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光芒与阴影

2016-03-29 08:40霍俊明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4期
关键词:东篱唐山纪念碑

霍俊明

目前中国的诗歌生态随着城市化和城镇化时代的推进而呈现出空前的复杂性。尽管从诗歌的生产、传播和接受来看,诗歌写作看似已经多元化、个性化和自由化,但是其中存在的问题也相当显豁,比如“底层”和“新农村”写作的泛滥等等。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地域性诗歌在长时期遭受到文化和批评的压抑之后,在近两年重新引起了关注。如果说“今天”和朦胧诗群作为北方文化其中心是北京的话,那么一九八○年代开始的先锋诗歌则转向了大西南。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广东、山东、湖北成为新一轮诗歌话语力量的中坚。而比照之下,北方诗歌尤其是河北诗歌似乎一直处于尴尬的沉默与边缘状态。当然地域和文化的边缘与中心位置是相对而言的,甚至有些时候又吊诡地成了伪问题。令人欣慰和惊喜的是随着唐山诗歌生态的逐渐转暖,尤其是以东篱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自主性、先锋性和探索性的青年诗人的出现无疑大大推动了这一诗歌群体由诗歌的“外省”和“边地”向先锋中坚转换的症候和趋向。

东篱是刊物、沙龙和活动的创办者和组织者,以其广泛的诗歌影响成为“凤凰诗群”的中坚人物,成为了冀东诗歌兢兢业业的“护园人”和“守夜人”。“只有你 / 天天来 / 坐在这儿 / 端详你的苹果树。/ 更多时候风大 / 白花瓣落到别人果园 / 你多么慌张 / 苹果树长大了?/ 看着堆积在脚下的花瓣 / 你突然变成了小气的父亲 ”(唐小米:《护园人——致东篱老师》)。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黑暗而蛮横的死亡时刻降临!在可怕的蓝光中7.8级的地震使得“唐山”瞬间成为废墟,二十四万多个亡灵沉埋地下,十六万人成了残疾人,很多人成了孤儿。这成了唐山人甚至中国人记忆中永远都难以抹掉的痛与伤。而当历史烟云渐渐消退,是什么让我们难以释怀?是什么让我们黯然心惊?是抗震纪念馆和那些残砖断瓦吗?这也许只是其中一部分,恐怕还是很小的一部分。在烦乱不堪的琐屑生活中,忙碌的人们被公交车、蔬菜市场、地下通道和高楼商馆所包围和缠困。人们的生活状态更多的是一种生活自身的平庸流向,而不远处高大的纪念碑的存在成了时时提醒人们反观历史的最好方式。正是唐山市中心的抗震纪念碑广场和周边繁忙纷扰的黑色人群,以及无限加速度推进的现代生活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景观。在高大与平庸、历史与现实的意味深长的时时摩擦中,唐山诗人的诗歌具有了融合和打开的可能。

东篱显然无论是在河北诗坛还是在全国来说都是具有实力且影响广泛的青年诗人,尽管他的精力和视角有时候投向了散文,但是就诗歌写作而言,娴熟、准确和个性已经成为其诗歌写作的显著特征。而当“油葫芦泊”在诗人的情感过滤和地缘文化上不断在诗歌中加重和反复呈现的时候,诗人对事物和存在的命名和发现能力就被凸现出来,而“油葫芦泊”和江非的“平墩湖”、雷平阳的“云南”一样成为诗坛的地标性的象征。随着诗歌写作“中年”特征的临近,东篱诗歌中知性和诘问力量越来越突出,并成为特殊的诗歌“知识”,“多年后,我会将我的肉身 / 还给父母 / 不过此前,我要将多余的偏见 / 还给教科书 / 将可耻的贪欲,还给这个 / 卑鄙的时代 / 那时,油葫芦泊将昔日重来 / 我把自己涂成一条泥鳅 / 我要让过路的人,捎话给 / 正烧柴做饭的母亲 / 我是干净的 / 那时,大地上蹲着几个土丘 / 蜻蜓低飞,诡秘不语”(《减法》)。诗人和生存甚至时代之间并不轻松的关系,使得东篱的诗歌在当下无疑具有了一种沉稳却先锋的特征,尤其是当复制性的一哄而上的伪饰性的“底层”、“打工”和“乡土”成为新一轮权力话语的时候,这就显得更为可贵。以前在我关于东篱的专论中,我就注意到他有着相当强烈的时间感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入观照和考量生存的膂力以及焦灼的体验。这种记忆和历史、现场相交织就构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阴影,“你说,天地交合,此为旺汛 / 正宜缱绻,一刻千金 / 我们挥霍吧,挥霍即珍惜 ”。但是在伟大而残酷的时间面前,东篱的诗歌中似乎时时闪现出有关“情怀”和“爱”的冲动。无论是在冬雪漫飞的寒冷中像一个笨拙的泥瓦匠在搬运思念和朴拙的词语,还是在暮春细雨挥洒中观察万物葱茏的萌动,“情怀”和“爱”的悸动无疑构成了某种动因甚至精神支撑。

唐山作为典型的工业城市和灾后重建城市,其诗歌和文学场域所带给我的第一直观印象和想象就是城市那些光洁的建筑、广场、市场、社区之外低矮的山脉和草木之下交错纵横的下水道和采煤的巷道。我在东篱的诗歌文本世界中找到了这种隐秘场域的对称部分。换言之,一个好的诗人必须具备对时代和历史隐秘部分的不断关注、查看和挖掘。东篱的诗歌中一直存在着两种基本的性格。既有粗粝、直接、倔强、坚执、泼辣的“火气”,又有细微、朴诚、包容、温柔的“水气”。二者是如此看似不可能地复杂而又天然地容留在一起。

东篱近年来的诗作更为明晰地呈现出一种“中年”写作的特征。这显然不是一九九○年代那种更为泛化也更具时代转折点上的诗人形象和时代寓言的特征。这种“中年”诗学首先是属于个人视阈的,这更多地呈现为知性和经验的植入与拓深,更多带有在生存的暧昧场景中擦拭记忆的能力和关于时间的生命体验的本能性的对称与浩叹。而逝者如斯的感慨在这些诗人近期的写作中得到反复的确认。当布罗茨基强调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的时候,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二十一世纪疯狂的现代城市生活已经使得包括诗人在内的生命个体丧失了记忆的能力。而只有一部分诗人还不能“与时俱进”地加入到时代的“笑声”中去。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这些诗人远离了俗常生活,而恰恰是现实的尴尬场景让他们能够比常人更能看清天空的阴云和闪电。而正因如此,在慢下来的带有沉潜性质和返观姿势的记忆之诗不能不是无奈而疼痛的。这样,生存的尴尬、诗歌的尴尬、时代的悖论、记忆的挽歌都在这些带有回叙性质的诗歌文本中不断得以夹杂着质疑与肯定的印证与呈现。时间幽暗的深井旁,仍然有人在试图打捞往事,察看记忆的成分和颜色。诗人似乎仍然在等待,即使时间和场景总会倏忽而逝,但是愈是如此,那一切曾经的、拥有的、真实的往昔才会一次又一次在时间的暴风雨中被诗人并不强大的内心所接纳和细细的抚摸。当诗人面对的世界越来越祛除了陌生而呈现出“熟悉”面影的时候,东篱也强烈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成熟和诗歌写作的“中年”是以失去青春、激情、往事和记忆为代价的。尽管成熟并不可怕,甚至带有一种少有的秋天般的平静之美,但是“中年”的心态和带有“中年”特征的诗歌写作却注定要开始了。“中年”的列车仍然在不断地抵达,不断地出发,而这轰鸣的场景所搅动的记忆是如此的纷繁和痛彻,“我爱极了这暮年之色 / 它由黄金、骨骼、光阴 / 月亮的通达和秋风的隐忍组成 / 群山有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 偶尔的风吹草动 / 不过是郁积久了的一声叹息”(东篱:《叶落青山关》)。而构成东篱诗歌记忆的主体就是黑灰色背景中的生命,以及父亲、母亲、父老乡亲等构成的家族谱系和带有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巨大心理势能的记忆图景与想象再造空间。这些俗常而又异常贴近的灵魂,在无数个暗夜拷问和打磨“过往”事物。这使得诗人以回视和后顾的姿势一次又一次折回那记忆的生发地。比如东篱在《关于父亲的两种叙述方式·之二》中,诗人对历史的回顾是与深切的个我体验——关于父亲的往事和父亲的病故——紧密承接的。而深有意味的是诗人把这些都投射在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将内心的记忆原生态性质呈现出来,平凡人物的命运在历史的阔大背景下获得了同样重要不可或缺的意义和言说价值。历史不再单单是宏大的革命史和伟人传奇,也是普通人的琐碎生活史和命运史。这成了当下诗人面对的最为显豁的精神现实。

而我最感兴趣的是东篱的一组“唐山风物诗”(涵括《在公共汽车上看冀东烈士陵园》、《抗震纪念碑的手高高地举着》、《李大钊先生还在演讲》、《我每天都要经过抗震纪念碑》、《阳光从抗震纪念碑侧面投射下来》、《抗震纪念碑的对面是百货大楼》、《抗震纪念碑在这一天会不会暗下来》、《抗震纪念碑的西面是大钊像》、《凤凰山》、《抗震纪念馆》、《地震罹难者纪念墙》、《我从未进过冀东烈士陵园》、《秋风还乡河》、《南湖晚秋》等诗)。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带有唐山本土性的诗歌核心意象,以及诗人最为真实的个体体验和介入的方式。我相信任何一个了解唐山历史、了解唐山大地震的人,“抗震纪念碑”、“冀东烈士陵园”、“抗震纪念馆”已经成了这个灾难而新生城市的符号和象征。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诗人拨开历史和社会学,以及道义伦理层面的厚重浓雾还原出的真真实实的生命的卑微、沉重的记忆和存在的宿命感,“这冰冷、神秘的玄色世界多纯净 / 除了三十四年来挥之不去的尘埃 // 很多人来此寻找他们的亲人 / 但时空迢遥,人海茫茫 / 而我多年来一次次故地重历 / 仿佛是为了寻找我自己”(东篱:《 地震罹难者纪念墙》)。而诗人选择这些带有巨大象征意义的物象应该说有着很大的难度。一个物象如果携带着相当大的象征视阈,尤其是公共象征,那么重新说出一种重要的意义或选取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记忆是相当困难的。对于这些象征平凡、卑微、勇敢、悲壮、血泪的纪念碑、陵园、纪念墙,一般意义上的抒写者往往流于模式和刻板化,尽管可能言说方式不一,但切入视角和抒情范围往往是大同小异,无非是赞美、致意、回顾历史,面对未来等诸如此类。而东篱却恰恰避开了这些可能使其诗歌平庸的种种危险与歧误,而是在日常的景象和场景中以一个独立个体的个性化体验深入其中,进行诗意地挖掘,又保持着相当的阐释和审美的必要而有效的距离感。东篱避开了这些经典物象的惯常象征意义,是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写出一个真切而不乏沉思的内心世界与生命景观。其中代表性的如《抗震纪念馆》:“除了一些已死的和至今还活着的人的 / 照片 / 除了一堆堆破烂的石头和砖瓦 / 这棺材红的建筑 // 而我宁愿站在高大的抗震纪念碑下 / 被它灰色的影子 / 紧紧覆盖”。这首小诗是相当出色的,尤其是它的历史感和有效的命名能力。一九七六年凌晨的黑暗而蛮横的时刻,唐山这座工业城市和活生生的生命转瞬即遭灭顶之灾。而多少年转眼就过去了,但是关于这段历史的抒写还必须进行下去。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吗?确然,与纪念碑这些宏大历史之物构成对称或者对抗的正是这象征日常状态的“百货大楼”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人们更多的是走在生存和消费的路上,却集体远离了历史与现场,更丧失了应有的记忆。这一时代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更多是倾身向下的,而仰望则需要的不只是勇气,也需要一种对生命和生存的最本真的思考。而在纪念碑高大的阴影下不愿被覆盖的信念,正是一个有良知的灵魂在黑夜里的闪光。诗人的精神根系是顽健的。这个阴影恰恰通过个体呈现给整个灾难和怀念的历史,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触目惊心。

诗歌写作作为一个人的内心“宗教”和乌托邦,确实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清洁”和对社会进行矫正的功能,但是我们看到的仍旧是无边无际的龌龊、喧嚣、混乱和荒诞。而就是东篱这个冀东大地上的诗人,始终站在那里。

他等待着光芒和阴影的双重“眷顾”。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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