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曙朝
2005年,笔者协助山西省侨联国际信息网站举办庆祝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征文。离休外交官、外交部侨联主席、马来西亚归侨陈沫踊跃应征,撰写了一篇《几件往事回忆录》,回忆他回国参战的历程。文章提到有个叫曾眷娣(曾焕琛)的归侨女青年,从陕北公学结业后,在进军晋察冀途中,因病留在山西兴县工作,后被日寇残害壮烈牺牲。文章发表以后引起反响。山东省农科院曾燕给山西省侨联和笔者来信,说曾眷娣是她的姑姑,七七事变后回国参加抗战,多年杳无音信,家人十分牵挂;现得知她已为国捐躯,不胜悲痛和感慨,并希望进一步了解她的状况。
征文活动有了意外的收获,笔者和省侨联的同志都很欣慰,认为进一步了解烈士的事迹很有意义。通过介绍,联系了几位和烈士有过交往的抗战“华侨兵”——罗浪(总政离休干部,解放军军乐团首任团长和总指挥)、杨光(离休前任建工部一局局长)等咨询、了解当年的情况。罗浪又名罗南传,祖籍福建德化,也是马来西亚归侨。他是在奔赴陕北途中,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遇到曾眷娣的。到了延安以后,他进了鲁迅艺术学院学习音乐,而曾眷娣、杨光等人则进了陕北公学。从此后,他再没有机会见到曾眷娣。他同曾眷娣的接触,就是在进军延安的途中,虽然时间不长,但对曾眷娣的报国意志、坚强性格和乐观精神仍留下了深刻印象。
杨光祖籍广东东莞,回国前在马来西亚和曾眷娣居住在同一座城镇,就读在同一座学校,是同窗好友,又一起回国参战,是对烈士了解最多的人。2007年6月28日,曾眷娣在国内的侄女带着曾眷娣的照片,到北京探访杨光。杨光从照片上一眼就认出当年的同学和战友,连连说:“就是她!就是她!”他讲述了他所知的情况,并写了一份书面材料,由建工部一局党委加盖公章。
根据同曾眷娣相识的抗战老兵(特别是杨光)的回忆,以及曾眷娣亲属曾燕所提供的情况,我们对烈士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心系祖国 投身救亡
曾眷娣祖籍广东南海县。因生活所迫,她的父亲早年背井离乡,带领全家到南洋谋生,落脚在马来西亚文东。曾眷娣1919年在当地出生。兄弟姊妹有16人,她排行第八,晚辈称她为“八姑”,回国前是文冬启文学校的学生,与杨光等人是同窗好友。因为爱好文学,还为自己起了个笔名“曾焕琛”。七七事变以后,当地华侨掀起抗日救亡热潮。进步学生都是富有爱国热忱的知识青年,得知日寇正在蹂躏我神圣领土,屠杀我华夏同胞,个个义愤填膺,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曾眷娣和同学们一次次走上街头,发表讲演,抵制日货,卖花捐款……用各种方式支援祖国军民抗日救亡。
当时大家都想回国直接参加抗日战争,但不知道该如何落实。这时候,启文学校一个年纪稍大的叫陈敏(陈日雪)的女生给大家传递一个信息,表示愿意克服一切困难,带领大家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原来,陈敏的男朋友叫廖觉民,是廖承志的本家亲属,在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工作。所以陈敏与中共地下党早有联系,在学生中很有威望。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延安,大家早已向往。于是,在陈敏的带领下,20岁的曾眷娣和周琼邦、杨光、黄XX、颜智辉、陈鸿文等同学,于1938年7月7日一起启程回国。
从此,曾眷娣就和马来西亚的家人中断了联系;家人十分思念和牵挂,但因为战乱,也没有能力找寻。
向往圣地 回国参战
曾眷娣一行人回国的行程大致是这样:在陈敏的带领下,集中在新加坡登上轮船;驶到香港住了一夜;到了广州,在东亚酒店住了几天;接着继续乘船到了广西柳州。在柳州国民党一所军校里,曾眷娣看见了两位兄弟,他们是早一点从马来西亚回国参加抗日的。只是由于回国的渠道不同,就到了国民党军队那里了。他们在柳州相见,非常激动,抱头痛哭了一场。离开柳州,一行人继续前进。到了桂林住了几天,随后来到武汉。
在武汉,他们遇见了祖籍福建的陈沫和罗浪,他俩也是马来西亚归侨,也是要到延安去。大家感到很高兴,也很亲切,便结伴而行。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大家办理了去延安的手续。当时,周恩来、董必武、郭沫若等领导人刚好都在那里,给予大家亲切的关怀和鼓励。不久,一行人到了陕西西安,住了一天。第二天大家就步行向延安进发。
1938年8月24日,这批华侨青年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胜利到达革命圣地延安。大家都把这一天当作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
“陕公”受训 锻炼成长
陈敏一行抵达陕北后,党中央根据革命事业的需要和华侨青年的具体情况,将陈敏、曾眷娣、颜志辉等编入38队(女生大队),将杨光等人编入40队。
党中央和毛主席对陕北公学十分重视,配备了很强的领导班子:陕北公学的校长,由1928年在巴黎参加中国共产党、担任过苏维埃中央政府委员、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成仿吾担任;副校长则由1922年入党、长征中曾任军委二纵队司令员兼政委的罗迈(李维汉)担任,他还兼任分校的校长。
1937年10月,毛主席专门为陕北公学题词:“要造就一大批人,这些人是革命的先锋队。这些人具有政治的远见,这些人充满着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这些人是胸怀坦白的,忠诚的,积极的,正直的。这些人不谋私利,唯一的为着民族与社会的解放。这些人不怕困难,在困难面前总是坚定的,勇敢向前的。这些人不是狂妄分子,也不是风头主义者,而是脚踏实地富于实际精神的人们。中国要有一大群这样的先锋分子,中国革命的任务就能够顺利的解决。”
刚进陕北公学,这些华侨青年确实感到不适应,现实状况和他们原来的想象完全是两码事。作为学校,这里没有教室、课桌、椅子、黑板等起码的教学设施和设备。老百姓的打谷场,就是学校的“露天教室”;学员们席地而坐,两个膝盖就是“课桌”。寒冬腊月,两腿冻得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夏日炎炎,个个晒得汗流浃背,头昏脑胀。住的是旧窑洞,只有一个窗户,空气无法流通;六七个人睡在一个土炕上,又挤又闷。吃的是小米、窝窝头,蔬菜十分匮乏,鱼和肉更是稀罕之物,有时还要挖野菜补充。这样的艰苦生活,是华侨青年从来未曾经历过的。但是大家想到自己是回来抗日的,吃苦是不可避免的;看到这里军民一致、官兵一致,无论是党中央毛主席,还是普通共产党员和平民百姓,都是这样毫无特殊待遇地艰苦奋斗,大家也就不以为苦了。曾眷娣不仅有高涨的革命热情,而且有坚定的革命意志,再苦的条件,她都咬牙坚持,和同志们打成一片。 陕北公学坚持理论联系实际的教育方针,把马列主义的学习、教育放在中心位置,用它来武装每个学员的思想。来自五湖四海、出身于不同阶级、不同家庭的学员,都在学习过程中,努力改造和克服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大家牢记毛主席的教导,特别注重用马列主义来衡量自己、对照自己、改造自己,思想觉悟提高很快。原来的一些私心杂念、不良习气被克服掉了,代之以共产主义信仰、集体主义精神、艰苦奋斗作风。
在陕北公学,大家还遇到一些早期回国参加革命的归侨干部,从他们身上得到启发和教育。例如陕北公学政治部主任、老共产党员张然和,就是印度尼西亚归侨,曾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他曾给华侨学员们作报告,讲述自己参加革命的过程和体会,并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在这个革命大熔炉里锻炼自己,掌握好本领准备上前线杀敌。曾眷娣表现突出,于1939年4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告别战友 转战地方
1939年夏天,中央决定将陕北公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安吴堡战时青年训练班、延安工人学校等4所学校的师生共1500多人,合并成立华北联合大学,迁移到敌占区去办学。 1939年7月12日,“华北联大”从延安出发,与抗日军政大学同行,向晋冀鲁豫边区进军。当时,中央决定将“抗大”和“联大”两校合并为一个纵队,番号为“第五纵队”。军政大学校长罗瑞卿任第五纵队司令兼政委,成仿吾为副司令员。“华北联大”是第五纵队的一个独立旅,校长成仿吾任旅长兼政委。中央派八路军一二○师三五八旅护送。旅长彭绍辉亲自指挥这次行动,派了两个主力团来掩护“华北联大”师生通过敌人的层层封锁线。1939年8月16日,独立旅开始行动,经陕西的府谷、盘塘,东渡黄河,到达晋西北,进入山西境内的兴县。由于一路上食物短缺,大家经常吃野菜野果,喝不干净的水。结果曾眷娣患了严重的痢疾,一直腹泻不止,实在无法继续行军。经组织批准和安排,便留下来在地方工作。分别时,杨光曾到她的连队看望她,安慰她,鼓励她,让她身体康复以后,再到敌后去。从此,曾眷娣就和她的同学、战友分开了,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独立旅继续行动,于9月经过定襄、五台、盂县等地,进入河北省境内,最后到达晋察冀边区政府所在地——灵寿县的陈庄。10月中旬,“华北联大”正式在灵寿县陈庄开学。
为国捐躯 血沃黄土
1941年春,杨光奉命回延安进中央党校学习,遇见一位从雁北来中央党校学习的同志。在言谈中,他得知杨光是从马来西亚回国参加抗日的,就问:“我们那里有个叫曾眷娣的女同志,也是从马来西亚回来的,你认不认识?”杨光说:“当然认识,我们是同学呀!”雁北的同志说:“她已经牺牲了!”原来,曾眷娣留下以后,在雁北一个县里担任县妇救会主任。1940年冬,一次县委领导班子成员正在一个窑洞里召开秘密会议。由于叛徒出卖,日寇包围并攻击了窑洞。同志们宁死不屈,顽强抵抗,终应寡不敌众,全部被日寇放火活活烧死。杨光听了雁北同志的叙述,回想起在马来西亚同窗共读以及一起回国参加抗日的情景,内心深感悲痛,同时也因拥有这样优秀的战友感到骄傲。
根据杨光提供的情况,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在山西的归侨同志不少。在一次攻打某县城的战役中,就牺牲了几位菲律宾归侨。曾眷娣和杨光等人回国时的领队陈敏,有个一起回国参战的弟弟,也牺牲在三晋大地。
魂归何处 追寻无果
烈士的侄女曾燕给笔者来信说:“至此,我们家人也粗略地了解了我姑姑平凡的、短暂的但却是积极抗日救国爱国的一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全中国都在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身在海外的各国华侨也踊跃捐资捐物,支持抗日,甚至直接回国参加抗日活动。我的姑姑只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她们与祖国同命运共呼吸,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革命先烈的热血没有白流,他们的子孙后人过上了幸福安康的好日子,祖国也变得日益繁荣与富强。我十分感谢陈沫、杨光,他们对于牺牲了的革命同仁的后代,那种视同己出的特殊关心与爱护,让我十分感动,当事者现在也都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我祝愿他们身体健康,生活幸福!我还十分感谢山西侨联的工作人员,他们不仅帮我联系寻找,还打电话询问结果如何,甚至邀请我们到山西一起寻访。在此事的联系过程中,我80岁的老母亲生病住院,全家又忙里忙外。有时想到60多年来姑姑孤独一人寂静地躺在黄土高原上,甚至连骨灰遗物等都没有留下,我们不免会伤心落泪……逝者已逝,愿生者好好活着。”
曾眷娣的牺牲再次使我们感到震撼。在过去,我们只知道抗战时期牺牲在山西的归侨英烈李林的事迹。随着《山西省志侨务志》编纂工作的深入开展,我们知道还有不少“华侨兵”在山西战斗过,有的就把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不能忘记这段历史。
曾眷娣留在山西工作以后,到底有那些战斗经历?她牺牲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牺牲的地点到底在哪里?遗骸埋葬在何处?……这一个个谜我们都想解开。尤其是曾眷娣的亲属,更想知道究竟。曾燕给我们的信中还说:“曾眷娣的亲属,至今除我们一家留在国内,其他兄弟姊妹都在马来西亚,健在者多人。多少年来寻找亲人的思念和家人的嘱托一直萦绕于心,总想打听她的下落,不知道姑姑是否还健在?是否还平安?但是我们知道的线索太少了,无从查找。事隔多年,终于知道了一点点姑姑的音讯!尽管我们猜测姑姑牺牲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没想到她归国仅两年就牺牲了,我们又感到十分的心酸和痛心!家人陆续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渴望更多地了解姑姑的事情……” 曾眷娣烈士血沃黄土魂归何处,虽然迄今没有讯息。但她的英名却永远在人们心底深深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