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以中世纪之名

2016-04-26 12:49戴珈瑜
世界博览 2016年6期
关键词:艾柯中世纪符号学

戴珈瑜

肩题:大师离去之后

导语:2016年2月29日,哈珀·李去世的同一天,翁贝托·艾柯在其米兰寓所中逝世的消息让每个文学爱好者从业者都深感遗憾。没错,这的确是一颗巨星陨落了。

正文:今年初始,在网络上我们被接二连三传来的不同领域标杆人物逝世的消息震惊,开始思考一个时代的逝去。从英国传奇歌手大卫·鲍伊,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安东宁·斯卡利亚,老鹰乐队主唱格伦·弗雷,到《杀死一只知更鸟》作者哈珀·李,我们一次一次地哀叹着过往时代的辉煌逐渐离我们远去。

你知道他多少?

第一次知道翁贝托·艾柯的名字是在研究生课上,他被作为中世纪著名学者介绍给我们这十来个中世纪研究专业的学生。老师提到了艾柯对托马斯·阿奎那和经院哲学的研究,却并未过多强调要求我们去如何了解研究他,何况中世纪领域学派众多、大家林立,我已然迷失在这片汪洋大海里无暇细究,也就并未放在心上,只记得这个人头衔很多、成果很多,大约也是个典型的严肃学究之人。

日后渐渐地意识到他在当代世界文坛的一席之地,是因为常常在不同的平台上阅读到他人对其作品的顶礼膜拜和深刻分析。没有想到一个给人印象应该是藏身古老经卷从厚重的灰尘中交出一份份学术论文的中世纪学家,竟同时是多部畅销小说的作者,而且作品兼具浩繁复杂的中世纪历史知识展示以及亲近读者的可读性——毕竟,想一想他写的书的内容,是不易做到不晦涩难懂的。

艾柯的身份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中世纪学家、哲学家、符号学家、小说家、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美学家、历史学家……他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出版于1980年的《玫瑰之名》,在这本书中艾柯将其专业研究的符号学应用到小说写作、圣经分析、中世纪研究、文学理论中去,是艾柯所有智慧学识的结晶。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大获成功,至今已售出近三千万册,译成超过四十种语言在全世界的书店、家庭、学校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其后的几本小说:《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均是一出版便畅销无比,无愧于这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头脑。

大约十年前,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曾经风靡国内,我和许多人一样,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神秘题材且结构复杂的小说,在跟随作者探寻谜底的脚步中欲罢不能,一边欣喜地观看这个新世界,一边为自己的脑力不够跟不上节奏而懊恼。但更令人沮丧的事实是,《达芬奇密码》实际上受到了《傅科摆》的影响和启发,甚至可以说脱胎于此。艾柯也曾说:丹·布朗简直就是我在《傅科摆》中创造的一个人物,他和我笔下的人物一样痴迷于中世纪宗教题材——符号学、十字军、圣殿骑士、基督教、炼金术……更有评论家认为,和艾柯的作品相比,《达芬奇密码》简直是小儿科!因为不管从题材还是文字处理,再到作品中隐于故事背后的哲学与神学的深度,丹·布朗都离艾柯的水平差得远呢。

小说之外,艾柯也从事评论和散文写作。出版了备受欢迎的《带着鲑鱼去旅行》、《无限的清单》、《误读》等以幽默讽刺见长的小集子。艾柯善于在短篇的文章里记录下一些令人捧腹的讽刺与揶揄,却不显狭隘。他的读者群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其幽默的叙事风格与狡黠的奇思妙想吸引入伙的。

说起来,一位名声在外的作家,每隔几年写出一部大热的优质小说,期间也笔耕不缀各种杂文、散文、评论、专栏频频发布,这是我们能期待的十分合理的事业发展了吧。这样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身负这样的工作量,也应该足够忙碌了。那么如果告诉你,以上只是艾柯的业余成就,他的本职是大学教授和学院院长,你一定会惊讶于这个老头无穷无尽的精力与探索欲吧。如他自己所说:我每周一至周五在大学上课、做学术研究,周末才写写小说。如此简单直白的说明里蕴含的是怎样的勤奋啊。不过,看看他黑色眼镜后面的睿智眼神和气定神闲地叼着烟的样子,我想没有人会对此感到不服气的。

涉猎广泛

艾柯在20世纪50年代进入意大利都灵大学学习中世纪哲学与文学,随后出版了几本关于中世纪美学的论著,成为一名中世纪学者。博士毕业后即在意大利国家电视台从事编辑工作的艾柯,同时开始在母校都灵大学任职。后期艾柯一直在博洛尼亚大学高等人文学院担任院长、教授。在以小说蜚声国际之前,艾柯是一名在专业内极具影响力的学者,其学术作品主要研究中世纪美学、符号学、语言学、伦理学、历史等等。

从对托马斯·阿奎那的美学和哲学研究过渡到进入20世纪60年代新兴起的符号学领域,对艾柯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自从我记事起,我就对交流的意义感兴趣。在美学领域,这个问题是:艺术作品的本质是什么?艺术作品是怎么和我们交流的?我对于后一个问题尤其感兴趣。此外,人类的特有属性之一便是拥有创造语言的能力。”1975年,艾柯成为博洛尼亚大学的符号学教授,并于当年发表了《符号学理论》,该书被公认为符号学权威论著。1990年在《阐释的界限》一文中,艾柯进一步论述了自己继承自查尔斯·桑德斯·皮尔士的思想:通过符号,我们可以阐释事实。如果没有事实而只余阐释——这正是尼采的理念——那还有什么可阐释的呢?

不论是在创作世界 还是评论方面,艾柯的开创贡献都足以堪称伟大

学者们也不得不承认艾柯对意大利文化氛围造成的影响,他将过去的厚重历史投射到现实,而且模糊了本来束之高阁的人文学术流派与大众文化之间的界限,像一块磁铁一般吸引着学术理论与大众文化互相靠近减少隔阂,同时也令意大利的文化发展重新活跃起来。从不停止思考的艾柯运用了哲学和符号学理论,在以《世界末日的迟到》为代表的一系列学术著作中,从社会学角度对大众传播文化进行了深入研究和分析。近代人类学同样可以看到艾柯的重要贡献,1988年,他在博洛尼亚大学创办了“非西方学者眼中的西方人类学”跨文化学术交流项目,主要参与学者来自中国、非洲、意大利及其他欧洲国家。先后在广州、布鲁塞尔、巴黎、北京等地举办研讨会,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和更深切了解。

关于为什么会对中世纪学术研究感兴趣,艾柯的回答是:“因为这段历史和人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它不是‘黑暗时期,而是一段光明的过渡时期,从中诞生了现代城市、银行体系、大学、现代欧洲及其语言、国家和文化的理念。”艾柯希望能从另一个角度向人们展现更真实的中世纪。更何况,欧洲大陆经历的所谓“黑暗”中世纪,自罗马帝国衰败起到文艺复兴,都是以意大利为中心的,这里留下的宝贵历史财富实在是给了艾柯取之不尽的知识源泉与创作灵感。他对中世纪这一时期所有的事物都保持着满腔热情,并且贯穿了一生。后来他在《玫瑰之名》的附录中写道:“我在每个地方都能看见中世纪的影子,显而易见地,它们覆盖了我的日常生活,那些看起来与中世纪完全不搭调的生活琐碎,实际上都沾染着中世纪的色彩。”更具体的表述来自于艾柯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我的整个一生,有无数沉浸在中世纪之中的经历。比如说,在我准备论文的时候,我有两次在巴黎住了一个月,在国家图书馆里搞研究。我决定,在那两个月里面只在中世纪里生活。如果你简化巴黎的地图,只选择特定的街道,你真的可以生活在中世纪之中。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像中世纪的人那样去思考、去感觉。比如说,我记得,我的妻子精通园艺,知道世界上几乎所有花花草草的名字,在我写作《玫瑰之名》前她就经常训斥我,说我没有正确看待自然。曾经有一次在乡间,我们生了一堆篝火,她让我去看在树林间飞舞的余烬。当然了,我怎么会在意这种事呢。过了不久,她读到了《玫瑰之名》的最后一章,在此章中我描述的篝火和那天晚上很相似。她说,那天你真的看了那些树林间的余烬呢!我说,我没看,但是我知道一个中世纪的修道士是怎么看余烬的。”

“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在为艾柯的才华与学识所折服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回到一个让许多人听了心生厌烦的陈腔滥调中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年轻时的艾柯也曾选择听命于父亲,学习法律,等待理所应当地成为律师的那一天。但他终究还是遵从内心去了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都灵大学学习中世纪哲学与文学并顺利毕业。中世纪伟大的人文主义宗教哲学家伊拉斯谟,18世纪杰出的物理学家、化学家阿伏加德罗,著名经济学家帕累托,以及著名文学家卡尔维诺都是艾柯的杰出校友。艾柯形容自己像别人爱上椰子一样爱上了中世纪,对学术思想和基督教理论着迷,尽管后来因为政治事件影响到了信仰导致他离开了天主教,但是他一直以饱满的热情将自己的触角伸到中世纪研究的方方面面,成为了人们口中“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来看看艾柯是怎样用他的藏书震慑人心的:在其意大利的两处居所内共有五万册的藏书,散落在房子各处,以一种混乱的形式咄咄逼人地注视着每一个来访者。在一次接受西班牙先锋报记者采访时,艾柯一边将记者迎进自己米兰的公寓中,一边介绍着:这是收集散文的书房,那边洗手间旁边是英国逻辑学家们的作品,这边是……当记者表示这简直就是一团混乱时,艾柯佯装气愤:“好!你随便说个哲学家的名字!”记者说出休谟,艾柯马上走到书架上抓起一本厚厚的书,正是这位大哲学家的《人类理解论》。“再说一个!”就这样,艾柯随手就能取出一本亚里士多德、一本尼采、一本维特根斯坦……

然而,这样一位被《剑桥意大利文学史》誉为20世纪后半叶最耀眼的意大利作家,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却说自己对人生所有的事情感到遗憾,但如果从头再来,也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听到艾柯承认自己永远都在自我审视和自我批评,应该能让时刻担心自己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做得糟糕透了的我们有些许的安慰。每个人在有限的生命里,都留下了很多的错误和很多的悔恨,而艾柯则在这一层基调之上,恣意涂抹,以他的努力学习思考为画笔,绘出了一幅五彩斑斓、机关重重、又似小径分叉迷宫般的画卷,又或者说他在组织一场接一场的智力游戏,读者们是竭尽全力的参与玩家,最后也会得到自己的知识修养等级进阶,站在更开阔的视野里。我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那位放弃稳定美好的俗世生活,去流浪去学画去体验生命,最终在遥远的与世隔绝的太平洋小岛上因病死去的思特里克兰德,他在临死前穷其一生终于达成心愿画就的毕生巅峰之作,也在他的授意下付之一炬。那是他在终于追上了命运这匹烈马后留给我们的背影,却无人得见亦无心传世。他是不可一世的天才,也是自私冷酷到底的绝情者。与之相比,艾柯的确是对人类带着爱的,他说“我并不认为一个人要为自己写作。我认为写作是一种爱的行为——写作是为了使别人有所得,为了传递思想,为了和别人分享你的感受。”

艾柯这个姓氏被认为是拉丁语ex caelis oblatus的简称,意思是:来自天堂的礼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今年,这份礼物在人世间失效了。幸而他给我们留下的作品卷帙浩繁,至少让我们得以管中窥豹,向天才的盛大人生仰望、靠近、致敬。

猜你喜欢
艾柯中世纪符号学
中世纪欧洲艺术
征战在中世纪的骑士
中世纪晚期英国文学中的农民写作
符号学家重返音乐史
生日快乐
基于符号学的文化衍生产品设计
符号学理论初探
符号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