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常州家乐新考

2016-03-25 10:25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家乐常州

胡 瑜

清初常州家乐新考

胡瑜

摘要:家乐活动研究是明清戏曲演出研究及文化研究的重要角度。清初常州凭借文才辈出而形成了具有一定规模及影响的文人家乐活动,已知十五位家乐主人。通过广搜别集,考辨资料,新确认九位家乐主人的身份及其戏曲活动。在此基础上,结合清初背景初步探讨常州家乐主人群体的身份特征及蓄乐心态、戏曲观念。

关键词:清初;常州;家乐;戏曲演出

一、引言

清初文人家乐活动仍继续着前明的繁盛,著名的家乐主人包括李渔、査继佐、季振宜、俞文水、徐懋曙、秦松龄等。相关考察为明清戏曲演出史的构建提供了重要支撑,也是窥探明清文人阶层生活形态的一扇窗口,因而在戏曲与文化研究中极具价值。清代常州文才辈出、群星璀璨,诗、词、文、经学、绘画等流派纷呈,且各领时代风骚,不乏学者聚焦于此。然而,常州文人家乐活动无论就整体还是个案,仍未得到充分重视。已有研究包括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等对部分家乐事迹进行初步考证,另有陆林《清初戏曲家徐懋曙事迹考略》选取典型者深入阐述其活动形态与文化意义。但是,相对于历史上曾具备一定规模与影响的常州家乐而言,研究还有较大提升空间。结合文献搜集、实证研究,首先探索清初常州家乐活动事迹,将之由点及面清晰呈现,显然是基础性的工作。以下,笔者即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历经陆萼庭、刘水云及吴春彦等考证,已知常州家乐主人有邹迪光、徐懋曙、秦松龄、侯杲、吴达、陈玉璂、杨方荣、刘光斗、刘履旋、邹式金、陈于鼎、陆橘、秦德藻、朱凤台、侯文灿等。,致力于从清人别集中广泛搜集,考证出九位新见的常州家乐主人及其相关活动,并尝试对其身份、心态及观念作出初步的解读。

二、新见家乐考述

(一)任源祥家乐

任源祥(1618—?),本名元祥,字王谷,号息斋,宜兴人。明末诸生,入清隐居,以遗民兼布衣身份操南北“文柄”一时*“文柄”语出[清]瞿源洙《鸣鹤堂诗文集序》([清]任源祥《鸣鹤堂诗文集》卷首,光绪十五年刻本),今之学者如潘承玉的《南明文学研究》(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9页)、曹虹的《集群流派与布衣精神——清代前期文章史的一个观察》(《苏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均对任源祥作为遗民典型的诗文成就有所肯定。。顺治九年(1652),侯方域“复至宜兴,与诸名士为诗会”[1]卷八,其中与任源祥的诗文之交尤足称道:“而任子王谷果特出。任子……为诗则又原本雅音,如《赠侯子》《咏古杂诗》诸篇音调、体裁,一不失古人尺寸”[2],故在客居宜兴时尝与之“论文穷数十昼夜不休”[3]。是年,在任源祥所作《赠侯方域》诗中,介绍了所蓄家乐在接待侯方域宴席上的活动:

有客自梁园,薄游千里来。举手揖故人,下马拂远埃。同调诚匪易,相逢述中怀。我友并宴集,良夜相追陪。开筵飞羽觞,璀璨列九徽。诸伶按节歌,丝竹清且悲。参横斗复转,霜露涂阶墀。君有慷慨情,今昔多所哀。黄鹄绝四海,羽翮何差池。咏彼西园诗,心焉难奋飞。[4]卷一

全诗详细地记载了整个宴席的过程,实为一对相见恨晚的知己在经历了朝代更替、人事遽变后的“相逢述中怀”。记述从侯方域骑行而至开始,“良夜相追陪”,及至“参横斗复转,霜露凃阶墀”,可知两人畅聊近乎通宵达旦。在此过程中,与家乐活动细节相关者有三:第一,家乐规模、脚色行当虽不能确知,但既言“诸伶”则所蓄应不止二三人;第二,从“九徽”、“按节歌”、“丝竹”等描述可知当晚表演方式为清唱,品调高雅,适合知己述怀的场合;第三,主客均熟稔音律,他们于宴席中所欣赏者“璀璨列九徽”、“丝竹清且悲”,皆为悲凉哀怨、令人流涕的商音*据《五知斋琴谱·十三徽论考》(续修四库全书1094册):“九徽名南吕,应八月律,其音在商”,商音为五音之一,声悲凉哀怨,晋陶潜曾有《咏荆轲》:“商音更流涕”。,且以此契合了慷慨如侯方域的“今昔多所哀”,以及任源祥在咏侯方域之诗时的“心焉难奋飞”。

(二)周季琬家乐

周季琬(1620—1668),一名作季畹,字禹卿,号文夏,宜兴人。顺治九年(1652)进士,选庶吉士,进御史,官至湖广巡按。善画山水,工诗词,通曲律。著有《梦墨轩集》。季琬出身显贵,父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崇祯时专力治理泇河,后以老告归,卒年八十九岁。长兄伯端,明崇祯年间贡生,荫户部主事。仲兄仲球,与季琬同登顺治九年进士,仕至宁波府推官。与季振宜、陈维崧、龚鼎兹、任源祥等一时名士交契,往来酬唱,是清初江南文坛核心圈子中的重要一员。惜其著作多数散佚,又未及五旬早逝,事迹渐湮没不彰。学界少有对之关注者,或有提及,多未能明晰其身份。如《明清家乐研究》中曾以胡文学《夜集季沧苇同王思令、李来园、严灏亭、周文夏、施研山剧饮达旦》诗证季振宜家乐活动,朱丽霞《江南闽南岭南·吴兴祚幕府文学年表长编》列举奏销案受牵连者,但前者并未关注周文夏为何人,后者则将周季琬、周文夏视作两人。

在友人们的眼中,周季琬是一位精于音律、善于拍曲的翩翩贵公子。陈维崧未及弱冠即与周季琬结下深厚且持续终生的友情,面对挚友过早地离世,陈维崧一再用诗词纾解自己难以释怀的悼念和追忆。如《哭故友周文夏侍御五言古一百韵》:

余年十八九,狷性喜跳跃。出语每排奡,作人鄙文弱。君时贵公子,交游重然诺。长余四五龄,矫矫云中鹤……花时召故人,连日具杯杓。商量及酱醯,狼藉到脾臄。分曹斗诗赋,促坐杂歌咢……诸艺无不为,一往自磅礴。或起煎鼎□,或坐吹笙籥。或为吴声歌,点拍无差错。或为著色画,浓淡具丘壑……[4]卷一

悼念之中感怀故友高贵博雅的气质情怀,也为后人了解周季琬的形象气质提供了诸多细节。其中提到了周才艺之广,尤其是“或坐吹笙籥”,“或为吴声歌,点拍无差错”,让人印象深刻。在《满江红》词中则直接称其为“江左周瑜,年少日,雄姿历落”[5]。另,胡文学《夜集季沧苇同王思令、李来园、严灏亭、周文夏、施研山剧饮达旦》中“梅花柏酒夜沉沉,合座行觞兴转深。华月摇灯催曲度,绛云隔汉听歌临。三冬豪兴频开席,七子狂歌亦在林”[6]同样证实了周季琬在度曲歌唱上的才华与兴致。

著名戏曲家万树《贺新郎·登徐氏悠然楼追怀映薇先生,用稼轩悠然阁韵,先生原任吉安刺史》上阕:

曲尚屯田柳。独余宗、眉山苏二,分宁黄九。每得吉州相印可,夸向荆州老手谓袁箨庵公。许新谱、金元追旧。多付雪儿歌丽句,立司空左右周郎后。弹指顷,竟何有?[7]5625

此为万树自述其戏曲创作及舞台搬演的志趣。艾治平对此解释道:“首云自己所崇尚的词人有宋代的柳永、苏轼和黄庭坚。接云于同代人则有舅父吴炳和戏曲家袁于令……‘周郎’指时任工部尚书(亦称司空)的周鼎及其子周季琬等的往来,周氏父子均工曲,家有戏班。”[8]此说应大致不错,惟“家有戏班”所依何据未能明言。

目前所见可证实周季琬家乐的材料有二:其一,同里任绳隗*[清]任绳隗,更名方斗,字青际,宜兴人。顺治十四年(1657)年举人,十八(1661)年以奏销案禠革。与陈维崧并称“阳羡双绝”。《贺周文夏得姬次陈几士韵》:“晓来金凤扑明窗,软语娇歌曲曲双。汉水锦鸳飞画浦,玉堂红蜡贮银缸。茂陵莺燕新输款,炉畔文君未拟降。纵觅犊车兼短轭,也须胆落碧油幢。”[9]其二,陈维崧《木兰花慢·过故友周文夏园亭》:“叹堤杨尚短,林花未满,舞馆先倾。”[5]前诗直接记载了周季琬蓄姬之事,“软语娇歌曲曲双”、“玉堂红蜡贮银缸”说明所蓄女子亦妾亦伎的双重身份,这在明清家乐演员中是极为常见的;后词作于周季琬逝世之后,由周家园林“舞馆先倾”推断主人生前曾蓄有家乐,舞馆即是为戏曲歌舞演出所专门建造的场所。

(三)董文骥家乐

董文骥(1623—1685)字玉虬,一字称侯,又字玉帆,号云和,又号易农,别号云痴,武进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与董元恺*[清]董元恺(?—1687),字舜民,号子康,顺治十七年(1660)举人,次年因奏销案被黜。文骥侄。著有《苍梧词》、传奇《铜虎媒》。、董以宁称“三董”,并负盛名。历行人、御史,转泰州监司。进士及第,寓居京师之时,董文骥似乎曾蓄养女伶,但规模应该不大,或为一二歌伎。康熙九年(1670),时年不到五十,即以病乞归,“归田后放意诗酒,风流文采为一时冠”[10]卷一。是年所作《秋日答杨参议韵》曾追忆京师旧游:

寂寥执戟子云居,庑下修成繁露书。贫似北门操杵臼,贤如杂佩赠瑷琚予携家京师与杨比邻,杨亦买妾。墙头更平声得相呼便,花底频邀半醉余。重见故人谈往事,幸随高步早悬车。

职官羁绊似牵拘,尔我鬑鬑颇有须。今我龙钟须裹药,羡君调笑拥当炉。篱边有约寻黄菊,朝下曾同赐紫萸。归老卜邻应共醉,邸夷满腹大如壶杨豪于饮。(其二)[11]639

自注中所言买妾,是否为歌伎,可由其后所作两诗加以推断。

《雨中泛舟虎丘观某氏家伎因忆旧游》:

一部清商阿鹊盐,教成歌舞出重帘。香吼按节闻声脆,玉手吹箫见指尖。响遏行云惊鸟乱,舟廻暮雨起鱼潜。明珠十斛真堪买,自笑空囊吏颇廉。

不用中厨佐米盐,只教深院捲珠帘。横吹玉笛含桃破,暗点弓鞋翠笋尖。红粉昔年曾邂逅,黄垆千载已幽潜。长安记得分饥日,割肉无多又太廉。(其二)[11]639

《复和前韵示吹箫婢》:

酒壶取佐水精盐,扶醉闲行捲绣帘。镊却斑毛供眼角,画冯掘笔上眉尖。常携丝竹山兼水,莫问升沉跃与潜。应笑夏侯何寂寞,伎衣调曲也伤廉。[11]640

“明珠十觞真堪买”、“红粉昔年曾邂逅”,似可对董文骥曾蓄有一二歌伎之事实加以佐证。“颇廉”“太廉”“伤廉”两诗中再三感叹“廉”,则或能知晓其缘何只短暂有过一二歌伎,而无力组建家乐的真实原因。但在上述三首诗中,这位文采风流者对于蓄乐及声色之愉的心向往之则确已表露无遗。

此外,董文骥诗中曾记载在家乐之外,文人雅集中另外一种听曲观剧的途径,即延请“歌客”酌觞侑酒,如《八月十五乡人徐君、朱君置酒龚侍郎芝麓高斋,招同刘何实、金汉光、吴玉虹及同乡歌客数人夜饮玩月》[11]541。常州一地既盛行家乐活动,又不乏精通音律、善于调教伶人的家乐主人,如邹迪光、徐懋曙等,另又有承袭自明代天启年间的清唱社团无锡天韵社,因此善歌者众。只是,在此处限于材料,无法知道更多与此“同乡歌者”相关的信息。上诗为客途中与众友人齐聚龚鼎兹京师寓所聆听“歌客”雅乐,同里杨昌言*[清]杨昌言(1745—?),字大声,号梧冈。武进人。瑀子,文言兄。因父为遗民,故不仕进,以教读为生。曾在诗中记载了董文骥归里后家居生活的一次宴乐情形,“歌客”有邻邑苏州妙解音律的陆生,另有善于吹箫的老年魏生:

春光九十已过半,秾李夭桃亦零乱。鸟府先生花满园,入户流莺巧相唤。东园携手西园行,竹间活活闻泉鸣。……先生坐花开琼筵,临流禊饮杯共传。娇姿压栏似无力,半醉却倚东风眠。吴阊陆生妙音律,曾向瀛台殿前直。白发青衫老魏生,笙歌旧侍名王宅。陆生度曲魏生箫,陆生手取鹍弦调。歌喉如发和丝竹,曲终落日明花梢。前日清明今上巳,转盼韶华逐流水。莫惜飞花檀板前,且看新月金樽里。把酒看花逸兴多,好花将别奈愁何。明年记取花开后,一曲重听花下歌。[12]

暮春时节,桃李花残,满园的海棠“娇姿压栏似无力”,赏花者因“好花将别奈愁何”继而“半醉却倚东风眠”,当此情景,应邀而来的歌客“歌喉如发和丝竹,曲终落日明花梢”,这一幕关于园林雅集的描写将文人致仕之乐点缀得分外怡人。

(四)宜兴周氏家乐

康熙十五年(1676),董文骥作《为宜兴周同年悼歌姬》:

声伎东山解语花,何由重见是非耶。宜男凌雪名芳草,白鸟轻雷净绛纱周言其善驱蚊。残绣鸳鸯同占水,自调鹦鹉唤烹茶。不将曲误邀郎顾,城上芙蓉忆妾家。[11]657

董文骥为顺治二年(1645)举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查《嘉庆增修宜兴县旧志》卷七《选举·举人》顺治二年周姓举人有两人,分别是周仲球(顺治四年进士)、周启隽(顺治九年进士),暂无法断定为哪一位,存疑。

(五)庄冋生家乐

庄冋生(1627-1679),一作冏生,字玉骢,号澹庵,毗陵西庄庄氏始祖庄起元孙,武进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授翰林院检讨,累迁至右庶子兼侍读,后以奏销案罢职。康熙十年(1671)始得援例纳粟关中,补原官。十六年转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著有《澹庵集》、《长安春草》、《兰语》、《红窗百咏》、《长安春词》等,均佚。

庄氏罢职里居期间,在其修建的兰语堂中广蓄伶人,与众多文友朝夕宴乐。陈玉璂*[清]陈玉璂,字赓明,号椒峰,武进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授内阁中书舍人。与董以宁、邹祗谟、龚百药并称“毗陵四家”,著有《学文堂集》等。即有《庄淡庵太史兰语轩蓄歌姬处也,闽兰忽发并头数本,索题用原韵》[13]。庄氏组建的是继徐懋曙、秦松龄之后又较具规模与影响的家乐。董元恺《拂霓裳·观兰语堂》小引中记其叔父董文骥言:“兰语堂歌喉舞袖,极一时之盛”,叔侄曾同往观演。该词曰:

蕙风天,幽兰欲语气如烟。帘幕静,画堂珍重启芳宴。银丝镂雪鲙,玉茗泄冰泉。月娟娟、一行行,红粉拥神仙。

明珰翠袖不羡,锦瑟年华歌喉细,紫绡綘树鬭妖妍。檀槽催按拍,竹肉应鸣弦。舞蹁跹、暗销魂,醉倚百花前。[14]卷六

康熙十年(1671)董文骥所作《庄春坊兰语堂观剧》:

学士填词度贯珠,青娥皓齿发吴歈。男儿屈脚疑雄兔,宾客缠头用玉凫。一部歌声齐竹肉,满堂舞影散氍毹。幽兰解语还吹气,回首花丛笑老夫。

闈编绿简侍仙郎,岂独门生到后堂。好手梨园邀蚬斗,传头女乐谱霓裳。从朝至暮来云雨,採白兼青较短长。一笑回眸堪百万,等闲休学野鸳鸯。(其二)[11]642

这则材料曾见于《明清家乐研究》,以其中“男儿屈脚疑雄兔,宾客缠头用玉凫”句说明明清家乐演员的收入——缠头,但并未将“庄春坊”列为家乐主人且进一步考证。庄冋生曾先后在右春坊、左春坊任职,因此被时人尊以“春坊”。

(六)董以宁女乐

董以宁(1629—1669),字文友,号宛斋,武进人。诸生。少负文名,与邹祗谟齐名,时称邹董。又与陈维崧、邹祗谟、黄永号称“毗陵四子”。董以宁是一时名士,交游广泛,曾出入徐懋曙、査继佐、秦松龄等宅邸,欣赏过他们所主持的家乐*[清]董以宁《董文友诗集》中有《观徐氏伎乐后赠史筠涵、储友三》《观荆溪徐氏女乐》《过江阴韩氏园适查东山携女乐寓居同和原韵》《为秦对岩祖母于太夫人作时对岩奉假归》(《四库未收七辑》第24册)。。

董以宁虽未曾组建一个班子足以排演剧目,但却蓄有女伎一名。该伎名青儿,原属同里杨惟和、方荣父子家乐*吴春彦《明末清初常州地区戏曲活动与创作研究》考证明末家乐主人“杨中丞”即杨惟和(?—?),武进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右副都御史,其子为杨方荣,字左起。,后流落至董家。《明清家乐研究》曾关注到董以宁、陈维崧、黄永、邹祗谟等相继以《青儿弦索行》为题创作的诗词,但仅止于将之例举家乐演员归属之一。事实上,在青儿易主董氏之后,曾数次为新主及其友人表演,固青儿理当被视作董氏女乐。而她的曲折经历、沧桑身世及精湛伎艺,成为董氏及其友人一再感伤并吟咏的缘起。如董以宁所作《愁春未醒·青儿曲》:

青儿者,邑先达杨中丞家妓也。今作予家仆妇,嗟哉,憔悴矣,然犹记旗亭旧曲。适文夏、右文、艾庵、程村诸子,同渠旧主人东起过饮,因索清歌,觉有羞见江东之意。其音瑟瑟,似听浔阳江上声。词以伤之,还恐才人老大,却如是耳。

千金不惜,歌舞教成。似燕离巢后,呢喃犹作画梁声。自分年逾,弦索笙箫让后生。今宵何事,重闻呼唤,几度如醒。

欲奏清音,花檀乍拍,泪已盈盈。幸得非牙郎买绢,不受伊轻。但觉歌余,芦花枫叶满中庭。最堪怜是,卿犹既嫁,我未成名。[7]5208

“重闻呼唤,几度如醒”可见这应该是青儿到董家后首次表演,而观赏者中竟然新主、旧主齐聚(东起即杨方荣),这无疑给观演双方带去了无限感伤。同席另四人分别是周季琬、储右文、黄永和邹祗谟。自此,青儿及其伎艺就一再出现在董以宁及其亲友聚会中。黄永《青儿弦索行有引》记其一次北游前至董以宁家小饮话别,席间青儿以弦索侑觞,“借问何人弹此曲,半老青儿髩还绿”,“董郎默坐客不言,嘹呖征鸿过庭院”[15]卷三,青儿在这次离宴奏唱的主题曲令黄永久难释怀。

陈维崧《青儿弦索行》则提及青儿在董以宁叔父文骥家中的一次表演:“夏夜过玉虬宅,青儿适在此间。玉虬令屏风后鼓琵琶一再行,杂以吴歌。座客坚坐听之,悲风飒飒,从帘前来。”该诗中的“言罢众宾默不语,哀多反觉弦龃龉”[4]卷五及另一首《愁春未醒·和文友青儿曲》中的“误卿绝世,老我虚名”[5],将青儿给予这群文人极大触动之处,即知遇难求、时不我待的人生失意与怅惘表达得淋漓尽致。

(七)恽骕家乐

恽骕(?—?),字元锦,号心山,武进人。厥初孙,与寿平为堂兄弟。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官河南通许知县,擢直隶景州知州。著有《心山诗集》,佚。与董元恺交,董作《汉宫春·寄恽元锦》其中有:“曾向伯通庑下,听清谈麈尾,不爨樵苏”[14]卷八。

恽骕在通许任署时蓄有家乐,曾在同乡文友到访之时出家乐演剧以酌觞。无锡顾仁垣《通许大令恽元锦进士署中观剧即席同晋陵章简庵诸子》为之记载:

因循中路信行藏,逆旅偏多结客场。握手金闺倾盖意,缠头玉筯缕衣妆。已过禊日迟溱水,翻喜新声劝羽觞。自此郗生愁入幕,肯教丝竹出中堂。[16]卷九

顾仁垣,字中以,诸生,景文子,无锡人。厌薄举子业而苦意作诗,著有《梦华轩诗钞》。章简庵,常州人,身份及生平不详,待考。客游途中较之乡谊更可贵的是知交之情,顾诗以“握手金闺倾盖意”缓解自己“因循中路信行藏”的失意低落,进而享受“缠头玉筯缕衣妆”的恣肆纵乐。对于游幕四方的文人而言,既渴望欢愉,但又需承受短暂欢愉过后的怅惘,故而出言“自此郗生愁入幕”,因为谁知前路是否还有“翻喜新声劝羽殇”、“肯教丝竹出中堂”的恽氏家乐呢?

(八)钱二白家乐

钱二白(?—?),字天逸,号东皋,武进人。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历任福建福安、河南伊阳(今汝阳)知县。后以事罢归,筑半溪书房,叠石凿池,吟啸其中。著有《半溪诗草》、《汉诗释义文集》等。丁父忧后,钱二白于康熙三十四至三十九(1695—1700)年出任伊阳县令,曾作《伊署漫述八首》开篇即写“经年高卧万山中”、“ 不须检点衙参事,吏隐犹存太古风”,将期间职闲意慵的状态表露无遗。虽未蓄养家乐,但在官署中举办的生日宴会中,却有“得得书生酬百爵,娉婷女部驾双牛。轻摇粉蝶教歌舞,薄检飞蚨代粟麰。”职业戏班与地方官保持良好的关系,固然是生存要则之一。但钱二白再度提及了“官闲署冷尽婆娑,无计能消永昼何。白面宰官亲政少,苍头弟子乱谈多”[17]卷五,可见观剧听曲同样也为身在异乡的官吏们带去了诸多消遣娱乐。除了在其署中能招来职业戏班演出以供观赏,钱二白在伊阳所交游者中也不乏同好者,因此宴集之时亦少不了奏乐听曲。如《即席》:“箫斋置酒几经过,嵩洛风流此会多。花底红红传旧拍,灯前昔昔按新歌。云来江上劳神女,春到山阴访苎萝。不及卢郎年少日,青衫相对泪如何。”[17]卷五

罢职里居后,钱二白对于观剧听曲的兴致有增无减,在其所筑半溪草堂中组建了一支家乐,以供不时举办的宴乐。《忆半溪草堂二十首》中有:“半溪灯影夕阳西,忆得氍毹入座齐。白褡宾朋人似玉,乌衣子弟醉如泥。柘枝谱罢传初蜡,子夜歌残待晓鸡。新曲旧词都有恨,荧荧洒泪落玻璃。”[17]卷五主人性情豪爽而随和,交往对象不论身份贵贱、地位高低,这应当也是前述女优能够远自洛阳驾牛车至七十公里外的伊阳为之祝寿的重要原因。然而在伊阳令上追求闲趣的钱二白,致仕之后在亲自营建的半溪草堂上却有了另外一种对于剧曲的欣赏心态——“新曲旧词都有恨,荧荧洒泪落玻璃”。虽未言明奏演剧目,但其时正是《长生殿》、《桃花扇》相继问世并风靡舞台的时期,剧坛之中风气互通,竞演成习,或可解释其时观剧心态生成的缘由。

(九)庄令舆家乐

庄令舆(1662—1740),一名景濂,字荪服,号阮尊,起元玄孙,武进人。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康熙五十三年任浙江乡试副考官。后归隐,侍奉双亲。其人“天资颖异,下笔数千言,洸洋恣肆……家贫,意致豁如,好学不倦,自课诸孙,榜家塾曰:负郭无遗产,传家有赐书。”[18]卷二十六著有《双松晚翠楼诗集》。与徐永宣选恽格、杨宗发、胡香昊、董大伦等六人诗,以班固“学诗之士,逸在布衣”题为《毗陵六逸诗钞》行世。

有关庄氏家乐的记载,见于其所作《九日集筠亭、述庭、棠溪、宗陶、辛斋、学乾、思肖于双松晚翠楼观剧用东坡九日黄楼韵》:“今年重阳不可说,东篱未见黄花丛。杜陵旧雨集层楼,梨园小部歌喉滑。主张风雅振坛坫,脱略礼数忘巾袜。净洗深尊自在斟,酒忌酸甜弗轻呷。容易清宵闲顾曲,竞试谈锋利如锸。我本无才未足怜,堪怪世人曾欲杀……”,及《辛丑九日集天门前辈、筠庭、辛斋、静岩、兰城、翰掌、棠溪、宗陶、学乾、彬硕、近仁于双松晚翠楼观剧用昌黎人日城南登高韵》两诗[19]。其中筠亭即孙时宜,述亭即汤自奇,辛斋为徐永宣,均为当时盛有诗名的武进人,与庄令舆以诗交。

与庄冋生、钱二白在致仕之后筑宅蓄乐、颐养天年略不一样的是,庄令舆归隐后将侍奉双亲作为其生活内容的重要组成。其祖父庄宝在顺治初年因拒不接受多尔衮劝降而遭斩首示众,父镐时年仅十二,誓不效忠清廷,坚守遗民身份。纵经历沧桑,父母双双得以享受大年,庄令舆则将所居取名为“双松晚翠楼”,祝祷父母长寿。查慎行曾作《题双松晚翠楼图为毗陵庄仿鹤封君八十双寿》[20],其中仿鹤即庄镐号。所见材料中尽管未见与庄令舆家乐演剧娱亲有关的记载,但不难推测娱亲当为庄氏家乐的要义之一。

三、清初常州家乐活动所折射的历史文化意义

结合已有研究并上述新考,清初常州地区目前已知共有二十四位家乐主人。这一颇具规模的文人群体及其家乐活动,大致体现了如下特点:

第一,家乐活动时间以顺康年间最盛,无论就数量规模还是水平影响力,均体现出了古典戏曲的发展在明末清初这一特殊时期的延续性。朝代更替、战火频繁并未令民间蓄养家乐之风顿然消失,后更发生牵连者众的“奏销案”,沉重打击了江南文士群体的经济及科举仕途。尽管历经劫难,对于文才荟萃的清初常州地区家乐而言,此消彼长,既有如徐懋曙、杨方荣等名噪一时而渐消渐歇者,亦不乏康熙年间兴起的众家乐。可见考察戏曲艺术的发展不能过多着眼于政治、经济等外因,艺术自身的生命力更当获得关注。清初戏曲的繁荣体现在各个阶层、各种场合戏曲活动的普及,如任源祥语:“宴会交际,都邑乡社所用者,传奇耳。”[3]卷四不过,尽管戏曲活动越来越普及,但家乐却在康熙朝实现再度繁盛之后逐渐转入萎靡消歇的态势,且未能再现盛况。原因之一固然是雍正朝吏治严谨,官员蓄乐之风大受打击,但更重要的是职业戏班的发展趋势及其对家乐演出地位的取而代之。“后季梨园盛,当场技更精”,这是康熙五十九年(1720)无锡秦文超在赋闲里居时所作诗句[21]卷四,就戏曲的传播与发展而言,职业戏班取代家乐毫无疑问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第二,家乐主人的身份构成以明遗民与新朝士人为主,且两者交往甚密,往往同席观剧、共赋新词,戏曲接受观念亦具有交融共通之处。已有研究对于遗民、新贵的主要身份构成已多有关注,但对于清初蓄乐文人群体中打破遗民、贰臣、新贵诸多身份标签限制,相互间交往紧密、酬唱不迭、观念共通的实证研究显然还不多见。在对清初杂剧作家吴伟业的研究中,杜桂萍指出他是一位“政治身份应归属于贰臣,但其文化心态是遗民”[22]的剧作家,将有关明遗民的关注从纯粹的身份辨识精细化至汉文化的心理归属层面,这对清初文人的心态、观念研究是一种莫大启发。具体至常州家乐主人,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其一,家乐活动承自前明者有邹式金、陈于鼎、杨方荣、秦松龄等;其二,入清后以遗民身份,隐居乡里,蓄乐自娱者有徐懋曙、任源祥;其三,以新朝士人身份或在任或致仕后蓄乐者有董文骥、庄冋生、董以宁、恽骕、陈玉璂、钱二白、庄令舆等。但详加考察其家乐及其戏曲、文学活动会发现,此三类人相互之间存在着紧密交织的关系网络。如董以宁家伎青儿,原为杨方荣家女乐,董文骥、董以宁、陈玉璂曾是徐懋曙、査继佐等清初著名遗民家乐的观赏者,又与任源祥过从颇密,而他们又皆为入仕新朝者。可见基于地缘、亲缘形成的交游网络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因朝代更迭等政治因素而界限分明。这也必然影响他们在文学、戏曲观念上的交融共通。时人曾作诗:“四海一梨园,乾坤同负贩……悲歌不再圆,红粉成涂炭。”[23]卷二。因此对于遗民家乐而言,其戏曲活动往往传达出“气运关心,不堪凄恻”、“絮语连昌,唏吁慷慨”[24]的时势之殇。但如此感怀与心绪,绝不仅发自遗民肺腑,董以宁亦曾呼应:“风流犹自推遗老,放诞旋怜失故吾。一曲高歌浑欲和,肯教白雪调偏孤”[25]。从“名士风流”、“阳春白雪”对于“遗老”精神气质的标榜与推崇,可见“遗民”作为一种潜在情结,文化习性是深深植根于很大一部分清初文人心中的。

第三,对精英与民众戏曲接受批评观念的二元对立。尽管明末清初出现了“苏州派”的时事剧创作,清末民初在西方戏剧观念的启发下古典戏曲也曾一度与改良、革命等政治意识相联系,但明清政权的更替、满汉民族之争确实并未对其时戏曲创作及演出产生多少影响。造成文人戏曲观念二元对立的其实是精英与民众两大阶层戏曲活动的特性——雅与俗。如“今日之俳优歌舞则下里巴人之尤者,而以之侑享大神甚矣,其不习于礼也”[26],这是古代戏曲批评中极为常见的一种立场并观点,即视民间戏曲形态为鄙俗粗陋,并试图加以修饰或是禁毁。家乐主人周季琬任湖广巡抚时,即曾下令禁娼馆[27]。在其位谋其政,禁毁戏曲是历代统治者管控社会秩序,杜绝奢靡、情色、偷盗、赌博等不良风气的“一方良剂”。但身为精晓音律、善奏能歌且蓄有家乐、有“顾曲周郎”之称的周季琬,在下达戏曲禁令之时内心是存有一定纠结的——“本院切切在念,每为中夜彷徨”。他总结了导致风化不正、民生艰难的原因,其中包括“凡此娼戏酒馆,无非蠹役棍徒招摇聚会之薮”、“ 且演戏聚观,奸良莫辩”。与此同时,周季琬却指出上述禁令针对的是下层民众,“若绅衿巨室,宴会宾朋,各有所居,必不失足于外”,这也正是本则材料的有趣之处,生动地体现了文人群体以精英自居,以高雅自命,对于宴乐之风流雅致的难以割舍。

参考文献:

[1]李先荣.嘉庆增刻宜兴县旧志·侨寓·侯方域[M]//无锡文库第一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2]侯方域.壮悔堂文集·任王谷诗序[M]//续修四库全书:1405册.清顺治刻增修本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36.

[3]瞿源洙.任王谷先生传[M]//任源祥.鸣鹤堂文集.光绪十五年重刻本.

[4]陈维崧.湖海楼诗集[M]//清患立堂刻本影印.

[5]陈维崧.迦陵词全集[M]//清患立堂刻本.

[6]胡文学.适可轩诗集[M]//清康熙十二年李文胤刻本.

[7]万树.贺新郎·登徐氏悠然楼追怀映薇先生,用稼轩悠然阁韵,先生原任吉安刺史[M]//张宏生.全清词·顺康卷.北京:中华书局,2002.

[8]艾治平.清词论说[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318.

[9]任绳隗.直木斋全集[M]//光绪十四刻本.

[10]张维骧.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1.

[11]董文骥.微泉阁诗集[M]//康熙二十五年刻本.

[12]杨昌言.梧冈集[M].康熙四十三年心远堂刻本:卷二.

[13]陈玉璂.学文堂诗集[M]//丛书集成续编:126册.清康熙刻本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94.

[14]董元恺.苍梧词[M].续修四库全书:1725册.

[15]黄永.艾庵存稿[M].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

[16]顾仁垣.梦华轩诗钞[M]//(清)顾维锑.泾皋遗诗汇览.道光十一年刻本.

[17]钱二白.半溪诗草[M].康熙刻本.

[18]孙琬,王德茂.武进阳湖合志·人物志·文学·庄令舆传[M].(清)李兆洛,周仪暐,纂.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

[19]庄令舆.双松晚翠楼诗集[M].清代钞本:卷十九.

[20]查慎行.敬业堂诗续集[M].清康熙刻本:卷二.

[21]秦文超.涵村诗集[M].清光绪六年重刻本:卷四.

[22]杜桂萍.清初杂剧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09.

[23]吕阳.观优.薪斋二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00册.清顺治至康熙递修本影印.济南:齐鲁书社,1997:597.

[24]吴伟业.且朴斋全稿原序[M]//徐懋曙.且朴斋诗稿.光绪二十五年刻本.

[25]董以宁.董文友诗集·过江阴韩氏园适查东山携女乐寓居同和原韵[M]//四库未收书辑刊·七辑:24册.康熙刻本影印.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26]黄瑚.募修关侯庙戏楼引.黄大夏文[M].清代钞本.

[27]李渔.资治新书[M]//李渔全集:十七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485.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Changzhou Family Theatrics in the Early Stage of Qing Dynasty

Hu Yu

Abstract:The family theatrical activity is an important point of performance and cultural study of drama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the Changzhou area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literary talent has formed a certain scale and influence of the family theatrical activities. In addition to the fifteen knowning masters of the family theatrics,nine masters has been rediscovered. This discovery will supplement the information of Changzhou opera research. In addition,the identity characteristics of the owners and their concepts of opera are discussed.

Key words:early stage of Qing dynasty;Changzhou;family theatrics; the performances of family theatrics

作者简介:胡瑜,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中图分类号:K291/297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2095-042X.2016.03.013

(收稿日期:2016-02-25;责任编辑:朱世龙)

猜你喜欢
家乐常州
深圳市家乐威顿家具有限公司
常州的早晨
深圳市家乐威顿家具有限公司
深圳市家乐威顿家具有限公司
Removal of GaN film over AlGaN with inductively coupled BCl3/Ar atomic layer etch
“创新之核”常州科教城
常州非遗 灿烂多彩
“数字常州”架起“瞭望塔”
体育小能人
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