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庄

2016-05-04 21:50漠月
北京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杨马儿校长

今天是星期六,是我到马儿庄学校支教的第一个周末。

马儿庄学校是一所乡村初级中学,几排土木结构的平房坐落在乡政府的东侧,和青砖红瓦、高墙大院的乡政府比较,看上去很是显得寒碜,令我想到衣衫褴褛这个古老的成语。好在时不时地有琅琅书声从那几排低矮破旧的教室里传出来,然后鸟儿一样飞向天空,还是蛮有情趣的。马儿庄是一个农牧结合的村庄,这里的人家既种地又放牧。这里的天空很蓝,云很白,正像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牧歌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却没有马儿跑,羊群倒是不少,散落在村庄的四周,吃一种叫作甘草的植物秧子。因此,马儿庄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依我之见,马儿庄这个乡村地名挺有诗意的,但又名不副实,名曰马儿庄,却看不到一匹马的身影。那么,对这个地名的由来进行一番考证,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初来乍到,彻夜难眠。昨天晚上枯熬了半夜,洁白的稿纸上落字只有几行,而且是改了又改,以致一塌糊涂,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像话了。小儿涂鸦倒也罢了,总有其可爱之处,我这可是在一本正经地写小说呢。来马儿庄的前几天,应了一家文学刊物之约,我当时答应得挺痛快的,真正写起来才明白,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什么自信啊冷静啊松弛啊,全都没了状态,就只剩下抓耳挠腮了,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猴子似的。难道小说也会像人那样因为改变了地方和环境而择铺吗?我苦笑。于是,又无奈地睡去。

晚上睡得迟,早晨醒来得也迟,睁眼一看已经是上午11点钟了,一不小心睡过了头。窗子大敞着,秋天的阳光投射进来时,正好照在我露出被窝的两只光脚上面,也才知道我刚刚做的那个梦是有原因的。那个梦是这样的,我先是在一盆热水里洗脚,看见两只白花花的光脚大得十分吓人,感觉那不是自己的脚,是一团急速发酵的白面,在袅袅热气里无限地膨胀开来,随即将我彻底淹没。还好,我在非常危险的时刻终于醒了过来,仍然很真实地躺在马儿庄学校一间办公室兼宿舍里的一张床板上,两只露出被窝的光脚被秋天的阳光照着,秋天的阳光很温暖。

那天安排住处的时候,马儿庄学校的陈校长说,你就住在这间办公室里吧,凑合凑合,实在是条件有限,比不得你们城里。我说没关系,有个地方就行,我身高一米七六,这张床板足够我躺了。陈校长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说,你这个人还挺幽默的呢。陈校长还说,这间办公室是总务主任用过的。主任退休了,正好腾出来让上面来的人住,你是第一个。陈校长边说边指给我看门扇。一扇油漆剥落的门扇有什么好看的?我疑惑不解。陈校长说,钉子。我说,钉子?陈校长说,蚂蝗钉,你数一数上面有多少颗?陈校长这样一说,我只得照办。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39颗。也就是说,这一扇门不仅油漆剥落了,而且已经摇摇欲坠,如果不是让这么多的蚂蝗钉子给扒着,早就散了架,成了一堆柴火。我说,为什么不重新换上一扇呢?花不了几个钱的。陈校长说,我想了几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下好。就留着吧,留着是个纪念。你是从省文联来的作家,肯定知道这个,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比如拍个电影电视剧啥的,说不定张艺谋和章子怡也来。陈校长说完这一席话,就很有气魄地甩着手走了,我却像是坠入云里雾里,一时回不过神来。接下来的这几天,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陈校长……

我自己对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紧急起床,很潦草地洗脸刷牙,然后整一整衣服,故作姿态地走出屋去。心里想的是,这阵子可千万不要碰上马儿庄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尤其不要碰上陈校长,免得让人家笑话。无论怎么说,我是来这里支教的,不是来睡大头觉的,更何况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床上睡觉很不舒服,用四个凳子支起来的木板硌得人腰杆子生疼。

等我在耀眼的阳光下调整好视线,却发现情况异常。偌大的马儿庄校园空空荡荡的,悄无声息。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所有的教室都挂着锁,老师和学生去得一个不剩,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老电影里的画面或镜头——八路军夜间悄然地撤离了村子,村子里一切照旧,秋毫无犯。没有一丝风,围绕校园的那些树也都是很静的样子,细小的叶子一动不动。也许是天热的缘故,就连好鼓噪的麻雀也没了踪影,不知了去向。天蓝得很深,像几十层玻璃叠摞在一起。天空中有丝丝缕缕的云轻轻地飘着,水里滴了墨汁一般,不动声色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马儿庄虽然是乡政府所在地,其实就是个稍大一些的村子,鸡鸣狗吠、羊咩猪哼总是少不了的。树也不少,大多是榆树和沙枣树,树下长着甘草和苦豆子草。马儿庄很真实地坐落在一片沙地上,紧挨着北边的就是有名的毛乌素沙漠,如果再往北去则是更有名的榆林城了。然而,我却变得恍惚了,一时不能够适应,就仿佛是自己真的一不小心走进了老电影里,八路军统统地撤离了村子,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恐慌,这种恐慌也很真实。我于是站在屋檐下呆怔着,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紧接着心里升出一种被遗弃的落寞感。

终于从一种虚拟的幻境中挣脱后,我想的是步出学校的大门,到对面的小饭馆吃一碗烩羊肉。马儿庄遍地甘草,马儿庄的羊都是从小吃甘草长大的,马儿庄的羊肉格外好吃。为什么好吃呢?因为甘草具有清热、祛火、解毒等药理作用,尤其具备中和之功,所谓百药之引,当然是入了《本草纲目》的,甘草同时又是很好的天然香料和食品添加剂。想想吧,如此这般自然造化的羊肉怎么能不香呢?就是不想让它香都不行。马儿庄的羊肉的确是太好吃了,肥而不腻,嫩而不膻,吃了还不上火,吃过的人无不啧啧称奇,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个小饭馆我已经去过几次了,女老板是个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中年妇女,模样也不丑,很精明很好客,《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似的,逢人开口笑。我不好意思打听她的真名实姓,私下里就叫她阿庆嫂。一来二去的,阿庆嫂也知道了我是来马儿庄支教的,现在是马儿庄学校的老师,就有一点照顾的意思,碗里的羊肉总是要多出那么一两块。吃饭的顾客不多时,阿庆嫂还要和我说上几句话。阿庆嫂说,这里的学生是该好好教一教了,整天跟放羊一样,将来能有啥出息?我略一惭愧(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地给马儿庄的学生上过一节课),问了一句:您的孩子也在这个学校吧?阿庆嫂笑了笑说,没有,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大水坑学校上学。我问,大水坑离这里远不远?阿庆嫂说,咋说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正好下巴子一点40里路。下巴子是这里的土话,指的是人的下颌。马儿庄的孩子不在马儿庄学校上学,却要舍近求远,其中总是有一定道理的,不再往下问也罢。再问,就有可能问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人家也未必肯说。

每逢周末,马儿庄学校的灶房不开伙,得自己解决肚子的问题。对此我倒是不心存疑虑,你想啊,每到周末学生和老师都走空了,灶房还开什么伙?其他地方的乡村学校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得而知。马儿庄学校就是这样,且已形成惯例,我是后来从小杨老师那里知道的。我和小杨老师住在学校最前面的一排办公室里,又是一墙之隔,因此我们两个最先相熟,话也说得最多,时不时相互串个门儿,真像是应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古话。小杨老师是本地人,个子不高,头发稀黄,身体瘦弱,还有点儿罗圈腿,走路像一只鸭子那样摇晃着身子,我怀疑他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马儿庄是产羊的地方,而且这里的羊肉又那么好吃,按说小杨老师自小吃了不少羊肉,应该长得人高马大或者五大三粗,脸上再带点凶悍之气才对。小杨老师人虽瘦弱,但心肠不错,也不乏幽默,他风趣地告诉我说,周末学校食堂不开饭,你就到对面的那个小饭馆吃去,一碗烩肉一个饼,又有笑模笑样的女老板,填饱肚子又解馋,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我也开玩笑说,你说得很有道理,这应该是一条真理,真理其实是很朴素的。

只是,校园里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像有一只小小的莫可名状的虫子,不动声色地蚕食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过我后来发现,这个周末,马儿庄校园里除了我,其实还另有人在。这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我的视野,等到我终于发现的时候,确实是有着一个较为漫长的诗意的过程。蛰伏似的,那个人缓缓地从校园一角的草丛里直起了腰,最初的感觉是一株蘑菇从草丛里生长出来,就像是电影的慢镜头,逐渐地变得清晰了起来,终于有些硕大,自然也有些无朋,硕大无朋嘛,这令我惊异和不安。差不多已经是中午,阳光非常明亮和刺眼,校园里不仅空荡荡的,而且格外安静,使人心悸。校园周遭的草又长得那么茂密,而那个人又恰巧是深埋在草丛里,然后从草丛里一点一点直起腰抬起头的,这很容易令人产生幻觉,幻觉往往大于真实。这个人接着举起了右手,右手竟又是那么的细长而弯曲,原来是举起右手的同时还挥着一把镰刀。我这时才真正地释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在过于强烈的阳光下和过于安静的村落里,会没来由地出现一种异象。这样的情形,想必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个人将一把镰刀举了好一阵子,阳光打在镰刀上,白花花地一闪一闪又一闪,那样子有如黑夜里的一盏航标灯,指引着过往的船只,可见那把镰刀有多么的光滑和锋利。然后,这个人又用胳膊擦额头上的汗。现在我看清了,那是一个青年妇女。草长得太深,而这个青年妇女的腰又俯得太低,许久都不抬起来,我的视觉因此被无意或者善意地欺骗了。其实,我是早就看见了的,匆匆一眼之后,将这个青年妇女深埋在草丛里只露出一点点的脊背,误作了一只挂落在草丛上的废弃的塑料袋了,这又让我觉得好笑。也许这并不好笑,只能说明我当时是多么的恍惚。恍惚就是神志不清或心神不定的意思,有意思的是都与神有关。那么,是我走神了,这不好。

这个青年妇女挥镰擦汗的动作做得很是到位,就像站在汹涌的麦浪里,一下子又令我联想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幅宣传画,不过她的旁边还应该站着一个男性工人或男性解放军。我的思维这时变得有些活跃了。这个青年妇女的动作不加任何修饰,缓慢而朴实。只是这个青年妇女的面貌依然模糊不清,看上去腰身也不怎么细,大约是生育了儿女的缘故。她也看见我了吗?我想是没有的,她没有必要对校园四处流连张望。她在大太阳底下做着一件很坦荡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铲除杂草。杂草对校园而言是多余的,对一个农民来说却是有用的。于是,她的眼里这时都是草,一大片葱茏的草。也许,这些草早就被她注意上了,而且是在她的期待中葱茏起来的。这时你若走近前去,她很可能会这样情不自禁地告诉你,草可是好东西。如果是我,同样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是啊是啊,草的确是好东西。

各种各样的草包围了小小马儿庄,小小马儿庄是绿色汪洋中一只小小的船。割草的青年妇女仍在割草,时不时地直起腰身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有一股小风就好了,会很惬意呢。马儿庄其实是个多风的地方,但大都集中在春天的时候。现在是秋天,而且是秋天的上午,马儿庄的风似乎被太阳融化了。此刻的马儿庄没有一丝风,只有万丈光芒普照着,一切都是那么地明明白白。这天上午,我在马儿庄的校园里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我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终于像一坨黑色的生铁浓缩在脚下。

就在我正要步出学校大门的时候,马儿庄学校的陈校长来了,给我的感觉有一些突兀,像是不期而遇。陈校长沿着学校的墙根由东往西而来,走路一摇一晃,没有系扣子的白衬衫全部张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一条很宽的牛皮裤带勒住开始往外拱的肚子,鼻梁上架一副阔大的黑色墨镜,嘴里叼一支香烟。猛一看,你会觉得这不是当下中国乡村学校的校长,而是一个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反派人物,打手或者汉奸之类的角色。陈校长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却又开始变得恍惚了,刚刚从老电影里走出来,又无奈地退回到老电影里去了。

陈校长开门见山:吃了吗?

我如实回答:还没有,正要吃去。

陈校长:喝点酒,说说话。

我多少有点儿犹豫,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校长:眼见得中午了,今天又是周末,正好喝上两口。

我点点头,很节制地一笑,然后尾随着陈校长向阿庆嫂的那个小饭馆走去。陈校长个头并不怎么高,比我低了至少有一个头,但人家现在是我的校长,我就得听人家的,恭敬不如从命,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从学校到对面的小饭馆,中间隔着一条灰白的粗糙的砂石公路,偶尔有一辆蹦蹦车(手扶拖拉机)喷着浓烟吼声震天地开过来,我们就得停下来避让。蹦蹦车是乡村道路上的野叫驴,它们横冲直撞惯了,理由很充分的样子。等到一辆蹦蹦车绝尘远去,抛在后面的尘埃尚未落定,陈校长却在途中很顺利地发展了三个酒友,其中一个是乡财政所的小康。五个人凑够半桌,进了那个小饭馆,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围成一个圈坐定,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一捆西夏牌啤酒。阿庆嫂是陈校长他们的熟人,见面笑得随意而爽朗,将四个菜的分量给得很足。

陈校长:老电呢?

阿庆嫂:他不在家里。

陈校长:又去哪个丈母娘家了吧?摩托车后面还捎着羊。

阿庆嫂:他是谁?敢和村主任比吗?

“骑着摩托捎着羊,家家都有丈母娘”,西北乡村流传的一则笑话,被陈校长和阿庆嫂演绎得妙趣横生。我们同去的人都笑,鼻子里吸进去一股又一股肉香。阿庆嫂说她的男人到下面的村里修电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原来阿庆嫂的丈夫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是一只老虎,电老虎。

席间,我才明白陈校长曾经是一个痴迷的文学爱好者,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尤其知道张贤亮和路遥的作品,其中的某些片断和情节甚至都能够背诵出来。他自己蠢蠢欲动过,终是“无为有为”了,结果不言而喻,大约是文坛少了一个凑热闹的所谓作家,马儿庄于是多了一个年轻的校长。马儿庄学校在陈校长的任上究竟搞得怎么样,我不敢妄加评论,似乎又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但陈校长对文学曾经的执着和热爱,很是让我这个从省文联来的文学编辑感动,话题自然就往这里靠。我说,张贤亮的《习惯死亡》堪称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之作。陈校长又问:路遥呢?比如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我说,也是的,路遥同样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个作家,他的英年早逝,无疑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

陈校长不语,似在思索。

接下来,陈校长转移话题,弃文学而言他,并且把目光投向了乡财政所的小康。我不知道小康的名字是什么,就称他康财政。以下是陈校长和康财政的对话:

陈: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康:你别臊我的毛。

陈:马上就到教师节了。

康:啥意思?

陈:你说啥意思?

康:负责乡财政的是杨乡长。

陈:给包上个车嘛,让老师们到银川城里去耍上一回。

康:包个蹦蹦车?

陈:你敢包,我就敢坐。

康:你就不怕丢人?

陈:乡长都不怕丢人,我怕啥?

康笑,陈笑,我也笑。

我们都笑。

我是这样分析的:乡长当然怕丢人,所以不可能给马儿庄学校的老师们包蹦蹦车。什么车都不包,不就不丢人了吗?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如此这般得到圆满解决的。太认真了不行,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再说,陈校长也明白小康是作不了主的,臊一臊他的毛而已,能臊出一顿酒肉来,知足矣。臊毛也是这里的土话,是让对方很难堪很没有面子的意思。搞一搞嘴巴上的战争,对乡村教师来说倒也是小菜一碟。他们同样很明白,可笑的事情有时候是绝对不能笑的,严肃的事情有时候又不妨笑上一笑,幽它一默。

这顿酒是喝完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一日,吃罢晚饭后,马儿庄学校的几个老师相约去其中一个老师家里打麻将,而且都商量好了,要尝试一种最新式的玩法。这种玩法叫作划水,谁放和牌谁掏钱,其中还有碰菜和自菜什么的讲究,即四张相同的麻将牌凑在一起就女士自菜,掏票子的时候,自菜是要翻番的。据说这种新式的玩法很公正,即使有人想作弊打勾手牌都不管用,道理很简单,谁放和牌谁掏钱,除非是自抠。还说这种新式的玩法是从陕北的定边传过来的,经过榆林城和盐池城广大麻友们的实践,终于近水楼台先得月般地传到了马儿庄。是不是还要传到银川去,以我之见,只是个时间问题。包括马儿庄学校的老师在内,马儿庄人很快接受了这种最新式的玩法,而且乐此不疲。马儿庄的老师也很好客,问我玩不玩?我老老实实地说不玩,因为我对玩麻将没有什么兴趣,然后就跟着小杨老师走出学校的大门,到马儿庄南面的一片榆树林里散步去了。

夕阳西下,天近黄昏,头顶上的云都穿上镶了金边的美丽衣裳,整个马儿庄处在落日前的辉煌之中,看上去显得富丽而堂皇。也有一丝一缕的小风拂来漾去的,穿过树林时吹得榆树叶子沙沙响。气温不热不凉,乡村人家晚炊的柴烟一条条小蛇似的弯曲上升,在村子的天空缓慢地交织和弥散,然后一波一波地袭来,世俗而亲切地荡涤着我们的肺腑,再踏着长满甘草和苦豆子草的土地,真正有一种如归的感觉。随着夕阳的沉落,乡村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像是亮得小心翼翼,却也亮得沁人心脾,令人产生许多温馨的遐想。天就要彻底黑了,天上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我们开始往回返。有趣的是我们不期然地和几头猪相遇,一头大猪率领着两头模样十分可爱的小猪。后来它们就和我们一路同行,向村子里走去,大猪哼哼,小猪也哼哼,它们边走边哼哼,像是很休闲地哼唱着乡间小调。小杨老师突然笑了。我问小杨老师为什么突然笑了,小杨老师说,我们这里有个几辈子流传下来的说法,出门遇上猪是个好兆头,这一天都平顺。我说,现在可是黑天啊,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回到马儿庄学校去。小杨老师说,说明你我这一夜都平顺,至少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我说,但愿我想了很长时间的那篇小说,今晚能顺利地开个好头。小杨说那当然了,言语里便有几分讨好的意思。小杨老师说,你知道这几头猪是谁的?我一边摇头一边想,我连马儿庄学校的老师还都没有盯清楚呢,怎么可能知道这几头猪的来龙去脉?小杨老师说是陈校长的,陈校长既养羊也喂猪,同时还种着十几亩地的西瓜,属于多种经营。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又变得恍惚了,恍惚中是陈校长大摇大摆走路的模样,突然觉得陈校长当一个羊倌或者猪倌也许更合适。

这时小杨老师又对我说,陈校长请你喝酒了?

我说是。

还有乡财政所的小康?

我说是。

说了些啥?

我将陈校长臊小康的毛的事说了,小杨老师神情有些暧昧地看了看我才说,实实在在给你交个底吧,陈校长这是在给你递话呢。见我一副迷惘的样子,小杨老师说,教师节眼看就要到了,你是来支教的,不想让你的单位意思意思?至于怎么个意思,小杨老师没有明说,没有明说的意思是,不意思恐怕是不行的,究竟怎么个意思,你自己看着意思去。

我平时恍惚惯了,也许就是写小说写出了什么毛病,往往沉溺在某种臆想和虚幻中难以自拔,别人不及时提个醒,自己掉进坑里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整整一个夜晚,我都没能睡着觉,脑子里思索着小杨老师的那番话,身子翻来覆去地在床板上烙烧饼,更不要说给想了很长时间的那篇小说开个什么好头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屁颠颠地跑到乡政府打电话(马儿庄学校只有一部电话,在陈校长的办公室里,平时被锁着)。没想到起得太早了,等到快十点钟才等来了乡政府的秘书,给省文联办公室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言语恳切地表达了“意思的意思”。还好,办公室主任是我平时交往得不错的一个哥们儿,挺痛快地答应了,说是一定给补上。不过,丑话得说在前面,我们文联是清水衙门,是个讨吃要饭的主儿,多多少少也就个意思。主任同时还很郑重地对我交代说,以后不要擅自给马儿庄学校许诺什么,他们要文学杂志和书籍什么的当然可以,这东西我们有,近水楼台嘛。

从乡政府打完电话往回走的时候,差不多又到了中午,远远地看见马儿庄学校的大门口蹲着一个人,就以为是哪个学生的家长。等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个蹲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儿庄学校的陈校长,这让我始料不及。陈校长像一尊石狮子那样,蹲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他就那样蹲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我走近,一边用一根草棍儿很细致地剔着牙缝,看来他在公路对面阿庆嫂的小饭馆里,刚刚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烩羊肉。

我说,教师节了,我们省文联要给马儿庄学校的老师们意思意思呢。

啥意思?陈校长说。

其实,也就是个意思。因为底气不足,我说得吞吞吐吐的。

陈校长说,小杨老师说的吧?

我不置可否。

陈校长笑了笑,然后像是很生气地说,哎,小杨老师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嘴碎。

作者简介

漠月,男,1962年生于内蒙古,1982年毕业于宁夏大学,先后从事过教师、秘书、记者、编辑等职业。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著有小说集《锁阳》《放羊的女人》《遍地香草》《牧歌》,散文集《随意的溪流》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当代最新文学作品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连续四届获宁夏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各种选刊和选本转载并译介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宁夏文联。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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