特点息息相关,这又必须考虑到当时统治山西时间最久的北汉政权。现存的记载中,对北汉政权的记载多为负面,甚至认为这是一个落后的割据政权,应属于被消灭的范围之内。但也应该看到,历史上中国非政治中心区域的开发,往往是在割据时期完成的,北汉政权的存在也不例外。

首先,山西地区因地理环境的优势,兵强马壮,易于从战乱中恢复。时任刘知远部将,后建立后周的郭威曾称:“河东山川险固,风俗尚武,土多战马。静则勤稼穑,动则习军旅,此霸王之资也。”③《资治通鉴》卷283《后晋纪五》。在五代时期以军事力量称霸,以至攻取天下的背景下,山西地区便显现出了重要的地位。在文学史上,以杨衮及其子孙为原型的“杨家将”故事,时代背景虽然定位于北宋时期,但其历史来源仍在山西地区的北汉政权。基于地理优势的天然条件,是北汉政权得以相对稳固的基础。

其次,北汉的历任皇帝虽不是雄才大略,但一般也能称得上守成之君。刘崇之子刘承钧,才干略胜其父,史称其“既嗣位,勤于政,爱民体士,境内粗安”。④《资治通鉴》卷292《后周纪三》。这种评论从司马光的笔下得出,可见其确实在治理北汉的能力上确有可以圈点之处,“北汉主自即位以来,方安集境内,未遑外略……北汉主知契丹不足恃而不敢遽与之绝”。①《资治通鉴》卷2 9 3《后周纪四》。虽然北汉依附辽国(契丹)而生存,但毕竟对国内经济社会还是比较关注的,除了与后周政权(954)、北宋初年(969)的数次战争,以及边境上的小型冲突之外,整个山西地区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三十年。这也是延续到北宋初年,北汉统治阶层的对后世影响的重要性。

总之,北汉统治的近三十年内,为刘知远的从历史人物向文学形象的转变,留下了足够长的时间准备,在北宋统一全国之后,来源于北汉并生活于北宋统治下的人民,必然会回想起这一政权最初的肇造者刘知远,以宋代繁荣的文化事业为支撑,使刘知远的故事逐渐演绎,进而家喻户晓。

三、中国古代社会演变下刘知远形象的抽象化与符号化

上文所分析的历史事实,是刘知远的历史形象得以流传的客观原因,在以上这些原因的基础上,加之宋代是中国古代史上文化最为昌盛的时期,更好的文化条件促使一个文学形象的逐渐完成,最终反映出来的是底层民众对刘知远经历的重视。

刘知远后人占据的山西地区,在五代之后一直是北方地区相对发达的文化重心,尤其印刷业的发展,使对刘知远形象的宣传更为有利。宋代中国的四大雕版印刷中心——浙江杭州、四川眉山、福建建阳、山西平水,只有山西的平水位于北方地区,可见山西地区在印刷事业方面的发达程度,这种发达又必然会影响到山西地区的文化进步。刘知远的形象在这一背景之下,被不断传诵并随着移民向统治中心的扩散,得以借助首都汴梁的地位,逐渐为更多民众知晓和认可。

山西地区的地理形势,除了保证其在割据时期的地位外,也创造了条件,促使其在割据后的和平时期,大规模的外向移民,并由此带来了相应的文化传播条件。北汉政权初建立时期,仍然频繁与北周等政权相互攻伐,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局面,史称“土瘠民贫,内供军国,外奉契丹,赋繁役重,民不聊生,逃入周境者甚众”,直到刘崇即位之后,逐步改变了这一情况,“始息意于进取”,②《资治通鉴》卷293《后周纪四》。开始对民众采取一定的休养生息政策,一定程度上使由于生活困境导致的移民外迁有所缓和。

宋初国家逐步安定,同时为了防止北汉政权坐大,北宋政府也开始有意识地向内地安置山西移民;山西地区的百姓也出现了大规模的南迁,主要的安置地区便是中原地区的洛阳、南阳等区域,以填补这些地区因战乱造成的荒芜,之后首都汴京地区也成为山西地区移民的目的地之一。据统计,北宋太祖、太宗两朝山西民户外迁总数至少在二十五万人以上,这一庞大的人口,③安介生:《北宋初年山西向外移民考》,《晋阳学刊》1996年第3期。很大程度上是刘知远形象的传播者。

五代时期的枭雄们层出不穷,作为文学形象流传下来的也多有其人,朱温、李克用等,这也是以北宋的文化昌盛为条件的,而刘知远是最有知名度的一位,究其原因还在于五代之后下层民众社会地位的提升道路,逐渐集中于功名一途,即通过科举实现自己“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命运改变。但科举道路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担得起的,它所需要的经济实力支持,更令普通民众望而生畏,故而符合下层群众改变命运模式的,便主要剩下军功一途了。但宋代崇文风气极盛,整个精英社会对武将的轻视,也更使得民众改变出身地位的这一道路希望渺茫,因此之故将自己的美好愿望寄托于曾经辉煌过的历史人物,便成为更多人的精神寄托。

经过了元明清三朝,《白兔记》中刘知远作为异族的身份逐渐消失,即使是他的皇帝身份也已经不复被提及。这部作品已经同一般的戏曲和文学作品没有什么区别,其主角形象已经被抽象化,可以用任何一个名字来代替“刘知远”,而刘知远的名字在百姓的心目中,也早已成为一个符号,至于其背后的历史演变,也已经不再(也无需)为大众所知晓。

因此,刘知远形象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果说是由普通民众的喜好所决定,毋宁说它是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演变的产物。

四、结语

从个人的角度而言,刘知远的经历是中国古代史上社会地位变迁的一个模范。从出身社会下层的普通人,通过自己的勇武、谋略,最终转变为割据时代的一位皇帝,可谓是达到了个人成就的顶峰。因此,在中国古代社会地位转变的途径极少的情况下,刘知远的经历是被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所艳羡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不少的研究均认为这导致了刘知远形象从历史向文明的转化,直到被赋予了更多的传奇色彩。

通过本文的分析可知,刘知远形象的演变,更多的是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完成的。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与刘知远一般经历的人物并不少,但能够流传下来并被反复修正,最终成为一个文学史的符号的,却是屈指可数的。因此,刘知远的文学形象,是在北宋时期“华夷之辨”和文化昌盛的背景下,时人充分运用历史与文学资源,加之被刘知远的后人深切影响的山西地区移民的存在,最终成为被传诵的对象,并逐步定型、流传、演变。这一过程中,除了底层民众的心理需求之外,精英阶层也为刘知远形象的流传贡献更多。

因此,对于文学史上的任何一个文学形象,除了要分析它之所以出现并流传的民众基础之外,还需要更多关注其之所以形成的广阔历史与上层社会的原因。文学,即使是民间文学,必须由社会中各个阶层共同完成之后,才能得以在更大范围内得到认可。这也是刘知远的形象从真实的历史演变至符号化的文学人物过程中给我们的启示。

(责任编辑:吴启琳)

The Study on the Historical Factors of the Liu Zhiyuan Literature Image Construction

Liu Qin
(Henan University The Key Research Center for Yellow River Civilization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Kaifeng Henan,475001)

After Five Dynasties Period,the image of Liu Zhiyuan transformed from history to literature,and became the famous opera role.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and literature analysis,we can find that this evolution had profound historical background,because of the“Debate of Hua Yi”and prosperous culture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and the influence of Northern Han State’s immigrant,Liu Zhiyuan became a complete literature image.This evolution reflected the Psychological needs of common people and elites group’s demand ofmaintained the orthodox.Therefore,the process revealed that the life of literature imagemustbe recognized by several social classes,and then could become popular in the society.

Liu Zhiyuan;Literature Image;Evolution;Historical Factors

G02

A

1008-7354(2016)06-0041-07

刘芹(1981-),文学硕士,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助教,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社会转型与河南戏剧的变革”(项目批准编号:11JJD750022)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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