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前臣名”与“诸侯不名”
——宋初“乞呼名”辨析

2016-04-13 16:47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8期

史 帅 帅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君前臣名”与“诸侯不名”
——宋初“乞呼名”辨析

史 帅 帅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摘要:五代十国时期的礼崩乐坏、割据称雄,使得宋朝建立之后,希冀恢复统一的国家政权与礼乐秩序;同时,以实力为后盾,运用“上兵伐谋”的策略,将艰难的国家统一谋求在礼乐范围之内解决,尝试着规避五代时期的残酷嗜杀,从而彰显了宋代的开国气象。前朝魏王符彦卿、南唐国主李煜和吴越王钱俶先后上表“乞呼名”。宋朝依据礼法,顺时局而动,逐一稳妥处理。“乞呼名”的成功处理彰显了宋初崇尚礼制与谋求统一的两种政治诉求,这两种诉求影响了整个南北宋的国家政治、军事与文化生活等,也影响了中国三百多年的历史进程。

关键词:宋初;君前臣名;诸侯不名;乞呼名;礼乐秩序

自周代以降,古代中国便衍生出一系列有关“名”避讳的礼制文化,在何时、何处可以呼名,何时、何处不能呼名,涉及很多礼制问题。前辈学人对名字避讳的研究已有颇多建树①,但均未言及“乞呼名”现象。“乞呼名”即乞求君主称呼或书写自己的名,这种特殊现象在宋初之外的前后代文献中均没有出现,本文尝试对这一特殊历史现象进行分析研究。

一、“君前臣名”与“诸侯不名”

一般来说,根据《礼记·檀弓上》记载,古代有“幼名,冠字”的礼制,郑玄注疏为“‘幼名,冠字’者,名以名质。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1]2785。命名一般是父亲在孩童出生三个月后进行,这个“幼名”一般会伴随个人终生,供尊长称呼或自己使用。到二十岁的时候,在举行成人加冠礼之时,“名”之外另取一个“字”,以供同辈之人称呼使用。

男子在有“字”之后,“名”的使用就具有了特殊的社会、文化和政治价值。日常生活中,直呼人名被看做是对其人的轻蔑。士大夫步入仕途之后,“名”所蕴含的特殊社会、文化和政治价值更为凸显,但这种凸显不是以不呼名彰显的;恰好相反,士大夫在日常的行政工作中都会被直书或直呼姓名。此时的“名”代表了士大夫自身的存在,“名不正则言不顺”,政治运作中需要抛却呼名的感情色彩,名字的称呼与否在政治上被放大了,并衍生出了一系列的与此相关的礼法制度。“君前臣名”和“诸侯不名”是士大夫仕途之中最重要的两条礼法规则,对这两条礼法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对“乞呼名”的深入了解和研究。

“君前臣名”与“诸侯不名”的意思是君主可以直接在朝堂上称呼或是下诏书写官员的姓名,但诸侯除外。这种不呼名现象多出于君主的礼遇,不呼名反而违背了礼制,在强调伦理纲常的宋代,这种“礼遇”会被臣子上书固辞,如北宋张方平《上英宗论呼官过礼》载:

臣闻君尊臣卑,人伦大义。……故君前臣名,著自上古。陛下绍膺宝命,光宅万邦,隆意虚怀,优遇群下,大小之臣进对,率称其官。……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以至礼乐不兴,刑罚不中。’真宗嗣位之始,厚待先朝宰相吕端、李沆,初不呼名。二臣上表固辞,寻如常礼。……呼官过礼,乞从寝削。曰公曰卿,足正名分。[2]772

这段史料内容固然与宋代儒教兴盛、礼制观念强烈有关,但从记载中也反映出了“君前臣名”的基本史实。至于奏疏中提到的“真宗嗣位之始,厚待先朝宰相吕端、李沆,初不呼名”的事情,南宋祝穆在《事文类聚》中还将其概括为“元老不名”,这种“过礼”仅仅昙花一现,不足成为一个典故或制度。

实际上,在先秦时期,《礼记》确实有“国君不名卿老”[1]2720之文,郑玄注疏曰:“国君不名卿老者,人君虽有国家之贵,犹宜有所敬,不得呼其名者也。卿老谓上卿,上卿贵,故曰卿老。”[1]2720“卿老”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留给君主很多选择空间。在实际操作中,后世君主权力愈加专制,地位愈加尊崇,很少主动愿意给予此种“礼遇”。当宋真宗突然“不名卿老”,卿老们反而不知所措,惶恐不安。

上文中所书“君前臣名,著自上古”也是有根据的,班固在《白虎通德论》“姓名”篇中也曾论及:

《礼》曰:“……君前不讳,诗书不讳,临文不讳,郊庙中不讳。”又曰:“君前臣名,父前子名”,谓大夫名卿、弟名兄也。明不敢讳于尊者之前也。太古之时,所不讳者何?尚质也,故臣子不言其君父之名。故《礼记》曰:“朝日上值,不讳,正天名也。”[3]64-65

从引文可知,“君前臣名”在《礼》书中早已成文,“明不敢讳于尊者之前也”,“明”疑为“名”,在尊者之前须呼名。《春秋公羊传》也曾记载了较早的“君前臣名”实例:“夏,公伐齐纳纠。纳者何?入辞也。其言伐之何?伐而言纳者,犹不能纳也。纠者何?公子纠也。何以不称公子?君前臣名也。”[4]85“君前臣名”其本意是“明不敢讳于尊者之前也”,“尊者”不仅仅适用于君主,同时也适用于王侯或一般官吏,其含义具有相对性和延展性。

“诸侯不名”是另一个“呼名”的礼制,主要是针对“君主”制定的,即君主要主动避讳“诸侯”的名字。人臣但凡为王侯,便可以逾越“君前臣名”的礼制之囿,享受君主“不名”的礼遇。“诸侯不名”是被后世推演而成的,先秦礼文中并无明确的成文规定。在分封制下,诸侯在自己的封国之内也是“君主”,“王者据上与诸侯分职,俱南面而治,有不纯臣之义”[5]6。班固也云:“王者不纯臣诸侯何?尊重之。以其列土传子孙,世世称君,南面而治,凡不臣异。”[3]49这种“不纯臣之义”为“诸侯不名”的衍生提供了政治空间。

君主虽不称名诸侯,但诸侯在面见天子时仍要主动称臣。《礼记》记载为:“诸侯见天子曰臣某、侯某。”[1]2742自汉代以后,在中央集权制下,一般的王侯不复有自己的封国,“诸侯不名”仅仅具有了象征的意义。但在五代、宋初之时,割据的“诸侯”又再次具象化了,“诸侯不名”又有了实际的政治实践。

“诸侯不名”最早出现在汉代《韩诗外传》的记载中,文中记录了战国时期魏文侯与赵苍唐的一次对话:

魏文侯有子曰击,次曰诉,诉少而立以嗣,封击中山。……文侯曰:“击无恙乎?”苍唐唯唯而不对,三问而三不对。文侯曰:“不对何也?”苍唐曰:“臣闻诸侯不名。君既已赐弊邑,使得小国侯,君问以名,不敢对也。”文侯曰:“中山之君无恙乎?”苍唐曰:“今者,臣之来拜送于郊。”[6]279-281

赵苍唐“三问而三不对”,后对曰“诸侯不名”,史实虽不能考,但至少在汉代仍有“诸侯不名”的故识。

宋代陈傅良在《春秋后传》也有“诸侯不名”的记载:“诸侯不名,爵从其爵,未爵称字(据邾仪父,简叔)。”[7]8文中“邾仪父”事据《左传·隐公元年》所载:“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8]5邾仪父本名克,经文书为“仪父”,《左传》解释为未获爵位之前,尊称为“仪父”,按照“未爵称字”礼制,“仪父”当为其字。

“诸侯不名”也有一定条件限制,《礼记》曰:“诸侯失地,名。”[1]2744当诸侯失去自己的封地,不复有“诸侯”的资格时,则被直接称呼或书写姓名,“春秋三传”常用此种春秋笔法去褒贬诸侯,宋初“乞呼名”多与此条礼文有关。

二、宋初“乞呼名”辨析

公元907年,朱全忠肇建后梁之后,中国历史迈入了混战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五代十国时期。五代十国延续并扩大了唐末藩镇割据称雄的局面,待后周政权建立之后,周世宗柴荣发动了一系列大规模的军事征伐,希望谋求统一,可惜英年早逝,大业未就。陈桥兵变之后,赵匡胤建立北宋,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割据局面,开启了文治昌盛的宋代历史,“乞呼名”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之下发生的。

“乞呼名”,从字面意义上直接解读为“乞求”君主直接称呼或书写自己的名。宋初载于史册的“乞呼名”有四次。

(一)魏王符彦卿“乞呼名”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乞呼名”史料最早出现在北宋初年,“丁巳……天雄节度使、守太尉、兼中书令、魏王宛邱符彦卿(彦卿,初见天成元年。)上表乞呼名,诏不允。彦卿宿将,且前朝近亲,皇弟匡义汝南郡夫人又彦卿女也,上每优其礼遇云”[9]7。

符彦卿早在后周时期就先后获封“淮阳王”“魏王”,《宋史·符彦卿传》记载:“周祖即位,封淮阳王……世宗乃班师,数赐彦卿缯彩、鞍勒马,遣归本镇。还京,拜彦卿太傅,改封魏王。恭帝即位,加守太尉。太祖即位,加守太师。”[10]8837符彦卿获封“魏王”时,正值周世宗身体每况愈下、北伐征辽受挫之际,大有被“托孤”之意。未几,赵匡胤黄袍加身,以宋代周,符彦卿遂上表“乞呼名”。

符彦卿出身于武将世家,祖父三代封王,本人在对辽的战争中更是战功赫赫。作为武将出身的前朝“魏王”,在新政权的君主面前肯定会不自安。况且,重兵镇边的符彦卿上表“乞呼名”是在韩令坤、慕容延钊的军队对赵匡胤受禅之事作出反应后的举措,大有对新君主表态之用意。

先是,镇安节度使、侍卫马步军都虞侯武安韩令坤(令坤,初见显德二年。)领兵巡北边,慕容延钊复率前军至真定。上既受禅,遣使谕延钊与令坤各以便宜从事,两人皆听命。[9]7

班固曰:“王者臣有不名者五:先王老臣不名。亲与先王戮力共治国同功于天下,故尊而不名也。”[3]50太祖为拉拢旧臣,在即位之初便采取了一系列安抚旧臣的措施,尽量避免流血的发生,保证了新旧政权的平稳更替,否决符彦卿“乞呼名”的上表也自然在预料之中。但太祖在建隆元年春正月甲辰日黄袍加身,乙巳日改元,符彦卿丁巳日便上表“乞呼名”,时隔仅仅十四天。由此可以看出符彦卿作为一名老臣的政治敏感性之强。太祖否决符彦卿“乞呼名”的请求,等同于承认了符彦卿前朝的政治待遇,同时也打破了二人新旧君臣的隔阂,稳定了部分先朝的军心。

(二)南唐国主“乞呼名”

在割据政权中,南唐国是最早提出“乞呼名”请求的。“乞呼名”是南唐后主与宋朝在政治交锋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早在显德二年,南唐政权在周世宗柴荣的不断进攻之下要求割地称臣。据《新五代史》记载:保大十三年(后周纪年为显德二年,即955年),“景益惧,始改名璟以避周庙讳,遣其翰林学士钟谟、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献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请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以求罢兵。世宗不报,分兵袭下扬、泰”[11]773-774。但李景以土地换和平,“改名璟以避周庙讳”、奉表称臣等投降行为并不能满足世宗的野心。

此后,据《新五代史》记载:“‘臣愿还国取景表,尽献江北诸州,如约。’世宗许之,始赐景书曰‘皇帝恭问江南国主’……是时,扬、泰、滁、和、寿、濠、泗、楚、光、海等州,已为周得,景遂献庐、舒、蕲、黄,画江以为界。五月,景下令去帝号,称国主,奉周正朔,时显德五年也。”[11]776周世宗两次御驾亲征南唐,逼迫南唐李璟撤去帝号,奉后周为正朔,并改用后周显德年号。但这些显然不能满足周世宗的期许,在他第三次御驾亲征南唐之际,北方契丹趁机伐周,世宗无奈转而北伐以御强敌,期间不幸暴病身亡,时年三十九岁。

周世宗的不断南侵给赵匡胤留下了丰厚的政治遗产。逼迫南唐撤去帝号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宋朝占据了江北十几州的战略要地,为进一步扩张领土积攒了实力。但宋太祖刚建立政权,内部矛盾的解决需要时间,因此统一的事业只好暂且搁置。这对南唐来说则是绝佳的喘息机会。

建隆二年,南唐政权对新兴的北宋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政治试探。据史料记载,六月“景卒,年六十四。从嘉嗣立,以丧归金陵,遣使入朝,愿复景帝号,太祖皇帝许之,乃谥曰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陵曰顺陵”[11]777。李璟生前被迫撤去帝号称江南国主,死后却能得到宋朝承认其帝王的称谓,于他个人来说,不失为一种超高级待遇;对南唐来说,这种恢复帝号的请求则是对新建立的宋朝的一种试探和挑衅,南唐内部又继续维持了自身的“唐”国号,直到开宝四年。

经过两年的统治之后,宋朝政权内部矛盾得到基本解决。在认识到北方强大的契丹政权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的前提下,宋太祖选择了先去统一实力相对较弱的南方。建隆三年,太祖着手统一南方大业,并势如破竹地先后消灭了荆南、湖南、后蜀、南汉等割据势力。南唐和吴越成为南方仅存的两个割据政权,其中南唐实力较强,面对宋朝的统一,没有放弃抵抗;吴越则对中原王朝臣服,甚至发兵助攻南唐。

乾德元年十二月,在北宋加紧消灭后蜀的时候,南唐李煜以“乞呼名”上表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政治试探。史料记载:“乙巳,唐主上表乞呼名,诏不允。”[9]112宋太祖不同意李煜的请求,并于乾德二年十二月回复了一份诏词典雅的《答江南李煜乞呼名表诏》,内容如下:

王者之礼诸侯也,异姓谓之叔舅。诏书赐之不名,载乎礼文。见之史册,顾惟凉德。慨慕前王,矧彼大邦。宜加异数,国主礼存事上。义执劳谦,请呼君前之名。诚为忠顺,俯同臣下之制,何辨等威?难议允俞,良深嘉叹。[12]872

“王者之礼诸侯也,异姓谓之叔舅”,其中“叔舅”是旧时周天子对小诸侯国君的称呼,是君主与诸侯的“不纯臣之义”。从这道诏书来看,中原王朝给予了江南政权“诸侯国”的政治待遇。“义执劳谦,请呼君前之名”,太祖拒绝了李煜“乞呼名”的请求,仍称李煜为江南国主。

以上是宋与南唐之间的又一次重要的政治互探,这次试探帮助北宋暂时稳住了南唐,有利于北宋加紧对后蜀的进攻,减少了后蜀和南唐联合抵御的可能。但令人奇怪的是,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宋史》的记载,李煜向宋庭上表“乞呼名”发生在乾德元年,而《答江南李煜乞呼名表诏》这份诏书则是在乾德二年十二月,时间间隔为整一年,答复如此迟缓,令人疑惑。自乾德二年九月至乾德三年底,宋朝又相继消灭了南汉和后蜀两个政权,同时又花费大力平定了后蜀的骚乱,有可能推迟答复李煜是时局的需要,因为在消灭南汉和后蜀之际,宋朝已没有多余的力量去进攻南唐。

开宝元年和二年,北汉政权的突然更迭让宋太祖误以为可以一举歼灭北汉,进攻的矛头转向了北汉,暂时缓解了南方割据政权的生存压力。但宋太祖两次北伐都因契丹的军事干预而失利,宋朝不得已又一次将目标定位在南方。

开宝四年,南汉的灭亡让偏安于东南一隅的南唐极为紧张,时年“十一月癸巳朔,江南国主煜遣其弟郑王从善来朝贡。于是始去唐号,改印文为‘江南国印’,赐诏乞呼名,从之”[9]272。开宝四年南唐后主李煜再次上表“乞呼名”,宋朝没有过多迟疑便同意。自此之后,宋朝给李煜下诏书便直书其名,名字之前不冠以任何爵位,如《谕李煜朝觐诏》《答李煜奏峡口有舟船诏》《招谕李煜诏》等,与之前诏书相比,名字之前少了“江南”二字,诏令内容也以李煜代以之前的国主。

开宝四年之时,南唐是完全暴露在强大的宋朝政权之下实力最强的割据政权。南唐这种以退为进的“乞呼名”试探,并不能妨碍宋朝的进攻,宋朝反而顺水推舟地答应,以显示其统一的意图。南唐国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信息。开宝五年,“煜下令贬损制度。下书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诸王皆为国公,以尊朝廷”[11]779。南唐无论对外“去唐号”还是对内“贬损制度”,两者都减弱了自身的政治规格,旨在避免不必要的猜忌,企图以退为进,以求自保。宋朝在南唐第二次上表“乞呼名”请求时给予了同意的答复,这对宋朝来说是除了完全占领国土以外在政治上的最大胜利。当然,这也是宋朝自身实力和历史趋势的必然,南唐之后紧接着便走向了灭亡。

(三)“真王”吴越国主“乞呼名”

不同于南唐,吴越政权一直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拥有着高于一般诸侯国的“真王”政治地位[13]127-154,不仅在接受册封时使用天子才有资格使用的“玉册”,而且历代吴越国王还兼任着天下兵马都元帅的职任。此职任非一般的象征意义,而是有着征讨诸侯的实际权力。

基于吴越国特殊的“真王”政治地位,加之笃信佛教的末代国主钱弘俶的掌国,吴越国表现出了对中原王朝的完全臣服。吴越早在后周世宗攻打淮南的时候便表示了顺从,宋太祖攻打南唐时还发兵助攻。在宋太宗执政的时候,钱弘俶于太平兴国三年三月更是一纸诏书举族来归。但在“举族来归”之前,南唐灭亡之后,不自安的吴越国王于太平兴国二年九月也主动上表“乞呼名”,史料记载:“丁巳,吴越王遣使乞呼名,不允。”[10]56《答吴越国王乞呼名诏》诏书内容如下:

卿油幢济美,鼎铉铭功。聿傅赐履之荣,寔荷专征之寄。先皇帝大征虎旅,问罪金陵,赖卿忠劳,遽兹戡定。又秉桓圭而入觐,拜文陛以称觞。尊奖天朝,勤劳王室。爰举不名之典,用旌盖世之勋。忽示扌为谦,遽形推避。矧惟茂典,出自先朝。顾惟冲人,缵承旧服,方褒崇于元老,敢废坠于宠章?所请宜不允。[12]878

“油幢”,《隋书·礼仪志五》曰:“王公加礼者,给油幢络车,驾牛。”[14]193“油幢”为王公之礼;“赐履”典故出自《左传·僖公四年》:“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8]244引申为受君主所赐封地;“专征”,《王制》曰:“赐之弓矢,乃得专征伐。”[3]33则是诸侯受命自主征伐;“桓圭”为王公所执,赋文中这些典故符合吴越王“真王”的爵位。同时“方褒崇于元老,敢废坠于宠章?”表达了宋太宗对吴越臣服的认可,否决了吴越王的“乞呼名”请求。这种否决更像是一种安慰,值此之时,宋朝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对南方的基本统一。从《宋大昭令集》收录的诏文中可以看出,宋庭最终还是对吴越王直接“呼名”,如太平兴国三年五月《钱俶纳土曲赦两浙德音》,这发生在吴越完全归降之时,符合“诸侯失地,名”的礼制。

孔子曰:“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8]640而“乞呼名”是主动让渡这种“名器”,虽属无奈之举,但在政治上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主动探试,表面上来看是一种“卑躬屈膝”的乞求,实则能收获暂时的双赢。这种试探不可以简单理解为“投降”,“乞呼名”试探是在一定政治条件之下的、成功率非常之高的试探,无论此试探成功与否,对于政治对决的双方都能有所收获。宋庭灵活处理了四次“乞呼名”,达到了尽量避免流血或少流血的政权过渡和政权扩张,显示了宋庭高超的政治决断能力。同时,在面对强大的宋朝政权进攻压力之下,南唐、吴越等割据政权也在逐步调整和收缩自己的政治选择,以期达到最优的临界效果。但是,宋朝以统一为目标,“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9]350,南唐、吴越最终避免不了被消灭的命运。

三、结语

符彦卿是前朝魏王,钱俶是吴越王,李煜是江南国主,他们分别代表了前朝旧势力、地方割据诸侯和分庭抗礼的强国,这三股势力是阻碍宋朝统一的极大障碍。“乞呼名”先后发生在这三股势力之中,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况且“乞呼名”是主动请求罢免“名器”,是在放弃或半放弃武装抵抗之后的选择,这在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

“乞呼名”的发生有一个前提条件,即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预判宋庭会适当处理,这种判断必是基于宋朝自身所释放的信号,与“杯酒释兵权”很相似。这种信号可以大胆揣测为宋庭给予对方的暗示,但没有具体史料支撑,仅为推测;同时还可以揣测为宋初自身开国气象的自我散射,这种开国气象非一两件因素所决定,而是政治、军事、文化等众多因素的集合。

宋代建立之后,未能实现真正的大一统,至少北方的燕云十六州仍处于辽朝铁骑之下;在中原王朝之外,也先后并存着诸如辽、西夏、金、蒙古等政权。宋代的内政一直处于一种难以排解的外交压力之下,北宋谋求统一、南宋谋求恢复都未能如愿,其政治生活一直被外交阴云所笼罩。当外在的压力无法排解甚至逐渐增加的情况下,宋代士人转而追求“内王”,宋儒将儒家文化重新推向了一个巅峰。其实,这种外交压力在宋代建立之初就一直存在,宋初“乞呼名”也是在外交压力之下的一次成功处理,将国家的统一规囿于礼乐范围之内解决,这对崇古和积极倡导“祖宗之法”的宋代后世士大夫来说,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五代十国本是礼崩乐坏、割据称雄的年代;宋朝立国之后,谋求统一的国家政权,重新定义礼乐秩序,以实力为后盾,将艰难的国家统一谋求在礼乐范围之内解决,尝试着规避五代的残酷嗜杀,彰显了上邦的天资。同时,崇尚礼制和谋求统一这两种政治诉求几乎奠定了南北宋的国家基因,影响了三百余年的中国历史。

注释:

①有关“名”字的避讳,清人周广业《经史避名汇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与陈垣《史讳举例》(中华书局)两部书是可算做史籍避讳的总结性书目。摩尔根《古代社会》(《Ancient Society》,杨东荪,等,译,商务印书馆)、虞万里《商周称谓与中国古代避讳起源》(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1辑)、侯旭东《中国古代人“名”的使用及其意义——尊卑、统属与责任》(《历史研究》2005年第五期)、闫丽《〈左传〉人物称谓文化研究》、苟东峰《孔子正名思想研究》等著作、文章或学位论文都不同程度地将人名避讳细化研究,着重分析了人名避讳的起源及其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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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韦琦辉】

收稿日期:2016-05-07

作者简介:史帅帅(1990—),男,河南商丘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宋代政治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8-00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