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沈泉

2016-04-14 14:54熄歌
飞魔幻A 2016年4期
关键词:静静

熄歌

天庆十五年,侍奉了她一辈子的宫人临染告诉她,凤楼又重新开馆了,馆里有个美人叫潋滟,夺了那一年的花魁,迷惑了她那最有可能当上储君的皇妹魏芸曦的心。

听这些话的时候她在看奏折,勾起了嘴角:“区区潋滟,便敢说是凤楼花魁?皇妹还是年纪太小。”

“这凤楼花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从来就只有那一个人。”

“殿下说的是?”临染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没有应答,让人掌了灯,换了衣衫,然后去了凤楼。

熟悉的长廊庭院,熟悉的金匾桃花。新任楼主沈夜接了她的帖子,在后院恭候。

彼时是四月春末,少年着素色长衫,长身而立,恭敬从容。那眉目好似天工雕琢,隐绘秀丽江山。

她静静凝望着他,一瞬之间,仿佛是回到十六年前。

那人坐在长廊边上,素衣玉冠,嘴里叼着一根麦秸。彼时院中桃花簇簇,少年一甩广袖,惊得花落纷飞,然后他抱拳行礼:“在下沈泉,见过殿下。”

【1】

大楚宣德十一年,圣德帝魏云岚被舒家家主舒城行刺身亡。她死后,侍奉了她一生的宫人临染也随之去了皇陵。

入陵当日,新帝沈夜来送临染,路上他问临染,魏云岚一生,都是这样冷漠寡情吗?

临染笑了笑,他已年近五十,头发斑白,在宫中年久,早已学会了揣摩人心。他抬头看向马车外的青山秀水,慢慢道:“陛下想问的是,先皇对陛下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吧?”

沈夜没说话,临染慢慢说起往事来。

他自幼侍奉魏云岚,看着这个姑娘从孩子长大,按照惯例,他应该会成为她的侧君。

然而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和他说:“临染,我不喜欢有很多的夫君,我就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然后一直到老。你看如果我母亲只有我父亲一个侍君,我父亲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于是从那时候,他便明白,自己不会成为她的侧君。

她的父君是个宫仆,虽然她是皇长孙,在宫里却不大好过,所有人瞧着她,都是一副看死人的怜悯模样,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没有强势外戚的皇长孙,活不了多久。

然而她却格外坚强,历经了刺杀与毒害,她都坚韧地活着。活得好像一根野草,顽强得令人心惊。

只是深宫冷院,她这样的遭遇越多,便学得越是心机叵测。年少时候她爱笑,但后来便再也不笑了,常常就是沉默着,不动声色看着众人。

二十岁那年,她已是圣上最宠爱的皇女,在朝中风评甚佳。也就是那年,她遇到沈泉。

【2】

那是崇华二十五年的春天,她决定收编一个青楼作为自己的情报收集处,寻人走访后,便听说有一个叫沈泉的男人,有天人之姿,在楚都开了一家小倌馆。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来做什么。只知道,当他来时,正是楚都四月,桃花盛开时。他身着素青色长衫,用玉色发簪随意高绾了头发,坐在马车后的长板上,嘴里叼了根麦秸,笑得肆意风流。

行人无不驻足,少年无不侧目。而后他开了一家名为凤楼的小倌馆,不过一个月,便成了王侯贵族云集的地方。凤楼虽有万千美色,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却也只是沈泉。

一见沈郎终身误——说的便是那时楚都中的怀春女子。

魏云岚看中了沈泉的凤楼,便让人下帖去见,那日风光甚好,她带着临染进了凤楼后院,入园便见一个男子,素衣玉冠,嘴里叼着一根麦秸,倚着柱子坐在长廊之上,闭着眼睛晒着太阳。

而后他慢慢睁眼,那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刷过阳光,露出宝石般的眼,让她的内心忍不住加快了速度,竟一时也忘了所有,只知呆呆看着对方。对方睁开眼后,注视她,而后弯眉笑开,广袖一甩,仿若江湖人士抱拳行礼,朗声道:“在下沈泉,见过殿下。”

彼时桃花漫漫,魏云岚活了二十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面若桃花。

当晚回去,魏云岚批着文书,头一次走了神,笔墨染了文书大半,却都未曾自知。临染在旁边看着,许久,才提醒了一句:“殿下,墨染了。”

【3】

从那以后,魏云岚就常去凤楼。

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常是换了平常装束,然后跑到凤楼后院,夜深人静时,爬了墙进去。

她武功不高,凤楼的墙却修得格外高,每次都要临染垫在下面,她踩着爬上去,然后站到墙头,假作是自己用轻功飞上去的模样,接着让沈泉在院子里伸开双手,等她跳下去抱住她。

他可以听见他们在庭院里的笑声,清脆欢喜的模样,好似很久很久以前。

临染每次都是这样,在院子里守着,等到天明时分,魏云岚就会由沈泉抱着,翻了墙出来。然后魏云岚整理一下衣衫,又跟着临染偷偷溜回宫里。

偶尔白天,他们也会到远处去同魏云岚出游,沈泉便抱剑而立,临染从容随行,一个是江湖浪荡少年意气,一个是宫廷深院贵族风流。

那年初雪,安国寺梅花甚好,沈泉花下舞剑,那时白雪茫茫无尽,梅花艳丽如妖,少年着了墨色长衫,手执银白长剑,身姿翩然。

九州剑气凝一线,十月霜寒动八方。

那是临染这一生都再也不曾见过的美景,哪怕后来凤楼再开,揽尽倾国色,却都再无一人,有这般风采。

约莫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临染知道,终其一生,也再不会有人能如沈泉一般,如此耀眼地活在魏云岚的世界里。

【4】

魏云岚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的奶娘在她的长寿面里下了毒。她奶娘给她的长寿面,她吃了二十一年,从来不疑有他,却最后还是含了致命的毒药。

奶娘在虚弱的她面前叩首,哭泣,她静静望着,许久后,她还是下了令,斩了这个养育了她二十一年的人。临染在一边静静看着她,看她目光渐渐涣散,他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后她目光忽地亮了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焦急地、急促地,大声呼喊着,沈泉,沈泉。

临染愣了愣,随后慌忙遣人去请沈泉,等沈泉匆匆赶过来时,魏云岚已然只撑着最后一口气。

她看着他遥遥奔来,向他伸出了手,焦急道:“带我走……”

沈泉没有说话,他将身上的药箱往边上一砸,打开了箱子,在众人惊叫间扒开了魏云岚的衣服,抽出银针,迅速落在了魏云岚的背上。而后又取出一颗药丸,给魏云岚塞了进去。

他做这一切速度极快,魏云岚什么感觉都没有,只知道迷迷糊糊地喊:“沈泉,沈泉。”

仿佛是不喊,这一生就再也不能叫出这个名字。

沈泉做完一切,就再也不动,静静站在魏云岚身前,静静凝视她。他的目光里情绪复杂,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许久后,他伸出手去,覆在魏云岚的额头上,温柔道:“我带你走,别怕了。”

当天夜里,沈泉就一直待在她边上。窗外风雨交加,而他就静静守候在她身边,一把长剑放在边上,一言不发。而临染就站在门外,一如从前,他站在凤楼墙外。

一日、两日,魏云岚不醒来,沈泉就什么都不吃。等到第三日,魏云岚醒来时,却发现边上守着的沈泉,已经比她更加憔悴不堪。

她静静凝视着他,沈泉笑了笑,躺倒她身边来,温柔道:“如果你再不醒来,我也醒不过来了。”

魏云岚突然就哭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这么委屈,她红着眼,在他怀里号啕大哭。沈泉抱着她,慢慢闭上眼睛。

“我带你走,我们不在皇宫里待了。”

“云岚,”他叹息出声,“我不能再看着你过这样的日子。”

魏云岚没说话,临染端着汤药,伫立在寝宫门外,想了想,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4】

等魏云岚伤好,沈泉便要带她偷逃出宫。魏云岚拒绝了他,然而也不知是哪里走漏的消息,沈泉怂恿魏云岚出宫之事被魏云岚的父君兰君知晓,第二日,兰君便来了宫里。

他将沈泉锁在宫里行刑,临染慌得赶忙去找魏云岚。等魏云岚到的时候,沈泉已经奄奄一息。

他身上全是伤痕,拿剑的手十指骨折,再不复平日意气。魏云岚呆呆抱着他,许久后,她颤抖着抚上他的手,沙哑着声道:“父君,何以至此?”

兰君居高临下地看着相拥着的两人,慢慢道:“为君者,容不得这样的儿女情长,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魏云岚猛地大吼出声,“为什么一定要当上皇帝才算是对我好!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拥有权势才算为我好!这么多年了,您真的问过我要什么吗?”

“你们谁……你们在座的谁……”她站起来,红了眼眶,环顾四周,沙哑着嗓音道,“这么多年……真的问过我要什么吗?”

“我要这帝位吗?我要这天下吗?”她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领,嘶喊出声,“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这些,我从来就只想和父君你当对普通人家的父女,再不要牵扯这些是是非非!”

“可是这由得你选吗?”兰君提高了声音,“你是皇长孙,你不当皇帝,你以为别人就会放心吗?你说你不当,你以为别人就会信吗?深宫内院,如履薄冰,哪里来这么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若信错一个人,那便是万劫不复,我宁愿你一生无情无欲,无爱无欢,也不愿见你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杀了他!”

兰君提着剑,疾步向前,放进了魏云岚的手里,握紧了魏云岚的手,压低了声音:“孩子,你得学会没有任何弱点。杀了他!”

魏云岚没说话,她环顾四周,缓慢地凝重地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她眼里全是恐惧,全是绝望,最后,她目光落在临染身上,颤着声问了句:“临染,你也觉得,我该杀了沈泉吗?”

临染没说话,许久后,他广袖一展,恭敬地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奴才只愿殿下,千秋百载,万福金安。”

魏云岚放声大笑起来,她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沈泉面前,含着泪道:“他们都觉得我该杀了你……他们都觉得,我不该信你……”

“你呢?”她颤着声,小心翼翼求问,“你呢?”

“殿下,我来自摩萨族,”沈泉慢慢睁开眼睛,“我是摩萨族的祭司,我不是你们大楚朝廷任何一方的人,我只是单纯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云游四方,然后遇到了一个姑娘。我爱上她,珍重她,想带她去找她应有的幸福,仅此而已。”

“云岚,”他艰难地伸出手,握住她的剑尖,拉着那剑尖,触到了自己的脖颈。她能感觉他皮下跳动的血管,感到他发声时的颤动。

“我进宫那刻,我便已知道了结局,我只是害怕,我死之后,云岚,你再也不会笑了。”

听到这话,魏云岚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信你的……”

她说,而后她猛地一转剑尖,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让我们走。”她看着兰君,认真道,“不然今日,我就死在这里。”

【6】

临染不知道,那时候魏云岚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从十几岁之后,魏云岚就一直不太相信人,而那一日,她却为了这个只相识一年多的男人,挥剑指向了自己的父君和临染。

没有人拦住她,她背着沈泉,一步一步走出了宫城,而临染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直到出了宫门,魏云岚才发现他。

她皱眉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临染站在那里,不动声色:“我跟在殿下身后二十一年,殿下去哪里,临染去哪里。”

魏云岚一时无语,她看向沈泉,直到沈泉点了头,魏云岚才回过头来,点头让临染跟上。

沈泉伤重,怕是一生都再也拿不起剑,他们不敢回凤楼,最后只能决定回摩萨族,让摩萨族的大祭司给他疗伤。

他们一路往华州前行,路上沈泉就给他们说很多摩萨族的故事。

传闻摩萨族是天神建立,当年天神曾留下一个宝物,这个宝物可以让人和上天签订三次契约,也就是相当于,这个宝物能让人实现三次愿望。因为以血供养这个宝物,所以叫作血契。

因为有了血契,摩萨族千百年来一直丰衣足食,然而一百年前,有人盗走了血契,摩萨族从此没落。

临到摩萨族前,魏云岚像个小姑娘一样,红着脸问沈泉,如果回到摩萨族里,他的父母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沈泉听闻,便大笑起来,然后他转头看着她,温柔道:“没事,我喜欢你,他们不喜欢你,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世世轮回,我都陪你一起。”

说罢,他伸出手,拉着魏云岚一起走进了密林。

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落在地面上,临染抬起头来,看见魏云岚的脸,无限欢喜。

那是临染这一生,最后一次看见魏云岚,笑得这么温柔、这么简单。

然而那笑容在进入摩萨族的瞬间戛然而止。刀兵从天而降,将他和魏云岚团团围住。

沈泉站在不远处,静静观望着他们。

而后他一展广袖,满脸认真:“摩萨一族,恭迎殿下亲临。”

【7】

那天夜里,魏云岚同临染一起被关进了一个水牢。那水池的池水很凉,然而怪异的是,当魏云岚入水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痛苦,高声叫嚷出来。

那声音尖厉得仿佛是刀,猛地划开了临染的心。他焦急询问她如何,魏云岚却都没有回答。她只是拼命挣扎着,仿佛那些水都是利刃,在凌迟着她。

临染可以看到魏云岚身上逐渐浮起的符文,泛着火红色的光芒。魏云岚拼命挣扎,叫喊,最后没了力气。她在水里,艰难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泪光,慢慢道:“临染,好疼。”

好像年幼时她受了伤一般,那么娇弱,那么痛苦。

临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只能呆呆看着她。他知道她疼,不仅是身上疼,还有心里疼。

那水翻来搅去,她身上符文越来越清晰,仿佛是要滴出血来。等到夜深人静,地牢里终于来了人,却是沈泉。

他穿着白色长袍,点缀着白羽。进来的时候,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神色,直到走到他们两人面前,他终于目光中才有了波澜。

看着沈泉来到,魏云岚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容颜,沙哑着声道:“父君说得对……我不该信你的。不……我不该信任何人的。”

沈泉没有说话,他静静注视着魏云岚,许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道:“一切都会好的。”

“为什么?”魏云岚觉得有些疲惫,“是魏芸曦指使的吗?”

“不。”沈泉否认,“我与你们大楚朝廷无关。之所以带你来,只是为了血契而已。”

“当年是你们大楚皇族带走了它。”沈泉走到水池边上,一圈一圈拨动着池水,魏云岚咬着牙不出声,怕他听见自己狼狈的叫嚷。沈泉似乎察觉到她的痛楚,终于停住了手,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倔强的姑娘。

“摩萨族一日不如一日,我身为摩萨祭司,必须要找回血契。从见到你开始,我就感受到了血契的存在。”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血契。”

“我知道你不知道,可你身上有它的存在,你的母亲一定知道。我已经修书去给大楚皇帝,用血契交换你的性命。”

听到这里,魏云岚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含着眼泪,看着沈泉,有些不可思议道:“连你都不在意我,你怎么觉得,我那高高在上的母亲会在意我?”

“我不一样,”沈泉僵硬了身子,“我是摩萨祭司,而大楚陛下是你的亲人。哪有不在意自己子女的人……你放心,”他宽慰她:“不久后,血契到手,我们就会放了你。”

说完,他便打算转身离开,魏云岚忽地叫住他:“沈泉,”她声音里带了笑意,“我这辈子……就只信过你一个人,用了我的所有,我的身家性命……”她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慢慢道:“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

沈泉没说话,许久后,他提步离开,然而他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女子凄厉的叫喊:“沈泉,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将你挫骨扬灰,将你千刀万剐!沈泉,你不得好死!”

沈泉不敢回头,他闭上眼睛,耳里全是那女子凄厉的叫喊声。后来夜夜梦回,此生未息。

【8】

临染和魏云岚在水牢里待了好几天。

他们看不到外面,只能听着滴水声。魏云岚经常会呕吐,身体越来越虚弱,然而沈泉却从来没来看过他们。

有一天夜里,沈泉将临染提出牢房,然后给了临染一些伤药,让他好好照顾魏云岚。

“你还在意她。”临染径直戳穿他。沈泉没有回答,他只是告诉他:“好好照顾她。”

临染握着药瓶,想了片刻,终于道:“我觉得,她怀孕了。”

“你说什么?”沈泉猛然抬头。临染扭过头,有些尴尬道:“你去看看吧。”

当天夜里,沈泉便跟着临染去看了魏云岚。他亲自为她诊脉,而后满脸不可置信,反反复复只说了一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魏云岚已经没有了力气。她迷迷糊糊睁眼,看着满脸惊慌失措的沈泉,低喃了一句:“沈泉,我疼。”

听着她的话,沈泉猛地惊醒,立刻为她解了镣铐,用衣服包裹着她,便将她抱了出去。

他将她带回房间,细心诊治。当天夜里,一个女人便冲进了沈泉的房里,和沈泉争执了起来。魏云岚已经昏了过去,临染照顾着她,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最后,他才听到沈泉高吼了一句:“她在圣水里,如果血契是皇族人签的,她不可能还保着这个孩子!血契在舒家!是舒家人签的!”

被吼的女人愣了愣,而后便跑了出去。沈泉在边上坐了一会儿,终于才走到魏云岚身边。

他温柔地执起魏云岚的手,沙哑着声音道:“我错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云岚,我保证。”

然而魏云岚闭着眼睛,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察觉不了。

隔日魏云岚醒了过来,然而她却不再和沈泉说话。沈泉也不逼着她,他就一直在她身边,好像还在楚都那样。

他每天给她做饭、沏茶、洗衣,夜里陪她睡在一起。

然而魏云岚却无法安心地吃他做的饭,喝他沏的茶,夜里他睡在她旁边,她就无法入眠。

魏云岚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终于察觉自己有了身孕。

她开始做一些危险的动作,似乎是极力想要折磨自己。然而沈泉就一直陪在她身边,阻止她所有的行为。

有天夜里,沈泉半夜醒来,发现魏云岚不在身边,他和临染分头去找,最终发现魏云岚跌跌撞撞走到了远处,找到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堆。然后她就从土堆上往下跳,反反复复,摔得遍体鳞伤。

沈泉远远看着,再挪不动一步。临染慌张冲了上去,扶起魏云岚,头一次骂了她:“你疯了吗?!你这是想死吗?!”

魏云岚满脸慌张,她抓着临染,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说:“临染,帮帮我。”

“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他的孩子,我不能有这个孩子!我是大楚的大皇女,我要听父君的话,我要成为储君,成为大楚的君主,我不能有这个孩子!”她着急得快要哭了出来,仿佛疯了一般,“临染,帮帮我,帮帮我……”

临染不知道说什么,他转过头去,看见沈泉站在边上。他看着她,面带微笑,竟仿佛也是疯了一般。

他走到魏云岚身边,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云岚,我要这个孩子。”

“生下他。”他恳求她,“给我一个孩子。”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懦弱,声音里还带着微微颤抖。

后来他一直囚禁魏云岚,直到她生下这个孩子。

魏云岚生产那日,他抱起那个呱呱落地的男孩,几乎笑出了眼泪。临染静静看着,他有些不明白。

“你一定要强求这个孩子做什么呢?”

“临染,”沈泉眼里全是了然,“因为这一生,云岚再也不会给我留下什么了。这个孩子……是我和她唯一的羁绊了。”

【9】

生完孩子后,沈泉便放走了他们。

魏云岚一觉醒来,已经在大楚地界。临染在她身边,温柔地唤她:“殿下。”

她回到皇宫,安顿后,便听到了她父君的死讯。

当初沈泉威胁帝君那一封信让帝君震怒,将他父君关入了冷宫,而后他不堪宫人凌辱,悬梁自尽。

宫人报告着这一切,魏云岚就静静听着。然后她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临染就守在门外,然后他听到屋里姑娘嘤嘤啜泣之声,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站着。

等天明时分,魏云岚打开了宫门,立刻传令,将凤楼里的人都抓起来,追查沈泉。

“他不能活着,那个孩子也绝不能活着。”她神色间全是寒霜冰雪。而后,她转头吩咐执笔尚书:“为我请奏,迎娶宁候之子。”

吩咐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临染。

而后,她拉起他的手,温柔道:“临染,这一生都陪着我吧。”

临染笑了笑,他说:“殿下,临染这一生,本就陪着您。”

说到这里,皇陵已经到了。马车停下来,临染拜别沈夜,就要下车。然而沈夜却一把拉住了他,冷声道:“后来呢?临大人既然已经说了开始,何不说结局?”

“这便是结局。”临染眉目淡然,“陛下,后面的事,您都已知晓。后来先皇迎娶宁侯之子,追杀您的父亲沈泉,这一切便是结局。”

“那何不说完整呢?”

沈夜紧紧拉着他:“你何不说清楚,你为何没将我父亲的话转告给魏云岚,而我父亲,又如何会回楚都被杀的呢?既然要说故事,那便说个完整的,临大人不说清楚,我便说给临大人听。”

“崇华二十六年,我父亲为了摩萨族,将魏云岚诱哄回了摩萨族。然而他没想过要杀她,他只想等拿到血契,然后就放她离开,用这一生去赎罪。谁曾想,等到了摩萨族,入了圣水池,这才知道,原来血契是舒家签的,虽然不知道舒家是许下了什么愿望,但这个愿望必然与皇族有关,皇族之人已在舒家人的掌控之中。

“而那时因为圣水侵蚀,魏云岚体质虚弱,她根本熬不到生下我,于是父亲拿了自己的命,一命续命,让她熬了下来。

“等她生下我后,父亲与你约定,他大限将至,你不要告诉魏云岚真相。若有一日,他寻得长寿之法,你再告知于她。彼时他会带着我来见她。”

那是他们的约定。

他答应了他,然后带着魏云岚离开。

而沈泉则带着沈夜,独自一人开始走上求长寿的路途。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名医,最后终于找到了医圣舒染,给他延了二十年的寿命。

他在路上总是想她,每次想她了,他就和小沈夜说话,然后告诉他,他母亲是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多么柔弱的姑娘。

他说她爱哭,却总是故作倔强;他说她容易笑,却总是强作冷漠。

沈夜那时候听得不是很耐烦,然而却也会想,自己的母亲,该是什么模样?

那一年他带沈夜去了昆仑,因为听说昆仑雪山上的冰雪莲加上摩萨族的圣水,就能解了那份血契。他希望她一生无拘无束,不要受舒家人的制约。

冰雪莲开在高山之巅,沈泉就背着沈夜,一点一点往上爬。

那悬崖峭壁,有万丈高,沈夜年幼,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沈泉就问他:“沈夜,你是不是胆小鬼?”

“不是!”

“沈夜,你想不想你娘?”

“想!”

“沈夜,你要不要救你娘?”

“要!”

“沈夜,你怕不怕?”

“不怕!”

父子俩就这样,一问一答,爬上了悬崖,取得那一株冰雪莲。然后沈泉用玻璃瓶装了起来,给楚都写信,楚都给沈泉回了信,说等他回家。

于是沈泉带着六岁的沈夜风雨兼程,往楚都狂奔。他们都以为那是回家,然而等到了楚都,到了约定地点,却全是陷阱追杀。

沈泉反应敏捷,他将沈夜往窗外一甩,便开始往凤楼赶路。等回去时,却见凤楼早已是一座空楼。沈泉打开了一个暗阁,刚好只能放得下一个人,他将沈夜装了进去,然后便往外冲,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被人用剑指着退了回来。

沈夜从漏洞中往外看去,是一个身着华衣的女人。

她眉目寒若冰雪,气质高贵尊华。她用剑指着沈泉,逼着他一步一步退回了房间。

“我等了你六年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沈泉苦笑出来,“六年了……我该解释的,也解释清楚了,你还是不肯原谅吗?”

“你为什么要原谅你?”魏云岚笑出声来,“你没什么对不住我,你只是教会了我什么叫作人心,我感激还来不及,何谈原谅?”

沈泉没说话,片刻后,他叹息出声,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雪莲花还停留在绽放的那一刻,他静静凝视着手里的雪莲,慢慢道:“我帮你把雪莲带来了……”

话音刚落,女子的剑便斩断了瓶子里的莲花。沈泉不可置信看着地上的莲花,然后抬头看向面前执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朵雪莲,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血契?”

“我不会再信你说的话。”她执着剑,不知道是和自己说,还是和别人说,“我不会信任何人,不会再爱任何人。包括你,沈泉。”

“魏云岚,”沈泉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这是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魏云岚大笑出声来,“不是早就被你毁了吗?你和我说,你喜欢我,珍爱我,所以才冒这样大的风险,带我出宫,结果却只是为了拿我交换血契。你和我说,你会带我走,带我看大千世界,带我离开这虎狼之地,结果却是将我带到摩萨族的圣水里,受尽折磨!你和我说,你会给我幸福。结果呢?我的父君死了,我从一个圣上宠爱的皇孙变成了离宫出走的荒唐皇女,我爱的人骗我,爱我的人死于非命。这是幸福吗?沈泉,你的幸福,是不是太可笑了?”

说着,魏云岚大笑起来:“沈泉,沈泉,我学了二十多年权谋,却都不及你这一年给我上得深刻。若我父君还在,必将对你大加赞赏。只是沈泉,你夜夜梦回,可会愧疚?可会害怕?可会看见二十岁的魏云岚指着你叫骂,痛不欲生?”

沈泉没说话,他静静看着状若癫狂的女子,忽地想起二十岁那年,她在凤楼后院,面若桃花的模样。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他只是想抱抱她,然而女子的剑却忽然刺入了他的身体。

她的手在颤抖,他明显知道她在害怕。然而他却只是笑了笑,然后一点一点走上前去。温柔地抱住了她。

“云岚,”他说,“对不起。”

魏云岚猛地抽出剑,再捅了进去。

“云岚,”他嘴里鲜血涌了上来,继续道,“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我知道。”魏云岚麻木地抽出剑,再捅了进去。鲜血染了她一手,她模糊了双眼,茫然道:“可是……那又怎样呢?你还是骗了我,你还是害了我。我以为,喜欢一个人是让对方开心,可你呢?”

“那和我在一起……”沈泉沙哑着声音,“你开心过吗?”

魏云岚没说话,她呆呆看着面前带着微笑的男人。

岁月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她却仍旧记得,二十岁初春,那人桃花树下,广袖一甩,扬声说那句:“在下沈泉,见过殿下。”

【10】

“那时候,我父亲给你的书信,你都未曾转交吧?”沈夜看着对面面色平淡的男人,“如果魏云岚知道,我父亲从未想过害她,我父亲用性命救了她,还为她找到那株救命的雪莲,她何以至此?”

听到这话,临染却笑了。

他慢慢道:“陛下,您真是太不了解先皇。”

“您以为,先皇是因为你父亲对她不够好所以才憎恨沈公子的吗?”临染摇着头苦笑,“先皇憎恨沈公子,只是因为他骗了她。昔年先皇抛弃一切,全心全意和他离开楚都,然而沈公子却骗了她,从那时候起,先皇便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不会骗她。这是先皇心上的伤,哪怕沈公子再好,却都无法弥补这个伤口。这个伤口只能随着先皇帝王之路,日渐深刻,发脓、溃烂,直至无法愈合。陛下,不是每一个伤口都能愈合,也不是每一场欺骗都能得到原谅。”

听到这话,沈夜身子猛地颤动了一下。临染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继续道:“当年沈公子的书信,在他生前,我的确未曾转交。因为我的一己私心。我想,纵然先皇不会爱我,但也不要爱上别人。然而沈泉死后,先皇日渐阴郁,她常常做噩梦,也时常不知为何痛哭出声,我看着她,终于明白,哪怕她没有爱上他人,我却也不会开心。我想若先皇知道沈公子其实真心实意爱着她,大概会开心一些,于是冒死将书信给了先皇。先皇未曾责怪我,她将书信烧尽,一言不发,却至死,也都未曾原谅过沈公子。”

“如果不曾原谅,”沈夜冷笑出声来,“为何当年我重开凤楼,她又默不出声?”

临染摇了摇头,他说:“陛下,先皇并非原谅了沈公子,只是因为情深至此,难以回头。”

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陛下,正如舒大人对您一般,她为了您刺杀先皇而死,这难道是她的原谅吗?”

沈夜不说话,听他提及舒城,忍不住捏紧了双拳。

临染叹息出声,卷帘走下马车。

皇陵风雪扑面而来,他似乎看到崇华二十五年,梅花树下,白雪茫茫,少年风流意气,姑娘笑若春花。那一剑如惊龙探出,扫开梅花白雪,盛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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