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最重要的烛光

2016-04-29 22:15双雪涛
特别文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烛光书房沙发

双雪涛

可能是因为写小说的缘故,我很难称得上是一个感情热烈的人,尤其过了三十岁,愈发接近中年,一年也难得大笑或者尖叫一回,所以当我的儿子出生,我突然间流下眼泪,看着爱人面孔苍白,竟当着众人去吻她,实在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儿子的生日蛮好,十月十号。他如猫一样小,脖子软绵绵,倚在护士的肩上大哭,我极想跟他自我介绍,可是转念一想,自此以后,命运纠缠,不消介绍也会相互了解。他有一对漆黑修长的睫毛,像女孩儿。因是剖腹产,鼻腔里有些黏物,睡觉还有点打呼噜。第一晚,我几次起来喂奶,媳妇刀口剧痛,可还是几次把儿子抱在怀里,和他聊天。要知道,我这媳妇最不耐疼,在单位午睡,把胳膊压麻了都掉眼泪,而在下最爱睡觉,有点像狗,一旦被人惊醒,攻击性极强。那天夜里,我便清楚,我和她的人生就此改变,不用老师督导,不用父母叮咛,自我便修正了程序,或者换句话说,我们这俩独生子女,漫长的青春期宣告终结。

孩子的成长从不含糊,转过年来便会向隅而坐,过了不久,就在地上飞快地爬行,越过障碍,勇往直前,如同电动蚂蚁。有一天发现了天上的月亮,大喜,指着哇哇直叫,让我们同看。又过了几天,突然看着我说,爸。我说,碰巧吧,也许没有目标。他说,爸爸。我问,爸爸的儿子是谁?他拍拍自己。从那天开始,我们的血缘得到了他的确认,有时玩具不好使,气得跺脚,然后拍开我的书房,说,爸。我便去给他修好。他一点点知道了我的功能,类似于哆啦A梦,家中已无安静之地,我的书房于是经常被敲开,有时是尿了一泼绵长的尿,向我展示,有时是遇到了难题,比如爬不上沙发,或者把小车一脚踢到了床下。有时我会因为被打断而恼怒,大部分时候我把他从膝盖下抱起,把书房留给一个未完成的句子。

一岁之后,我逐渐发现他不爱看动画片,偏爱看足球和象棋,看到巴塞罗那队的传控,会安静地坐上好一会儿。不久之后,我歪在沙发上看书,他开始和我抢笔,然后在我的书上乱画。他喜欢听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尤其喜欢那个掉进缸里的小朋友,每当讲到:有个小孩儿不听大人的话……他便抬起一条腿,模仿掉进缸里的动作。

媳妇正在变成一个坚强的人,成了奶粉和湿疹方面的专家,一夜起来数次给孩子盖被,却未见消瘦;老人们全都焕发了活力,似乎多年的随遇而安是为了这个孩子积攒内在的光辉,一个个不知疲倦,极其狂热。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苏联女人,老布尔什维克,一生经历各个时期,十月革命,卫国战争,老了突然有一天说,我不在乎任何信仰,我现在只在乎我的孙子和外孙子,他们是我“窗口最重要的烛光”。现在才知,绝非虚言。

如今儿子已经能在园区里飞跑,和其他小朋友争夺玩具,也有了自己中意的女娃,每次见她就拨开众人和她握手。我极想他赶快长大,和我玩扑克,跟我踢足球,我可以去守门,可以去刷碗。也许我在愚蠢地企盼自己老去,但是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能做挺多事情。

(摘自“搜狐读书” 图/亦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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