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高福利困扰拉美

本报驻巴西特派记者 王海林 本报记者 白云怡 本报特约记者 王会聪

拉美第一大经济体巴西正饱受政治机能紊乱的折磨，其背景是一系列经济上的“坏消息”——失业率攀升，通胀率高企，经济持续衰退。与巴西有着相似光景的是委内瑞拉。不止它们，该地区多个国家经济深陷国内（通胀、财政赤字）和国外（经常性账户赤字）的双重失衡之中。作为全球知名的经济政治“试验场”，拉美以福利制度闻名，同时过早实施过高福利也被认为是拉美经济出现危机的真正根源之一。它给这些国家带来无法承受的负担，最终不仅经济活力被侵蚀，民众的福利也反遭损害。在研究者看来，拉美国家有实行福利主义的传统，同其曾经的经济繁荣有关，更与该地区的民粹主义紧密相连。如今，弊端已然显着，改革要面对的困难却太多，几乎成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为何福利国家总是失败？”

“为何福利国家总是失败？”美国《泛美邮报》去年8月刊载的一篇文章写道，“浪费、欺骗和腐败是所谓福利国家的通病。即便是在腐败程度最轻的国家，福利项目也备受争议，因为政府宣传的目标总是与实效相去甚远。许多统治者宣称希望通过更大力度的政府干预改善底层民众生活。但他们不仅终将导致这些民众的生活状况进一步恶化，还会让整个国家陷入金融灾难。”

巴西好像被这段话“诅咒”了。由于经济不景气以及巴西石油公司腐败案持续发酵，巴西总统罗塞夫正深陷个人政治信任危机，自其2015年1月1日第二次连任后，民众自发举行多次要求总统下台的大规模示威游行。

2015年，巴西经济衰退3.8%。有机构预测称，2016年巴西经济将衰退3.5%左右。国际三大评级机构也陆续将巴西主权债务评级降为垃圾级。客观而言，巴西经济衰退同全球商品价格下跌有关，但高福利政策同样是背后因素。英国《经济学人》年初一篇“巴西陷落”的文章称，“2011年到2014年的第一任期之内，她（罗塞夫）花钱挥霍无度，而且缺乏考虑，将大量资金投入到提高退休金标准……”

为摆脱困境，罗塞夫一方面对内阁进行大改组，同时提出削减政府支出，“复活”支票税等。《经济学人》称，真正关键的目标应是退休金。最低福利是和最低工资一致的，而后者过去10年的真实增速几近90%。“政府支付的退休金几乎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近12%，这个比例超过了更富、更‘老’的日本。”

记者注意到，在反罗塞夫的示威游行者中，出现了已经适应巴西各项社保计划的贫困民众的身影，显示执政的劳工党公信力大大下降。

委内瑞拉有同样的窘境。总统马杜罗正同反对派艰苦周旋。反对派联盟去年底在投票中获得了议会的控制权，并试图通过街头集会、罢免总统公投和修改宪法等活动将马杜罗赶下台。

因石油价格暴跌，委财政入不敷出，民众基本生活失去保障。不久前马杜罗宣布该国汽油价格20年来首次上涨，同时大幅度贬值本国货币的决定，理由是为了支撑已经走到悬崖边缘的经济——该国外汇收入的95%都依赖原油出口。不过即便上涨数十倍，委内瑞拉的汽油依然是全球最便宜的，民众只要花3瓶啤酒的钱，就可以给油箱加满油。

“参选者收获选票，老百姓获得福利，看上去两全其美”

提起福利主义，很多人会想到欧洲发达国家。19世纪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被认为是现代福利国家之父——他通过立法设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工人养老金、健康和医疗保险制度及社会保险。直接沿袭俾斯麦改革措施的西欧国家，成为社会保障政策发展的先驱。不过有学者研究称，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拉美国家也是福利国家发展的先驱：乌拉圭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现代退休金制度，早于俾斯麦的退休制度近60年。

拉美国家在福利政策上无疑有着一致性。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拉美地区也被当作“深受全球欢迎的新反贫方案”——有条件的现金转移支付计划的“实验室”（只要资助接受者能够证明他们符合某些条件，该计划就会提供资金帮助）。1997年，只有3个拉美国家启动计划。10年后，世界银行称，该地区“所有国家”都实施了该计划。

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中心执行研究员高庆波对《环球时报》记者说，现今拉美的高福利政策与该地区民众主义（即民粹主义）思潮的兴起密不可分。

上世纪中叶，“庇隆主义”在阿根廷兴起，主打的就是国有化和社会保障两张牌。与此同时，巴西也走上了这个路子，用以争取中下层民众的支持。20世纪70年代以前，拉美经济相对较为繁荣，可以支持较高的福利保障政策。但80年代拉美国家纷纷遭遇“失去的10年”之后，这条道路依然没有改变。

《环球时报》记者曾多次到委内瑞拉采访。委内瑞拉是一个自称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这意味着它在理论上有着全面的社会保障覆盖。事实上，这些福利也确实存在：有免费的公立医院、免费的福利保障住房、价格是市场价1/10的社会主义大超市等。但待久了就会发现，这些政策中的很多都只是“听起来很美”：医院里几乎没有药品和设备，福利房永远排不上号，社会主义大超市甚至连卫生纸这样的基本生活用品都缺。

事实上，从前总统查韦斯当政以来，委内瑞拉的发展模式就几乎固定：以出口石油换取大量的外汇，再用这些“油元”进口生活必需品和支付巨额的社会福利。这样的模式缺陷明显，却在高油价时代赢得中下层民众的支持。参选者收获选票，老百姓获得福利，看上去两全其美，其实却为长期发展埋下隐患，而民主似乎也变了味道，有了民粹的色彩。

美国《国家评论》曾刊文称，仅几年时间，委内瑞拉就从一个“强人”在全世界穷人社区洋洋自得分发免费取暖燃料的国家，衰变为一个通胀率高达800%且国内民众为争抢食品而引发骚乱的国家。显然，罪魁祸首并非低油价，而是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

另一个拉美大国阿根廷也是一个社会保障水平相对不错的国家，尤其是它的公共医疗做得很好。病人到公立医院看病，不论国籍、不分医保，都可以免费挂号、看病、做检查、拿药。阿根廷政府财政状况并不好，但仍然每年在公共医疗领域投入大量财力，这固然是广大中低收入民众的福音，但是这种粗放的不分对象一概免费的政策也导致了公共资源的浪费。但政府为了这部分移民的选票，仍然坚持这样的政策。

“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英国《金融时报》去年刊载的一篇文章提到，2005年，在抗议所谓“华盛顿共识”——财政紧缩、贸易自由化、去监管化和私有化——的浪潮中，莫拉莱斯当上玻利维亚总统。此前20年，上述政策在他的国家产生了不好的效果。一当上总统，莫拉莱斯就将天然气、电力、水、矿业和铁路行业国有化，同时提高福利支出。外界最初预测玻利维亚将陷入严重的经济灾难，但玻利维亚的表现打破了这些预测：人均收入增长加速，收入不平等程度大幅下降。而且玻利维亚不是唯一在抵制“华盛顿共识”情况下改善经济的国家，阿根廷、厄瓜多尔、乌拉圭和委内瑞拉都有类似表现。

但去年11月下旬，当主打“变革”牌的阿根廷中右翼政党候选人马克里赢得大选后，美国《华尔街日报》写道，尽管一些民粹主义者如莫拉莱斯，仍备受欢迎且牢固掌权，但在大宗商品大幅降价、一系列贪腐丑闻、经济管理不善和选民迫切希望发生变化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其他民粹主义领导人正在逐渐“失去光泽”。

《环球时报》记者在拉美工作，也时常思考拉美的福利保障政策究竟是好是坏。一方面，福利保障提高了中下阶层的生活水平，为社会划了一道“安全线”，与此同时，与经济发展水平不相适应的福利保障却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惩勤奖懒”的负面效果。记者在采访时发现，无论是在阿根廷还是委内瑞拉，都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去工作，因为即使不工作，也不会饿着，这不但挫伤了很多劳动者的积极性，也极大地降低了社会生产效率。此外，拉美不少国家的社会保障相对更注重“看得见的福利”，而制度和规则设计则相对薄弱，这也产生了很多问题。

高庆波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拉美的经济发展并不稳定，曾经历过多次经济危机，这导致民众对社会保障的期待远远高于经济平稳发展的国家。而强势的工会力量、动辄上街游行的政治习惯，迫使政府不断地提高福利上限。

眼下，除了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国家都针对养老金进行了相应的改革。高庆波说，近年来全球经济普遍疲软，拉美各国对承担如此巨大的社会保障支出越来越力不从心。然而，民众主义盛行意味着社会福利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减少福利直接意味着选票的丧失。“我和很多巴西公务员都聊过，他们也深知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持久的，巴西福利制度非改不可，但改革要面对的困难太多，几乎难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