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与中日邦交

2016-03-31 06:45张云方
百年潮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平福田邓小平

张云方

在新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史上,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中日关系史上,邓小平为中日友好发展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他不仅仅是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中方决策人,而且是继毛主席、周总理之后,制定中日关系长远政策的领袖,今天的对日政策,依然遵循的是邓小平制定的方针、路线。他的中日世世代代友好的思想,是中日关系长远发展的指路明灯。

邓小平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

《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于1978年8月12日,它的缔结倾注了中日两国政治家的智慧和心血。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中日贸易协定》《中日海运协定》和《中日航空协定》等相继缔结,中日关系迎来了发展的新时期,于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提到两国的议事日程上来。时任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对此很积极。可是,随着洛克希德事件的出现,田中首相辞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遇到了波折。三木武夫出任首相后,人们都认为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只是个时间问题,因为三木武夫在就任首相的国会施政演说中曾提出“要促进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但是,自民党内的亲台派人士从中作梗,三木首相没有作出果断的政治决断。从1975年1月到5月,陈楚大使同日本外务省次官东乡文彦先后进行了12次谈判,双方在反霸条款上分歧严重,以致谈判搁浅。

1976年12月,福田赳夫组阁,《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迎来了转机。1977年1月,福田首相委托访华的河野谦三议员和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向中方传话:表示忠实地遵守中日联合声明,在双方意见一致的前提下,迅速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3月,日本驻华大使小川平四郎亦奉令向中国方面转达福田首相的三点意见,即:第一,日中关系进展顺利,值得高兴;第二,忠实执行联合声明;第三,在日中双方都感到满意的状态下,尽快进行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谈判。3月11日,以小坂善太郎和茅诚司为代表的友好人士组成了“日中和平友好条约推进委员会”。3月21日,日中友好议员联盟召开会议,496名议员出席会议,

一致通过了迅速缔结日中和平友好条约的决议。6月6日,日本社会党向众议院提出了促进缔结和平友好条约的决议。

中国方面,早在1974年邓小平就进入了决策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重要角色。这一年的8月15日,周总理委托邓小平会见以竹入义胜为团长的公明党第四次访华团,要他就《中日和平友好条约》问题同日方进行沟通。邓小平对竹入委员长说:阁下带来的田中首相、大平藏相关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话,我们注意到了,我们要继续研究。我们注意到了田中首相、大平藏相多次表达的关于在联合声明基础上发展中日两国友好关系的愿望。就这方面来说,我们愿意同田中首相、大平藏相共同努力实现这个目标,早日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当然,谈判面临着一些问题,希望双方都提出一些彼此容易接近的方案,不外乎是措辞和方式,我相信,我们双方会有办法的。他接着说:我们希望尽快的谈判,解决不了的问题、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搁一搁,这也并不妨碍签订条约。邓小平就《中日和平友好条约》问题具体提出了三点意见,请竹入委员长转告田中首相。这三点意见是:比较快地谈判;要体现中日两国友好的愿望,也要体现两国联合声明缔结以后两国关系的发展和形势;解决不了的问题、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搁一搁。具体步骤,通过预备性接触沟通,双方的想法可以先了解,问题在谈的过程中解决。邓小平非常明确地指出:中日两国问题的焦点还是在台湾问题上。我们是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台湾问题,可是,如果不行呢?有些日本人抱住台湾问题不放,你抱得住吗?

不久之后,邓小平被错误地打倒,离开了工作岗位。1977年7月,邓小平复出,打倒“四人帮”的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邓小平复出后,9月和10月,先后会见日中友好议员联盟新会长滨野清吾、新自由俱乐部召集人河野洋平和自民党二阶堂进。邓小平对滨野清吾说:“十分感谢500多名议员在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方面做出的努力,相信500多名议员的努力是符合日本人民、中国人民愿望的,是符合中日两国长远利益的。”他说:“福田先生过去的立场我们是了解的,既然福田先生声明要搞这件事,我们期待他在这方面作出贡献,当然,他工作繁忙,此事也牵扯多方面。其实,就这件事来说,只要一秒钟就够了,所谓一秒钟,就是两个字:‘签订’。”“一秒钟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名言,就是这样产生的。

经过中日双方沟通,1978年2月4日起,《中日和平友好条约》谈判的非正式接触和磋商开始了。3月8日,公明党决定派矢野绚也书记长为团长访华。行前,矢野绚也拜会了福田首相。福田首相召集园田直、安倍晋太郎同矢野绚也密谈了两次。他决定托矢野书记长向中方领导人带两点意见。这两点意见是:第一,福田对缔结和平友好条约是热心的,打算尽快进行;第二,期望中国方面能够理解日本关于同任何国家都和平友好的立场。

实际上,签订《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另一个关键问题是反霸。在反霸问题上,中日双方进行了艰苦的谈判。

3月14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矢野一行。邓小平开门见山地说:请告诉福田首相,“本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和反霸条款是可以顺势解决的。遗憾的是,三木首相执政期间没能借这个东风顺势发展下去,三木首相单单把反霸问题挑出来,使得不成问题的东西成了问题,拿出本来不必争论的枝节问题,使它变成必须解决的原则问题了。本来苏联是说不出话来,但看到三木首相的这种态度,反而利用反霸条款来施加压力,本来右翼也是说不出话来,可后来反倒成了他们的一张牌。既然问题挑到这种程度,在签订条约时就必须把它搞清楚。现在我们提出的反霸条款,差不多是照抄中日联合声明的反霸条款,只是原来这一条的开头一句话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不是针对第三国的,现在改为缔约双方建立和发展中日和平友好关系,不是针对第三国的,下面完全是照抄原文嘛!”

矢野问邓小平:“我是否可以理解,这是不是说,中国方面理解了福田首相提出的希望中国理解日本要同任何国家都要和平友好这一基本立场?”邓小平回答说:“同任何国家都和平友好,我们可以理解,我们也是这样。反霸条款本身不带有不可以同另一个国家和平友好的性质,问题是,如果苏联在横行霸道,实施霸权,难道也能发展和平友好吗?如果中国在东南亚或亚洲搞霸权,能相信人家会跟我们搞友好关系吗?这个问题可以不必说白了嘛!”

矢野又问:外务省一些人强烈希望在本条约前面加上“本条约是以发展日中和平友好为目的的,不是针对第三国的”,阁下认为如何?邓小平回答说:“这倒反而会挑起问题。请转告福田首相,苏联本来没有这张牌,是三木首相送给他们的。你越是在这个问题上表示软弱,他们就越觉得有机可乘。”

最后,矢野问:中国方面提出希望福田首相早作决断,这个决断的含意是什么?邓小平笑着说:“很简单,就是不要从联合声明的立场后退,应该有所前进,即使不能前进,至少也不应该从联合声明后退”。他又说:“如果福田首相能从联合声明的立场上有所前进,我看在中日友好关系史上,会写下他的光荣名字,日本后代也会替他写上这一笔,这是我们的真正看法。福田首相不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他过去同中国的关系,我们彼此都清楚。见了福田首相请转告,我们不介意这些,我们是衷心希望福田首相同田中首相、大平外相一样,成为我们的朋友。”

12天后,邓小平又会见了飞鸟田一雄率领的日本社会党代表团,再一次阐述了中方关于反霸条款的坚定信念。

4月16日,邓小平会见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又对霸权问题作了阐述。他说:“搞霸权就是侵略、奴役、控制、欺侮别的国家。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接受反对霸权主义不应当存在问题。条约中写入反对霸权无非有两个含意:一是中日两国都不在亚太地区称霸。我们愿意用这一条限制我们自己;至于日本,由于有历史的渊源,写上这一条,对日本改善同亚太地区国家关系是有益的、必要的。二是反对任何国家或集团在这一地区谋求霸权;现在的事实是确有超级大国在这样做。”

邓小平一针见血地对池田大作说:“日本反对在条约中写入反霸条款,是因为怕得罪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其实,反霸条款是美国人写进《中美上海公报》的,所以,说得清楚一点,是怕得罪苏联。难道中国人民、日本人民还愿意和高兴苏联在亚太地区谋求霸权吗?写了这一条,至少对你们解决北方领土问题有好处。”

此后,邓小平还会见了日中记者会友好访华团,并指出,要从政治角度来处理缔约问题,不要玩弄外交魔术和外交权术。

在邓小平的不懈努力下,福田首相终于下了谈判的决心。1978年7月21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谈判正式开始。正式谈判开始后,胶着的问题依然是反霸条款。日方的态度是,反霸条款中一定要写上“不是针对特定的第三国家”;中方的意见是,“条约不针对不谋求霸权的第三国”。

8月1日,首都体育馆灯火辉煌,中央领导和首都民众一起观看八一建军节晚会节目。演出结束后,中央政治局常委召开讨论《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会议,会场就设在体育馆的会议室里。邓小平在会上发言,他说:“要力求达成协议,中断和破裂,对发展两国友好关系不利。同时也要做好达不成的思想准备。”这一天,中日双方举行了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第八轮谈判。

8月8日,日本外相园田直抵京,决心实现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这一政治夙愿。来华前,福田首相和园田外相、安倍官房长官在听取了从北京回来的谈判代表亚洲局中江要介局长的汇报后,召集外务省有关官员,商量了日方最后让步的两个方案。这就是:第一,将反霸条款写入条约,但同时另立一条,写明“本条约不影响缔约各方同第三国关系的立场”。第二,条约在列入反霸条款的同时,指明“两缔约国无损害第三国利益的意图”。

8月9日,中日外长举行了两次会谈。园田明确表示,他来就是为了促成代表团谈判成功和签约。这天下午,中方告诉园田,同意日方新方案中的第一方案。至此,《中日和平友好条约》谈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取得圆满成功。剩下的只是推敲条约的行文和措辞。

10日下午,邓小平会见园田外相和日方谈判团的全体人员。邓小平首先感谢园田外相的诚意,接着,他说:“中日两国有两千年的友好交往历史,其中只有一小段走得不好,今后,我们的友谊应该超过过去历史上的两千年。恢复邦交是晚了一点,但复交之后,两国关系发展得不算慢,两国人民希望早日缔约,使两国的友好进一步确定下来。”

邓小平又说:“条约的中心内容就是反霸,虽然反霸不是针对第三国的,但是,谁搞霸权就反对谁,谁发动战争就反对谁,不单是第三国,也包括反对自己那样干。虽然这次写入条约的反霸条款,文字上作了些修改,但保留了精神实质。我完全同意园田外长说的,这个文件不但是我们过去两国关系在政治上的总结,也是我们两国关系发展的新起点。”

邓小平还就中日关系的大局,坦率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在当前的国际形势下,我们是要取得你们的帮助,但我也深信,日本也要取得中国的某些帮助。我们两国并不是不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你们说的尖阁列岛,我们叫钓鱼岛的问题,还有大陆架的问题。在你们国内不是也有一些人企图挑起这样的事情来妨碍《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吗?这样的问题不要牵扯进去,本着和平友好条约的精神,放几年不要紧,达不成,我们就不友好了吗?这个条约就可以不实行了吗?要把钓鱼岛问题放在一边,慢慢来,从容考虑。我们两国之间是有问题的。我们两国政治体制不同,处境不同,不可能任何问题都是同样语言。但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很多,凡事都可以求大同,存小异。我们要更多地寻求共同点,寻求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和相互配合的途径。条约的性质就是规定了这个方向,正如园田先生说的,是一个新起点。”

正是这次会见,园田外相代表日本政府盛情邀请邓小平访日,时间约定在举行互换条约批准书仪式时。

8月12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安徽厅举行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字仪式,华国锋主席、邓小平副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出席了签字仪式,黄华外长和园田直外务大臣分别代表两国政府在条约上签字。在东京的福田首相从电视里看到了签字仪式的景象,很激动,他对记者们说,“木桥变成了铁桥,今后运东西方便多了”。

9月1日,中日友好协会等11个团体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庆祝《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的盛大宴会,中日各界2500人出席庆祝会,日中友好议员联盟特地组成以会长滨野清吾为团长的祝贺团来京,他们带来年糕、米酒,同中国朋友共同分享友谊的欢乐。

两天后,邓小平会见了滨野清吾、藤山爱一郎、冈崎嘉平太和鲸冈兵辅等四批来华庆祝和平友好条约缔结的日本朋友。邓小平高兴地说:“朋友很多啊!非常欢迎你们!这不但是中国人民,也是日本人民奋斗多年才实现的,从中国人民的角度,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努力。”他说:“我们两国之间有了政治性的条约,加深了我们的友谊,促进了我们两国关系在各个领域,包括政治的、经济的、文化领域的发展。其次增强了日本、中国反对霸权主义的能力,这不仅符合我们两国的利益,而且有助于亚洲、太平洋及其他地区的和平、安全和稳定,所以,这个条约对世界和平、对世界反对霸权主义都有深远的影响。”

邓小平第一次访日之行

1978年10月22日,邓小平踏上了访日之路。

邓小平这次访日创造了中日友好史上的三个第一。这就是:第一位访问日本的新中国领袖;第一位拜会日本天皇和皇后的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第一位住进日本国宾馆的中国领导人。

10月22日,两架中国军用三叉戟专机先后降落在东京的羽田机场。停机坪上满是欢迎的人群。机舱的旋梯刚刚放下,日本外相园田直便破例进入机舱,迎接邓小平。他高兴地对邓小平说:“你给我们带来了艳阳天!”

23日上午,在赤坂国宾馆举行欢迎仪式。赤坂国宾馆原是天皇的离宫,1968年开始改造,1974年完工,改造后的建筑物酷似法国的凡尔赛宫,故有小凡尔赛宫美誉。10点半,邓小平在安倍官房长官的陪同下,移足永田町的首相官邸同福田首相进行礼节性的会面。

邓小平说:“几年来,总想有机会访问东京,这一天终于实现了。我是首次和福田先生见面,可是相知已久。”福田首相则说:“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好像很久以前就相识,日本有句成语,叫作穿着浴衣谈心,是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吧!”

福田先生接着说:“中国汉字变化很大,看报纸就看不懂了。”邓小平说:“简化了就不好办,就看不懂古文了,省略那么多,我也不明白。”

说到文字,福田首相马上在纸上写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然后递给邓小平。福田先生说:“我的名字就是出之诗经中的‘赳赳武夫’。”邓小平说:“从汉字可知,两国的友谊是多么悠久。”

邓小平访日期间,和福田首相共进行了三次友好会谈。我记得第一次会谈时,福田首相举起斟满香槟的酒杯,祝贺《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缔结,邓小平则举杯高声提议:“为天皇陛下干杯!”于是,掌声雷动,引起了满堂彩。特别令大家吃惊的是,邓小平放下酒杯,突然同福田首相、园田外相热烈地拥抱起来。邓小平西方式的礼节和对朋友的真挚,令日本朋友赞叹。

邓小平讲话既富有哲理,又相当风趣。他对福田首相说:“我们两国有两千多年友好交往的历史,在两国友好的历史长河中,不幸的历史只是一刹那,是过去很短的插曲。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不仅在事实上,而且在法律上总结了我们过去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它进一步肯定了我们两国关系要得到不断的发展,中日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坦率地说,在现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中国需要同日本友好,日本也需要和中国友好。”说到这里,他特别加重语气说道:“尽管你们交了个穷朋友,但是,这个穷朋友还是有一点用处嘛!”

邓小平坦承中国同世界的差距。他说:“我们所说的在本世纪末实现的四个现代化,是指比较接近当时的水平。世界在突飞猛进地发展,那时就不是这个水平,例如日本肯定就不是现在的水平,我们要达到日本、欧洲、美国现在的水平就很不容易,要达到20世纪末它们的水平就更难。我们清醒地估计了这个困难,但是,我们还是要树立了这么一个雄心壮志。”邓小平还说:“要实现中国现代化,就要有正确的政策,就要善于学习,要以国际先进发达国家的管理方法作为我们发展的起点。首先承认我们落后,老老实实承认落后就有希望。再就是要善于学习,要虚心地向日本请教,向一切发达国家请教,向第三世界穷朋友中的好经验请教,相信本着这种态度我们是有希望的。”邓小平甚至还诙谐地说:“长得很丑,却要打扮得像美人一样,那是臭美!”“我们至少比日本落后20年嘛!”

邓小平这种实事求是,不卑不亢,谦虚和蔼的姿态,给日本人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对于20世纪30年代日本对中国发动的那场侵略战争,邓小平在拜会日本天皇、皇后时,曾举重若轻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我们今后要积极地向前看,建设世世代代的中日和平友好。”这种胸怀,令人感动。所以,日本朋友说:“还是大国啊!胸襟宽广。”日本天皇正是为邓小平的真情所动,才离开了讲稿,说出了那句“在两国悠久的历史中,一度发生过不幸的事情”的留世名言。也正是如此,福田首相在祝酒时,也脱离了稿子,说了一句:“到了本世纪,经历了不幸的苦难,这的确是很遗憾的事情。”60年代初,陈毅副总理说过,“日本朋友说我们不应忘记那场不幸,中国则说,忘却吧,那是过去的事了。这种关系才对。”

在记者招待会上,邓小平留下了关于钓鱼岛“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下,也许下一代比我们聪明些,会找到实际解决问题的办法”,后来人们把它概括成“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八字箴言。

邓小平给外国朋友的题词不多,但是,访日期间他却给日本朋友留下了不少墨宝,先后六次为日本朋友题词。在日产汽车的题词是:向伟大、勤劳、勇敢、智慧的日本人民学习、致敬。在新日铁君津制铁所的题词是:中日友好合作的道路越走越宽广,我们共同努力吧!给松下电器的题词是:中日友好,前程似锦。

10月29日下午,邓小平结束为期八天的访日活动。他说,“我是以一片喜悦的心情来东京,以一片喜悦的心情回归北京”,“看了日本,我明白了什么是现代化”。

邓小平和中曾根首相的会谈

中曾根先生是1983年就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俗称日本首相)。1983年胡耀邦总书记访日时,曾到中曾根首相家里做客,开创了中日友好史上的新篇章。

1984年,中曾根首相访华,受到中方的最高礼遇。在机场即安排了欢迎队伍,少先队员献花,领导人迎接。而且从机场到人民大会堂,车队走马路中间线(当时道路上还没有中间隔离带),摩托先导队在前面开路,一路绿灯。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中国取消了国宾来访鸣礼炮、检阅三军仪仗队的礼节。中曾根首相来访,中方首次恢复了鸣礼炮和检阅三军仪仗队的国际惯例。给予中曾根首相的另一个礼遇是,除了大量的消息报道外,每天有一篇通讯。这是任何国家元首都没有享受到的最高礼遇。

这里披露一个我个人与中曾根的插曲。1980年初,我结束五年的驻日记者生涯即将回国之前,通过牛山先生,与中曾根在他的沙防会馆见了一次面。记得他从50年代讲起,说到1953年参加完斯德哥尔摩和平大会,转道从新疆来中国的佳话。他说,后来随松村谦三访华,周总理先后三次接见了他。在与中曾根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里,他多次透露想再次访华的意愿。我随即将情况向陈抗参赞作了汇报,他马上说,立即向国内写报告,请求邀请中曾根访华。我向国内报告后,很快就有了邀请中曾根访华的回音。于是,这一年的“五一”黄金周,受中方邀请,中曾根首相对中国进行了友好访问。

邓小平会见中曾根首相是这次接待活动的高潮。中曾根首相到达北京的第二天上午,邓小平就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他。这次会见谈了两个多小时,比预定的时间延长了40分钟。中曾根首相说:“1979年你来东京时,我们见过面。”邓小平说:“已经五年了,五年不算一个短的时间。那时我75岁,现在80了,再过五年可能就不行了。”中曾根首相说,“看不出你有80。”邓小平调侃地说,“还可以。现在的办法就是少一点工作,多一点官僚主义,保证长寿。”

谈到中日关系,邓小平说:“胡耀邦在东京同你们之间作了一个有远见的决策,就是要实现面向21世纪的友好。但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22世纪,23世纪也要友好下去,是世世代代永远友好下去,谁要反对它,我们就要以更加友好的行动来回答他,这件事的重要性超过了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件事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特别欢迎你和安倍来访。”

邓小平进一步强调:“我们看中日关系,应该向前看,应该从历史的长远眼光看问题。希望今后交往更紧密一些,这是我们的共同愿望。”“发展中日友好合作关系,不是10年20年的事情,要以长远的战略眼光来看待。中日两国政治家,应该把中日关系看远一点,短视是有害的,是不可取的。从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形势来说,中日两国必须搞好关系,扩大一点说,我们两国关系搞好了,对整个国际局势也有意义。”

邓小平还说:“我们总的方针是世世代代同日本友好下去,这一方针是毛主席、周总理多次重申的政策,这个政策不会因为中国领导人变动而改变,中日两国没有理由不友好下去。”邓小平继续说道:“我相信,我们两国发展合作的前景是良好的。我们要向你们学习的地方很多。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朋友的帮助。”“中日两国要友好合作,这是历史赋予我们双方的使命。尽管某些时候对某些问题,中日双方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产生一些困难,但对中日友好的大局来说,都是暂时的、细节的问题,都是能够解决的。”

谈到中日经济交流时,邓小平说:“我们之间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当然,总的发展是满意的。什么问题呢?就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发展得还不够。”“应该说,我们的确得到了你们不少帮助,但是,问题是,民间企业对我们的帮助和合作还很不够,很不充分。”“考虑到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双方都要看得更远些,更广些。你们的企业算盘打得太精了。”“我们将进一步加强对外开放,在沿海各地搞一些特区,特别欢迎日本方面参与。”邓小平接着说:“宝山第二期工程下马,是没有钱,不得不下马。当然,宝山是日本帮助搞的,但是一旦停止,所有的损失中国负担。既然中国承担,日本就不要埋怨了。”中曾根首相说:“我相信前途光明。日本企业家说,跟中国各公司接触,中国不说谎话,不骗我们。中国和其他共产圈不同,不是今天有了政策,明天就变。”

邓小平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本世纪末翻两番是不是可能?提出目标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谈到这里,邓小平说:“提出翻两番还有个故事。1979年,大平首相来北京,他问我,你们搞现代化建设具体目标是什么,这是我们当时还没有考虑的问题,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当场有一分钟左右没有回答,想了一想,当时我们国民所得250美元,经过20年,翻两番是1000美元,1000美元并不多,不算高,叫小康家庭,这个小康家庭叫中国式的现代化。这都是我同大平先生谈话时说的,是这位朋友对我们的启发得出了的。”中曾根首相说:“到本世纪末实现翻两番,是今后每年增长7.2%才行。”邓小平回答说:“7.2%分两个阶段,即前十年和后十年。前十年6.5%就可以了,主要是为后十年打基础。为此,要在四个方面加强努力,即能源、运输、原材料和智力。从现在情况看,前三年还算顺利,农业很好。我们不是担心前十年,而是后十年的准备够不够?下一个十年需要大量的资金,我们资金不足,没别的出路,只有采取开放。为什么总跟你谈这个问题,就是希望你多出点力。要做到这一点,主要是你们要推动企业的积极性,你们政府的贷款还是太少,你们企业的积极性没有调动起来,你们落后于美国。”

中曾根首相是很有头脑的政治家,他很关心中国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他问邓小平:“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邓小平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是,中曾根并不死心,在谈话快要结束时,又换了一个方式问道:“昨天我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看到周总理在巴黎的合影,其中有阁下的身影,你那时的样子和现在一样。沉浮沧桑,你为中国的独立作出了贡献,你现在的心情如何?”

邓小平笑着回答:“当年只有19岁,从18岁参加革命队伍,就是想把革命搞成功,任何考虑都没有,经过的历程也是艰难的。就我个人来说,1927年回国,1927年底就当上了中共中央秘书长,23岁。谈不上有能力和知识,但也干下去了。1929年领导红七军广西的百色起义,从那以后,一直干军事这一行,一直到解放战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建国以后大家都清楚,也做大官,也住‘牛棚’。你知道什么叫‘牛棚’吗?我们‘文化大革命’有个名词,叫‘牛棚’,是打入十八层地狱。”

中曾根首相又问:“从长征到延安,到新中国成立,阁下最感到痛苦的是什么,最高兴的是什么?”

邓小平吸了一口烟,平静地说:“最快乐的是三年解放战争。当时,装备很差,是以弱对强,以少对多,但都是打胜仗。建国以后,成功的地方,都是高兴的,也有失利,这是痛苦的,我也有责任,我不是一般干部。1956年我当总书记,胡(耀邦)现在的地位,是七个领导人之一。‘文革’之前,搞对的,我有份,搞错的,我也有份,不能把那时的错误都归于毛主席一个人,‘文化大革命’则是另一件事了!”

中曾根追问道:“那么,最痛苦的是什么时候?”

邓小平这才说:“是‘文化大革命’。但是,我相信‘文化大革命’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好多人问我,你为什么能够度过来?我说,没有别的,就是乐观。所以现在身体很好。如果天天陷在痛苦里,怎么能健康!‘四人帮’之后,我又出来工作了几年,看来现在七年来,没犯大错误,但是究竟怎样,过了80,是不是犯错误,就难讲了。这评价就不是我的事了,是历史的事。”

中午,在人民大会堂,由外交部亚洲司司长肖向前安排,邓小平宴请中曾根首相。宴会中继续谈论中国经济问题,邓小平向中曾根首相详细地说明了中国小康社会的构想。

事后中曾根首相深有感慨地说:“邓小平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邓小平与大平正芳的交往

大平正芳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他以为人厚道著称,重信誉,在国际上有很好的口碑。他是中日邦交实现正常化功不可没的日本重要政治家。大平正芳把自己称作“笨牛”,奔波不息,最终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人们却把他比喻成一盘磨,不断地滚动向前,身后留给人们一片碾好的粮食。

邓小平访日前,没有和大平正芳接触过。但是,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在已经见过大平正芳的情况下,邓小平决定再次专程拜访大平正芳,他要请教经济发展的问题。正是这一次,大平正芳向邓小平讲述了战后日本经济发展的状况。他把战后日本经济分为四个时期,即战后恢复期、奠定基础期、高速增长期和多样化时期,重点讲述了倾斜式经济发展模式。大平正芳说,经济落后的时候,就是要抓住机遇,重点突破,把有限的钱和物用到关键的领域中去,对重点产业采取重点扶持的策略。他还介绍了日本的所得倍增计划。邓小平提出的中国经济翻两番的发展计划,就是来自大平正芳的启发。

大平正芳认为,要树立经济发展的目标和增长的具体指标。方向明确,才能不断地激励全民族为之奋斗。大平先生认为,如果说日本战后有什么体会的话,那就是以经济为中心,开放门户,抓住机遇,重点突破。

1979年,邓小平访美,在赴美的飞机上临时决定给大平正芳发电报,提出几天后在东京长谈,大平正芳欣然应诺。此时大平正芳已是日本总理大臣,他同邓小平谈话核心内容是:将全面支持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正是这次,大平首相正式提出了中国可以利用日本政府日元贷款的问题。

1979年12月5日,大平先生作为首相,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他决定为中国的现代化作贡献,于是启动了向中国提供长期低息日元贷款的计划,当年,即提供数额500亿日元的贷款,可谓雪中送炭,为苦于资金匮乏的中国解了燃眉之急。大平首相还决定在人才培养方面提供无偿援助,被称为“大平学校”的人才培养就是这时开始的。

12月6日,邓小平在北京亲切地会见了大平首相。中国经济翻两番的计划就是在这次会见中披露的。“小康社会”的提法在这次会谈中首次出现。邓小平曾说:“我怀念大平先生,我们提出在本世纪内翻两番,是在他的启发下确定的”,“大平首相1979年问我,要达到什么目标,步子怎么走?把我问住了,我有一分钟没有答复,接着我才说,我设想到本世纪末,那时还差20年左右,如果80年代翻一番,90年代翻一番,那么,在250美元的基础上,就可以达到800和1000美元”。

大平首相被邓小平的真情深深地打动。在参观与日本有着深厚文化渊源的古都西安时,大平首相挥毫写下“温古知新”几个大字,在别离中国前一夜的酒会上,大平首相引用唐诗——“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表达自己的心迹。

1980年,大平首相去世,邓小平亲自去日本驻华大使馆吊唁。他对日本外相伊东正义说:“大平先生的去世,使中国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对我个人来说,失掉了一位诤友,我感到非常惋惜。尽管他去世了,中国人民还会记住他的名字。”

邓小平与教科书事件

1982年6月,日本文部省审定历史教科书时,对日本侵华战争的史实,进行了多处错误的修改,把甲午战争改成“日清两国军舰之间发生海战”;把侵略华北写成“进出华北”;把南京大屠杀篡改成“事件的起因是由于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等等。日本这种篡改历史的做法,遭到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

邓小平亲自坐镇,指挥对日本篡改历史的批判。他说,“日本修改教科书,篡改历史,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温历史,教育人民的机会。这件事不仅教育了中国人民,也教育了日本人民,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们那些娃娃,那些年轻人需要上这一课。他们不大懂历史,有些历史被忘记了。特别是实行对外开放政策,鼓励外国投资,讲友好,就容易忽视这一面。”邓小平接着说:“教科书问题的重要性,并不只在于问题的本身,重要的是,在于教育后代的问题。”“这些年,我们没有给日本出过难题,而日本的教科书问题,是给我们出了很大的难题。”“我们注意到日本政界有些人很强调日本人民的感情,请他们注意,不要忘记还有中国人民的感情,受害者的感情问题。”他指示:“要针对他们所说的修改教科书,篡改侵华历史是什么内政,别国不得干涉这一点进行批驳。所谓内政的说法,其目的就是把过去的活动说成不是侵略,要把他们的这个观点驳倒。”

邓小平还说:“他们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好多年没提这个历史问题了。这个题目出得好,我们的娃娃不能只知道友好,还要懂得历史。”

7月29日,邓小平主持小范围的会议,专门研究日本教科书的问题。廖承志、胡乔木、姬鹏飞等同志参加会议。邓小平指示:“要发消息,登文章,批驳他们篡改侵华历史这件事和他们的观点。我们写的文章要点明修改教科书,篡改侵华历史是少数军国主义分子企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一种活动,是为了将来搞扩张所作的舆论准备。”最后,邓小平斩钉截铁地说:“今年‘八一五’,《人民日报》要写社论纪念,强调中日友好及其历史渊源,中间要有日本侵华历史这一段。”邓小平强调:“在中日友好的历史长河中,只有一段短暂时间不愉快,问题是要对这段历史有个正确的认识和对待,不能也不允许篡改和歪曲。只有这样,中日两国关系才能按正常轨道前进,中日两国友好愿望才能真正实现。”

当年,我在《人民日报》国际部工作,所以,亲临了邓小平指挥的这场教科书斗争。我们按照邓小平的指示精神,摆事实、讲道理,几天一篇短评。7月份以后,先后发表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不容篡改》《必须牢记这个教训》《忠言逆耳利于行》,以及《还是老实为好》等多篇短评。8月15日,按照邓小平的要求,发表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社论。

在国际社会的抗议和批判下,日本政府不得不正视和纠正自己的错误。先是日本官房长官宫泽喜一出来表态,说中日联合声明的精神应当在日本学校和教科书审定中受到尊重。9月6日,日本驻华大使鹿取泰卫奉命约见吴学谦副部长,陈述日本首相铃木关于“早日解决教科书问题”和“认真修改”的决定。9月10日,我执笔的评论员文章——《希望日本政府言必信,行必果》见报,教科书事件至此告一段落。

邓小平会见的最后一个正式代表团

是日中经济协会代表团

邓小平从1977年7月复职,到1989年11月中共十三届五中全会同意其辞职请求,13年间,先后97次接见日本客人。他宣布退休之前接见的最后一批客人,也是日本朋友。

1989年9月4日,邓小平正式向中央负责同志提出退休请求,13日上午10时整,身着中山装的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门口,迎接以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会长斋藤英四郎为最高顾问、日中经济协会会长河合良一为团长的日中经济协会访华代表团。落座后,邓小平对日本来宾们说:“你们都是老朋友,欢迎你们!多年来,你们在中日合作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尽了很大努力,我非常感谢你们。”

接着邓小平语出惊人:“我向世界宣布,日中经济协会代表团是我会见的最后一个正式代表团,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正式向政治生涯告别。我今后不再代表集体、党和国家会见客人,要体现真正退休。今后有些朋友来中国,可能不见不礼貌,我可以去客人的住地拜访,谈友谊,谈非政治性的事情。”

邓小平继续说:“我已经85岁了,再不退,不知到哪一天,就真的变成终身制了。我自己提出应该废除终身制,自己不退,就是在终身制问题上犯错误。”

邓小平向斋藤英四郎、河合良一介绍了中国治理整顿等有关情况。邓小平说:“中国十年来制定的方针政策不会变,发展战略不会变。治理整顿只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前一段,我们经济建设搞得太快,有点后劲不足。但我们不后悔,我们上了一个台阶,不是迈了一小步,而是一大步。我们十年来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是有一个大的失误,就是政治思想教育少了,连爱国主义宣传也少了。”

针对一些西方国家攻击中国人权问题,邓小平说:“人权重要,还是国格重要?我看国格是关系国家独立、主权和尊严的问题,是压倒一切的。任何人都是国家的一个成员,连自己国家的独立、主权都能背叛的人,值得信任和尊重吗?”

最后,邓小平语重心长地说:“中日两国合作具有深厚的基础,这种合作要长期坚持下去,我们的中日友好方针不会改变,希望日本方面要自省,不要自大;中国方面要自强,不要自卑,只有这样,友谊才是永恒的,合作才是永恒的。”

光阴荏苒。今天,邓小平离开我们已经19年了,但是,他的话仍在我们耳边回响……

(编辑 王 兵)

(作者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办公厅原副主任,国务院中日经济交流会原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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