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传选章六

2016-03-22 06:50文解玺璋
传记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金粉张恨水小说

文解玺璋

张恨水传选章六

文解玺璋

成名

张友鸾说,张恨水“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诚如斯言。不过,张恨水从事小说创作的时间,明显早于他参与办报的时间。当年,还就读于苏州垦殖学校时,他就曾作过两个短篇小说,投给了《小说月报》。虽然得到了主编恽铁樵先生的回信赞许,但小说始终没有发表。直到他做了《皖江报》的副刊编辑,才有机会将自己的小说排成铅字,在报纸上逐日连载。先是一个文言短篇《紫玉成烟》,发表后很得一些人的夸奖,他因此受到鼓舞,接下来,便作了一部长篇白话连载小说《南国相思谱》,尤为女性读者所喜欢。这期间,上海的《民国日报》先后发表了他的《真假宝玉》和《小说迷魂游地府记》两篇讽刺小说。这两篇都是白话体,尽管艺术水平并不很高,却已引起了上海文坛的注意。后来,姚民哀先生编辑《小说之霸王》,这两篇作品都被收录其中。

到北京之初,大约有五年之久,张恨水几乎无暇从事小说创作。唯一一次是应芜湖朋友之邀,撰写了长篇白话章回小说《皖江潮》,自民国十一年(1922)二月二十二日起,至该年七月二十七日,在芜湖《工商日报》副刊《工商余兴》上连载。这篇小说约有八万字,计十一回,取材于安徽自治运动,可惜未能写完。此后,芜湖的学生还将小说里的故事改编为话剧,在当地公演。这是张恨水的小说第一次被搬上舞台,虽说影响有限,却也给予他很大的鼓舞。

民国十三年(1924),成舍我创办《世界晚报》,张恨水与龚德柏、余秋墨等应邀与之合作。张恨水最初的任务是编辑新闻,成舍我知道他曾经写过小说,便请他为《世界晚报》副刊《夜光》撰写一部长篇连载小说。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世界晚报》创刊号出版,张恨水为其撰写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也开始与读者见面。不久,《夜光》主编余秋墨离任,张恨水接替余秋墨担任《夜光》主编,每月薪水30元,事事却都由他一人包办,除了编排、校对,初期外稿不多,常常在撰写连载小说的同时,还要为副刊撰写短文。但他干得“很起劲”,个中原因正如他后来所说,他与龚德柏加盟《世界晚报》,是因兴趣而走到一起,故“决不以伙计自视,而是要共同作出一番事业的,所以副刊文字和小说,都尽了自己能力去写”,并不计较薪水的多少。这种所谓的“君子之交”,也为他们后来的分手埋下了伏笔。

张恨水是很看重《春明外史》的。毕竟,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尽管他不承认这是他的“代表作”,却也自认为是他“一生的力作之一”。这部作品从《世界晚报》创刊之日开始连载,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一月二十四日结束,每天刊登五六百字,其间经五十七个月,历时近五年,未有一日肯松懈,终于成就了这部百万字的巨著。自然,他“是费了一番心血的”,而且,他并不计较有没有稿费。但就老板成舍我而言,似乎从未想过要为《春明外史》在报上的连载支付稿费。后来,报社出版了这部小说的合订本,那时是吴范寰当经理,销行之后,张恨水才第一次得到本应属于他的版税。他要养家糊口,自然很需要钱,后来忆及此事,他还直言不讳地说:“我的全家,那时都到了北京,我的生活负担很重,老实说,写稿子完全为的是图利。”如果“很不容易拿着稿费,我就有些敷衍了事”。然而,《春明外史》却是个例外,他曾表示:“我对《春明外史》,要保持已往的水准,却是不拆烂污。”在另一场合他也说过,就其小说创作而言,《春明外史》的写作“算是卖力的了”。

张恨水对《春明外史》的偏爱由此可见一斑。其子张伍也曾惊讶于父亲对《春明外史》的推重。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春明外史》“读一遍不行,要一口气读三遍”,才有资格提问。他在《忆父亲张恨水先生》一书中写道:“我和内子谈恋爱时,她第一次来我家,见到‘未来的公公’,当然就会提到《啼笑因缘》,父亲却对她说:‘你看过《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吗?《啼笑因缘》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有兴趣,请你去看这两部书。’事后我问内子的感想,她回答:‘真没想到,老伯和我想像中的张恨水,全对不上号!’不仅如此,父亲还在他的自传《写作生涯回忆》中,用了三章来介绍《春明外史》,可见他自己是如何偏惜这部书了。”

虽然《春明外史》没有给张恨水带来太多的真金白银,但他却因此得到了北京各阶层读者的普遍认可,结交了许多朋友。此后,稿约纷至沓来,多是由这部书引起的。当时,对此书感兴趣的读者不在少数,据贺逸文、夏方雅、左笑鸿所作《〈世界日报〉兴衰史》的介绍,许多读者拿到晚报,一定先看这篇小说的连载。每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报馆门口就排满了焦急等待当日晚报发售的读者。《春明外史》连载期间,无论风雨寒暑,天天都能看到这支队伍,无意中竟造就了北京南城的一道风景。这种情形几乎成为了所有与张恨水共过事的老朋友的共同记忆。万枚子于民国十四年(1925)十月考入《世界日报》做编辑,他也清楚地记得:“有些读者就是专为看《春明外史》才长期订报或者每晚到报社门口抢买,以先睹为快。”

这篇小说吸引读者眼球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呢?左笑鸿等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他是“以当时的官场和社会上的怪现象为内容”的,且“笔法犀利,描写生动”,故能“引人入胜”。其实,写作之初,张恨水对于这部小说并没有一个完整、详尽的构想,他大约是想写一部与《儒林外史》或《官场现形记》类似的小说,但在他看来,“这一类社会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他说:“我写《春明外史》的起初,我就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说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的现象上去。这样的写法,自然是比较吃力,不过这对读者,还有一个主角故事去摸索,趣味是浓厚些的。”

这个主角就是杨杏园。他是一位皖籍客居京华的记者,其身份与张恨水大致相同。小说便是以他的生活为中心安排结构布局,其目的就是想解决张恨水所说的这类小说的“共同的毛病”。有人形象地称之为“单线串群珠”,珠与珠之间既无内在联系,只凭一根线串在一起,就显得单薄随意。有一本《阙名笔记》在谈到《儒林外史》的毛病时就曾指出:“盖作者初未决定写至几何人几何事而止也,故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处处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随事灭故也;处处不可住者,灭之不尽,起之无端故也。此其弊在有枝而无干,何以明其然也?将谓其以人为干耶,则杜少卿一人,不能绾束全书人物;将谓其以事为干耶,则势利二字,亦不足以赅括全书事情;则无惑乎篇自为篇,段自为段矣。”鲁迅先生对于《儒林外史》的结构也不满意,他说:“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对此,张恨水看得也很清楚,他希望杨杏园的故事能弥补这个缺陷。事实上,杨杏园的出现只是部分地弥补了“一根线”——在结构上的缺陷。在这方面,清末民初与李伯元齐名的吴趼人所作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或许更接近他的创作。这部小说冒名九死一生者,实为作者自述,其间记述了20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内容极为广泛和丰富,虽有过“精神团聚”之努力,仍不免“微嫌疏散”之弊端,这种情形只能说是“一根线”结构的“胎记”,不经脱胎换骨,很难有所改变。张友鸾最先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主角杨杏园,约略如《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写杨杏园先后和何梨云、李冬青的恋爱,有许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写得那么干巴巴的。”这固是张恨水的特别之处。小说是需要有一些趣味的,从读者阅读的角度考虑,言情,往往正是读者最有兴味的地方。有人因此将张恨水的小说称为言情小说,甚至把他归到“鸳鸯蝴蝶派”一类,殊不知,张恨水虽然言情,但他的言情只是起到了调剂滋味的作用,犹如炒菜不得不加的盐。他将言情与都市社会风情融为一体,不仅拓宽和深化了言情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同时,也增加了社会小说的趣味性。老友左笑鸿就看得很清楚,也说得很明白:“有人把《春明外史》当作‘鸳鸯蝴蝶’之流,其实这是误会。我曾与恨水谈过,所谓杨杏园、梨云、李冬青等,不过是把许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线,没线就提不起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读《春明外史》时,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等人的恋爱经历上。我对恨水说笑话:‘你拿恋爱故事绕人,这个法子很不错。’恨水哈哈大笑。”

诚然,民国十年(1921)至十八年(1929)北京的社会万象,才是《春明外史》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民国以前且不论,直到民国十七年(1928),北京仍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国共合作,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取代北洋政府,才将首都迁往南京,改北京为北平。《春明外史》所述,既以北洋政府时期为主,故用“春明”一词作为借代,因“春明”曾是唐代都城长安东面三座城门中的一门,后世便以此作为所有都城的别称。其间,北洋政府大致经历了直系统治和奉系统治两个时期,细分还有曹锟、吴佩孚、黎元洪、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等派系的轮流执政,真可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春明外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乱世之中。在张恨水笔下,北京虽称“首善之区”,然而早已闹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军阀官僚豪绅沆瀣一气,贿选总统,鬻官卖爵,贪污舞弊,酒肉征食,声色犬马。在‘歌舞升平’的箫鼓乐声中,充斥着他们抢夺地盘、发动内战的枪炮声,也充满了百姓痛苦的呻吟。饿殍的血,灾民的泪,滴滴点点淌进了他们高举的酒杯。而北洋政府对新闻实行严格的管制,看到哪家报纸对他们稍露不满,就会下令停办,记者本人也会遭来杀身之祸。父亲有感于此,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就用了小说的形式进行揭露,大举挞伐,可说是‘新闻外的新闻’”(张伍《忆父亲张恨水先生》)。左笑鸿因此有“野史”之论,在为《春明外史》重印所作的序中,他特别指出,当年,也只有报纸“副刊有时倒可能替老百姓说几句话,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说,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从中推测出不少政局内幕来。有时上层人物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社会上都传遍了,可是从不见诸新闻。而小说却能影影绰绰地把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来,使人一看,便心领神会。于是小说便成了‘野史’,所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读着带劲,细按起来更是其味无穷”。说到这里,左笑鸿表示:“并非所有报上的小说都是如此,不过恨水的《春明外史》确是这样。”在他看来,虽然“小说情节是虚构的,可并非完全出于幻想,作为‘野史’的小说更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诌”。

《春明外史》书影

既然是“野史”,那么最要紧的品质就是实录,既不能穿凿附会,更不能向壁虚构。野史也是史,是历史的民间叙事,这就限制了作者的笔墨不能不尊重历史事实,如果凭空捏造,就没有价值了。因此,作者在选择写什么的时候,总是从自己最熟悉的、刚刚发生的社会现象或人物、事件落笔。一部小说能够激发读者探索其中隐秘的兴致,与作者善于把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素材化用于小说之中是大有关系的。据说,当时的读者常常一边读小说,一边猜测书中某某人是否影射生活中的某某人,书中的某件事究竟影射生活中的哪件事,于是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张友鸾在《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中就曾写道:“《春明外史》写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笔锋触及各个阶层,书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们,是不难为它作索隐的。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张晚报,就为的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发展,如何结局的。当时很多报纸都登有连载小说,像《益世报》一天刊载五六篇,却从来没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作者诅詈那个时代,摘发抨击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现象,乃是出于当时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某些地方,刻划形容,的确也似乎太过,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与‘丑诋私敌’之作的不同的。几十年后,读这部小说,还觉得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这种索隐游戏在当时不仅满足了读者多方面的好奇心,也为人世间的种种不平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给读者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有人发现,小说中的魏极峰与曹锟、鲁大昌与张宗昌、姚慕唐与张敬尧、章学孟与张绍曾、韩幼楼与张学良、乌天云与褚玉璞、秦彦礼与李彦青、闵克玉与王克敏、苏清叔与吴景廉、周西坡与樊樊山、黎殿选与刘春霖、曹祖武与杨度、余兰痕与徐枕亚、金士章与章士钊、时文彦与徐志摩、何达与胡适、小翠芬与小翠花等,都包含着某种相对应的关系。也许可以称之为身形和影子的关系。而如影随形,神貌犹在,使读者联想到生活中实有其人,有一种逼真的感觉。张恨水后来也说,有人曾当面问他,某某人是否影射某某人。但他是这样回答的:“其实小说这东西,究竟不是历史,它不必以斧敲钉,以钉入木,那样实实在在。《春明外史》的人物,不可讳言的,是当时社会上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决不是原班人马。”

很显然,张恨水并不希望人们以穿凿附会、对号入座的方式读他的小说,那样的话,也许倒小看了这部作品。这部小说的叙事,深入于20世纪20年代北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称它为“社会小说”或“都市乡土小说”,也是非常恰当的。作者的笔触相当细致,视野亦十分开阔,描绘北京特有的社会情状,给人以事无巨细、包罗万象的感觉。仅以人物而论,书中提到姓名的,便多至500余个,涉及北京的各个社会阶层和群体,上至总统、总理、总长、总督、大帅、将军,下至戏子、妓女、商贩、跑堂、教师、学生、记者、作家、官僚、政客、议员、僧侣,以及落魄的文人、投机的商人、清朝的遗老遗少,以及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乃至拉车的、要饭的,集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再以场景论,举凡议会、豪门、剧场、妓院、公寓、会馆、庙宇、坟地、学校、客厅、名胜、公园、通衢、胡同、舞场、茶室、大杂院、小住户、贫民窟、俱乐部,乃至高级饭店、酒馆饭铺,合于清浊雅俗,无所不包,几乎就是一幅民国社会的“清明上河图”。据陈思广考察,20年代的长篇小说创作,截止到民国十八年(1929),新小说家共有作品43部,其规模及表现都市生活的广度和深度,都不及《春明外史》;而旧小说家的作品在数量和类型上或多一些,但是,能超越《春明外史》的,似乎也不多见。

张恨水固非北京人氏,但他客居北京多年,一直在报界任职,“看了也听了不少社会情况,新闻的幕后还有新闻,达官贵人的政治活动、经济伎俩、艳闻趣事也是很多的”,正是这种经历,“引起他写《春明外史》的打算”。他笔下的北京风物,以及混迹于北京的各色人等,之所以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与他多年来的记者生涯是大有关系的。北京不同于上海,如果说上海是商业都会、华洋杂处、冒险家的乐园的话,北京则是“政治文化中心”。《春明外史》中有个北洋政府的总裁闵克玉,他说过一句话,倒是给北京这个“政治文化中心”作了绝妙的注解:“北京这个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码头,仅是政治的中心点,市面还要靠官场来维持。”因此,写北京,无论如何是离不开一个“官”字的,而文人无论新旧,也只能是“官”的附庸。故张恨水与当时政界、军界、文化界、教育界及演艺界的诸多人士都有过近距离的接触,熟悉他们的言谈举止、生活习惯,甚至对他们的所思所想,也有相当真切的体察和了解。

在北京行医多年的日籍医生矢原谦吉是张恨水非常要好的朋友,二人过从甚密,“每周恒有二三度盘桓小饮,每届周末或周始,管亦施施然前来参加”。这里的“管”即管翼贤,日军占据北京时,他沦为汉奸报人,日本战败后被国民政府处以死刑。但当时他是北京《小实报》的社长,影响极大,北京城内几乎无人不知有管翼贤其人,其抗日言论亦为人所瞩目。张恨水、管翼贤,以及《大公报》的张季鸾,是矢原谦吉交往最多的报界人士。矢原谦吉比较张恨水与张季鸾之异同最有意思,以前,我们只知《新民报》时期有“三张”——张恨水、张友鸾、张慧剑,却不知早于“三张”十年,已有“二张”——张恨水和张季鸾。矢原谦吉认为,“二张”相同之处,是“恃才使气,玩世不恭”;而不同之处是,张友鸾有政治主张,而张恨水则“毫无政治色彩与政治偏向,固所稔之军人与政客特多,余之能识大批西北军、晋军、东北军将领者,半由于诊病而来,半由于张与管翼贤所介绍”。他在行医之余,广交中国政要名流、学人军阀,汉语水平固不弱,但他仍然感叹:“二张相与出游时,辄为余自卑感最盛之会。”因“二张”在一起,“或议论,或笑谑,或关白,渠等多引诗词以为之,或引四六文一句,而粗通汉语如余者,遂瞠目不解所闻矣”。他的《谦庐随笔》有数十处写到与张恨水、张季鸾、管翼贤宴饮游乐的情景,他们在这种场合常以政界、军界的内幕及官场、文坛的八卦为佐酒解颐之物,其中犹多现场独家观察的细节。这样的环境和经历,自然成为张恨水小说写作素材的重要来源之一。试举一例:

《谦庐随笔》中有一篇《王克敏断袖分桃》,其中写道:“盖王于曹锟时代,屡图东山再起,遂不惜结纳曹之宠臣李彦青处长,甚至于其私宅后园,中夜设宴,命其宠姬侍酒,而王辄故回避。李本一鄙驽之人,遂于曹前为王活动焉。”王克敏的这段“秽闻”,在《春明外史》中被张恨水演绎为第十一回“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听歌怜翠秀隔座分香”。在这里,闵克玉相当于王克敏的影子替身,他为了攀上魏极峰即曹锟这个高枝,得到财政总长这个位子,竟让自己的“爱妾”在私宅内室陪宴,以讨好魏的出纳处处长秦彦李,即李彦青。由此可以断定,《春明外史》与《谦庐随笔》之间,确有某种隐秘的关系。当然,张恨水获知王克敏这段“秽闻”,未必是在矢原谦吉所记宴请黔军名幕胡鼎铭、人称胡八爷的饭局上,但此局张恨水确也在座。王克敏出示他与驰誉剧坛的某“博士”的合影小照请座中人瞻仰,被胡八爷谑为“龟兔同笼”,其他人闻之大窘,只有张恨水举杯为之叫好说:“胡八爷此语,当浮一大白!”

很显然,作为记者,杨杏园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有更多的便利之处。为了不断推动情节的发展,“九死一生”到处请人讲故事,甚至千方百计打听人家的“隐私”,故显得有些矫情;杨杏园则不同,他是记者,追根究底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在社会各界的广泛联系,也为他提供了出入官场、商场,以及各种交际场所的机会和理由,使他可以深入了解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各种新闻内幕。他的活动常常牵动社会的诸多层面,他的所见所闻又是丰富多彩的,讲起来就显得比较自然,而少有隔膜之感。

然而,这也带来一个问题,有人会问:杨杏园是否就是张恨水本人?《春明外史》是张恨水的夫子自道吗?多年后,张恨水在回忆录中写到,当时确有许多朋友问过他:“你真认识过梨云这么一个清倌人吗,你真对她那么痴情吗?真有李冬青那么个人吗?”他自然不肯承认,且辩解道:“杨杏园这人,人家都说是我自写,可是书中的杨杏园死了,到现时我还健在。”他甚至还在报上发表“郑重声明”,言之凿凿地宣称《杨杏园无其人》。然而,这并不能打消读者的好奇心。他自己也很清楚,毕竟,张恨水与杨杏园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他是安徽潜山人,居京,以新闻为业,喜欢诗词歌赋;杨杏园也是“皖中的一个世家子弟,喜欢写诗填词,发泄满腹牢骚”。所以他又说,杨杏园“依然带着我少年时代的才子佳人习气,少有革命精神(有也很薄弱)”。其子张伍也不希望读者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他说:“一个作者,把自己喜爱的兴趣、特点,安到他喜爱的书中人物身上,这是很自然的事,但这和生活中的作者决不能混为一谈。”可是,他又提到“颇有意思”的一点,来说明“父亲很喜爱杨杏园”。他说:“父亲原名‘心远’,‘杏园’与‘心远’不是谐音吗?”

的确,无论如何,杨杏园不能等同于张恨水,但不可否认的是,杨杏园身上充满了张恨水的气质。范伯群先生的这一论断,其要点就在于,张恨水与杨杏园都被视为“徘徊于歧路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范伯群认为:“正因为张恨水有这般的气质,他的笔下才有杨杏园这般的人物,张恨水也才能成为有创作个性的作家张恨水,他的作品才能为‘匹夫匹妇’的中国普通老百姓所接受并与他们休戚相关。张恨水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中出现杨杏园气质,在他以后的作品一直没有放弃而是不断深化了这种气质。他笔下的冷清秋,是一个女性杨杏园,他笔下的樊家树是一位富有的杨杏园,这一形象在不断深化和变通中,最终成为张恨水对中国文学史的独特贡献之一。”

张恨水因《春明外史》而声誉鹊起,人们因其书而重其人,都想知道究竟谁是张恨水,以致他的同事张友彝(即张友渔)也一再遭到人们的询问:你是不是张恨水?张友彝不得不撰文《张友彝不是张恨水》,向“读者诸君”说明,张恨水另有其人。有人说,成舍我是最早发现“张恨水价值”的人,这话说的倒也不错。然而,张恨水成全了成舍我,却也是事实。《世界晚报》一纸风行,销量直线上升,能在激烈的报业竞争中打开局面,与《春明外史》赢得读者喜爱有直接关系。因此,民国十四年(1925)二月十日,《世界晚报》创刊的第二年,成舍我又在石驸马大街甲90号创办了《世界日报》,副刊《明珠》仍由张恨水主编。一年后,民国十五年(1926)二月,张恨水撰写的长篇小说《新斩鬼传》在《明珠》连载。忆及此事时他说:“当时有一位姓张的朋友,他对于《斩鬼传》极力推崇,劝我作一篇《新斩鬼传》。我一时兴来,就这样作了。这篇小说,虽根据老《斩鬼传》而作,但《斩鬼传》的讽刺笔法,却有些欠缺,我也是如此。”他在此处提到的那位“姓张的朋友”,就是生前担任全国人大常委的著名法学家张友渔(1898-1992)。《世界日报》创刊后,张恨水同时要编两个副刊,还要写作《春明外史》,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报社招聘了四个特约撰稿人做他的帮手,其中就有张友渔,另外三人为马彦祥、胡冰春和朱虚白。

《巴山夜雨》书影

张恨水因张友渔的启发而作《新斩鬼传》,张友渔在文章中也曾提到过此事,他曾作《再来介绍斩鬼传》一文,其中写道:“记得去年我曾在‘明珠’里替《斩鬼传》大登过一次广告,虽然结果惹得恨水诌了一部《新斩鬼传》,不算毫无影响,但名教授们始终没有赞一辞。”当然,这也并不说明什么,张恨水的小说原本也不是写给名教授们看的。然而,这部小说只连载到第七回,就被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荆棘山河》所取代了,至于原因,并未言明。当天,张恨水在小说的末尾注明“上集完”,并加了预告:“滑稽小说《新捉鬼传》(即新斩鬼传),今日已告一结束,另由恨水君新撰长篇小说《荆棘山河》,逐日在本栏发表。是篇性质,大体取径《水浒传》《野叟曝言》上半部,及《绿野仙踪》之间。行文叙事,力求整洁,或不仅茶余酒后之助而已。”

然而,《荆棘山河》似乎更加命途多舛,自民国十五年(1926)七月五日开始连载,至八月九日,仅35天,第一回尚未结束,就因奉系军阀张宗昌的干涉而暂停,改为张恨水的新作《交际明星》。这篇作品并不长,自八月十日刊载至十月四日,共54节,全篇即告结束。于是,自十月五日起,又将被迫暂停的《荆棘山河》拿出来继续连载。可是好景不长,转过年的二月一日,这部长篇连载小说再度因张宗昌的干涉而中途夭折,其间只连载至第五回,共145节。这天正是农历腊月二十九,第二天便是除夕,报纸照例休刊,张恨水也就有时间对一年来的写作一番思考。如果说《新斩鬼传》还只是借鬼喻人,嘲讽当时社会的各种丑恶现象的话,那么,《荆棘山河》则涉嫌直接揭露了军阀内战强加给社会大众的种种苦难。他既取法于“《水浒传》《野叟曝言》上半部,及《绿野仙踪》之间”,可知他的作品也是一部愤世忧时之作。可惜它问世之初,恰逢南方国民革命军北伐,形势严峻,盘踞北京的奉系军阀对新闻界改变了以往用金钱收买的办法,转而采用暴力镇压手段。《京报》社长邵飘萍先于民国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被杀。八月六日,张宗昌又以“通赤有证”的罪名枪毙了林白水。八月七日夜间,《世界日报》创办人成舍我亦遭宪兵逮捕,后虽经孙宝琦以国务总理的身份亲至石老娘胡同的张宗昌私宅求情,张宗昌看在孙宝琦的面子,将成舍我释放,但对于《世界日报》的内容,却不能不有所限制。于是,张恨水的《荆棘山河》自然就撞在了枪口上。成舍我释放当天,《荆棘山河》便宣告暂停,改为只谈风月的《交际明星》,以避风头。

然而,也许是太过性急的缘故,张恨水的“准风月谈”只维持到十月初,大约50多天。随着《交际明星》的结束,十月五日,《荆棘山河》便匆忙地再度登场。这一年的秋冬之际,正是北方政局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候,先是吴佩孚丢了两湖,继而孙传芳又丢了浙赣,不得不掉过头来找老冤家张作霖帮忙,推张作霖为安国军总司令,张宗昌、孙传芳为副总司令,与北伐军做最后一搏。民国十六年(1927)年初,张宗昌率直鲁联军十余万人南下,进驻南京、上海等地,协助孙传芳抵御国民革命军的进攻。但此时的直鲁联军已不能阻挡北伐军的迅猛攻势,五月间,先后攻占南京、上海的北伐军,又乘胜攻下了蚌埠、徐州,张宗昌率残部退守济南。就在此前的四月二十八日,张宗昌以“通俄卖国”为由杀害了共产党的先驱李大钊等20位革命者。由此不难想像,在这种严酷气氛中,一部天天骂军阀、骂贪官、揭露官场腐败与污浊的小说,当局岂能视而不见?它的被“腰斩”恐怕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这一时期,张恨水似乎特别偏爱社会批判、指摘时弊式的写作,有时是酣畅淋漓的谴责,有时则是言辞犀利的讽刺。《春明外史》既取法于《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其中自然不会少了讽刺的笔墨。他的锋芒所向,固然有军阀、贪官,以及官二代、富二代等腐朽的恶势力,却也有一些满嘴新名词、新思想,看上去“解放过度”的时髦人物。第十三回写学生为赈灾筹款演文明戏(又叫爱美的戏剧),闹出许多笑话,票卖不出去,只好到街上拉观众免费看戏;戏也演得很糟糕,观众纷纷退场,尚未演完,随随便便就把大幕关闭了。结果,筹款分文未得,还留下几百元的亏空,要筹委会的干事们弥补。这些人没有现钱,只好当金戒指,当手表,当物华葛的袍子。不但灾民没有得到赈济,反多了几个“灾民”出来。第十四回写几位新女性和妇女解放组织,讨论嫁人问题,结论是把康有为、顾维钧、梁士诒、梁启超合并为一个人,才算是合格的丈夫。又谓女人不必顾全什么贞操,既然恋爱自由,社交公开,两性之间有身体上的结合是极普通的事。其间也有争风吃醋、争权夺利,一位厉白女士为了得到差事而走门路,不惜认总长为老师,督办为义父。第十五回写新剧家都是拆白党,专会轧姘头,骗富婆钱财。第二十六回写到爱美戏剧学校的校风,实在乌烟瘴气,学生们谈戏剧的不多,谈恋爱的倒不少,男学生不仅作《求吻》诗给女同学,甚至夜里还跑到女学生的寝室去搞“身体结合”。第四十一回写了几个新诗人,专门写些《失恋之夜》《丁香花下》的无聊新诗,并且为了“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觉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它,就有一点味了”这样的诗句争论不休,争论中还称呼胡适之为“胡十枝、胡九枝”。

张恨水晚年在砖塔胡同95号书房读书和写作

如此荒唐之事在《春明外史》中可以说是不胜枚举、不一而足。至于《新斩鬼传》中的文字,则不仅是讽刺的,甚至是讥讽的。张恨水对老《斩鬼传》颇有好感,他说:“我以为这部书,虽不能像《儒林外史》那样有含蓄,然而他讽刺的笔调,又犀利,又隽永,在中国旧小说界另创一格,这在学界所捧的《何典》之上。”《何典》也是一部讽刺滑稽体章回小说,作者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上海才子张南庄,鲁迅、刘半农都极力推崇。民国十五年(1926),刘半农将此书点校再版,鲁迅应邀写了题记,同时又写了《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一文,都推此书为吴老丈(吴稚晖)的老师,无非是说此书敢骂、善骂,骂得风光摇曳,与众不同。而张恨水与张友渔似乎更加偏爱《斩鬼传》,张友渔所作谈论《斩鬼传》的文字凡数篇,发表于《世界日报》,张恨水亦以“致敬”之心情,作了一部《新斩鬼传》。这部书在《世界日报》连载时截止于第七回,出版单行本时又增补了后七回,共计14回。全书所“斩”有名之鬼,总计有鸦片鬼、狠心鬼、空心鬼、不通鬼、玄学鬼、势利鬼、刁钻鬼、风流鬼、装腔鬼、吝啬鬼、冒失鬼、大话鬼、赤发鬼、自由花、下流鬼、短命鬼、泼辣鬼、糊涂鬼、要命鬼、矮鬼、没脸鬼、虚花鬼、刻薄鬼、瞎眼鬼、饿鬼、顽固鬼,共26个。不过,这里的没脸鬼尚未被“斩”,他把讲“良心”的顽固鬼打入十八层地狱,与钟馗隔河相对,“于是乎河那边一切善鬼、恶鬼、凶鬼、坏鬼,都能苟延残喘,未绝根株,正是:已遣良心归地狱,犹留没脸在人间”。

张恨水骂鬼骂得痛快,而骂鬼就是骂人,上至玉帝老儿大总统,下至军阀贪官众丑类,乃至新旧文化人物的种种劣行,都被他排头骂去,一个也不宽容。譬如那个玄学鬼,大名巫焦巴,钟馗要打鬼窝风沙村,他布了一个“疑阵”抵御钟馗,其实是把新式标点所含意义,分门别类,布置起来,欺钟馗是个旧文人,不懂新式标点的奥妙。结果,竟被钟馗看破,不过是从古代兵书上抄来的,拿新式标点作为点缀,只要按照老式破阵法破去,便势如破竹了。就是这个玄学鬼,家童来报告他,太太跌倒在地上,要他赶快回去。他偏偏不着急回家,反而对家童讲了一大篇墨子,说是太太跌倒,必非巫太太跌倒,太太非巫太太也。鬼窝中有一件法宝,迎风而舞,便臭气熏天,熏得钟馗伏鞍而逃,败下阵来,直到放了一个响屁,把吸的臭气放出去,才苏醒过来。这法宝非寻常之物,乃不通鬼所作的恋爱诗新诗集。玄学鬼的“疑阵”和不通鬼的恋爱诗既挡不住钟馗,空心鬼决定作一篇檄文,自认为笔锋非常的犀利,钟馗读了他的檄文,自然退兵。真是可笑之至。再看这个风流鬼,卖了祖坟,要从大话鬼手里买一班模特儿养着,作为自己研究性交问题及写作《性交导游录》的材料,据说这样就有了“科学”的、真实的依据,却也荒唐得可以。还有装腔鬼贾道学,虽然挂着大学校长的牌子,自称智识阶级的领袖人物,常常搬出古圣人来教训别人,自己却跑去逛窑子,被人撞见,还强辩是为了要写一篇劝世新篇,来调查乐户情形的,甚至暗地里追求女学生,纠缠得难解难分。他的下场是被钟馗扔在茅坑里浸一辈子。大话鬼的老婆是自由花,儿子是赤发鬼。有一天,他的老婆、儿子要闹家庭革命,老婆争女权,反抗夫权;儿子要自由,反抗父权。结果,大话鬼被逐出家门,剩下自由花和赤发鬼,又为大话鬼留下的资产争得不可开交。这里所发生的种种情形应该就是张恨水所观察、体验的人间世相的一部分,恰如他在《新斩鬼传自序》中所说:“这一部书开始在十五年,正是安福二次当国的时代,我住在北京,见了不少的人中之鬼,随手拈来,便是绝好材料,写得却不费力。”由此是否也可以认为,他的写作提供了20年代北京官场和文化界的另一种生态,对于当下希望把北洋时期的中国称作最美中国的人来说,也不妨留此存照以备考。

不过,张恨水很快就觉察到自己的写作出了问题。在为《新斩鬼传》单行本作序时,他提到了《新斩鬼传》在《世界日报》连载而突然中断的原因,是由于“环境变化,我觉得可以适可而止,便未向下作”。而更深一层,是他的思想乃至写作风格发生了变化——“加之我年来常看些佛书,不愿多造口孽,虽然还以小说为业,这样明明白白的讥讽文字,我也不愿作,所以就束之高阁了。”因而,若干年后有人想为这篇小说出版单行本时,最初他是不乐意的,不想“落得人家说我一句会骂人”。但马彦祥当时很想促成这件事,便劝他不要顾虑太多:“有些地方,还不失为幽默,可以让人见你另一种笔法。”这时,张恨水看到上海的小报把他早年的一篇讽刺小说《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翻出来再次发表,那是他“少不处事骂人的文字,而今虽要藏拙,竟是不可能”,只好答应了朋友们的请求。过了很多年,他在回顾自己的写作经历时还在检讨《春明外史》的失误:“有些地方,欠诗人敦厚之旨。换言之,有若干处,是不必要的讽刺。”

这里引起我们注意的,一是张恨水提到,他“年来常看些佛书”;二是他认为,写作不能不讲“诗人敦厚之旨”。为此,他决不肯再作“明明白白的讥讽文字”,虽然“还不失为幽默”,却总是“少不处事”的莽撞行为。这里所谓“诗人敦厚之旨”,也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中正平和、温柔敦厚的诗教,其核心正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美学原则。张恨水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他提到“诗人敦厚之旨”是很自然的。而此时他所说的“常看些佛书”,恐怕不完全是要解决小说写作的语言风格问题,而是看到了与世无争的处世哲学对于内心修炼的重要意义,他的“不愿多造口孽”,其实已有慈悲为怀、包容万物的“佛”的意味在里面。后来,《啼笑因缘》受到新文化人的“围剿”,他并不逞一时之快,与人争是非短长,而是以“草间秋虫自鸣自止”的态度对待之,便透露出“年来常看些佛书”的好处。这一点也影响到他的《金粉世家》,他在小说中为主人公冷清秋设计的结局,先是闭门于小楼之上礼佛,最后在一场大火中抱了独子出走,虽然没有遁入空门,毕竟是跑到西山隐居起来了。

在张恨水所作的百余部小说中,有两部号称百万言的长篇巨著,一部是《春明外史》,另一部就是《金粉世家》,都是他费尽心血的得意之作。《金粉世家》自民国十六年(1927)二月十五日起在《世界日报》副刊《明珠》上连载,直到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五月二十二日结束,也曾历时五年之久。这是一部规模宏大的小说。它以清寒人家出身的才女,善良、美丽的冷清秋与国务总理七公子金燕西由订情、结婚到反目、出走的故事为主线,写出了一座豪门的盛衰。全书112回,在金铨总理一家三代20多个人物的周围,穿插、铺陈、交织着百余个社会各阶层的人物,他们的性格、身份以及出场的轻重缓急,都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整个小说的结构布局显得张弛有致,疏朗明快,与《春明外史》意兴所至、涉笔成趣的写法完全不同。张恨水说:“我写《金粉世家》,却是把重点放在这个‘家’上,主角只是作个全文贯穿的人物而已。”所以,动笔前他苦心经营,对小说的整体与局部、宏观与微观、情节与细节、开篇与结尾,都已了然于胸。他还特意做了一个人物表,将每个人物所要发生的故事,都极简单地注明在表格里,写作时,先查阅一下表格,以免错误。他说:“这是我写小说以来,第一次这样做的。起初,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但写了若干回之后,自己就感到头绪纷如,不时的要去检阅旧稿,就迫得我不能不那样办。”

张友鸾对《金粉世家》推崇备至,他认为,张恨水“认真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著述事业,实际是从《金粉世家》开始的”。直到此时,张恨水才真正“是以小说家的地位写小说,精心布局,有个完整的计划。比如写金家诸子,各有爱好,彼此性格不同,错综复杂的故事梗概,都是预先想好了的”。他还极力称赞这部小说:“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言,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这固然是站在“新文艺”的角度所作的判断,如果换一个角度,“以前代小说的评衡标准来估价”,则没有《家》或《雷雨》,也能显示其不可替代的艺术价值。一位民国评论家拿清末民初以来《红楼梦》的摹拟续作与《金粉世家》相比较,指出:

我们的民国红楼梦《金粉世家》成熟的程度其实远在它的这些前辈以上。《金粉世家》有一个近于贾府的金总理大宅,一个摩登林黛玉冷清秋,一个时装贾宝玉金燕西,其他贾母、贾政、贾琏、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诸人,可以说应有尽有。这些人物被穿上了时代的新装,我们却并不觉得有勉强之处,原因是他写着世家子弟的庸俗、自私、放荡、奢华,种种特点,和一个大家庭的树倒猢狲散而趋于崩溃,无一不是当前现实的题材,当前真正的紧要问题。作者张恨水,在描写人物个性的细腻及布局的精密上是做得绰绰有余的,作者所有作品中也惟有这部是用了心血的精心杰构。作者对于大家庭内幕的熟悉和社会人物的口语之各合其分,使这书处理得很自然而真实。既没有谩骂小说的谩骂,也没有鸳鸯蝴蝶的肉麻,故事的发展也了无偶然性和夸大之处,使我们明白“齐大非偶”和世家之没落有它必然的地方。这种种都是以大家庭为题材的许多新文艺作家们所还未能做到的好处。

全家福(二排左一为张恨水)

对于有人将《金粉世家》称之为“当时的《红楼梦》”,张恨水以一贯的谦逊认为:“这自是估价太高。”但就读者而言,却读得如痴如醉。特别是那些略有文化的女性读者,包括老太太们在内,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张恨水说:“我十几年来,经过东南、西南各省,知道人们常常提到这部书。在若干应酬场上,常有女士们把书中的故事见问。”张友鸾曾亲眼见到类似的场面,他说:“我曾陪他出席过朋友的家宴,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真正的结局。”张恨水的母亲也喜欢其中的故事,每天晚饭后,儿女们都把当天的连载念给她听,数年如一日。据说,鲁迅的母亲也很喜欢张恨水的小说,鲁迅在1934年5月16日写给母亲的信中就曾提到:“三日前曾买《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张恨水所作,分二包,由世界书局寄上。”今查鲁迅日记,至少有五次记载了类似的情形。多年后,张恨水谈到《金粉世家》的成功,认为是“书里的故事轻松,热闹,伤感,使社会上的小市民层看了之后,颇感到亲近有味。尤其是妇女们,最爱看这类小说”。而且,“它始终在那生活稳定的人家,为男女老少所传看。有少年人看,也有老年人看”。因此,根据最初十几年的统计,“《金粉世家》的销路,却远在《春明外史》以上”。

这部小说之所以吸引读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许多读者对于高官巨室的私生活和宦海秘闻总有一些好奇,喜欢探究背后的秘密。《金粉世家》发表之初,就有读者猜测,小说中的金家,到底是指当年北京豪门哪一家?有人猜是袁(世凯)家,有人猜是钱(能训)家,有人猜是唐(绍仪)家,也有人猜是梁(士诒)家。张恨水说:“全有些像,却又全不像。我曾干脆告诉人家,哪家也不是,哪家也是!”他以海市蜃楼为喻,说明“《金粉世家》的背景,是间接取的事实之影,而不是直接取的事实。作为新闻记者,什么样的朋友都结交一些。袁世凯的第五个儿子和我比较熟,从他那里听到过一些达官贵人家的故事。孙宝琦家和许世英家我也熟悉。有时我也记下一些见闻,也就成为写小说的素材”。这说明,张恨水是个有心人,有观察生活的习惯,对北京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都有相当深入和具体的了解。不过,小说不是记录生活,而是以事实为依据铺叙幻想,所以说是空中楼阁,是海市蜃楼,和生活并不完全一样,却又是生活的投影或倒影。据张伍介绍,写作之初,有一位新闻界的权威人士曾对很多人说:“恨水这篇小说一定写不好,准砸!”他的理由是:“恨水和我们都是寒士出身,从来也没过过富贵生活。恨水没经过这种生活,他怎么能写得好?不仅仅是这个大家庭里人与人的关系写不好,就是屋里的一切陈设,没见过的也写不出来。写出来的总理家里,也像小报上那些小说描写的现代阔人家的老套子: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堂屋正面挂着一幅山水中堂或福禄寿三星;前边一张大条案,中间摆个座钟,两边是一对大胆瓶;条案前是一张方桌,上摆茶盘,中有茶壶茶碗,甚至有大盘木瓜、佛手之类;方桌两边,各有一把红漆的太师椅;两面墙上挂着几个写了字的条幅……”他一面说,一面笑,“据说这就是阔人家里的情况,这些先生恐怕连沙发都没见过,让现代富贵人家看到,会笑掉牙的”。

这个人的担忧看来是多余的,很显然,他既不懂小说,也不懂张恨水。一向自谦的张恨水就曾不无自豪地写道:“小说在报上发表的时候,许多富贵之家的人,尤其妇女,都拿去看看。而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说的是谁。老实说,这也就是写小说的一种技巧。我不敢说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手腕,而布局之初,实在经过一番考虑的。”而且,他并不否认,就这部小说的主旨来说,并“没有对旧家庭采取革命的手腕。在冷清秋身上,虽可以找到一些奋斗精神之处,并不够热烈。这是在我当时为文的时候,我就考虑到的。但受着故事的限制,我没法写那种超现实的事。在《金粉世家》时代(假如有的话),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之外,你说他会具有现在青年的思想,那是不可想像的”。这正是张恨水为人为文的老实之处,“未能给书中人一条奋斗的出路”,他解释其中的原因,是由于“写着这一、二百人登场的大戏,精疲力尽,已穷于指挥,更顾不到意识上的加重了”。然而,多亏他“顾不到意识上的加重”,《金粉世家》还是《金粉世家》;如果冷清秋不是选择烈火中弃家出走,隐居西山,而是认清豪门的反动本质,走上革命道路,那么,张恨水就不再是张恨水,《金粉世家》也就不再是《金粉世家》了。

而真正使他感到人生如“玄妙不可捉摸之一悲剧”的,却是两个女儿——大女慰儿、幼女康儿,在《金粉世家》将要完成时,先后死去。张恨水因此感受到一种弥漫于身体四周而无处不在的悲凉。他在《金粉世家》自序中写道:“吾初作是书时,大女慰儿,方哑哑学语,继而能行矣,能无不能语矣,能上学矣,上学且二年矣,而吾书乃毕。此不但书中人应有其悲欢离合,吾作书毕,且不禁喟然曰:树犹如此也。然而吾书作尾声之时,吾幼女康儿方夭亡,悲未能自已,不觉随笔插入文中,自以为足纪念吾儿也。乃不及二十日,而长女慰儿,亦随其妹于地下。吾作尾声之时,自觉悲痛,不料作序文之时,又更悲痛也。今慰儿亦夭亡,十余日矣。料此书出版,儿墓草深当尺许也。当吾日日写《金粉世家》,慰儿至案前索果饵钱时,常窃视曰:勿扰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今吾作序,同此明窗,同此书案,掉首而顾,吾儿何在?嗟夫!人生事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也。”《金粉世家》以这种方式落幕,却是张恨水没有想到的。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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