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生灵

2016-04-15 18:42李旭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稻草人

逮虫

已经喷打下所有品种的药了。最新的和最旧的治虫成果,欧洲还是美国的,都用了,真的,假的,伪冒的,正宗的,都试了。这地里的棉铃虫,越长越邪乎,摇头摆尾的,遇药更旺,一代代繁衍,一代比一代凶猛,不到四五代,这满地的花呀果的早全没了。这地里也就棉花还没值几个零钱,卖起个价。

虫没治死,不少倒在地里,中毒死了。抬出来,哪个伤心啊,谁又能打药不中毒呢,及时点就救活个命,晚一点反被虫药倒了。这变态的东西,出身非凡品,扎翅虫母航空投籽,在地上吃够了花果,也就化羽升天去了。

万头攒动,虫身闪烁,以花苞和桃果安营为家,一出一个窟窿,一进一个残花败枝。虫口如铁似金,密集如麻,遇露更欢,昼夜占枝拥花带高卧。一蓬蓬花枝桃铃长起来的人间福地里,除了饕餮、性欲、狂欢、传种接代,虫类再也没有其他的嗜好了。

扔了药桶,指望不上现代高科学,家家户户男女老少赤膊上阵。据说陕西黄帝陵里的古树闹虫灾,满国家弄尽了方法,也没治下去虫,眼看古树将死,陵将置于虫口,也是工农兵学商个个抡起袖子,赤手逮虫,才把整吨整吨的虫势给按了下去,扭转了不堪入目的吃局。不搞群众运动,没法子啊。我们也就从地东头逮到田西头,饭都忘了吃,恨得咬牙切齿。男人苦大仇深,当场将虫手刃,手都五颜六色了。女的善良,一趟装一满瓶子。老眼昏花的,看不见虫的隐秘,就只能看见花果落地,满枝空空了。

手抓指扒要趁早。虫醒得比人早,露水枝上虫跳舞,一抓一个准。穿着雨衣,围个塑料纸,周身还是湿个透。这虫进化得比人快,一代赛一代地肥,赛一代地大,赛一代地繁荣昌盛。用手要扒遍棉枝上每一个角落,漏一虫,遗害满棵,漏网分子会以百倍的手足亲情,散布遗毒,密报军情,虫母也会以百倍情欲猖狂下籽云集空降,这些密麻的空降兵,集空地两种一体,报仇雪恨。

斗争在持续,反复较量,人们只有不上敌人劝施农药的诡计,就不会发生阵亡。死亡和活捉的是虫,一瓶瓶战果,带回家。

让小鸡个个啄食,再阴毒的家伙换了个思维和物种,就是美味。

最糟糕要是稻地里的稻飞虱了,根本就是魔鬼的比牛毛还细百倍的飞虱,肉眼都不大瞧见,没法手捉,只能指靠着农药了,收几斗是几斗吧,老天怎不能让一年白干。天生天灭。

所以说棉铃虫还是好同志。比棉铃虫更好的同志,是豆地里的大豆虫,这是虫中的公子或公主。个头真是大啊,君子只吃叶子,不食花不贪果,浑身碧绿,漂亮极了,更好的是它一身高蛋白,城里人点名要高价收买它们啊。身价比起那时的粮食是十倍了。

再也没有这样好的虫类了。好像把几十条百条棉铃虫装进一个绿衣裳里,再粗心处理一下它们的心灵和肉体,施以美善,散发无比的美味。

当然舍不得捉它们,也不行豆叶光光,也不上花结角。

它们是唯一的赞美,遇见它们真是好福气。

养蚕

我们家住在汪塘边沿。很僻静,没有人串门。周围的空地都栽上树,有几棵老桑。也不知母亲从那儿弄来蚕种。像天上掉下来的吧,很小一点点的,放在笼圈里养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它们在长大,非桑叶不吃。一种树为一种生灵而生而活着,相依为命。也许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有桑树的地方,就有蚕。

养蚕是一件很神秘和事情。这从母亲和父亲的眼神里就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就知道肯定有神灵在里面,蚕有蚕神呢。乱说是要罚罪的。

蚕在绿叶上爬,爬上栅子。肉乎乎,光滑滑的,上下不穿一丝布,我怎么看怎么怕,好像一碰就要淌出绿水来。蚕室,我是不敢去的。

有一天,我在门前的桑树和杏树下玩,一个大人拿出一块硬糖晃了晃说,小孩子,你要是告诉你们家有一样东西,我就把糖给你。什么呢?就是一种专吃桑叶的虫子。这虫子可坏了,它是缠魔生的,会吐丝把自己封在里面,还会长出幺蛾子来,把小孩拖进去吃。我们就是到处追查它们的。保护小孩的命。

我一听吓坏了,讲不出话来,一阵风跑,去找下湖在田里干活还没收工回来的大人。我要把这样的秘密,告诉妈妈。

从我惊掉头魂的样子,那个人已经知道我们家肯定养蚕。桑叶,我们人不能吃,而蚕能把它们转化成茧,抽出丝绸,给人们一线丝路。树叶,人们不能吃,小羊能吃,而羊个头太大了,咩咩出声。没有人敢养育它们。唯有蚕一声不吭地伏隐着秘密。

门口涌来几个人,前来搜查。他们搜出西屋上栅子肥肥的蚕们。将这些赤裸的生灵,扔了一地,经不得风和雨的,娇贵的生灵,被一只只脚印踏过。它们在地上爬啊爬,像大豆虫那样,被视为灾星和害虫。

它们找不到一线丝路。

那丝绸上的风景,与眼下的世界,隔着遥远的时光,和生死。

那些蚕的在地上的惨状,成了我心灵中永远也不能磨灭的事件,今天当我写出来时,也不觉泪流满面。

虽然我恐惧这些生灵,不喜欢它们,但它们怎么可以死呢。条条生命,已经在这世上生出并存活了啊。这是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

那些让蚕在地上爬的人,都是很平常的庄户人。为首的,将蚕泼了一地的队长,还是亲戚。现在都已去世了。一生都坎坎坷坷的。为首的那个,后来去海南讨过饭;另一个一直没讨上儿媳妇,家里人,一辈子都没人穿过丝绸的衣裳。还有一个晚年时被儿媳赶出来,住小棚子,被一窝马蜂从桑树里飞出,螫肿了头,没多久去世了。

桑树的叶子枯黄地落下,绿叶下的桑葚,是我的所爱。我一天天爬上去,藏在绿叶里面,吃得满嘴通红。

绿叶无声地变黄,落成桑树的黄,落向底下。它没有更远的路途。

甜意的村庄的烈士

野菜和榆树叶的村庄呀,我要你的甜

胆汁流淌的季节呀,你的甜开满两岸

岁月滞缓,谁从饥饿的花朵,拿出秋天的甜

液体的秋自冬后流出

我们饲育的队伍啊

是天空和黏土里的劳动者呀

1981年,父亲从远方卸下一箱箱蜜蜂,蜂箱就密密地排放在家门前的宅子上。

就像春天的风,满眼都是。一开始有点害怕,猜测它们是不是来自螫人的马蜂的家族,体内含毒。但书本上有它们的图案和赞美,它们多小巧,鼓眼睛,翅如蝉翼,从未向任何人伸过勾枪。把春天飞来了,鲜花盛开,真好玩,天空的翅膀一层层地飞舞在家门。不是单纯地玩,蜂酿蜜,比糖还要甜,比甜还要甜。大人们说着,我的口水就在心里流出来了,蜜蜂成了神奇之物,像满天的吉祥和光荣来到门前,守护着门庭。

木门和土墙都好像扎出翅膀。每天我要穿过蜂墙去上学,在上学的路上,都是它们的飞翔。小天使们仿佛给正在解冻化冰的大地带来凛凛的翅膀,天空如此低垂可见。大地开花,在花中先行的蜜蜂,就要把花直接酿为春天的果实。

1981年金黄的油菜花,开满了沿路。尝到最初的爱情,勇敢的蜜蜂和她们相爱。蜂为花朵所生。为爱所辛勤地工作。像光一样震颤,闪电的吻,带来的雨露,谁能听到大地上甜蜜的诉说。多少往昔的苦将变成今日的甜。

花潮滚滚。沐浴着小天使的光辉。贫寒之花沿上学的路上开放,低矮的杏树,高耸的洋槐,都是大地的初恋要收获的。

大地忍不住的花朵怒放,飞来了爱情的部众。相遇血肉生动的爱欲,而朴素的、颤动的麦稻们的媒婆,是遥远的以后岁月的风行。

最初的春天,采集一朵野荠花的心情,一支蒲丁的舞蹈,一片桃花的浪漫,都是甘甜的日月的开始。夏天和秋天随之而至,结出与众不同的1981年的果实。而这些果实将真实地被家家户户所分,包括长出花果的土地。蜜蜂终年把爱情当作劳动,只有大地上还有花朵。

农民祖辈的田地,已经冰雪融化了,正在随蜜蜂返回各自的家园了。1981年,西边的生产队迟迟还没有分地到户,集体主义的荞麦地,开出秋天最后的花。荞麦与小麦大麦不同,它是最晚的一种麦子,它的麦花大朵大朵,寻常的麦花质朴无华,吐不成花样,而荞麦花大片大片白朵白花吐如积雪,麦地仿若雪原。若夜中的凉月,在地上升起。这是荞麦的白花地。

荞麦还会开出红朵,像荷花有红有白花的品种。红荞如残阳之血,粉红而娇羞。若红烛满地,等待着新人。荞麦在最后的岁月里站着,一块地儿白一块地儿红,红颜和白朵,多么像两种不同的象征。红颜的荞麦地,白花朵朵的荞麦地,对辛勤的蜜蜂意味着什么?就像多少年后的红白相间的棉花地里,虫害泛滥,无数的打药人在棉花的红朵和白朵面前,中毒或死去。

夏天早已结束。而宿命般的荞花地,还在开放。四面八方的小精灵,像花网中的鱼,骤然收紧。这地上开放的仍然是公共的、集体的花朵———发白的稻草人作为守卫者比白荞花更纯洁。望着眼皮底下———乱舞的峰蝶,大白天的花被采!翻滚的肉香,土地的看守者仿佛听见土地的呻吟———一天天比一天高冗的痛苦。多少大的变乱和沉沦和蹂躏!所甘甜的事物都要不经过旧有的手心被随着这蜜蜂采去飞走了———

大花大朵的秋天的麦地,仿若飞起密织的天网,将肆意进入的人隔离。

朴素的麦地,无言的麦地,也发出嗡嗡的低吟浅唱。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欢乐的高潮一浪浪,即将回家的幸福的花容,生出无数的翅膀,仿佛密布的天军,静静地孕育着自己的幸福。

进入的人反成了一种入侵,沉醉于爱情的心灵天生出勾枪,撞入花地,驱逐爱情,尝到火烧火燎疼痛,螫处肿胀。

大地顿然凛凛,亘古都是如此飞翔和陌生的呀!

擅入田地被螫的人,捂着虚肿的腮帮子、肿眼泡子。“这些毒蜂把整个荞麦地都糟蹋了,把花里的果实都采成蜜,荞麦减产,甚至粒粮不收啊。”他们添油加醋地宣扬蜜蜂的罪恶。

“它们从西方的敌国飞过来,托着资本主义的尾巴。连养蚕都被割掉了尾巴,蚕没有扎翅也没有反抗的武器。而这些密麻的东西,体藏毒勾,蝎子一般能螫死人啊。养蚕吃的是自家桑叶,而它们吃的集体的荞麦花,这酿出的蜜怎能让一个人独占?”各种密谋的声音,流着黏涎,垂向地面。

一只只勇敢的红色药桶背到荞麦地,蜜蜂就是一只只害虫。干部带头上下武装严实,只露出两眼,戴着风镜。将一桶桶满怀仇恨的农药和粉剂狠命施洒、喷放。美其名曰:地里生虫了,治害虫。

一只只在田间劳作的蜜蜂,猝不及防,扑满施毒者的周身,也找不到一块可以下勾的血肉。大地上的人何其毒辣啊。无数的翅膀,落向花地,挣扎的翅膀,执意带尸体飞回故乡———

耗尽最后力气飞向蜂王:报告大地的毒烈和歹意。这地上,再也不会有甘甜和蜜枝。花朵像眼眼深黑的魔窟,谁背叛了爱情?谁成为杀手?这地上需要爱情吗?没有爱,没有蜜蜂的身影,多少年这花也结出果籽粒。虽然稀少,碗里的稀饭照着人削瘦或肿胀的影子。没有爱情的农事、土地,穗实照样结出来。就像父亲夭折、殁去,遗腹的孩子照样降生,长大成人。就像偷情,就像强迫,屈辱的母亲一样生出孩子。

我的家门口的地上,落严了翅膀和痛苦的烈士。心灵空有的螫勾武装。那长满翅翅的“蜜云”哪里去了,我们穿行其间的歌舞的门帘,落地了。发甜的烈士们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这寄托着我们对财富和重新生活的梦想的生灵啊,霎时化为雪中花,中毒的烈士坠向地面、田野,家园内外。

多少梦想,飞上蓝天,大地养育多少翅膀,一次次折断,飞不离逃不脱的惨烈之地吗?

“大地将吐出甜,天上将飞来甘露”,如今它们一动不动,我上学回来,看门前可怜翅膀,有的还在一振一翕地舞动,像要吐出最后的蜜。再也飞不上天空了,一双双一对对地天空降落、消失。俯身在我的门前和脚边,一层层在加厚,像天之落叶,大地好像收起它的无数翅膀。刚刚开始的向往就纷纷折翅,没有了飞翔。

“甜的另一面就是苦、毒,辩证法有它冬天般的残酷的刑法。”

季节一再推迟,可大地归心似箭,即使断了勾枪和翅翼。1981年冬天。这地方所有的土地都正式承包分到户了。可我们再也没有养过蜂,农药味的天空一天天加浓。

连吃糖的日子,都只能等到年关馒头里包着或谁家的喜事,不要再提比蜜还甜的生活,大多数人都还在美好地向往。

最后的麻雀

是鸟,确切地说是麻雀把稻草人啄了出来。它能看守什么呢?它看守的是一个时代,还会是你我的粮食?

它看守的是麻雀,一动不动地盯着,眼珠眨都不眨地看守着即将成熟、业已成熟的大地。麻雀是一桩冤案里的主犯。这个善良的看守者,麻雀内心对其充满感恩。它们彼此心照不宣。比如老鼠就从不把它放在心上,夜幕里反咬它一口,它能说啥?!

化肥袋装满了粮食。只要老天收,雀能吃几粒。麻雀比粮食可要金贵得多了,比如麻雀罐头,麻雀宴。如果还有一片庄稼地里有稻草人,那它内心定为沉重,它看守的是雀儿还是粮食?

雀鸟把它留在秧田地说话。它也一声不响,它永远都是老样子。它内心乱成一团麻无从说起。主人离去,主人缺席的时间,雀儿还把它当作人看待,它忠于职守又要保持内心平静。

枪毙麻雀的时代到了。无数枪弹瞄准了它们。屋檐下绝对不是藏身之地。树梢上多停留一秒,尸体就会被收到菜市口……

枪决的范围株连到鸟的整个家族。带翅的都是他妈的好东西,统统瞄准射击。

稻草人的心脏像是也被射穿了。被风撕开口子,像是被掏走了心脏。一只躺在麦棵里的雀儿颤抖地落到它的身旁。你是人吗?你是人伸开双手为什么没有枪?即使你是人,你的心儿碎,你也是个未倒下去的死人。夜里天有些凉,树上、电线杆上都是危险之区,只有这个稻草人是可栖的高处了。雀儿能分清走动的会喊的人,还有这不动不语的人。见到活人,它就藏到稻草人肚里,何其像个家啊。往日屋檐里的小日月熟悉习惯于人气了。这稻草人多少也比农药刺鼻青麦棵、招风的树梢有人味啊。

这只雀子对人也仍然充满感恩。他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稻草人又把它顶在头顶,它搜索着小虫子、害虫哺食。他需要这个高度发现目标。虽然满眼里是秧苗,一啄,就啄起了根部还没完消失的稻种可食。有一日,这只麻雀内心有些恍惚,这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飞行者了。孤独使人消沉、感伤。它可能是想起了被枪决了的可怜丈夫或者孩子们,总之它迷迷糊糊地在稻草人心窝里睡觉了。醒来时它已被抓在一只颇有些柔润香味的手中了。嘿!主人来了,也或不是主人,总之,它是在稻草人心窝中被活捉了。稻草人实在是太神奇了。

“哎呀!女的不能摸雀子,摸雀子脸上会长雀斑的!”不远处有人喊这么一嗓子。那只捕雀的手像握了一块火炭一下子松开了。它嗖的一下飞了。

它东躲西藏些日子。它又原谅了老朋友。那次遇险怪就怪自己打盹了吧。它又回到了稻草人的心窝里了,去重温它那与人相处的生活。最后的麻雀,它渐渐忘了它的性别。它也不在伤感过去事情,难过容易使人打盹。

只是在有一天夜里有一场风暴。稻草人倒了,那只麻雀也倒在里面,稻草犹如千根稻绳,缚住梦中的鸟,最后的一只麻雀,被暴雨击打而死。

稻草人它永远也看不见自己脸上长没长雀斑。它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再多的稻草人也不会走到一起去,生出下一代。稻草人也是最后的看守者。而麻雀此地灭绝了,它还会飞过来,正像小燕子在万里之外,无法想象。

牛背上的日月

牛背上的日月,是那么漫长、悠扬,人生是不容易说走完就走完的。夕阳落在牛角上,哞哞地响了几声,才依依地落到山里,明个早早地就赶了回来。

骑在牛背上的童年,看到什么?他把藕叶画在地上,土里就抠出了嫩生生的藕节。他把小人书里的秦二爷卖掉的黄骠马,画在自家的田头,长大了就用它和牛耕地。

牛体内巨大的力,把田地踩成牛蹄印,就像粮仓上的印模,邮票上的戳子,把收获寄了出去。

农机开垦的土地,粮食没有什么粮食的味道。就像英国急速长肥的牛肉,同中国一头牛的肉相比似的。有那么一头老水牛,会飞翔的是它的皮,就像一朵云彩,托起牛郎还是牛娃还有成群漫天的鹊鸟呢。啊,牛毛变成羽毛,牛背变成鸟背。我们要把如棉花的云朵纺织!

天上那颗金牛星,在云彩上,掀起怎样的犁铧?

骑在青牛背上的老子,在人的心田里,犁下什么样的沟垄?

一头牛在很久以前的民间传说里就剥下自己的皮,飞上天空,它知道在地面上它死期来临,它只剩下一堆肉和脏腑。

一头公牛在泥土的深处,已经耕到它耕不动的土地了。土地里僵硬的东西,就像一把牛刀,让牛失去蹄印盖在大地上的权利。田地就像一匹马蹶起前蹄,又像海浪拱起脊背,在一个快马加鞭的时代,跌跌爬爬,又像被时代抓了起来,抛成连绵山川。牛它耕种不了山川一样田地了。

一头母牛停在槽边,它没有爱情,配种站在它体内孕育。牛长成菜,耕耘着无底洞一样菜盘子。

一头奶牛站在槽边,它吃的是料,挤出的是奶。

现在在我们家乡已经没有一头牛还能够走在茬口之后的土地里,包括那田间的小路上。它们在90年代中后期永远沦陷了它们几千年耕耘的土地,而走到人的刀俎之前,引颈受命。

我目睹了我们家最后的一头牛的死,大牲畜的死亡的气息。

那是1996年酷热的夏季,二叔把牛拉去梗白芋趟子,从地里回来之时,只见牛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兽医还没来到,牛就死了。蹊跷。这也算是村庄最后的一批牛了,人家大都以各种途径买上拖拉机了,只有我们还在过着老牛拉破车的生活。这是我们的指靠,指靠它下犊,卖钱呢。

把皮剥下来,牛从血肉和肮脏里发出的气息,浸透我的嗅觉,占满了周围的空间,经久不散,长时间成了我生活的一种空气。

那却不是什么牛气冲天。

农家的日月,叭地从牛背上下了来。

鸟儿懂得在这里建窝

鸟窝,是我家乡的最好建筑,它们高高地垒在树上或揳在屋的山墙上,最先沐浴朝霞;傍晚窝里的居民们的眼里又多看见几线下落的夕阳。

鸟窝的中心是村庄的小学校。

空中落下一只受伤的天鹅。

被朱花棍捡到送给老校长。老校长抽出一月工资的一半送给他。

爱使这只中了六枪的飞行的大禽,没有死在人们的胃口里,在数次的放飞的失败中,天鹅死在每一个孩子流泪的眼里。

空中落下一只折翅的大雁。那亘古的迁徙的飞途被地下枪口射断了。余毛蛋和余毛丫从爸妈手里把大雁哀求抱回了学校。当它重新飞上蓝天时候,嘎嘎地盘旋而去,一条漫长飞翔的路途又向前延伸一程……

捕鸟的人,真多啊,鸟可以卖钱,出口呐。我的村庄的小学校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鸟网里的一个窟窿。漏网的鸟知道朝这儿飞,在这儿建窝。来此打鸟偷鸟的人,成了三百三十个孩子心目中的坏蛋。你可不要招惹少年郎的仇恨,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退让的攻守。你纵有天大胆子,也不能把枪网针对祖国的花朵吧。

我经常看见孩子们在做鸟箱。冬天来临,那些孩子们从口中省下的饭食撒得一地啊,放在鸟箱子里啊。鸟箱铺草可真暖和啊。

一眼就可瞅出那些上学路上的孩子,衣兜或书包里总鼓出些米米面面之类的。那可是野味们的食物啊。总有些不理事的小气的家长为此打骂孩子,但哪家小孩子又不都是家长的命根子呢?大人不都是过的小孩子的日子么?哟,要天不得给半个?孩子们的爱好也感染着大人的兴趣———这就是一种移风易俗呵。大人们被孩子们牵入童话之地。我们的村庄也渐渐听懂了鸟语,正像“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个大绵羊”一样有福了。

让大人们奇异的是———怎么单单就我们村的庄稼地里虫出奇地少啊。那些懒鬼们从来不打药竟也没被虫口啃完!———咦,外村外庄的树叶被虫啃得光秃秃豁牙露齿的。我们这地是块宝地?

老校长笑了。功臣是鸟哦!鸟从虫口里救下粮油棉菜。喷施农药的效果,只不过像是大涝之年打捞上来的坏年景罢了。是鸟们止住害虫泛滥之势。

那些鸟绝迹的村庄有祸了。任何一种农作物都泡在毒药之中。邱集乡医院里打药中毒的人,成阵泼浪的。一阵阵的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到底是招致的哪般的死罪哟!

比起打药中毒而亡的哀号,鸟类的叽叽喳喳、啼叫、呢喃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和祥和呀。

爱挽留了最后的鸟迹。乡村现出高贵的翅膀,和食害灭灾的鸟嘴。是鸟驮起土地的收成,避开灾祸,袅袅着祥瑞的空气。

我们的躲在穷乡僻壤深处的村庄小学校以此得名。鸟翅把它的声名驮向四方。

爱是在最初的嘲笑冷漠中,生根并且飞翔的。

那不是一种幼稚病、一个童话。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天空和大地的景象。爱,在大地上必结出它的果实来。

爱飞翔的是心灵。几个内心和雏鸟一样试飞的小孩,用土生土长的笔,画出她们眼中鸟的飞行和啄食害虫的景象———孩子们的儿童画,连连获得国际儿童画比赛的金奖。

在土中,那不是鸟儿带领她们,找到闪光的金子吗?

我们的小学堂,它是候鸟的驿站,留鸟的根梢。繁衍的鸟群长时紧缩巴掌大的、红领巾大的地方,别处的害虫,通过人的枪支打掉敢越雷池的翅膀和小嘴。但对枪和网的谴责一天天加强,并且别处鸟的绝迹也使枪和网荒废,我们所能看见的鸟群终将飞向大地的四面八方。

捕蛇少年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奶奶喊我,她看见一条长蛇睡在家院把头埋得很深,喊它,让它走它也不走。它是一条发红的蛇,传说中的屋龙。奶奶和我都感到丝丝恐惧,我怔怔地望着它,不知它的深意,直面它那如此火红的阴冷不知所措。这条蛇可能是条受罚的蛇,任它游,它不游走,打死它是可平安的,它是魔鬼化身,奶奶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奶奶喊来捕蛇小能手的虎蛋,这个鼻涕流到破褂子上的十三岁的小学生,把它的头揪出来,握在手中,就像在拿一件玩具蛇。小孩喃喃地说,这是条母蛇,还一肚子孩子呢,把它放在家后的稻田里吧。说着便拎着它,像掐着一条蟮鱼,走去放生了。

我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样做。一条大蛇不是也能卖到十块钱么?难道说这红色的家蛇,没人收购?还是少年们约定放生母蛇,而让它们多多繁殖,不致像蝉蛹那样绝种?

但那一年我意外为刀所伤,在手术室里就想到那条红蛇。这其中真有难言的联系?蛇是可怕的,但孩子们,特别是在整个暑假里个个成了捕蛇能手,夜晚打着手电,提着特制的口袋,手拿长杆,到田间野外寻找蛇的形迹。一条生擒的蛇,小的可卖二到五块,大蛇就更贵了。有的孩子一天可捕到五十块钱的。五十元人民币,可抵一二百斤的粮食,捕个几天就够了一学期的学费了,就可以免于失学了。他们不能不对一条条蛇产生感情,特别是一条大肚子母蛇。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孩子们捕蛇是出名的,就像是他们天造地设的第二课堂。大人们往往眼馋不服气,但有可能捕不着蛇反被蛇咬。大人们多少对不祥的蛇有所忌惮,因而蛇就可能在这人为的神秘光环里逃生或反咬一口,让人十年怕井绳。还是脸苦一大把到外地打工去吧。这事业是属于不怕虎的牛犊子们的。他们则无所畏惧,没有心理负担,心敏手巧,一下子就拿到那野物的致命之外。童贞的力量,孩子生龙活虎像叱咤。

他们结伴而行,向着夏天的星星眨着鬼眼的夜晚,向神秘的蛇夜行。一次我问上六年级的虎蛋:“你逮住一只比睡着你爸还要长的长蛇?”

“那夜我一下子就听到有条大蛇裹青蛙的声音,而四处照射,果然在水塘边,那长虫一圈一圈把碧绿色的青蛙都团成泥蛋了。我用长杆戳住它的头,它吐着芯子,面目凶恶,口巨大,本想生擒活捉送给蛇贩子,但小虎明显有点悚,我就不客气倒提它的尾巴,把它从上到下抖动,蛇身就瘫痪断了。”

我想象着少年拽住蛇尾向下倒提蛇的景象,蛇头朝下,蛇尾在上,那不就是一条蛇从天堂被罚向大地、地狱的象征吗?而被生擒的蛇,少年则拿住它们的头颅,像是扼住了它们那不可一世的头脑,而乖乖成了美味佳肴。

“那条蛇可能是一方首脑,牵动不少蛇的出动,结果你们八九个孩子,每人都捕了好几十块钱的蛇。”我猜测孩子们那个夜晚的丰收。

“后来有一条小青蛇,顺着我的裤腿角钻进我的腿上了。我脱了裤子,放它逃了。”

我对少年说:“喜鹊是蛇的大舅,打蛇不打头,蛇会复仇呢。一条蛇,断为两截,喜鹊也能把它接上。”

而孩子们担心的是,断了的蛇,烹调到了人的肚子里了,再也不会复活。蛇越来越少,像青蛙绝迹,只有蛇才能偶尔捕到。可再捕什么卖钱,缴学费,剩余给妈妈买二斤油吃呢?上不了学就得出去打工了,见到的都是人再也不会有田间野蛇,锻炼智勇了。

捕手里的光

一个旋涡,从村庄的田地开始。抛网式撒向周边。步步为营,一个青蛙都难逃。人们潮水般加入捕蛙行列。

都是在黑夜中。青蛙在工作,人从睡梦中逸出,梦游般捕蛙。带着口袋。手电筒是这田地唯一的光亮。光从手里射出,直刺青蛙,这些穿着花绿衣裳的益友,嘴中也许正含着害虫,而鼓起的双眼,完全被光刺迷盲目了。任手捕捉,装入漆黑拥挤的袋中。

它们在口袋里相聚,严重病虫害的大地对于它们,永远地消失了。它们将被剥去绿装花衣,抛进油锅,端上城市的圆桌或方桌。

人手中就那么一点光亮,还是买来的,装上电池或充上电,捕蛙的光芒就在手中,一步步将田里的捕虫者逮捕了。

这成了酷夏的黑夜中,村庄最大的收入。捕蛙的高峰,出现在麦收与秋收之间青黄不接下来当口。

十里之内,蛙光,二十里之内,听不到蛙声。五十里之内,捕蛙的人碰脸。在夜里,你能行走多远。步行已是无法捕到蛙了。一县之内无蛙影,就有机动车专门拉人去外地远征。

捕捉之路,旋风般呼朋唤友,钻入遥遥的夜幕,他们手中有光,眼里有亮。熬红了眼的男人,第二天还要干地里的农活,最主要的是打药治虫。

女人不能独行黑夜,黑影里捕不着蛙,倒会被人捕。三队的女人很野,都急等着钱用啊,男人打工没个影信,挣不着钱。三五成群抱着团去捕蛙,没有事的,但有一天,一个妇女掉了队,摸了迷,被几个陌生的捕蛙者围住,反抗是无益的,抢走了所有的蛙,脱光衣服,绑在树上,塞住口,将近日出才被同路去的人找到,得到解救。妇人在去住黑夜的路上,顶不了半边天的,只能眼看着男人作捕手。

一车车的人拉向远地的黑夜。要躲避各种检查、暗哨。总有人冒充公安,拦车罚款,将蛙全部没收给收购站,不捕而获。一路也是撞关夺路,但无可阻挡。

一年年如此,很多人被淘汰下来,一些能手露出水面。四眼狗一夜能逮四十斤,一夜可卖得一张大红毛子呢。小游医一夜捕过五十斤的,走了运。

并不是谁都能当捕手。瞎转了一夜,白天干不了活,还得给人车钱、浪费电池电钱。更要命的是鲍四,在南田,捕一只蛙时,窜出一条大蛇,直入他裆中。魂飞魄散,惊呼没有人声了,郭三大喊脱裤子扔掉裤子,总算是把蛇扔出来了,被蛇咬了,紧急送往医院,好在那条蛇心慈口软,没大恶毒,保住了命。蛇吃青蛙,青蛙没了,人与蛇争食,蛇能不怒,要给人点颜色瞧瞧吗?

三叔很粗壮,手脚不灵巧,他身体总是不舒服。耳朵里总有飞机在嗡嗡地飞。但为了夜里能弄一点外快,也跟人去捕蛙,奔跑了一夜,才捕十几只,天亮回来放在家院里,还没去卖。我偷偷乘他睡,把青蛙放进菜园子里。自家菜园里虫很盛又没喷打农药。

三叔醒来,见袋里没了蛙,说蛙挣开袋口跑光了。他睡梦里,直梦见蛙跳,像唱戏。满耳朵都是这蛙声。他再也没捕过蛙。我在夜里又听见了一声声蛙鸣,像久违的空中足音。

但三叔耳朵里的飞机依旧轰鸣,最后逼上城里的大医院去查,得了脑瘤。三叔借了好多家的钱,才凑够了手术费,所幸那是良性的。现在他去掉了身上所有的不适。听不到那无处不在的嗡嗡声了。而若能听到嘹亮的蛙声,就像大病的庄稼,耳朵是多么幸福啊。

在三叔住院时候,村庄的捕蛙能手小游医,怀疑自己得了更严重的病,在逼上大医院的前夜,他将手脚自绑,跃入深不见底的烟塘。岸上遗留一只陪伴他度过很多不眠之夜的手电筒。

捕蛙的浪潮渐渐退去了,因为实在是无蛙可捕了。坐车去,一夜里也不能来回。

怪只怪麦车上的蝴蝶

小蝶是个可爱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是我的一个亲戚。记得四年前她第一次到我们家的时候,还闪在他爸的背后,很害羞,不敢说话,透过手臂间的缝隙,忽闪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望着我。他爸说她还会背唐诗呢,他姥爷整天在家教她。她扎着一对小辫子,辫上栖着两个“小蝴蝶”,等她渐渐不怕生人的时候,奶水味的“人来鸟不惊”,“日照香炉生紫烟”扑棱进我的耳朵时,我感到孩子的那一双眸子里,像含烟的柳叶下的小潭了,还有那两个让人联想到桃花的小酒窝,小女孩真都是一首首水灵灵的唐诗啊。

可是我再看到小蝶的时候,真的能听到一种在孩子心灵深处簌簌落泪的声响。那可怜的童颜遭遇怎样的变形呵。在五月的麦场,小蝶和几个小孩在连成片的一家家麦场上捕蝴蝶、用扫帚捂蜻蜓。一家倒立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是从地里拉上来还没卸完的麦子,那麦叶穗子上落着一二只美丽的大蝴蝶,小蝶围着倒立不稳的麦车转着圈想法捕捉它们。那车的主人,就在不远处,铡麦,也没有闲空告诉孩子那儿不能玩耍,那车子的两腿在空中,像一匹扬起两蹄的马,但没有,没有闲心吱声。好像是小孩子的两根辫子上的蝴蝶结倏然向车上的蝶方向飞去,还是怎么着了,总之是辫子绕在车上了,孩子往车上瞅,用力去扒车子,“咣当”一声,把小蝶仰面砸在车底!

人们手忙脚乱地帮小蝶抽出那对蝴蝶结———蝶一样美的那张童脸,遭受扭曲、可怜的变形。那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最切近目睹贴着眼皮子上飞来横祸,而错乱地发生偏移,左眼像是明显地变小了、斜了。面部的表情,都似被砸死了。如果要找回从前的脸,那得要到大医院可能要变卖几倍家业才能动得起那样的手术。我们都是穷人啊,贫穷拿不起医药费,都是多么地面目可憎呵。我作为亲戚的心情就像从光彩照人的唐诗亮地一下子就跌落到晦暗的变形的现代派诗歌的心灵受难之地。那天空中飞舞的斑斓的蝴蝶,像是忽地蜕成毛毛虫。

自家拿不起那么多的钱,那么那辆砸了孩子的麦车的主人该不该给钱呢,哪怕表表心意也好啊,对孩子说说自责的话也好啊,但他们说了,车子放在自家的场上,还能犯哪门子法了吗?一车麦子能值几个小钱,要给钱就都拉去吧。但我知道那车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肯定是犯错误了,它的主人犯没犯法,得要到有法的场所去说呀。这也是对小蝶的负责啊。但终于没去讨个说法。

乡下孩子就像土里小草,开花的小草,那如花的童面凋谢,但还有根还有生生不息的季节,就像一朵小梅花,我们还会在同一枝梢看见她吗?大人们该怎样去面对那张越长越大的小脸———伤心的面部呢?

当我再次去看望小蝶时,她低埋着头,在学校刻苦学习,回到家里不停地干这干那,妈妈干的活,她都不声不响地做好了,做饭喂猪。她妈说着眼泪花花的,她这是自责啊,自责在别人家的场上顽皮,自责自己闯了祸,被送到医院抢救花费家里的钱,她也知道那是借人的钱。

一个遭受苦难的孩子,她深深地自责着,责怪童年的一次玩耍。但我要说,怪只能怪童年辫子上美丽的蝴蝶结,还有那麦车上更美丽的蝴蝶。

蜗牛

小时候,我常常独自去外婆家。沿着一条长长的小河,走到两个池塘和一片红草地,就到了。蜗牛们常常也在那段偏僻而荒凉的河边小路上走,好像走得热汗淋漓样子。背着厚重的黄亮的盔甲,时而裸露着白花花的肉,伸长触觉,满路都是。这是一支队伍,缓缓地行军,从容而奇怪的阵形。

啊,我简直被包围了。它们的路途,它们的脊背能承受我的脚印吗?

那条茅草的毛路,有过我的胆战和彷徨。我不知道这些队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像泥土深处上升而出的一团团神奇的小黄泥,在行走。没有脚在大地上行走。

我曾经站着不敢动掸,久久地望着它们,眼泪花花地想哭。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就是蜗牛呀。———可以吃的和韭菜一起炒的在水中的蜗牛?啊,满路围绕我的都是自动送上前的我最爱吃的菜吗?慢行军,一个小小的王国都是诱人可口的菜肉吗?我自认为发现一个神秘的宝藏。带了一个敞口瓶子,去抓俘虏了。

但我没有发现一只蜗牛,一路干净。外婆说那是些旱蜗牛,没人去吃的。能吃的都在水里。是的,所摸的是黑壳,完全看不见肉体的水生物。

爬上岸的,在土地里悠然游动的就得了生,而不再成为一种肉食了吗?

在水里的,是一种鱼肉;来到大地的则是一种农夫。自己肉生出藏身之处的农夫,有了长长灵敏触觉的农夫。在大地上,不需要盖房买房子了,房子和心灵和血液连生,是肉道成了盔甲,却不长出戈矛和毒液。在地上游。大地也不就是一种河流吗?缓慢得近于凝固的河流。

它播种着泥土。它耕种着泥土。

它吃的是泥土。它在泥土上生长着泥土。

它在过滤着土地。就像河流过滤着土地一样。就像土地过滤着河流一样。

整个的农业不就是从土到土吗?

它和土地的间隙插不下一把刀,一根针。它在泥土里埋头工作。

它可以只吃着土,土。消化着土,归还土。归还大地以洁静、健康、安全、营养、母性。

比它更深工作的是蚯蚓。它和大地缝隙间,缓缓而过是蚯蚓。大地的丰收与一只蜗牛无关,与所有的蜗牛无关。啊,有一只蜗牛———

它吃的是土,在泪水的地牢里,无需大地的果实

连黑暗的土也不吃

它只是在过滤着生了浓重的脾气的土

经过它的———都是好的

有着灵魂的喘息和湿润触角

它吃着土。土已吃掉它太多的伙伴

土有了歹毒的心肠和化学了的口味

如果能在地上行走

慢慢地。古老的挪。背着自己的家

和盔甲。

最后的一只乌鸦

这是乡下最后的一对翅膀,它借着夜色,它本身就是一团夜色,逃了出来。所有的飞翔都腐烂在泥土里面了。乌鸦眼里湿润了,眸中白花花的东西就像深夜中的云朵潜行,游荡,慢慢地飞,它来到城市。

中小的城市没有它落爪的地方。城,就像灼热的波浪一样翻滚,人的巢也在拆迁中,绿地就像盆景一样被驯养的鸽子衔来衔去绕着圈玩。没有比那些钢筋水泥浇灌的“村庄”更像个鸟笼、酒肉铺的了。

这只最后的乌鸦集中太多的力量,它竟然飞到北京一棵最古老之树的虬枝上。没有比这城中之城再安全的了。能飞到这里,它流下泪水来报答古树。这里没有谁可以在大街上抱着猎枪。途中它曾看到过箭,吓了一激灵,但弓箭手要获取的是金牌而不是它的肉。

好几个白天,它用黑色的秘术隐藏了形迹。但它看到前面人烟如潮。它不明白,夜色一来,为什么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牙。那么多的房子为什么没有一家冒烟的呢?那么多房间里怎么没有一丝男欢女爱的声音传出来呢?但这暗合了它的心境。它是只有过性经验的鸟并且一再生育过。没有比这再宽阔的寂静的黑夜了。这没有一丝生息的夜晚,像死去的墨斗鱼含于口中的乌团。这比远乡下更荒凉的无声,正是它这只天生散发不祥气息的鸦雀带来的厄运么?

阴气浓重的后花园,并没有一朵花可开,整座后宫里,如今连一个男人也没有了。曾经的女人如花团只围绕一个男人转,现在只有它一个女性了,绕树三匝。整座宫殿像是为它今天的落魄而建,仿佛三百年前就有人预言到它们鸟类,特别是一只乌鸦的命运。整座非凡的宫殿里对于它,食物丰盛,简直就像赐于凤凰的盛宴,比如一个游人吃剩下的渣子也够它吃的了;它还能看见黑夜里的虫,总之到了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吃发愁了。穿,它穿的是天做的羽衣,自然是嫔妃的轻裘霓裳所不能比的了。

一只乌鸦像黑夜垂下的乌云,没有人看见它从后宫里出来,向前,向前,在前一道院子里的宽阔地带散步,继而叽叽喳喳地说话。另一个夜里它继续向前,又走过另一道院子。一夜又一夜,它散步过所有的院落和路———这样也有助它消化食物。在一个夜晚,它飞上琉璃瓦的上方,发出一声喊叫,那像烫伤的嗓音,并没有谁听见,或者听清,是什么在叫喊。它飞在一种高难度上,看着人间,它看见开阔的广场,它向往着纪念碑,它看足了风景。它又向后飞去,它腹中爱情萌动,它又飞入后宫。一个又一个夜晚,它行走如飞、飞行如走在宫殿的瓦片上。在一个夜晚,它在思考,它是不是最后的乌鸦,它为什么在一个春天里,燃起欲望的火焰。它要寻找伴侣,呼唤另一只最后的乌鸦。最后,只不过是一时一地的最后吧。

它要繁衍生息。

作者简介:李旭,作家,70后,从事编辑工作多年,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山川易》《山云飘向帝国》《草药帝国》《鲜花帝国》《梦回汉唐》等。畅销书《烧烤水浒》《红楼梦的秘密》等,出版诗集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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