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纪事

2016-04-16 09:16朱阅平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阎王汉奸榆树

朱阅平

村里杵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像一道影壁墙,据说当年一名八路军伤员与一个日军特务围着树干转圈圈,特务愣没发现。树冠更是大得野性,全村二百多人围坐在树下开会,赶上下雨也不用散会,树荫足以遮风挡雨。老榆树到底有多粗,还真没人用尺子量过,当年村里曾挑选三个大个儿头,手拉手合围一圈,第一个和第三个人的手竟然没拉在一起。后来有迷信的村民蹲在老榆树下神秘地说:“当时我就知道富贵和土蛋是前世的冤家,他们俩的手啊,嗨,就差一韭菜叶那么宽,它、它就是够不着。”

合围树的三个人中,第一个是富贵,第三个是土蛋。

土蛋的爹,是土蛋爷爷九阎王的三姨太所生,传说当时一个日军指导官,差点因为九阎王的三姨太和远在广岛的妻子离婚。

抗战时期,土蛋的爷爷九阎王是村里的地主兼维持会长,富贵的爷爷是九阎王家的佃户。

风水轮流转。“文革”时期,富贵他爹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土蛋他爹是“地富反坏”。土蛋他爹当年在戏台上被富贵他爹揪斗时,让富贵他爹一脚踹在腰上,飞下了戏台,落下个腰疼的毛病。富贵他爹害怕过穷日子,给儿子起名叫“富贵”。土蛋他爹不敢过富日子,给儿子起名叫“土蛋”。

这天清早,土蛋犟驴一样围着老榆树转磨磨,昨晚在自家院子里就转了半夜。抬头望见东边树杈上一围喜鹊窝,弯腰抄起一块石子砸了过去,惊出一只喜鹊慌叫着落在西边的树杈上。

这时,富贵闪出前面的街角,远远地朝这边走来,土蛋射出鹰一样的眼光,盯死了富贵手里的一个纸卷。

昨天晚上,富贵把土蛋约到老榆树下,横眉立目地告诉土蛋:“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新修的房子敢往外挪占一步,我就敢在你盖起房子的当天,把它拆了!”

土蛋瞪着眼地说:“我房基往外挪一步,虽然挨近你家的山墙了,可我家房契上就这么写的。”

富贵乐了:“你家的房契?你家还有房契?咋的?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还给地主留着房契?”

“就留着了!”

富贵歪着嘴哼了一声:“你敢拿出来让我看看?”

土蛋牛眼一翻:“你家的房契呢?你敢我就敢!”

富贵扭头往家走,用挺直的后腰说:“明天早上老榆树下见。”

富贵拿着纸卷走过来,摇头颤腿步伐得意,纸卷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打着节拍。土蛋双手叉腰挡住富贵:“这牛的,都不会走路了?不怕拧出冷屁砸掉脚后跟?有本事展开房契让我看看!”

富贵乜斜着眼,房契在土蛋面前一个响甩:“哼,自己看!”

土蛋一把抄过房契,哧啦一声撕成两半。富贵睁大眼睛的工夫,土蛋哈腰捡起一块石子,用房契包住石子揉成一团,一扬手,嗖——,那纸团就像小喜鹊一样飞进树杈上的喜鹊窝。

富贵一个冷扑,抓住土蛋的头发就往老榆树上撞,树上的几只喜鹊惊叫着飞起来,在大树上空盘旋。富贵感到手上热乎乎的,这才发现有血流在自己的手上。富贵甩手给土蛋脸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你今天不把房契给爷取下来,爷现在就去拆掉你打好的房基!”

土蛋瘫在老榆树裸露的树根上喘息,抬头望望半空的喜鹊窝,那窝摇晃在云里,土蛋甩甩头,那窝依旧在晃,他暗咬后槽牙说:“好,我找钉子去。”很快土蛋左手拿着一把铁钉,右手拎着铁锤回到树下。他想着在树干上钉一溜大铁钉,作为把手往树上爬。哪知一锤子下去,钉眼儿里渗出殷红的血水,顺着树皮的纹路弯弯曲曲地往下淌,淹没一只毛毛虫,毛毛虫一挣扎,瞬间摔了下去。那细股血水越流越快,越流越粗,吓得土蛋扔掉锤子哭叫着逃出村子。

村里人不能解释老榆树流出血水的原因,只好拿鬼神说事。一致认为土蛋钉伤了当年老榆树上的吊死鬼。

土蛋一逃,就再没回来。

富贵一根筋,抱着土地往死里种,一直把生产队的地,种成自家的承包地,还在土里“种”出一个好看的媳妇。再后来,村里人大多到城里打工了,他依旧在村里领着老婆孩子种大棚菜。现在,富贵每天喝的酒偶尔能换成“五粮液”了,有时端着酒杯,忽然想起和土蛋争宅基地的事,吧咂吧咂嘴,感觉酒都有些淡了。

一次富贵在老榆树下闲坐,听人们又说起了土蛋当年用铁钉钉树的事。大家都不知道他现在流落到哪里,日子过得咋样,发财了还是讨吃了。

人群中,有人接起话说:“在广州一家工厂门口,有人看到土蛋在捡破烂,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车把上还用电线绑着一个大手电筒。”

“捡破烂都是夜里捡?”

“嗨!啥捡不捡的,有人就拣,没人就拿呗!”

“真的假的?”

“差不多差不多,就那样!”

“不是吧?”人群东边有人反对,“我可是听说,邻村有人在深圳一个工地盖楼,那个工程的开发商就是土蛋,只是一直没见到他去工地。”

老榆树是村里的政治文化中心,即使在冬天,大家谈起国家大事、家长里短,依然热火朝天。

虽然这些年农村文化生活花样很多,但还是有一些人喜欢坐在老榆树下晒太阳。他们愿意享受那种天南海北的随意瞎侃。老榆树下的话题,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

多年前,人们在老榆树下说着富贵和他爹夺权的事儿。那时富贵想种蔬菜,他爹担心这新东西不挣钱,再赔了本钱可就完了。庄稼人一年歉收就没法生活,如果绝收那还了得?再说了,即便蔬菜大丰收,你一棵白菜也卖不出去,一年上顿下顿吃白菜,能行?能行也不行啊!还有个储藏问题呢,哼,烂白菜也没得吃!

富贵梗着脖子说:“那我种生产队分给我名下的二亩地。”他爹一撇嘴说:“好,种砸了你别吃我们的粮食,自己找根打狗棍儿讨吃去。如果种菜挣钱了,今后你当家。”结果,富贵的二亩蔬菜当年挣了一万块,他爹种的六亩庄稼,只收入一千多块。

富贵夺了权!

今天老榆树下的话题,是小日本再次扩大东海防空识别区。人们大骂小日本贼心不死,又说到了抗战时期的抵制日货运动,又骂现在人还在买日货,说如果咱中国人一件日货也不买,那还不把小日本穷死!人们说得激动,个个脸红脖子粗。没有察觉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村庄。直到轿车稳稳地停在老榆树下,大伙才发现,驾驶室里坐着一个俊美的女孩。她飘然下车,先是对老榆树下的人群微微鞠躬,微笑着问了一声“大家好!”,发音略显僵硬,然后轻移碎步,缓缓拉开后面的车门。车门伸出一张脸,大伙一愣,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土蛋。

土蛋早在车里就笑开了花,大家看到他时,他已经是一脸真诚的笑容。庄稼人眼刁,笑容真不真诚是一眼就能分辨的。

土蛋穿着一身休闲服。现如今村里种菜收入高,大部分早年在外地打工的人,又一头扎回村里种大棚菜,所以他们很多人是见过些世面的,他们知道土蛋这身休闲服很贵,但具体有多贵,就不知道了。但土蛋脖子上指头粗的金链子,中指上蚕豆大的金镏子,价值十几万是可以肯定的。

土蛋掏出烟,是“软中华”,他撕开烟盒,想给大家发一圈香烟,突然停了手,几步过去拉开车门,拿出两条“软中华”,撕开后,一盒一盒地发给在场的乡亲。不抽烟的也都接过来,抽出一支来,动作别扭地插在嘴上。大家相互把烟点着,淡蓝的烟雾笼罩着人群。这时,土蛋拉着女孩走到乡亲们面前,笑着对大家说:“这是我的老婆静子。”

闹哄哄的场面立刻静止。

突然的静场让土蛋心里发慌,他在每一张脸上搜寻着答案,他看到富贵冷冷的眼神。他躲开富贵的目光,问身边的人:“二叔,这是咋啦?”二叔皱着眉,指着静子问:“是日本人?”土蛋点头说:“是。”他回头对静子说:“你用日语问声‘乡亲们好。”静子嘴里咕噜了一句。大家虽然听不懂,可近些年没少看抗日电视剧,里边的日本话听得很多,日语那个味儿,还是能辨别得清楚。女孩说的话,他们认定是日本话,也就相信了她是日本人。

土蛋娶了个日本女人。乡亲们个个惊奇,进而愕然!

富贵瞪眼质问他:“这汽车也是日本货?”土蛋得意地说:“是,没想到你还挺识货,这是日产世界名车!”

富贵的脸色先是铁青后来墙白,然后又变铁青,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问:“这娘们儿听得懂中国话吗?”土蛋说:“勉强懂一些日常用语。”富贵说:“听懂我也不怕,你知道现在小日本在东海闹腾得多厉害?还娶了个日本娘们儿回来?”

土蛋本来是衣锦还乡,嘚瑟来了。没想到刚进村,就被老冤家富贵损了个人仰马翻。他头涨脸红:“咋了?我有钱想买啥买啥,人家合法卖,我买就合法!我长得帅,人家愿意嫁,你有本事也娶一个外国娘们儿回来!”

富贵哼了一声:“跟你爷爷一样,就是当汉奸的贱骨头!”

土蛋浑身一震,半天没能回击一个字,瞪着富贵的眼睛突然血红。这时,土蛋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不大,夹杂着一股一股冲出的怒气,使得那话有点断断续续,但在场的人都听清了:“就算当汉奸,也比你爷爷强,你爷爷哭着喊着求着鬼子想当汉奸,可,可人家不要!”

“你放屁!”富贵一个虎跳揪住土蛋的衣领,“你说,你是放屁。”土蛋盯着富贵,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一拥上来,把两个人分开。

富贵的爷爷叫三猫,他有一个穷哥们叫四狗。老哥俩经常一起在老榆树下蹲着。那年老榆树上的喜鹊窝排了一长溜,大钟一样卡在树冠中,喜鹊每年都要建新房子。树下两只蚂蚁抬着一颗硕大的饭粒儿,手脚麻利地走过。四狗仰天看着喜鹊窝,低头瞅着脚下的蚂蚁,随后一声叹息:“咱几时每天忙碌的都是建新房,往家里扛粮食就好喽。”

三猫拍了一把四狗的右腿说:“这腿刚扔掉拐杖就做美梦了?”

半年前,地主九阎王把他俩堵在老榆树下,问他们几时能交上欠下的地租。三猫、四狗立马像真猫真狗一样蜷缩在那里。九阎王年岁不大,却总是拄根文明拐杖。这时,九阎王把手里的拐杖挥舞成利剑说:“别装出一副可怜样,都要像你俩这样,地租一拖两年,我也得讨饭去。我给过你们多次宽限了,从现在开始我收回河滩地。”

蜷缩在地上的三猫和四狗一听,急得挣扎着跪起来:“九爷,求求你了,我们一家的命可都在这几亩地上啊。”

九阎王一脚踹过去:“哼!给脸不要脸,这关我鸟事?”

三猫爬起来:“九爷,土地你收回可以,我们刨开的一亩地畔,应该归我们吧。”

“耶呵!没有我的地,哪来你的畔?你毁了我的地畔,看在乡亲的分上没让你赔钱,还敢要地畔?”

两人一听急了眼,每人抱住九阎王一条腿苦苦哀求。九阎王先是冷笑,渐渐烦了,就用拐杖敲两个人的头。两个人被打急了,一抬手,把九阎王推了个四仰八叉。两人没逃几步,就被九阎王追上,每人腿上狠狠给了一拐棍。三猫伤了左腿,四狗伤了右腿。按九阎王的话说:“谁让你俩伙穿一条裤子了?这次正好相跟着走,一条裤子也够穿了。”

报丧一样的铜锣声,是从村公所方向传来的。咣咣的铜锣声渐渐近了,有人扯着叫驴嗓子喊:“大伙听着,明儿个皇军进村,各家人统统上街迎接,现在每户来一个人到村公所领‘太阳旗。”

三猫说:“日本人真的来了!”

四狗说:“看来不假。”

三猫不安起来,重新点燃熄灭的烟袋,说:“咱也像多伦下来的难民一样逃难去吧?”

四狗看着远天一块飘浮的黑云说:“不用吧,听说当时多伦是有军队打鬼子,鬼子才杀人的。”

三猫刚点着的烟袋又熄灭了,他说:“不对,听说鬼子见咱中国人就杀,那些平民百姓手里哪来的枪?”

四狗眨着眼说:“那保长咋还欢迎日本人?”

“投降呗!就是汉奸。汉奸,汉奸……”三猫呢喃着,一个天才的念头从心底油然而生,干瘦的身体因为这个念头激动得战栗,脸也通红。“要不,咱,咱当他娘的汉奸吧!”

“当汉奸?”四狗惊得眼睛瞪成两个土豆。

三猫说:“你别瞅鬼一样瞅我,你现在最愁的是甚?还不上九阎王的地租呗!这不对了。现在是九阎王的天下,日本人来了不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们当了汉奸一旦得势,不就再不怕他九阎王了?那还用两代人给狗日的当佃户?”

四狗说:“可,乡亲们会一人一口唾沫给咱淹死!后辈儿孙谁还能抬起头来走路?不行,不行!”

三猫说:“你这人咋的死心眼儿?等咱把九阎王整死,咱不就不干了吗?”

四狗挠挠头说:“也是啊!”

村公所里来了不少人,门口蹲着一堆,墙头靠着一溜,当院圪蹴着一圈,他们看着拿在手里的旗子神色不安。这旗承载着他们认知中全部的神秘,他们惴惴不安地感觉这旗子像是招鬼的幡。

三猫问:“这是甚旗?白洋布上一颗红蛋!”

“红蛋?还驴蛋呢!我看你混蛋!那是太阳,这是日本的‘太阳旗。”村公所的白三儿抱着一捆旗子呵斥着。

三猫提着烟袋挤过来问白三儿:“白兄弟,咱中国的旗子是啥样的?”

“嘿!你都快活到死了,咋还不知道自家旗子啥样?”

“不是没见过吗,哪像人家日本人,一来就每家发一个。”

“嗨,你个老不死的,还怨上我了?”

三猫和四狗领了旗,走出去不久又返了回来,嗫嚅着问白三儿能不能再一人给他们一个旗子。

“嗯……行!可别回去做尿布啊……”

秋天的黎明深黑而干冷,三猫和四狗俩老汉双手举着领来的四个“太阳旗”,带领全家庄重地走上街头。昨晚三猫、四狗让老伴儿缝了半夜全家衣服的破口,他们自己找了两根光滑的木棍儿,把孩子不能再穿的破裤子撕成布条,将两个“太阳旗”的旗杆儿绑接得长长的,他们要让日本人一眼就能在百旗飘飘中,发现他们家旗子的不同,害得老伴儿心疼昨晚熬掉的一碗底麻油。

树梢上的孩子高喊着:“来了,来了!”

“人多么?”树下的大人仰脸问。

“好大一长溜,有黄的,有黑的。”

马蹄声渐渐进了村口,杂乱的声音加快了人们心跳的节奏。大家把起先随意手提着,胳膊夹着,墙头立着的“太阳旗”重新举好,闪到街道两旁。九阎王带着一帮富户举着“太阳旗”,顺着大街往前迎。三猫一捅四狗,两人一前一后挤出人群,把本来就加长旗杆儿的旗子举得高高的。九阎王觉得大街上气氛不对,一回头,见佃户三猫、四狗举着“太阳旗”,竟然跟在他们一伙富户身后,他皱了皱眉,向他们干笑了两声……

“叭、叭”,村口两声枪响,鬼子进村了。“欢迎皇军进村!欢迎皇军进村!”九阎王一帮人哑着嗓子乱哄哄地嚷,右手的“太阳旗”一举一举的,活像跑江湖的耍丑。前面过了一阵子穿黄衣裳的鬼子,后面是穿黑衣裳的队伍,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人们辨得清穿黑衣裳的是中国人。“中国人干吗要跟着鬼子屁股跑?他们种地不用交租?”

鬼子在村里休息了半日,就顺着大路往张家口方向去了。人们不安的心刚有些许平静,村公所的破锣又在街上敲得哐哐响。“大家听着,每家交十斤蚕豆、一千斤青草到村公所,给皇军的战马储备草料,今晚交不齐,皇军说了,格杀毋论。”三猫和四狗家的青草足够一千斤,因他们常年在草坡放牧,每年能割回上万斤的青草,为的是换些小钱,可这十斤蚕豆是弄不来的,人都整天吃糠咽菜。两人商量了一阵儿,决定先交青草再说。他们找了绳子,开始往村公所背草。

过秤的白三儿光棍一条,是个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主,早些年干过几天土匪。一次,不巧撞上吉鸿昌的一个连,差点丢了小命,负伤后逃回家乡,这次日本人一来,他又算找到了“亲爹”。

过完秤,三猫瞅瞅四下无人,慌慌张张地凑到白三儿跟前低声问:“白兄弟,日本人都走了?”

白三儿说:“还有三个皇军和一个翻译官在征集草料,准备打仗。”

三猫问:“和谁打仗?”

白三儿说:“二十九军。”

三猫问:“谁厉害?”

白三儿说:“你找死啊,谁还能比皇军厉害?”

白三儿斜瞪了一眼三猫,继续忙了。两人趁白三儿不注意慢慢向鬼子的屋子靠近。他们立在门口听了听,里边鬼子叽里呱啦地在说话。他们相互用眼神给对方打气,而后,一起推开了门。

三个鬼子坐在坑上,围着一张桌子喝酒,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至于什么菜,两人谁也没敢瞅。地上立着一个麻秆儿似的中国人,正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吹捧着鬼子。鬼子笑得哈哈的,发现进来两个愣头愣脑的人,便都直愣愣地瞪着他们。

“有事儿?”翻译官阴着瘦干的长脸问。

“没,没事!”三猫和四狗两人大脑瞬间空白。

“滚出去!”翻译官立时拉下那张长脸,驱狗一样地呵斥。

三猫慌忙强压恐惧硬挺起笑脸:“别、别生气,翻译官大哥,你跟日本人说说情,我俩……我俩想当……当汉奸!”

“啥?啥?”翻译官先是僵住了的脸,忽地笑了,然后笑又僵住,随后就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了,转身对几个鬼子咕噜了一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鬼子朝他俩咕噜着,直举大拇指。

翻译官转身笑着说:“太君问你们是商人?有枪?有烟土?知道八路军在哪?”

两人一听傻了眼,支吾说:“啥也没有,也没有见过八路军。”

翻译官冲他俩嘴一撇,眼一斜,回头对鬼子说了。鬼子直摇头。翻译官说:“太君说了,你们当个顺民都是愚民,皇军不用你们这样的人。”

“那,那甚样的人能当汉奸?”

“什么汉奸?再这样说我告诉皇军把你们拉出去喂狗。”

“那叫啥?”

“要说为皇军效力。”

“啥人能当汉……为皇军效力?”

“九阎王啊!皇军让他做了维持会长。”

两人的头被吹了气一样,立时嗡嗡地大了。

这时,白三儿进来,问翻译官他两人进来干啥。翻译官把原委一说,直把个白三儿乐得前仰后合直岔气,眼泪鼻涕大把抓。

两人羞得夺门而逃……

他们急慌慌逃出村落,还好没遇到人,恰逢一道深沟,吱溜一下钻了进去,哪里还敢再出去。四狗举手望天:“老天爷啊,穷人咋连个汉奸都当不上啊!”三猫一遍一遍地往烟锅里装旱烟,却总是装不满……

脸丢得一点不剩……

一直苦挨到天黑,两人慢慢从沟里往出摸,天阴沉沉地黑,看不到一丝使人兴奋的光,磕磕绊绊大半天才摸到沟口。一片黑暗的世界,黑压压、乌沉沉地压在两颗衰老的心上。

进村时,他俩倒感激这黑暗了,如果天亮着,该咋面对乡亲们的眼神?老伴儿、儿女永世不能抬头做人。“汉奸、汉奸、狗汉奸……”他们似乎已经听到大家的咒骂,再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四狗问:“咋办?”

三猫摸了摸腰里背草用的绳子说:“上吊吧!”

四狗说:“那就去阎王殿吊。”

两人直奔九阎王的宅院,有了解脱的招,脚下也就有力了。他们立在两扇朱漆大门前,把腰里的绳子解下来提在手上。

四狗问:“去哪儿上?”

三猫说:“你说呢?”

四狗说:“去狗日的屋里?”

三猫说:“院里有狗。那就门头吧。”

两人各自寻来一块石头垫脚,但还是够不着门楼上的椽头。这时才想起两旁的石狮。平日他们路过这里都绕着走,每年交租不得不来时,走到大门口都不敢正视两边凶猛的狮子,总觉得狮子大张的嘴就是等着吃他们的。而今他们手扳着狮子嘴里锋利的大牙齿,从容地爬上狮子头顶,将绳子系在椽子上,然后脸对脸把脖子伸进挽好的绳套。

“后悔不?”

“后悔。”

“后悔甚?”

“不该去当汉奸。你后悔不?”

“不后悔。”

“为啥?”

“如果当了汉奸,不就报仇了?”

“想闺女么?”

“想!”

“想她娘么?”

“想!你想儿子么?”

“想! ”

“想他娘么?”

“想!”

“别说了,再说我会心软的。”

“好,不说了。”

“闭上眼。”

“闭不上。”

这时,九阎王家的大门忽然打开,走出两个醉醺醺的日本人……两个日本人醉步歪斜地走远了,三猫和四狗不约而同地跳下狮子头。

三猫问:“你不上吊跳下来干啥?”

四狗问:“你呢?”

第二天,人们在老榆树斜斜的树杈上,发现两根绳子横担在上面,四段绳子垂在半空,四个绳头上,展展地吊着四个人,四个死人。再细看,两个是村里的三猫和四狗,他俩脖子上绳子的另一头,是两个生人。

忽然有人喊:“那是鬼子!”

土蛋回村的第二天,早起的人们发现有一辆轿车吊在老榆树上。人们啧啧称奇:“树神又显灵了?能把车吊上去?”围观的人逐渐多起来,有人说昨晚听到异样的动静。

人们再仔细看,吊着的,正是土蛋的车!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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