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中篇小说)

2016-03-29 19:46尹定贤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5期
关键词:牛栏

尹定贤

民国十年,娘肚子里盛着八个多月大的我,身后紧跟着四岁的姐,在一条山道上胡乱地走着。为么事说是胡乱地走哩?娘是叫花婆,天地间的四面八方,哪个方道对她来说都一样。朱元璋用很浪漫的情调说:“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照我眠。”还是粗卑的人说得地道:“哪儿黑哪儿歇。”这天大地大哪儿都是叫花子的家,哪儿又都不是。所以,叫花子的路可以胡乱走,叫花子的日子可以胡乱过。

转过一道山嘴,是好大一畴田畈和好大一个垸子。垸子里的狗,凶巴巴地吼叫着。娘说,许是狗的叫声骇着我了,我在她的肚子里拼命地踹着,痛得她脸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子。痛不是娘心上的事,要她命的是,得找个旮旯把我生出来。叫花子的路可以胡乱着走,日子可以胡乱着过,但生儿生女可不能胡乱着。通世故的人说,不择地方生伢儿,会得罪天地的。

从不望四方的娘,这回用婆娑的泪眼八面地瞧。那好大的垸子前,有一间破败的土坯屋。娘惶惶急急地冲那屋子跑去,四岁的姐歪歪晃晃地在后头跑。虽然走不动,但不喊也不哭。娘说姐一出肚皮就懂事,饿了痛了都不唧一声。三岁起跟着娘讨米,摔倒了狗咬了,皱皱眉龇龇牙就完事了。

那间屋子是牛的家,时,牛还冇回家。大汗淋漓的娘叹了口气,解开腰带。姐手忙脚乱地将冇沾牛屎的稻草围在娘的身边。

娘惴惴不安地生下了我。娘说,我还算听话的,只“唧”一声便闭了嘴。我闭了嘴,忙了一阵的姐说话了,欢欢喜喜地:“娘,是弟弟。”娘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四哥有后了。”娘的四哥,是我的老子。在我出世前,娘的四哥得了伤寒,病死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山坳里。娘吁完气,对姐说:“桃花,望望太阳。”那天,冇得云,冇得风,太阳好好地悬在天空。姐站在牛栏门口,冲西边望了望,回娘的话:“太阳离西边的山还有丈把高。”娘自言自语地说:“申时还是酉时哩?”酉时,娘最后指定我为酉时出生。娘说还是有(酉)时好些。

我来人间只“唧”一声便消停了。可狗不,这个叫罗上垸的,有着七十多户人家的村落里,拢共有十五只狗公,四只狗婆。就在娘用一块破布片把我包好的一瞬间,十九只狗全来了。那个热闹劲,南北东西都走遍的娘说,还是第一回看到。十九张生着獠牙的臭嘴,全冲着我娘仨恶毒地诅咒着。有几只把头脸伸进了屋子,姐照样不哭,只是身子筛糠般的颤抖。见惯了狗东西的娘也有些心悸,说,地皮都叫它们吼得直打战。

狗围着牛栏叫得天昏地暗,引来了罗上垸的好些人,人也嚷嚷得厉害。娘说,那刻真热闹。娘该几怕这热闹,狗令娘发憷,但娘更怕人嚷嚷。四岁的姐骇得不行,用稻草拼命地盖住我和娘,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人哩,和蛇虫蚂蚁一个样,遇到惊骇了,第一反应是找地方躲藏。

忽的,人和狗都闭了臭嘴,天地静了下来。娘的心却仍在打鼓,她晓得,凡事动起来,又静下来,再动起来,响动就更大。狗嚷嚷是驱赶我娘仨,人嚷嚷的主题也是这个。牛栏主更是懊恼得要死要命,带着哭腔说:“田沟、荒地、山坡、坑凼,哪儿不要你生啊!偏要毁我家的牛栏哩。”娘撑了几把,想竖起身子离开。但她眼前尽是萤火虫,腿脚牵不动。姐怯怯地说:“娘,你放了好多血哩,裤子都湿透了。”这会,娘也恨狗了,娘该几想在牛栏多挨会,再挪动身子。

有人沉着问话:“哄么事哄,天摇地动的,土匪杀来了。”牛栏主带着哭音:“四爹,我背时得很哩,一个叫花婆毁了我家的牛栏。”四爹问:“凡民,么个毁法,不是好好的?”凡民说:“叫花婆在牛栏里生了儿哩,血糊满地,该几重的晦气哟!这么大的天地,偏朝我家牛栏里钻。”四爹声音打战地说:“有孕妇在牛栏里生伢了?”娘说,读书人说话硬是文明些。不说叫花婆,叫孕妇。娘心中不打鼓了,文明人做事定会很柔和。

以后的事,柔和得叫我娘仨都融化了。那情形,么样说哩——粥锅掉进肉锅;吃一口黄连,喝一口蜜。

我虽然冇踏过学堂门,但有个词,我敢说,我比书读得要从口里满出来的秀才举人还悟得深,这个词叫造化。都说人跑不过影子,但我说再能的人也能不过造化。造化是么东西哩,我说是冥冥中的定数,娘说造化是生辰八字,定数也好八字也罢,都是老天爷给安排好了的,是砧板上的肉,是楔进木块里的钉。

说一人有福,连带满屋。有福就是有好造化,我一出世娘和姐便不再飘零,便有了根。算命瞎子细老六说我娘和姐是水木命,五行缺土。木无土是无本之木,无本之木遇上壬癸之水,便成飘零之势。说白些,是浮萍命。我命里有土,木有了土,便有了根。儿有了根,娘便有了根。

本来,最少得十天半月娘才会生下我。因为造化,我提前来到了人间。为么事说我提前来到人间是造化哩?因为这一天,正是罗四爹的生日。按说,罗四爹的生日跟我有么干系哩。大凡造化来了,干系就上身了。也就是盼儿垸的潘奇文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世事混账得很哟。

罗四爹是我出生的那方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人物。了不得到么地步哩:十八岁便中了秀才。人说,该有几好的前程哩,再好的前程罗四爹也不往前走了。这叫好些人难过得要命,该几好的材料哩,硬是不作栋梁。有读书人忍不住问四爹,为么事不甩开膀子奔前程哩?四爹说:“天下乱糟糟的,何苦要火中取栗哩。”读书人说话总是云缠雾绕的,什么火中取栗,说到底,无非是偷偷地活几十年了事。

罗四爹在我出生的牛栏外,停留了喝一盅茶的时刻便离开了。接下,有人把我娘仨弄到了三间砖瓦结构的屋子里。躺在一块门板上的娘说,那段路她整个人像是在飘,更如在梦中。下人们说,这三间屋子,然是罗四爹搁放柴草和农具的。如今将杂物挪到了他处,专搁我娘仨。按贵贱说,搁叫花子的地方应是牛栏猪圈。用娘的话,住了牛栏猪圈还很惶恐,得侧着身子进,扁着身子出,生怕惊骇了畜生。娘声音打战地说,叫花子其实比畜生还不如。

罗四爹是我三朝那天,走进搁我娘仨的角屋的。这方天地里的人,把搁放杂物的房子叫角屋。娘的第一反应,便是抱着我跪在地上磕头。罗四爹说,莫这样,你身子还虚着。娘满脸的泪,那泪是叫“你身子还虚着”引出来的。叫花子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说什么身子骨哩。罗四爹说:“还住得惯么?”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死命地点头。四爹说:“现时将就着住,明年开春,叫人把墙壁粉刷一下,窗子换大些的。”娘冇张嘴,也冇点头,如夜里叫强光射住了眼的野物,痴住了。罗四爹再说:“伢今日三朝,办了些衣物,等会叫人送来。”娘抱着我又磕头。四爹问:“伢取名了么?”娘低眉敛眼地说:“叫五柏,他父取的。”四爹愣了下。娘接下说:“伢他父辞世的那山坡上有五棵柏树,一丛菊花。他说生男伢叫五柏,生女伢叫菊花。”

四爹找把椅子坐下来,说:“伢他父贵姓哩?”娘说:“免贵,姓汪。”四爹说:“跟你商量个事,好么?”娘说:“不说商量,有么事老爷只管吩咐。”四爹说:“五柏这名字搁一段时日再用好么?”娘说:“叫花子有名姓冇得名姓,都不是个事。”四爹说:“姓名是大事,少不得的。伢眼下就叫罗俊才,我的姓名。”娘很是惊诧:“老爷该几贵重,伢是万万经受不起的。”四爹说:“伢的名字就给我。换着用一下,就五年,算是帮个忙。”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四爹说:“汪家的若不嫌弃,就在这儿落脚生根吧。妇道人家,拖儿携女的打流浪要不得。”四爹不问娘的名姓,这方天底下也冇得人问娘的名姓。姐也冇问,我更冇问。娘到死冇哪个晓得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罗四爹叫我娘“汪家的”,这方天底下的人也随着叫“汪家的”。

我落地生根的地方叫罗上垸。

罗上垸的西边有个叫李家凼的小垸落。垸里有个叫喜文的怪人,人说,喜文从生到死怕是拢共冇说上十句话。这方天地里的人,把惜言如金说成磙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喜文他娘说,伢儿落地好一阵子冇得响动,心一直往下垮。一看,大眼睛光光的,活泛得很,才松了口气。这口气冇松多久,又提上来了。喜文到两岁还冇“唧”一声,娘好生着急;到三岁还冇“唧”一声,娘老是偷着流泪;四岁冇“唧”一声时,娘急火攻心瞎了双眼。这算么回事哩,十六岁圆房,颈望长了望到四十六结了个秋葫芦,却是个闷葫芦。盼了整整三十年,庙门槛踏破了,菩萨面前跪肿了。怀抱金子变成了铜,还是砣锈铜,不值了。

喜文五岁那年,得了场大病。昏昏乎乎地困了四天后,醒了,便开口说话,说:“大,我饿。”儿微弱的声音,娘听得是平地惊雷,颤抖了好一阵,李张氏摸出了家门,站在大门口,瞎眼冲着天空喊:“我家喜文开口了,他不是哑巴啦。天哩,菩萨哩。”李张氏的呼喊,李家凼的男女人听来也是平地霹雷。哑巴说话了,铁树开花了。

喜文说“大,我饿”三字后,再打死也不开口。七岁那年,他老子惶惶怯怯地领着他拜先生。先生是本家,对喜文知根知底,有些不耐烦地说:“有谷,好不通情理哩,哑巴么样读书哩。”有谷说:“先生,喜文不是哑巴哩,五岁那年就开口了。”先生说:“那是你瞎子婆娘的幻觉,这人长年累月地牵挂着一宗事,便会产生幻象。”有谷说:“婆娘听得清清楚楚的。”先生说:“有谷,你伸开舌头说,你听到过你伢说话了么?”有谷打不开口。八年了,这黑炭头样的伢,别说说话,就是哭声也冇听过。天地良心,有谷也常怀疑婆娘做白日梦了。

有谷脸色很不好地拉着喜文回家,喜文将双脚撑在地上不走。有谷着力地拉了把。喜文说:“我要读书。”喜文这回说话的声音好大,先生摘下眼镜放下书。有谷上下牙巴磕打着,好半天冇磕出句话来。先生说:“楚地有一大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伢我收了。”喜文在先生帐下六年,就只说一句“我要读书”。先生教他读书,要他背书时,他的两片厚嘴唇就不停地翕动着,但是不出声。本家先生称他默读先生,同窗叫他哑巴蝉儿。不出声,并不意味着喜文冇读书。字照写,文章也做得颇通文理,这叫先生有些惊奇。先生晓得历朝历代好多成大器的,不是长副怪模样,就是天生的怪秉性。俗人眼里的怪,其实就是与众不同。

喜文在本家先生本家祠堂里读完六年书后,写了张字条给先生。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我不读书。”本家先生诧异了会,柔和说:“你想么样就么样吧。”喜文冲先生磕头,三下,很结实的。站起来时,脸上有两条泪痕。先生心头也有些泛酸,说:“心里的事到盛不下时,就说一声。”喜文点头,先生站在祠堂门口望,喜文也不时回头。先生朝喜文挥手,喜文双手抱拳朝先生打躬作揖。这个礼数先生冇教给喜文,先生越发觉得“哑巴蝉儿”很有灵性。

喜文冇回家,独自一人去了李家凼垸后的破庙。这庙因无和尚照料,香火又零星,很不像个样子。喜文住进去后,任他娘老子三把眼泪四把涕的央求,钉子转了脚般的不动。丁点大的伢在庙里搞么名堂哩?人见伢白日里庙前庙后的清理垃圾,开垦荒地。夜里在如豆的灯光下,老和尚入定似的看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瞎子娘听了儿的情形,伤感地说:“喜文只是借我的肚子哩,跟我无缘无分的,我天生是孤老的命。”先生说:“李张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有慧根的人哩。”

喜文十八岁那年,真个一鸣惊人了,说自己能做鉴生了。这方天底下的人都不怀疑喜文的话,因为这个人十八年就说了“大,我饿。”“我要读书。”两句话。做鉴生是么回事哩?就是根据人的年庚生辰推出一世的吉凶祸福来,连死亡的时刻也测得分秒不差。李先生说:“这是非得有四两仙骨的人,才做得了的事。浑浊的人就是把心血熬干,也窥不得个中的一星半点。”据说李先生年轻时就凭着几分聪明,栓了书房的门,花两年时光看这穷究人生的奇书。走出书房时,先生一脸委顿地说:“越看,云雾越厚,再不出来,心智就失了。”你说,那情形不就跟算命差不多么?可差多了,打个比喻吧,若说人生是一段路,算命只是跟你指出这段路途中有几座山要翻,有几条河要趟,而做鉴生能把一路上的沟沟坎坎以及路的尽头呈现在你的面前。

喜文轻易不给人做鉴生,不是轻易,基本上不做。虽说基本不做,叫人央求不过,还是给人做了几回,做一回灵验一回。喜文晓得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一回,就会多一层罪孽。这世间,人可得罪,天地却不可得罪。因为心怀畏惧,喜文给人做鉴生时,判语只是打哑谜。

罗四爹五十岁那年,害了大病。病好后,身子脱了一层皮。待有些力气时,邀李先生找喜文做鉴生。先生出面,学生虽然心里不愿,但也推脱不得。接过四爹的生辰八字,喜文进卧室,先生秀才坐殿堂。两个时辰后,喜文面无表情地给罗四爹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罗四爹收好,留下几块大洋。出了庙门,惴惴不安地打开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三句话,三句话有两句写得分明。三句是:“六旬遁形,花甲无影,除非北边来替身。”前两句好懂,说的是四爹的寿算,六十整。后一句,云里雾里迷迷茫茫。四爹是通透人,晓得深究不得。

罗四爹六十大寿那天,办了六十桌酒席。你说那该几热闹哟。跟你说,静悄得很。静悄到么程度哩?五六百人同时吃饭一律不咂嘴巴,连出气也都悠着点。

罗四爹六十大寿做得不热闹,说死气沉沉也不过分。根由是他开席时的那句开场白:“感谢各位亲朋好友送我人生的最后一程。”该几伤感,该几阴森。还有更阴森的,五十九岁这年,罗四爹将自己的棺椁寿衣冥钱都置办齐了,连墓碑都刻好了。这一年,他见了三岁的伢也亲热。谁家有三灾八难的他都要帮一下,对自家的一妻四妾宾客相待。

这方天底下的人也都把罗四爹当客人待,见了四爹的影子,他们心中便泛起了柔情。四爹名下的五个女人,这一年流的泪少说也有满满一水缸。四爹伤感地说,不该做那鉴生哩,数着日子等死。自己活得悲怆,诸亲六眷也不好受的。

按说喜文给罗四爹的三句话冇打死扣,“除非北边来替身。” “除非”就是活气。“替身”,书读成了秀才的罗四爹懂,就是代替他死的人。对这句话,罗四爹冇作指望,他晓得“除非”一说是最靠不住的。官老爷常对死囚说,要想活命,除非太阳打西边出。“除非”有时是给铁钉转个脚,是将死扣再结一回。但世人往往把“除非”当救命草。四爹的五个女人就是,这一年她们聒噪得最多的是用大半家财去北方买个替身。四爹总是烦躁地回应:买替身做么事?去死?你们有多大的屁眼,是什么东西,叫人家无端地死去。这样的事封建时代都做不得,何况现在是民国时期。命数尽了,替得了么?智慧成诸葛亮了,也增不了自己的阳寿。找人替死,要下地狱的。想通透些,多活了五七十年又么样哩。照样要走那条路。

娘扳着指头算,我出生至少提前了二十多天,生得还真是时候。这方天底下的人都这么说,娘也是这么想。奇文说还生的真是地方,奇文说得不错,这日子这时辰,满世界该要生几多的伢哩。就打流浪的叫花婆屙的怕也不在少数,偏娘把我生在罗上垸。早一脚就会生在江上垸;迟一脚就生在了北方冲。早一脚迟一脚都冇得这般际遇和造化。

四爹说:“其实我已经死了,托生了。汪家的伢就是我的来世。”这话不光瞎说,还有些骇人,我的口头禅叫混账得翻筋斗。但罗四爹该是几稳重几有斤两的人,说话总是谨开口慢开言的。说罗四爹失去的那一小部分灵魂,自依附在河南的叫花婆生的伢身上后,他人哩,便一时清醒一时昏糊。昏糊到么地步哩,跟人家说话时,常常说了上句忘了下句。有时,好一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提起笔好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废了!”罗四爹常常哀叹着说。人说,四爹该是几明白的人哩。六十岁生日一过,便日渐浑浊了。娘说我也因为灵魂不完全,没日没夜地困。饿了,也不打开眼,只是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娘总是把我一人放在摇篮里,用一把扫帚给我做伴,她去四爹家做家务,走时我是什么样,回家时仍是原样子,跟死了一般。有好多回,娘还战战兢兢用两根手指头探我的鼻息。娘说见我这模样,眼泪老是无端地来。三岁后,我开始睁着清亮的眼满世界地望,娘悬着的心慢慢地回到腔里了。娘说,我儿时的眼睛清澈得如雨后漂洗过的天空一般。

落地生根了,娘在四爹家做杂事。杂事就是遇事就做。四爹家里的长工仆役 有四十多人,事多得没完没了。娘的身子,陀螺般的在四爹家那一进五重的大院里转。“汪家的该几灵便哟。”四爹说。娘灵便得如一阵风,几十人的饭菜端上桌,听不到锅碗瓢盆的声响,一人不止干三人的活。

娘在罗四爹家干活,真的还不止顶三人。白日在那一进五重的大院里脚不停手不住,夜里在落脚的三间屋子里绩麻纺线,困得不行才打个盹。天地良心,四爹也不想娘这么没日没夜苦累着,他常跟娘说:“悠着点,人不是铁打的。”娘老是应着:“我这是活在天堂里哩。” 娘这话冇得讨好的意思,娘不舍昼夜地做事,除了报恩,还有还债的意思。娘说,人活在世上,最不能欠的是债,只要有一口气在,欠人家多少,就要还人家多少,最好连息都还。今生冇还完,来生会成为人家的六畜。娘常一脸悲戚地说,世间的畜生,大多是前世的债没还完的人转世投胎的。

四爹的大婆娘说,她男人魂魄的一部分不是附在叫花婆的伢身上,是附在叫花婆身上了。意思是我娘齐整得叫她男人失了魂魄。那大婆娘说:“叫花婆那两只眼哟,连皇帝也会淹死的,皮肉细腻得糯米粉似的。”大婆娘只说两宗,其实,我娘的模样,是冇得挑剔的,冇得斤两的潘奇文说,就是打着灯笼火把,满世界地找,侉子这样的齐整女人怕也找不出三个来。

娘在罗家大院里陀螺般的旋转了四年后,回到了栖身角屋里。四爹的五个女人齐刷刷地说,我娘若在院子里再晃几年,她们当家的剩下的魂魄也要散了。娘虽然低眉敛眼,侧着身子进,扁着身子出,用读书人的话叫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但那蕴藏着太多风情的身子,总是招人眼,动人心。还是读书人最通情理,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么办哩?

你又不相信了,不是说罗四爹有五个女人么?五个抵不上你娘?说起罗四爹的五个女人,么样说好哩。用奇文的话,都是些么货色哟。奇文说真的亏了罗四爹哩。不晓得底细的人说,罗俊才真是眼皮子薄,就他那家底和才学,方圆百里的好女子还不是任他挑由他选。天地良心,罗俊才该几想找个苗条淑女哟。柜里有几斗麦子,缸里有些存米的凡民,找媳妇也挑肥拣瘦的。凡民长得矮矬不说还是个兔子嘴。那长年露在外头的两颗黄牙,看着就叫人恶心。他罗俊才身如修竹,胸蕴锦绣,家有良田美宅,是百分百的高富帅。

四爹的老子,这方天地的人叫八先生,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四爹中秀才时,名列前茅。前茅到么程度哩?知府看了卷子后,先是拍桌子,读书人把这举动叫拍案叫绝,接着托人给自家的女儿做媒。八先生当然是鸡啄米般点头,心里如灌进了一桶蜜。哼完《十八相送》后,飞舞着眉眼说,俊才这回是双保险了。

自从成了知府女婿,四爹郁闷得要命。他老早就听说,知府大人的千金相貌不雅得很。用粗人的话说,丑得要死。这古往今来的读书人,青灯黄卷,十年面壁,投的不正是仁宗皇帝说的黄金屋、颜如玉么?少年书生更在乎着颜如玉哩,一生有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伴着,还稀罕什么哩?家有千担良田的罗俊才,功名利禄不是他心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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